现代文学,现代小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当代作家,现代作家:花豹(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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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豹

作者：鹿桥
　　鹿桥　远景出版事业公司

　　小花豹小的时候，母亲很喜欢他。那时候，他从头到尾，拉直了也比母亲的头长不了多少，母亲伸出舌头来舔他，那舌头就有他身子小半个那么大。舔到他身上就舔湿一大片。舌头的力量又大，母亲舔他右边，他就往左边歪；舔他左边，他就往右边倒。
　　小花豹要把四条小腿统统伸直了，用尽混身力量站稳，迎了过去，才能不被舔得在地上打滚儿。
　　母亲呢？总是又疼爱，又耐心地，垂了她那圆圆的大头，一下又一下地舔他；并不十分注意地看他。她的眼睛越过了小花豹的身上，一直远远望到出外的天边去。
　　小花豹要母亲来疼他的时候，他就在母亲跟前这样转着走，这样蹭着他母亲走。母亲有时候并不理他，他就索性走到母亲颚子底下拼命把个小头昂起来，把下巴抬得跟前额一样高，闭了眼睛，擦着母亲下颔走过。他的脊背便不移高，擦不着母亲颈下柔软的白毛，可是他的小尾巴，直竖起来，就又可以触上了。
　　这样闹了半天，母亲就会猛地伸出一只圆厚的大爪子，一把就把他拍倒，按在地上，狠狠地舔他。他就倒在地上一时不急着起来，也不叫唤求饶，也不呜呜地作娇，只忍着痛，等候母亲气平了，他才慢慢站起身，由母亲从头到尾仔细地舔，这样，不一会儿，全身灰褐色有黑斑的毛就都理顺了，也潮湿、洁净有光泽了。小花豹这才呜呜地轻轻地唤着，感谢他的母亲。
　　母亲并不在这时候就停；她缓缓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从头一直舔到脊背，再接着舔到尾巴，小花豹的尾巴就竖得笔直动也不动在母亲舌边划过。
　　小花豹的母亲就这样爱他，他就已慢慢长大成了一匹出色健康、快乐，又好看的花豹子了。
　　花豹们小的时候，后腿比前腿要长得多，行走起来，头低尾高，样子实在很可笑。充分长成的花豹，背梁的前后就差不多是平的了。老花豹的皮肉就要垂了下来，挂在两肩上，肩骨就突出来，显得比后腿还要高，反不及未长成的年轻花豹看起来顺眼。但是不论老少，花豹都能跑得极快。任何时候需要特别发挥高速度，他们就能一下风也似地冲向前去，有力的前腿并着往后扒，后腿接过来一齐往后蹬，身子弓起来，又伸平，就好像完全没有体重一样在原野的空气中平着前驶，一根滚圆浑厚的尾巴波浪起伏，在身后自由地飘动着。
　　花豹的性情，就是这样，时时要这样飞跑一阵。跑得快、跑得身子轻、跑得混身筋骨肌肉都舒展开了，才觉得快乐，才觉得自己真是一匹花豹。
　　就这样，小花豹长大了。他的皮毛开始转变成金黄色，隐隐约约还带一点橘红。在这样好看的底子上，清清楚楚地长着浓厚的黑斑点，黑绒绒的叫人喜欢。尾巴上一圈黑一圈黄，一直到圆圆的尾端，就叫他的尾巴显得特别粗壮、健美。
　　他与别的年轻的豹子不同的是他的后腿仍是比前腿高不少。已经是这么一匹体面的豹子了，还是头低尾高，走起路来，甚至跑起来，还像是蹦蹦跳跳地，不成样子，有些可笑。
　　他走得慢时，不但样子幼稚，简直可以说都走得不稳。他慢跑时，有点像是一颠一颠地很不平妥，但是急跑时，尤其是猛冲时，他的真本领，就显出来了；那特别强壮的后腿每一蹬就把他直弹起来，他的前爪就平扑出去，他混身的肌肉就都配合到完美的高攀。他明快锐利的眼光会急骤地选好他落脚的地点。他的四只爪子，就一点也不错地踏在选好的、得力的落脚点上。他就越跑越快！
　　别的豹子喜欢他，就管他叫“小花豹”，因为他这种不合规矩的跑法还是小豹子的样子。
　　小花豹还有别的奇怪的地力：他跑得最高兴的时候，他的尾巴不但不平伏着在身后飘摆，反而会忽地直竖起来。滚圆笔直地竖在那就像一位得胜的大将竖起他威武的旗帜一样。
　　就这样，这个母亲疼爱的小花豹，就长成了。他娶了一个美丽的小雌花豹，生了两只好看又好玩的小小花豹。他们快活地住在一起。
　　小花豹作了父亲，他的后腿还是比前腿长，跑起来蹦蹦跳跳。跑得高兴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尾巴就笔直的竖起。他就是这样一匹荒唐的小花豹。
　　花豹们在春天雪化了以后，从青草还不高的时节起，就常常有赛会。有时一、两天就完，有时叁、四天，或者四、五天，大大地热闹一阵才罢休。这样赛会要到秋天草黄了之后，下了大雪才停止。
　　赛会的时候各样的花豹，就自各地方来参加。平原的豹子，野山中的豹子，都自己寻路到这森林中的一大片空场来。赛会也没有什么型式。只是大家高高与兴的觅伴赛跑。有时两个并着跑，有时一群豹子一起跑。有时只跑一两趟来回，有时要跑好几大圈都不停。这时就有跑几圈就下来的，也有半途参加的。
　　小豹子们都由母亲看管不许夹在里面跑，怕被踩伤了。可是场子空着的时候，半大的小豹子们也可以出去比一下。不过他们真正赛跑的时候少，打着玩的时候多，闹一阵，滚一阵，看见大豹子们要比赛了，他们就赶紧退出，回到母亲身边来。
　　小花豹最喜欢赛跑，所以每次赛会他一定带他一家都来。但是他跑得太快，没有别的豹子比得上，所以他很少很少下场比赛。他的小小豹子又活泼，又不太听话，他也要帮他的妻子看管他们。他们太闹了，他就把他那毛色特别丰泽的大粗尾巴伸过去一下把他们两个都扫倒在地上然后就用尾巴把他们压住。两只小小豹子就挣扎着爬也爬不起来，翻也翻不过去。仰着白毛毛的小肚皮，四只爪子在空中舞着抓着，瞪了圆圆的眼睛，狠命地叫，也没有用。他们的父亲这样管教他们的时候都不必用眼去看他们。他的大尾巴就这么准。他们的母亲有时偏过头来看看他们那份儿没办法的神气，不但不给说情，还笑着说他们不乖！
　　她然后就又陪着小花豹看赛会，小花豹的两只深锐的眼睛衬了鼻子两边黑色的沟纹，就更炯炯有神。他们专心地看赛会，会场上许多别的豹子也专神的看他们。
　　小花豹偶尔也下场去跑一跑。只要他一下场，那些跑得快的豹子们，不论是不是刚刚跑过一次，应该休息，或是有别的事需要作，就会都丢下同伴来参加，或是邀了同伴一齐参加。大家高高兴与热热闹闹，快一阵，慢一阵，起劲地跑好几个圈子。有时这样跑跑也就很满意了。小花豹就一窜一跳地又回到自己家人一起。
　　不过多一半的时候，大家都希望真能把小花豹的兴致引起来，能够让他真撒开步子，痛痛快快跑一阵。这样，他们等着要看的一幕就来到了！小花豹的步伐就突然加快，没有几下，就把大家都留在后面，然后他自己就像收不住脚那样，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几个圈子之后，忽然那有名的尾巴就竖起来了！
　　大家就喝彩，就又叫又跳！就看小花豹独自跑一阵，然后一直跑到他那笑着等着的妻子身边去，尾巴还是直着的。
　　小小豹子们就抓着，咬着他们父亲耀目的斑点花皮。爬到他身上去偎着。好几次赛会都是这样结束。
　　一般说来，雌豹子比雄豹子跑得快。小花豹比赛的时候也喜欢跟雌豹子赛跑。他是喜欢赛跑，她们是喜欢跟他一起跑。不过这一切都很好，反正不论雌雄，他们之中都没有能跟小花豹较量的。尤其是小花豹猛一前冲的时候，雄豹子也好，雌豹子也好，都一样落在后面。等他清清楚楚独一个遥遥领先的时候，他就竖起了他的尾巴，比赛也就算是终结了。大家也就散去。
　　几次赛会之后，秋天快要到了，这会场上的情景就有一点改变。年轻好看的雌豹子们常常凑成一群，彼此鼓足勇气，去引动小花豹来一同跑。小花豹也就常常应邀下场同他们跑一跑。这些年轻的雌豹子们足方正饱满，能叫他在一同跑时得到那种一阵风也似的疾走的快感，所以他也很喜欢同她们一起表演赛跑。别人，连他的妻子在内，也都爱看他们。不过，若是跑了一阵之后，他或是觉出有的雌豹子太接近他了，或是发现他们之中有些目的是在邀他注意而不是在一同领略这赛跑的美感，他就忿忿地直冲前去，几窜，几跳，就离开她们多远。大家看见他那一圈黑、一圈黄的大尾巴直指向天空，就都知道他在责备她们了，也都知道这一次赛会又算散场了。那些不能自制的小雌豹们也只有又惭愧、又丧气地自己抱怨自己。
　　小花豹就展出全身的无比的力量，风快地独自跑上几圈，发泄一下心中积压的闷气，高高地翘着尾巴，往他妻子那边回去。
　　他的两个小花豹这时已经长得大多了，就跑到场子中来，蹦蹦跳跳来接他们的父亲。父亲慢了下来，大家都看见他们父子叁个都是一模一样地后腿比前腿高，走着那种特异的步伐。
　　看着的小雌豹子们就不掩饰地叹息出声来。小花豹的妻子只微笑着，一动也不动，静候她的丈夫回到她身旁卧下。
　　冬天快要到了，夜晚有时已经很寒冷。第二天若是没有阳光，阴云之下，地上的霜一天就都不融化。豹子们的爪下的枯草又冰凉，又松脆。今年也许没有几次赛会就要休止过冬了。
　　年轻的雌豹子中有一只特别长得好、跑得快、又聪明的。她在前几次赛会上也一同跟了小花豹跑过。不过后来她就不参加了。不但不参加，有时连会场她都不到。她自己躲在一个秘密的山洞中去用各种好看的鸟羽同兽毛忙着织一个管状的长网子，这个网子是她为小花豹特制的礼物，为了装饰他那有名的尾巴的。
　　她心思又细，手工又巧，她想用这个网子来表示她对小花豹爱慕的诚意。她不愿叫任何别的豹子知道。一来怕小花豹为难，二来怕别的雌豹把她的主意学了去，纷纷织了些乱七八糟的网子也献上去。就这样，她好几次赛会都不去，就自己努力编织，终于这天在赛会前把网子织好了。她还在网子尖儿上加了一个大白绒球。
　　这天天气阴沉沉地好像大雪就要下来。赛会场上豹子虽然多，想比赛的简直没有几个。小花豹的孩子已经大了，他们参加年轻的一群跑了几回之后，别的豹子又潦潦草草地跑了几场。然后，就是那些小雌豹子们又来挑逗小花豹，要他来同她们一起跑圈子玩。小花豹很礼貌地同她们跑了一阵，也没有出什么事，也没有什么精彩表演。有些小雌豹子并且已经向他道了谢，又告了别退出场去了。
　　忽然这只好看的小雌豹快捷的跑到场中来。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速度同悦目的毛色。小花豹本来已经开始往场外走了，这时也慢下了步子，并且回过头来看。
　　他仔细观察了这小雌豹跳跃驰走的姿势就知道她虽然已经跑得很快，可是还没有使出她全部的本领来。小雌豹这时又纵身一下跳到半空，在落下来以前又翻了一个身才四脚同时着地。小花豹看得喜欢，就转身又回到赛会场中来。
　　看赛会的豹子们谁也没敢为小雌豹喝彩。他们虽然都觉得这小雌豹本领高，可是不愿意鼓励她在小花豹面前太逞能。其实小雌豹一点向小花豹较量的意思都没有。她只是极欣爱、极仰慕这神速又壮丽的小花豹，她的举止就像一种参拜的表示。小花豹心上也没有一点猜忌。他高兴了起来，就加快了步子；那么一颠一颠地，后腿长，前腿短地，尾巴又那么松松垂垂，在身后平飘着，向小雌豹跑过来。
　　这个小雌豹忽然成了会场大家注意的中心。她蹲伏下去，专注地看着
　　小花豹，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退缩。等到小花豹快近身了，她就轻捷地一下窜起来，不等小花豹跟她比齐，她已飞快抢先上了跑道了。
　　她绕了场子尽力快跑，她优美的步子轻得落地都没有声音。小花豹就快乐地追她。他越追才越感觉这个小雌豹子跑得好快，也才越能发挥出来自己无比的速度。他在转弯的时候不但不抄近路，反而更要漾开去，故意多跑一个大弯路。他那壮健的四条腿在高速时才真匀称好看。他的脸，他的大圆眼睛，他鼻子两边的沟纹就都是带了高兴的笑容的了。
　　她也不示弱，她健步领先一圈又一圈，好像可以无休无尽地这样一直跑下去。会场上所有的豹子就都一齐叫起好来！
　　小花豹忽然觉得要跑上前去跟这个美丽的小雌豹并着一齐跑圈子。他方把身子一低！就如同强弓弦上射出去的箭一样快！几乎就跟她追平了。他笑着偏着头看着她脚步跟她合著节拍又跑了一圈。她也笑着看着他。
　　会场四周喝彩声就更响亮了。小花豹心上有说不尽的欢喜，不觉速度也就又增快了。就在这时他那好看的大粗尾巴就竖了起来。他也渐渐追越了他的伴侣奔向前去。
　　小雌豹也同大家一样高兴，也是满心欢喜。她就在小花豹从自己身边追过时，立起身子来用她的前爪拿着自己为这著名的尾巴精心织的网子，轻轻给它套上。那网子尖端上的大绒球就颠颠地在小花豹笔直的尾巴上跳动，也在所有看着的豹子们的眼中跳动。
　　平常的时候，那些胆小的、爱慕小花豹的小雌豹们若是跑得离他太近了，或是触着他了，她们自己心上就会不安起来、畏惧起来。再看见了他竖起的尾巴就更如被宣判有罪一样，就要失去所有的勇气，败阵下来。可是这次竖起的尾巴所举着的却是她亲自织的专程送来的网子，这个小雌豹就好像很理直气壮地也分享大家的喝彩。
　　小花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才看见套在自己尾巴上的网子，跟高高在上的大绒球。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是也没有生气。他觉得大家都认为这个网子跟他的有名的尾巴很相称，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用各色鸟羽同兽毛织成的网子很好看。虽然如此，小花豹还是本能地把尾巴左右那样猛摔几下，似乎是要把这个网子摔脱掉。可是网子的大小织得刚刚合适，套得紧紧地，摔不走。只是上面的大绒球就更舞动得厉害了。
　　本来是喝彩的豹子们，现在就大笑起来了。小花豹有点害起羞来，觉得小雌豹是一番好意，自己不应该这么粗鲁。
　　小雌豹一点也没有在意，他只怜爱她把摔得有点松的网子给收一收紧，还替小花豹顺一顿尾巴附近的花毛。
　　大家就更喝彩，更大声笑。
　　小花豹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小时候去了，又有母亲舐他的花毛，舐他竖起的尾巴，就高高兴与地，蹦蹦跳跳地放开腿向深山中跑去。小雌豹也就在他身边一同跑着、跑着。
　　大雪下来了，大家都看见小花豹尾巴上举着的大白绒球在雪花中飞舞着。大雪更下得密了，他们也更跑得远了，就渐渐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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