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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鹰

作者:鹿桥

  “君不行兮夷犹!”   楚辞 九歌

  市集要到天明才慢慢开始,可是来赶集做交易的人有的在前一天就先来了。这些多半是做粮食生意的,他们的负物既沉重,体积也占得大。早早来到市集上占一块好的地方,把包扎好的一筐又一筐,一口袋又一口袋的豆、米、杂粮陈列起来,天明后只要揭开筐盖,解开栓了袋口的绳索就好作生意。米粮商人多半有自己的棚址,就是景况差一点的,生意作得小一点的,也多有固定的摊地。这地点若是自己到时候不来,就会被别人借用。
  做市集吃食生意的人也来得早,头一天就先砌灶,排下桌凳。晚上安歇以前还要把该洗的菜洗了,该切的切了,然后将刀板锅盆洗净,再把水罐装满,才打开铺盖去桌上睡觉。他们一夜总要起来几次,赶走觅食的野狗,所以不等天亮,就不耐烦再睡,就摸索着起身去生火、烧水、准备卖座。
  这时候赶猪、赶羊的就陆续来了。挑了编制的竹篮、筐子、簸箕、扫帚的也来了。他们还带着竹子,跟大捆已经劈好的竹篾,好在生意清淡的时候当场编制,既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又显得勤快热闹。
  挑了鸡鸭笼子的,跟推了木车来卖布走、针线的,都是天亮以后才从四乡或附近城镇来。那时候买主也都到了;大人、孩子、妇女们,慢慢把市集挤满。有人尽早来了却不忙著作生意,先去吃食摊上喝点热茶,叫几样点心,慢慢地食用,好一边进早点,一边打探市价、行情。
  快近中午的时候,摊上的客人则多是真正饥饿了的赶集的人,忙忙抽空吃一餐饱饭。他们抢着坐下、吃完,付钱就走。带着孩子的人就自己一边快吃,一边催促着孩子不要贪玩,贪看热闹,不专心吃饭。
  这时市集上也确实热闹多了,戏台上已传来锣鼓声音,闲游的兵士们也这里一群,那里一群,在摊贩中间穿来穿去,随手翻检摊上货色,又彼此打闹。
  他们有时假装偷了摊子上陈列的东西,然后自己一群里又有人出来告发,并且把赃物搜出来归还原主。大家就又笑又闹。有时他们又乘乱真偷东西。
  中午时光,就在兵士们来到市集上的时候,卖鹞鹰的贩子,也就来了。他们聚集在市场的一头,戏台的背面以外。在那里有片空场,他们就在空场与市集之间兜揽生意。蒙了头盔的鹞鹰,每每在市集上笑闹的声音大的时候就偏了头来听,似乎要把市集上的动静都要查听明白。
  可怜,这些鹞鹰!他们头也蒙着,腿也栓着,除了这样偏头,那样偏头,专心专意来听以外,没有别的可做!
  他们也就这样忍受着。他们知道腿上的链子是自己解不开的,头上的盔帽也是抓不下来的。不过他们凭了本性,还是警觉地谛听市集上的一切;买卖、讲价、争吵、打闹,及戏台上的锣鼓。每次锣鼓声一起来,远处别的市声就都被遮掩下去了。
  开台的锣鼓打了几通,把看戏的人群集在台前,也就歇止下来。台后空场的边沿上,鹞鹰的交易就在这安静下来的情况里开始了。这时,那些穿了官佐的制服,骑了鞍辔显耀的马匹,自宫廷来的驯鹰侍尉们才三三五五来到市集上。他们每次都来,来了就看看挑挑,不一定采购。有时也带了自己为宫廷驯养的猎鹰来炫耀、来比赛。他们也不是个个都喜爱自己训练的鹞鹰,有时比赛输了羞怒起来,还会猛力扯鹰腿上的链环来责罚那失败了的鸟。更无耻的是会把乡人拿来卖的得胜的鹞鹰夺来愤愤地掷到地上摔死,摔残废了,为自己不争气的笨鸟出气。
  可是鹞鹰若为他们选购了去,他们出的价钱总比平民买主比得高。
  站在这鹰市圈外有一个衣服朴素的年轻人。他有时故意背过身子去往市集那边张望,好像是对那边的买卖或是戏台有兴趣,有时也还真走回市集去吃点东西,看看货摊上的物品。但是他总是走开不久,就又回来;回来了就不停地,一只、一只,远远地用眼来打量这些出卖的幼鹰。
  他脸上虽然不露出对那些宫廷出来的官佐厌恶的表情,可是每每在他们对鹞鹰举动粗鲁的时候,他便不忍看、不忍听。也因此他不免时时要去市集上走走,怕这边军人们看出他心上的忿慨,会对他为难。他不走近去看鹰也是因为不愿接近那些驯鹰侍尉。看他那一份神情,他必是一位驯练鹞鹰的名手。他怕走近了不免与这些爱夸张的军人官佐搭上了言语,甚至被他们激起争论。因为看他的眼色,他是很不以这些驯鹰的官佐为然的。
  在他的眼中,他第一不看那些驯鹰的大小军官,第二不看他们带来的鹰。可是这两样因为服色鲜明,缨络华贵,偏偏是市集上来人最爱看的。这年轻人只是一只又一只地审视农夫们架上标卖的幼鸟。这些不到一年的鹞鹰,身量也未长成,羽毛更未丰满,带着的也只是自家手工做的皮盔,没有铃、没有立在顶上的彩色羽毛,没有花穗。皮盔同腿链都是随手为了上市才给带上的,有的连大小尺寸都不合适,更不用提皮子的刻花、彩绘、跟装饰的铜钉,与出风的兽毛了。
  就这样,这年轻人在鹰市附近逡巡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傍晚。
  那些军人慢慢的都回到宫城里去了。有几个还在鹰市上闲谈的,也已经都不再看鹰了。正在一个乡里来的卖鹰的人要收拾架子回家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悄悄地一直向他走去。他对市场上所有别的鹞鹰连看都不用再看。他一直走到这架子上一双才将有一尺高的浅褐斑毛的鹞鹰前再细看看。
  卖鹰的人瞥了他一眼,正要回过头再去收拾他的东西好回家,眼光正好跟这个年轻人那极端懂事、在行的眼光碰在一起。卖鹰人就放下手边要做的事,走了过来。他力才向这里瞥一眼的时候,已经看见了这个买主要打量的是这一只羽毛长得没有什么好,肢体也不甚健全的幼鹰。这只不是他上树去鹰巢里偷来养大的。这只是最近在林子里一株大树下捡来的。他觉得有点霉气,单单这只不值钱的有人来看。
  幼鹰在不会飞以前,羽毛翅膀正在成长的时候,那些太活泼、又不知轻重的小鹰就有的会跌到巢外,跌到地上飞不回去。这样落在巢外的鸟十只里有七、八只要跌伤。伤与不伤少有能活过两三天不饿死或是不被地上的野兽猎食了的。饥饿的时间久了,鹞鹰羽毛的发育就受影响,一生都有斑纹。胸前的羽毛有的不能长成就折断了,留下一波又一波的不齐的毛。换毛的季节,这些毛脱了之后,长的新毛也是照样容易折断。
  “你要是看中了这一只,”那个农夫就对这年轻人说:“价钱可以便宜。”他本来对这一桩生意没有多热心,因为这一只是他架上最低价的,可是他想早早回家,就希望早早成交。
  平常探看生人的鹰,或是初入手训练自己的新鹰,都不可以用手抚摸,要用一根羽毛来轻轻地刷。等到驯熟了才可以摸。可是这年轻人只无言地用眼看了卖主,仿佛是说:“我摸摸这鹰,可以吗?”同时也不等回答,就轻轻把一只手放在鹰的肩背上。卖鹰人好像是为一种从他眼光射出来的潜力所震慑,没有反对。等到他看见那幼鹰很驯伏,一点也没有惊,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驯鹰的人每天要花好几个钟头在手上架了鹰,带着到处散步。手上的皮手套都是厚牛革精工制成,又巧妙的装饰了各种花式。他们这样架着鹰,一边走,一边用甜蜜的话哄着、说着,一边用羽毛轻轻地刷,来和鹰作朋友。许许多多的鹰就这样被驯养成功,为主人驱使了。
  雌鹰比雄鹰强壮些,飞得快,击得猛。在空中看见了要猎取的鸟,她就俯冲下来,翅膀先大力扇几下,加大速度,然后连尾巴都缩成最小,只作那必须的小动作来改正俯冲路线,追逐猎物,快接近目标了,她就伸直两爪,爪趾都是拳着,趾骨硬得跟铁一样,对准了,只消一击,就把空中飞鸟击昏,甚至击死,飘飘摇摇。自天上坠下。她就一个翻身直落下来,追上那鸟在半空中把它攫住。这时她的爪尖就曲卷着刺进那岛的温暖的胸腹。她作这些动作时头颈可以整个周转,无论她飞行的是什么方向,她要看任何另外一个方向都可以。天上、地下,没有能逃过去她的眼的。
  这只幼鹰正是一只雌鹰。她的羽毛也不光泽,饿纹也很明显,但是筋骨似乎没有残伤。这年轻人更大胆地擅自把她头上的皮盔轻轻取掉。他为了要把整个心力专注在与鹰结交上,所以都不分神用眼去征求卖主的同意。
  头盔取掉后,这鹰只舒适地转动几下她的头,一点也没有感觉意外。她的头这样动了几下之后,颈下的毛也平顺了些。她又扭着,偏着头向四周察看,她那灵活的头就好看极了。
  她那清明的眼睛就聪明极了。
  这年轻人就同这只鹞鹰对看了许久。
  卖鹰的农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沉默的驯鹰的人。平常的都是一上来就这个那个说个不停。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用他的心来跟鹰说话,他也不知道这幼鹰已经开始接受这年轻人的教导。他还一直絮絮叨叨地在一边帮腔。他说了些什么,那鹰同年轻人都没有汪意。
  忽然,那边一群闲谈的军官里似乎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交易了。年轻人自眼角哀看见,马上起了警戒的心理。这心理传给了鹞鹰,她也转过头去望。他就急急使她也镍定下来,然后不动声色,向那农夫问了价钱,照数付了给他,自己就戴上带来的手套,把新买的鹰架在腕上,再给她把皮盔蒙在头上,就溜进市集的人群中,走了。
  年轻人带了新买的鹞鹰一直从市集这头穿到那头。在一个店家那里取了他来时预存的马,谢了店主,就骑马上路。
  年轻人左腕上架着鹰,右手拉着缰绳催着马疾驰了大半夜才到家。那鹞鹰在这大半夜里,只凭了她尖锐的爪子紧紧抓住她主人的皮腕,由他带着赶了这许多里的夜路。她颈毛为寒风不断吹翻起来,耳边只听见急骤的马廊声。她心上很爱这个新主人,她把他抓得紧紧地。
  到了家里,他就把她移在院子里他自己睡房外檐下的架子上。鹞鹰还是带着盔,可是就已经知道到了她的新家了。静静的天未明的时光,庭院里一片沉寂,她心上又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新家。
  第二天早上,她的主人还没有起来,鹞鹰就已经把她的新环境都听熟了。这里比那农夫的仓房干净得多。青砖砌的墙壁所折回来的声响要比自土墙反射同来的清脆。这里夜间也没有老鼠奔跑的闹音。天明后,小鸟在空中飞,在枝上跳,就同他们鸣叫的声音一齐传来。庭中鱼池子里的鱼,偶尔冲出水面,掉一下尾,把水拨得“劈辣!”一声响,也会叫她立刻把注意力移到这个方向去。
  鹞鹰是白天游猎,夜晚蛰息的。可是她太兴奋了,随了主人行了半夜路,疲乏之中,还是睡一忽就醒,再睡睡,又醒。等到主人来揭她的头盔了,她又早在十步开外,就已经知道走来的是她的主人。她就把头摆平,静静地等主人摘去她的盔。
  鹞鹰的盔摘去了,她的清明的眼睛就不离她的主人身上。
  这只鹞鹰还不到受训练的岁数。驯鹰的人都要在每年初夏,旧羽毛脱落,新羽毛长出来时,在羽毛朝下的一面察看它生长的情形同颜色。要看新羽毛的翮骨已经不是灰蓝色而是半透明的白颜色了,那翅膀才坚固有力量,才能开始训练。在这以前,普通的驯鹰人除了饲养这些幼鹰,等他们羽毛、肢体发育之外,并不在他们身上花什么时光。尤其是养鹰多的地方,满架的幼鹰除了吃之外,没事可做。
  这天早上,年轻人把这幼鹰自檐前架上取下来以后,就把她架在腕上,带着她这里那里去搬椅子,拿东西准备做事。她就由主人带着到处看,又看着主人。年轻人也时时看着她,好像是说:“你看这里好不好?”或是:“这块皮子给你做头盔你喜欢不喜欢?”这鹞鹰不但样样喜欢,她也喜欢他今天戴的这只精致的皮手套,与昨天戴的又不一样。
  就这样,年轻人把一个轻便好看的硬木鹰架子放在堂前明亮的地方,又搬一把椅子为自己坐,又移来一个小几子,在上面放了作头盔的材料,针线、剪刀、锥子、油蜡。鹞鹰就样样都看在眼里,好像她自己也参加这件好玩的工作似的,很用心地,样样都不放过。
  一切都预备好了,年轻人才把鹞鹰放到架上,说:“我要做事了,两只手都要忙。你在这儿一块儿看着。”就把她的脚链从皮手套上移到这个轻便的鹰架上。
  年轻人就坐下来,一件一件为这鹞鹰作新装配。他先给她做脚管上的套子,她那幼小的腿上都已经为那厚反套子磨得发光,快要破了。那套子上带着的是铁链子,太重,也不应该用到这幼鹰身上,可是这是一般养鹰人常作的事。这个年轻人先选了一块软度,在手里搓了几下,觉得既柔和也坚韧,就用来为她缝脚管套子。然后看了她半晌,好像是说:“你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好的一只幼鹰!我给你用丝涤来换下你的铁链子。”他说着就开始做。
  这种用上等好丝编成辫子,然后再把丝辫子合股织成滚圆的丝络,用来系幼鹰的脚是这年轻人家传的秘法。这种丝涤因为编得紧,比那粗过四、五倍的苎麻绳还要结实,可是轻巧得多,也柔软得多。
  这一派的鹰师不主张羁绊他们的鹰。他们要训练鹞鹰自己知道什么是为她好,什么是有害。像这样大小的幼鹰若是不舍住,自己飞跑了,不破野兽或是家猫吃掉也要饿死。但是若不能让她接受系她的铁链,她就难免不去咬那链子。这样她就会把那还没有长好的嘴边角质啄出豁口。
  他们主张教导他们的鹰接受这丝涤的约束。不但不想去啄它,甚至都不想它,不知觉她腿上有它系着。
  有的鹰就是接受了这丝涤还是要去啄、去解。这样她也要解些时才能啄断。这种丝涤的好处是不等它断,就已松粗大了几倍。主人看见了就给她换一种里面编进细银丝的。凡是可以教养的好鹰就不再咬这种丝涤了。
  年轻人给这鹄鹰换了新脚套之后,才一会儿,就看见她不再那样时时抬起那一条系了链子的腿,在半空踢几下了。
  他脸上虽然没有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他的心上已是充满了对这幼鹰的怜爱,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也觉得这幼鹰值得他这么用心。他就又去挑皮子,剪头盔。
  做头盔的手艺比做脚套要精细得多。头盔用的皮革要稍微硬一无才好不走样。这样才能在里面给鹰头空隙,不压她的脸。大小又一定要将将合适,不太紧,也不能随便摔脱掉。他就仔细地比好了大小,就开始剪、开始缝。钻针孔、穿线,给线上打蜡,一针、一针地做,又同鹞鹰闲谈。
  他告诉这鹞鹰许多做鹰的道理。他刚说几句,自己就笑了。可是他又庄重地仔细说。他解释给鹞鹰听,他自己是人,可是比鹞鹰还要懂做鹰的道理。比方说她才是一只羽毛未长全的幼鹰,将来怎样受训练,怎样学捕鸟、攫兔,怎样在飞行或俯冲时保护自己,怎样避免冲击到地上。或是追逐地面的走兽时不小心撞到树上。这些事她现在都不知道,可是他是一位鹰师,他都知道,而且他祖上世代都是鹰师,都知道得比别的流派的驯鹰人多得多,也深奥得多。
  他又告诉她说,有的事她现在听了也不能懂,更有的她将来永远也不会懂。不过只要她记着他是一位鹰师要听他的教导她就会学成一只出色的鹞鹰。至于为什么有的事她永远不会懂,那是因为她是一只鹞鹰,而不是一位鹰师的缘故。同时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她永不能懂的问题中的一个。
  他训练她,并不是因为他想捉鸟或捕兔。他也不想把她训练好、转卖给别人去用她捉鸟、捕兔。他是要教她知道怎样竭尽她的天赋,并且作一个最有灵性的鹞鹰。
  他看得出她有这种天赋,可能教成最好的鹞鹰,才要尽他的本领来教她。
  至于捉鸟、捕兔,那都是鹞鹰本分自然的事。她既是鹞鹰,她自然要做。他就要教她怎样才可算做到尽善尽美。
  他们师徒两个一边说着,年轻的鹰师的手就一边缝着头盔。这鹞鹰爱看他那文雅又灵巧的双手,爱看他那作针线的动作。不久,他把头盔大致缝好了,给她戴上试试,然后说:“快过冬了,让我给你的盔再加上点保暖的毛。”
  他就在头盔的边缘上加了一圈白兔毛的出风。做好了,用手指尖拿着放在鹞鹰的面前,那个又聪明,又兴奋的鹞鹰就偏了头,看一看,不等主人给戴上,自己就钻进去了。
  年轻的鹰师就把做活的东西都收拾清楚,然后自己走进屋里在他父亲的灵位前默默祝祷。
  “父亲,”他默祷一刻之后,出声说:“我希望这只鹰有一天可以达到咱们的理想。我一定尽心来训练她。求您指导我、保佑我!同时我也自知小心,请您放心!”
  祝祷完了,他还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才去为他的鹞鹰准备进他家门来后第一餐的饲料。
  这鹞鹰在长大的过程中,全心所想,及整日生活所维系的都是这年轻鹰师的一切:他的面容,他的脚步,他的声音,及抚摸她的那一双手。初来时,她还常常想起当初在农夫仓舍时的日子。她想:“不知道那天自市集上又为那农夫带回去的那些鹞鹰们现在都怎样了?”可是不久以后,因为她的环境里没有别的鹞鹰,她自己就是惟一的鹞鹰,也就不再想念从前农舍的伙伴了。
  冬天快到了,檐下过夜已经有点太冷,年轻的鹰师就等到下了三次雪以后,再有寒天,就把她收到自己屋里过夜。冬季里天气有时晴暖一二日,那就仍放她回到外边架上一两晚。
  雪化了之后,春草又生满了原野,鹞鹰就好像从她翅骨里得到二种启示,仍得野草里已经有新生的小兔在奔跑了。她站在架上就会“忽-忽”地猛扇几下翅膀。这翅膀所生的风力是她前此未有的。这时她已开始脱毛了。
  这些时光里,年轻的鹰师几乎片刻都不离开她。若是她扇翅扇得太猛了,从架子上掉了下来,为丝涤悬在那里,他就轻轻帮她找办法再爬回去,他就让她定一定神,才把她头盔揭开,伴她说说话,还摸摸她。这样,有一天,他翻起她的羽毛看时,就发现羽毛背面的翮骨已是灰白的了。
  普通驯鹰的人都是狠狠地把幼鹰先饿个半死才用食物来诱致他们接受训练。这是因为在此以前,除了喂养他们之外,鹰与人之间没有建立良好的关系。这个鹰师事事都与他的鹞鹰一同做,给她把头盔去掉,丝涤解开,让她飞着跟随自己,鹞鹰也拿他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认真,样样注意。他从来不随便喂她一块厨房里剩下的生鸡肉,她也从来不想厨房里的食物是给她吃的。鹰师总是在席架前桌子上加一个小方木凳,然后在这上面为他的鹞鹰预备饲料,鹞鹰就在一边看着。他有时给她鸡肉吃,有时给她兔肝吃。冬天的时候给她加倍的分量,并且多给她煮老了的蛋黄同软骨吃。
  这样,无论眼前有多少食物,无论她饥饿与否,他若是不喂她,就是她没戴头盔,也没有系在架子上,她也绝想不到飞去偷吃。
  这鹞鹰还没有正式受狩猎的训练就已经先修养成一只尊贵有身分的鸟了o
  她的鹰师第一次教她从架上飞到手上来接食的时候,她不但没有先受饥,而且是刚刚吃了她正规的饲料。但是她看见鹰师先从架上把她解开,再手里拿了给她预备的食物走到二、三十步以外去招她,她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心上都没有计算这飞行路线应该怎么样,她那正在发育的翅膀已经拍了几下两足又向上一纵,把自己身子自架上升起,“刷──”地一下飞扫过去从鹰师手里轻轻抓过一块鸽子肉又回到架上了!连鹰师的手指尖都没有碰到!
  她飞过来又翻回去的时候两翼拍起的风很猛,翼尖也扫得离鹰师的眼睛很近。可是鹰师并不看她的翅膀,也不看她的头,只是不瞬目地看她的两爪。她那灵巧、敏捷,又准确的动作,就都为他看在眼里。他就常常如此喂她。
  这以后鹰师就又让她看着为她准备假鸟。他自屋内取出一盒软木作的假鸟胸腹,大小轻重都不一样。若不知道这是件什么用的,一定以为是一些圆木棒子,一头尖些,一头圆些。因为看着一点也不像鸟,没有翅膀,没有脚爪,连头都没有。鹰师一连取了几个在手里掂掂重量,挑了一个小的。他把别的先收起来,把这个放在准备鹰食的木凳上。他把一大块鸡胸脯肉连皮用刀切了下来,整个把这软木鸟包住,又用线缝上几针。缝好了,先给在架上的一直守着的鹞鹰看一看。这鹞鹰早都看明白了,早已等不及了。
  这时,鹰师就把他的丝涤解开,自己拿了作好的假鸟,在手上一掂又一掂地慢慢走到平时去的二、三十步开外。鹞鹰的眼就一直盯着那假鸟。也随了鹰师的手在估计那假鸟的重量。等到鹰师已觉得她一切已准备好了向她招呼时,她就一下扑过来,攫去那假鸟又翻回架上。鹰师那从不一瞬的眼睛就专注在她飞回的路线上。他要看的是这新增的重量有没有叫她在抓到假鸟以后自己失去高度,飞的路线降低。
  鹞应一点也没有降低。她的翅膀、身子、同尾巴一齐匀称地把所有飞行的动作都调整好了。那来回的路线是尽善、尽美的。
  这以后,鹰师就用不同的假鸟,有的在软木里还加上沉重的铅心,来教她。他把假鸟抛在空中又接在手裹。鹞鹰就抬头低头地随了那落下的速度来估计那假鸟的重量。这样,鹰师就用抛鸟的方法来教她,她就在空中扑取她的食物。
  这以后,庭院中的地方就不够大了。鹰师也就不再为她添新功课。不过从此常常架了她出去驰马。每次出门,总另外给她带上出门的头盔。他常常给她作新装配,出门的盔也有好几顶,有的上面有羽毛,有的有铃。若是戴著有铃的,他们就在一串铃声里,穿林越野。若是戴的是没有铃的,他们就一同欣赏这静寂的旅程。有时一出门就是大半天,他们就自心里彼此交谈,不用开口说话。
  鹞鹰这时已经会“夷──犹!”一声叫唤了。她这样兴至就发出的一声尖锐的呼号,就叫林中的鸟、田野的小兽惊慌,寻地方隐蔽。鹰师就顺了她蒙着的头所注视的姿势去看,就在天上看见飞鸟,在地上看见走兽。
  鹰师在出门时从不为她除去头盔,不愿在秋末狩猎的季节让她为野外的鸟兽引发她追逐的本性。她年纪还不够。但是他要让她先感觉出这天地之广大,平野之辽阔,愿意让疾走所生的风,在她翻起的羽毛间呼啸吹过。鹞鹰就:“夷──犹!”高声叫着。
  这鹰师在各种天气情况下都故意带了她的鹞鹰出去走马。这个与平常养鹰人只在好天气才去郊外放鹰很不一样;他们养鹰是娱乐自己,他是以人的智慧来导引鹞鹰发挥她的最高灵性。
  蒙了头盔,架在她主人的手腕上,这鹞鹰就这样经历了秋天的寒霜,冬天的风雪。她虽然看不见这些景致,但是她听得出来马蹄下霜草枯折的轻响,也觉得出深雪里那艰难的马步,马慢了下来,她耳边也就没有风响了。
  雪把马蹄声音深深埋在一片沉寂裹,鹞鹰的心就为想像所充满。她想:地上这么难走,马为什么不飞?她可以飞,可以飞得高、飞得快、飞得远。可是马没有翅膀!
  她的主人也没有翅膀,不过这一点她没有想。在她心中,她的鹰师主人是万能的,有没有翅膀不要紧。如果他想飞,他就是没有翅膀也可以飞;飞得比她还高,比她还快,比她还远!但是鹰师怎么会飞?这道理就是鹞鹰永远不能了解的。
  她可以尽性飞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暮春时候,她又开始脱换羽毛,这鹰师又把她调理了一冬天,把她调养得好,给她吃得丰盛,她的筋骨羽翼都出色地健壮。钩形的嘴,卷曲的爪,也都发展得坚硬、锐利。
  这天她正期待她的主人给她戴一顶出游的头盔时,她看见鹰师从屋里又拿出一件新东西放在预备她食物的木凳上。
  这是一只雉鸡的空皮,所有的羽毛都在,不过骨肉都取空了,而且已晾晒得透乾。她站在架上,看见鹰师按照这雉鸡皮的大小切了一块她常吃的家鸡的肉。她就马上兴奋起来,脚爪把她架子的横木一下又一下抓得紧紧地,一边又去磨她的嘴。
  这一步训练一定要等鹞鹰发育完全,飞行技能都纯熟了,才能开始。否则容易把她脚骨、甚至翅骨搏伤。这步训练又一定要在空旷的地方才能施展。鹰师既已经把所有的步骤都策划好了。这时就按规矩为他的鹞鹰上新功课。
  他让鹞鹰看着他取一块有环的铅块在手里。他惯常地把它向空中抛几次,又都再接住。然后又几次他故意不接,那铅块就又沉重、又坚硬的落在地上,“拍──”地一声响。鹰师这才把铅块填进雉鸡皮里,脊背骨架的地方。他把它牢牢地缚在骨架上,又从环子里穿一根八、九尺长的细韧麻绳,穿出雉脽皮外,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他就把那块鹅肉填进去,把皮缝上。那根细绳就顺着雉鸡的尾毛出来。他拉在手里试一试,觉得拴得很结实,就先放在一边。这边看着的鹞鹰觉得无一不新鲜,还在仔细看呢,她的主人又走进屋去拿什么东西去了。
  他回来时,手上拿着的是她心爱的那顶有铃的,出游用的头盔!
  鹰师同他的爱鹰这天玩得好不开怀!
  他把她带到一个山谷中的大平原上。四望都没有人家,草原中都没有树,只在谷口有些丛林,林边有一株极大、极老、可是枝叶茂盛的树。他们骑马到这树下,鹰师把带来的一包用具跟一条毛毡自马鞍上解下来,就放马自去吃草。这时他架好了鹰,架鹰的左手里还提着预备好的雉鸡,另一只手则空闲着缓步自树荫下走出到草原上来。
  他仔细把四野打量清楚,又仔细端详他腕上的鹰。他这一阵沉默倒教这鹞鹰心上有些生疏的感觉。
  他知道这是自他把这鹞鹰买来以后,第一次在郊外要为她除去头盔。在此以前,她的环境只有他家里的庭院。虽然他经常带她出来让她习惯于这郊野的空气及飞禽走兽的动静,可是她的头部是蒙着,腿都是栓着。她是与自己连在一起的。今天她就要在这旷野第一次自由翔翔了!
  他自己还要尽心教导她奋力去飞!
  他把自己镇定好了之后,一边自心里向他的爱鹰传达他的信心,一边慢慢伸过那只空着的右手,轻轻把鹞鹰的头盔摘下来。
  那盔铃清脆地、微微地响了一声,那鹞鹰也微微地震了一下。
  这年轻的鹰师目不转瞬地,静静的看着她。她这次却不是看着她的主人,她看的是这一片大地。她定神把这新环境细细地看。她看尽了这山谷中的一切,看尽了环绕的远山,更极目看到出外。
  许久。许久。
  这鹰师又只若无其事那样,把她腿上丝涤解开,心上摒除一切杂念,完全不想这鹞鹰也许就此一展翅就再不回来。
  也不想她会飞了一阵,竟飞过了远山,迷了路想回来也回不来。
  更不想他手上有食物,可以给她吃,可以留住她。他自己并且避免看那左手提着的假雉鸡。
  他只是盯着他的爱鹰看着,静静地等候着。
  又是许久。
  鹞鹰缓缓又把眼神转移到这鹰师身上来了。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又越过他去看四外的新环境。不过这次看得很快,看看也就行了。然后,她再回过来看她的主人时她就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
  鹰师这才伸出那只闲散着,可是又是准备着的右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抚摸她那快发育完全的全身。她也用力以身体来抵他的手。他们就一同看这原野。
  落日快衔山了,他们才上新功课。事实上,这新功课不过是抛鸟的老功课变变花样。这天主要的新功课已经上完了。现在只是件游戏。
  鹰师先把鹞鹰用手腕震动的力量把她送到空中。这种动作是她习惯的。平日在家里,他要用双手做事时,就会这样把她送回架上去,有时她若是落在他肩上,那样他就用一耸肩的信号让她飞走。但是今天她觉得无处可飞!就又落在他肩上。他就急骤地耸肩,同时举起戴了手套的手,她就又落在手上。
  这时,鹰师就用右手拉住雉鸡尾上的细绳,先准备好,左手猛力再把鹞鹰送到空中,然后又把那只雉鸡翻上来捉在手里。鹞鹰有一点迷惘,不知道怎样好。她落足的手上现在停着的是一只假鸟!
  假鸟忽然翻飞起来了,飞的样子十分奇怪,是“忽──忽”地在主人头上兜圈子,要飞又飞不走,尾巴后面的绳子捉在主人手裹。
  鹰师就这样在空中抡这雉鸡,那鹞鹰就在上空盘旋。
  忽然,她拍着双翼,压着原野的长草,平着迅速地向远处飞去。飞了有一里路光景,她就鼓翅升高,再升高。在高空里她慢慢地,翅膀尾巴只微微地偶尔动一下,就这样画圈子。画大圈子,画小圈子。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样飞,又已是飞得这么好!
  鹰师就一直在下面缓缓地抡舞着那只假鸟。
  忽然,这鹞鹰预备好了,她用力扇了两下她的翅膀,然后把两翼都夹在身旁,在空中急骤地俯冲下来,走着一条时时改正的曲线。
  鹰师只是均匀地抡着那假鸟。
  鹞鹰拳着的双足,“刷──”地从他头上闪过,一击就击中,几乎把那假鸟的绳子击断。这时她已经又滑到那一边又在拍了翅膀,在升高了。
  “若是活鸟,这一下早被你击死了!”鹰师仰着首,望了她说:“再来!再来!”
  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又下来了!
  这次等她近了,鹰师忽然加快,把假雉鸡抡得毛都翻飞起来。鹞鹰扑了一个空。这鹰师怕羞着了这只尊贵又骄傲的鸟,就没有说:“再来。”可是他的鹞鹰早已又回来了。这次那来头真是凶狠得紧。
  鹰师又把手上抡的速度加快,他也看见她的爪子又击个空。可是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样,她刷下一只翅膀,还是把那雉鸡搏着了,搏得一震,才又闪到那边去。
  那雉鸡虽然没有被她搏脱了手,可是也被她打得在绳子那端滴溜溜地打旋转。
  这时那鹰师正在心上暗暗称赞这只幼鹰学什么都分外的快,没想到她已抢先一步,用出一个新花招儿来!
  她这次不再升高,只是平着擦了地面鼓翼飞来,飞得十分急。
  鹰师马上明白这次不是冲搏而是要攫取了。紧急之下,不容他按原定步骤教练,他就忙忙用力一抡,然后把雉鸡脱手抛向半空。
  鹞鹰乘了疾飞的速度,用尾巴向上一翻,身子就开始升起来,然后在空中一个转身,正把那雉鸡接在那有力的一双坚爪里。
  她得意极了,捉了那假鸟直飞上高空,一直升高得变成一个小黑点子在晴空里。
  “夷──犹!”一声就从高空滴下来!
  她就捉了那假雉鸡在天上画大圈子,画小圈子。
  隐隐约约地,鹰师可以望见她爪子里紧紧擒住的假雉鸡同它尾后无力地垂着的一条黑线。
  鹞鹰喜欢这个游戏,更喜欢在游戏里得胜。这个游戏既是同她的主人作的,她得胜之后,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回到主人身边来。
  她慢慢一圈又一圈地往下滑,她的身影慢慢变大。她又慢慢回到主人头上,她从他身子左边,右边,又正中一次又一次滑翔过来,又过去。好几次低得那根绳子几乎碰到鹰师的头。
  她有一点失望,因为鹰师没有伸手去抢那绳子。
  不管他抢不抢,她只假装他要抢,又偏要他抢不着!她就平着远远飞来,快到他身边了,又像有那么一回事那样,拍着翅膀,又升上那边去了。
  平常驯鹰的人都是教鹰凶残,教他们的鹰争夺、抢。捕了猎物彼此在空中抢,在地面又同猎狗抢,甚至同主人抢。
  这个鹰师是不要他的鹰这样下流的。他等她玩够了,在她下一次转身又来的时候,他自心里发出信号,同时伸出那数了皮手套的左手来。
  鹞鹰一下子收不住,又已滑了过去,但是速度已经大减了。她在空中打了半个旋身,两个翅膀扑扇着,爪子带着雉鸡,嘴也帮着忙,就落在鹰师腕上。
  那时天色已快黑了。
  这次以后,鹰帅就不常常带她出来,而且用假雉鸡的练习也没有再做。因为她已经完全学会,不再有兴趣了。鹰师祖上所传的教练方法这时已经差不多都已用完,只剩教她吃活鸟、活兔、田鼠、蛇、青蛙的技术同规矩。
  他知道这些技术上的事都不用再教她。这种事不但不用再教,恐怕还反要向她学,然后把教她以来新得的经验写入他的家传方法里。
  这只鹞鹰所需要学的不是技术,是道理。道理就难教得多了。鹰师在思索如何同他的鹞鹰讲这道理的大义的时候,他就不给她上新功课。在家只是由她在架上修养着,按时喂她好吃食,出游总是带着盔。只有要她活动活动筋骨时,才带她到那山谷的草原去。在那里,他就放她去自己飞翔,每次总由她飞个尽兴。他去大树下休息,等着她。
  这样,他们师徒两个就都有许多时候静想。
  该回家的时候到了,鹰师就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在平原上。鹞鹰看见了,就滑驶过来,落在他腕上。他默默地顺着她的羽毛,为她带上盔,系上丝涤,上马慢慢回家。她就在主人手腕上半休息着养神。
  夏天来了的时候,鹰师已经想定了他的打算。他既已在这鹞鹰的身心两方面下了这么多功夫、同情爱,他就从这个关系上为将来打算。他心上的疑问,也要从这个已经建立的关系上求解答。
  他是个极其细心的年轻人,他把所有的可能,及所有的风险都预先想周全了。无论后果如何,成功还是失败,他都替鹞鹰安排了妥善的前途。
  这鹞鹰到此时还一直没有自己猎取过食物。她所吃的都是主人给的。她自然不是不会打猎,不过从不曾把打猎与吃食连在一起。这也是这鹰师的家传的哲学:把打猎归打猎,把吃食归吃食,这样,在打猎的时候无论是冲击,或是攫取才能做得尽善、尽美。
  因为这个缘故,在教练的时候,虽然每一阶段都利用鹞鸷捕杀小禽、小兽的天性,来教她各种技能,却不在她饥饿的时候来教。也因为这个缘故,觅食是最后一课。
  这样训练出来的鹞鹰可以在天空盘旋的时候不为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走兽转移她的心智。就像最好的猎犬那样可以不理田里的兔子,也不随便看见别的狗就叫,就咬,就打架。
  但是这位鹰师对这只天分特别高,筋骨技能特别好的鹞鹰期望还要在这以上。这所谓最后的一课对她来说,希望不是最后一课。他希望不要在觅食一课上完之后就给她毕业,放她去寻一个生活。他同他的代代祖先都一直希望早晚有这么一天,最出色的鹞鹰同最出色的鹰师会遇到一起。他们也许会以绝顶聪明的人性与绝顶聪明的鹰性作基础,寻觅到生命现象的通性,同那里面的道德与伦理。
  这天鹰师的打算已定,他就去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鹞鹰这些时也想了很长久,天天想,但是没想出什么头绪。她近来有点不耐烦。但是今天她看出她的主人做事,精神,都恢复往常那种直截了当,又明快的样子,她也振奋起来。
  鹰师又像在准备带她出去了。但是这次时间好像早些,他还没有按时喂她。快要出门了,他去后院提了一个布包袱包着的方形盒子来放在那木凳上。她知道放在那凳上的一定是给她吃的,但是这次一直到要上马、出游了,还没有把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给她吃。
  忽然,她本能的知道那是什么了!那哪里是一个食物盒子!那是个带了布口囊的鸟箱,为了走路携带、方便,用一个大包袱包起。这样一想,她那个与本性同来的敏感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木箱里都是什么鸟,一共大约有几只。
  “那里面有七、八只活麻雀!”她想:“这回又是要作什么游戏?”
  “我的吃食在哪里?这回还没有喂我就先要做游戏!”她又想。
  鹰师这时已经把一个没有铃,可是有羽毛的皮盔给他带上了。她也还是高高兴兴地。因为她爱做游戏。饿着肚子做游戏也是好的。
  他们师徒到了大树下,放了马、解开了布包袱,提了鸟箱,就到了草原上来。
  鹰师这次先解开丝涤,后摘头盔。因此在头盔未摘之前及初摘之后,这鹞鹰已灼急地两爪在他皮手套上这样一上、一下横着走着。待她的头盔一去,她忙着时,只见她主人把那盔放在手中掂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掂得那盔上的羽毛一动、一动好像要飞一样。
  鹰师俯身下去在地上拾了一个小石子放在盔里。他左手一震,把鹞鹰送到半空,右手用力一扔,那皮盔藉了石子的重量被他扔得极高。但是鹞鹰去得更快!
  空中那一幕就好看极了;石子先垂直落下来,那皮盔将将要落,羽毛只轻飘着还未因降落速度而伸直,这鹞鹰就在上升的情况下把它迎个正着,翻转着身子,两爪朝天就把它抓住,然后翅也不展,像个死鸟似的掉下地来!等她距地只一、二丈了,才又一翻身,落在主人腕上。
  她好像是说:“这样的简单的游戏只好加一点花招儿,玩起来才有意思!”鹰师就不再这样玩了。他把皮盔先放在口袋里,却又把丝涤给鹞鹰系上。
  这时,他一面用眼看着她,一面右手自布口囊里伸进鸟箱去,摸出一只麻雀来。鹞鹰正要把这小鸟看个仔细,鹰师已经把那岛放了。
  小麻雀飞起来的姿势就与方才那皮盔在空中情势很不一样:它向上一纵一纵,又平着一滑,曲曲折折走了。
  鹞鹰的腿既是系在皮手套上,只能乾看着。
  鹰师又摸出一只麻雀来放走。这只一离手就一直往上飞,飞到大树里去了。鹞鹰就把头偏转过来,翻着向上,盯着它看。小麻雀似乎觉得不妥,就又飞走了。
  就这样,鹰师把麻雀一只、又一只放走,最后的一只自鸟箱里摸出来以后,他就先不管那地上的箱子,一手架了鹰,一手握住那小鸟一直往草原宽敝无树的方向走去。
  他四面看看,觉得地方够大,就把小鸟往空中一扔,偏偏扣着鹞鹰不放,直等那小鸟只是地平线上一个忽上忽下的小黑点了,才解开鹞鹰由她去追。
  这次不是游戏了!鹞鹰也就体力、智力并用,一面快飞,一面快想。
  她不敢一时看别处,怕失去了目标,又不敢升高怕为麻雀发现。她拍着翅膀擦着草原飞,又时时改方向,好正正追随在小鸟尾后,不易为它看清她的地位。
  她到底是一只出色的鹞鹰,她把这些动作都做到尽善尽美,没有半点迟疑,才十几秒钟就已迫近,就已要决定采取什么姿势来捕它了。
  她连想都不要想,就自下攻上。这样不但对她低飞的来路相宜,也可以截住小鸟往草里藏的去路。这时她也不避被小鸟看见,就扇了她那双大褐白花色的翅膀,显露着胸前的饿纹,拳曲看的两爪也向前伸展开来,直向小鸟飞行路线以下躜过来。
  惊散了魂魄的小鸟刚刚扑着小翅膀升起不到两三尺高,就已经抓在鹞鹰尖爪里了。
  小鸟自己从来没有在空中飞走得这么快过!它现在被抓在鹞鹰爪子里,就快得连下面的草都看不清楚。忽然,一切都模糊了,鹞鹰的爪尖已经刺进了它的胸膛。
  这个又软,又单薄,又温暖,又微微跳动的胸膛是鹞鹰从来没有经验过的。这个与她同样有翅膀,会飞的活物,就在她自己的爪子里改变成了她的食物。她在飞回的路上已经都凭了本能地清清楚楚知道怎样吃那麻雀。她怎样用爪子按着,怎样用她有钩的尖嘴把小鸟一块一块地撕开吃。被撕得支离破碎的小鸟还有时睁开那灰白色的眼膜看着她。
  在飞回到她主人的路上,这不过十几秒钟里,她不但一幕又一幕把这些都想到了,她的爪尖也找到了小鸟的心脏,也准确地移动了一下,刺进去了。小鸟的血就染红了胸前一片毛。
  鹞鹰回到鹰师那里才发现她的主人已经回到大树下去了。看见她带了小鸟回来,也没有伸手来接她。她略略迟疑了一下,在半空用力扇了几下翅膀,就升到一个大树枝上去吃她的猎物。这是她第一次吃不是从主人手里接来的食物。
  这食物她自己在一个大树枝上吃。
  她慢条斯理地细细吃,一边吃还一边向四外、远处看。她意识到这田野里这种新鲜可口的食物她随时可得。她吃的技术也好;所有她的爪子、嘴、颈项的小动作都完全正确。她把小鸟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羽毛,丢在地上。她就腾空飞去了。
  她在空中盘旋很久。她又飞得很高。
  平常鹞鹰在空中盘旋都是为了觅食,都是饿着肚子,她们静静地自高空向下面看,在空中,在地面找猎物。不但她们的声音叫小动物震抖,她们的影子在地面上划过也会叫家禽惊飞。
  这鹞鹰并不想觅食,也不叫。她向远处看,可是也是没有目的地了望而已。她看见了这空谷以外的村庄,四散着的田亩,极远处的城镇。然后天边上另外还有山。这中间又有河流蜿蜒,又明亮地流着。
  但是她的心不在那里。她不想去捉一只田庄各处养着的鸡,追逐地上的田鼠,空中的鸽子。连这里、那里村庄上空总有的二三两两,盘旋着的鹞鹰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的眼睛只不停地看着空谷口上那一棵大树。
  她的爪子尖一直不断地给她精神上一种刺激。她一直在想那刺进小鸟柔软、温暖身体时那个说不出的快感。
  一个人影终于从那树荫底下走出来了。她的主人慢慢地同平时一样走到招呼她下来的地方,闲闲地四下里看着。她也就赶快滑翔下来落在他手腕上。
  若不是这鹞鹰所有的筋骨、脚爪、羽翼都特别灵敏,这年轻的鹰师这天就可能一下死于非命!像平常一样,他等鹞鹰近了才伸出左手。鹞鹰垂着的两足就抓在他腕子上。
  但是他的手上没有戴皮手套!
  这鹞鹰若是没有猛扇她那强有力的翅膀,又松了她的尖爪,她那降落的速度及维持平衡的脚爪动作就会把她主人腕上的血管刺破好几处,皮肤、肉,也要撕开。但是她不愧是一只最最出色的鹞鹰,她立刻校正了她的降落姿势同速度,又立刻调整了身体的平衡。就是她抓着的不是她主人的手腕,而是一只麻雀,她也不会伤它一根毛!
  年轻的鹰师就好像不知道有什么异样。他依往常一样,用手顺了顺她的羽毛,带她到树下。那里马已预备好了,鸟箱、卧毡都已系牢。他给鹞鹰戴上头盔,就上马回家。
  鹞鹰抓着主人那没戴着护腕皮手套的左臂,在马上颤动起来很不容易不掉下来。她用尽了方法勉强陪着主人驰马。她一忽儿滑到他手背上,一忽儿又上到他肩膀上,正规地在他平伸的腕上的时候不到一半!她既没有丝涤系着,她宁愿随主人一路飞回去。但是她头上蒙着头盔,她无法飞。
  她忙乱之中,一边不断地扇着翅膀,东歪西倒,一边两爪这里找,那里找。她心上还不断地向她主人发出紧急信号,希望他赶快戴上皮手套。但是她读不出她主人心上有什么文章。因为鹰师用了极强的自制力量使他的心上成为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就这样,他们骑马到了家。到了庭院里,在放回到架上以前,鹞鹰才松一口气。因为不那么颠动得急了,她才敢握住她主人的手腕。
  她的眼蒙着可是她觉得出那细致的皮肤。她记得那灵巧的手指头。她的爪子觉得出他的脉搏,她的爪尖找到了他跳动的血管。她知道她若一刺进去,那灵巧的手指不久就僵直了。她若抓开他的血管,他的脉搏就要先变得轻微,然后就停了。她为这些可能所僵化,她不知道怎样忍受自己那按不住的心跳,及肢体里奔腾的血潮。她不要伤害她的主人,但是她也没有在心上摒除、斩绝这个意念。
  她的心上更是除了她的鹰师以外什么别的都不能想。她满头满脑都是地敬爱的鹰师,想的都是自那天市集上初遇以及为她制盔、制腿套、换丝涤,种种教养的事。她心上从来未有这么热烈地爱恋他过!
  她似乎也爱那自己的爪尖抓住她心爱的鹰师手臂时那可怕的快感。
  这天夜里正是月圆,人家的狗整夜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鹞鹰一夜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正午,鹰师喂了她一餐精美的食品。亲切地跟她说了好些话,为她系丝涤,戴头盔时又把她混身上下都细细察看了。连颈下的软毛,胸前的斑纹都吹开瞧瞧。这鹞鹰发育得出色的好,他看了十分心安。
  他们到了要出门的时候,他把鹞鹰架在腕上。她抓着了护腕手套,心上也踏实下来。在马上,她时时用尖爪抓那皮革,好让自己确实知道她的主人手上这次又有手套了。也好叫自己忘掉这一场恶梦。
  鹰师今天只由了马缓缓走着,好像不愿太快走到。鹞鹰也很留恋这同行的旅程,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走了半天才到山谷,可是谁也不觉时间长久。
  到了树下,鹰师为她除去头盔,解了丝涤,她就不等他振臂,就一纵身自己从树荫下飞了出来,一连连地拍着翅膀升到高空。鹰师也跟了出来看。
  这天晴空无云,鹞鹰又升到天上变成微小的一个黑点。鹰师仰首望着她盘旋,被日光耀得有一点睁不开眼。
  在天上这鹞鹰看见那大树同她的主人,也在树边同主人身边的地上看见他们为日光投射的清楚黑影。她盘旋久了,那两个影子就在地上随了日光位置而转移。她已盘旋一两个时辰,她的主人就如同那大树一样生了根,一动也不动,低是忠实地守望着她。
  她的影子就在地上画圈子,她故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身影在她心爱的主人身上划过。一次,又一次。
  但是她不想下来。她在高空时时向远处望。这次她远望之中是有目的的了。不久,她又把身影在她主人身上擦过以后,她就滑过空谷边上的山岭外面去了。
  天色要傍晚了,树木、村庄、山岭都在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空气忽然不那么温暖。鹞鹰不知道已经飞了多少路程,而且越飞越健。
  在冷空气里,她心上生出一股热念,要回去再看一眼那棵大树及大树旁边站着的年轻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吉是凶,是好是坏;她只觉得有一件未了的姻缘。
  她就像一颗流星h,粒弹丸,一直飞回这山谷来。
  日色要沉西了,大树不但影子深长并且已要混入黯淡的暮霭里。她那灼急的心跳几乎预知情形不对,叫她的翼搏都不均匀了。她在大树边上没有看见她的主人。这次她也许是有点故意飞得远,飞得时间长,但是她的主人只应在外面期盼地等着,没有在树下休息的道理。
  她疾落下来,擦了地面飞,一直钻到树荫里,在树下穿过时她翻了一个身,又扭转着她那好看的颈子,但是她的主人不在树下。她并且连马也没有看见。
  她又赶快升上高空在四野村路上寻找。她不知道她主人的家在哪一个方向,她只有一圈又一圈盘旋地找。她也看不见疾驰的马扬起的尘土。
  “夷──犹!夷──犹!”她就在高空扭动着头颈,睁圆了眼睛叫。
  慢慢地这些山野,这些村庄、城镇都看不太清楚了。这里那里都有青砖、青瓦的房子,鹞鹰也不知道窥看了多少了。她悲痛起来就飞回到这空谷。这里有她惟一熟识的大树,这空谷是她剩下的惟一熟识的地方。她如果要寻死,也就只有死在这里。
  在夜空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升高,然后又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一次又一次,她又在快撞到地上时飘然横滑过去,又升上天。
  鹰师回到家以后,把马牵到厩里,给槽里加了粮,盆里加了水。他走回堂前,在檐下取下鹰架。连带回来的头盔、腿套、丝涤、护腕手套,揩抹干净检在一起,仔细地装到屋中他的大箱子里。廊下轻便的硬木架子及桌子上的木凳就拿进屋来,放在箱子旁边。
  他沐浴更衣了,就去他父亲灵位前祈祷。他祈祷之后,晚饭也不吃就休息了。在床上他再三回想他所做的一切,他心上十分悲伤,但是他没有作错。
  这天晚上月色仍是十分明亮。他在床上不能入睡。窗前的影子里,平时他可以看见他的鹞鹰的地方现在是空着,连鹰架也没有。
  远远从天边上一阵阵传来极微细,又极悲戚的声音:
  “夷──犹!”
  “夷──犹!”
  “夷──────────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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