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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

作者:鹿桥

  这个夜晚月色分外光明,照在村野,整个一带地方到处都看得清清楚楚。近处的小溪里看得见流水闪烁的波纹,石桥上看得见雕刻的图案,远处的大树仿佛连枝叶都分辨得出来。不过树底下就因为影子太黑,那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树围绕着一个村庄,村里的房舍院落在白天都是土黄色的泥墙,这时反而显得又白又亮。在晴空里一轮明月照耀之下这些墙壁是一块又一块的长方形从树影间映透过来,把立在前面的树干描画得很清楚。四野静谧极了。没有行人,狗也不叫。
  月亮照在村子里,照进一个洞开的窗子,照在一个跪在窗前女儿的身上。
  她的脸藏在一双白细的手里。她被月光引到窗前,可是现在她只由月光泻在她身上,而自己并不看着月亮。她跪着是因为她这样祈祷了许久,现在已经哭得疲倦,要休息了,可是还没有改她跪着的姿势。
  她哭着祈祷是为了什么呢?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又这么年轻轻地?
  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她的皮肤,看见的男人就没有一个能不喜欢。男孩子们爱慕她,要找她一起玩,年轻的男子日夜想念她,要为她争夺打闹,老年的男人就会做出愚蠢的动作来引她笑。
  这女孩子的美是什么也遮掩不了的。她从田里工作回来,手上、腿上都是乾了的泥土,她那手臂,两腿就更衬得细致光润,叫人遐想不知道洗净了更要多好看。
  她洗清洁了,穿了光鲜又村仆的布衣裳,别人又都希望能看见她穿考究的衣料,好像那样才对得起她这样特出的人品。她那平时赤着的一双脚叫人爱看,可是穿上了鞋,就又叫人诧异哪里来的,模样这么好看的鞋?
  可是这个女孩心上总是不能快乐。她没有人可以倾心说她心上的寂寞,因为无人能信她说的是真话。
  她向这寂静夜晚的月亮哭诉了一阵,可是她也没能把自己为什么不快乐说清楚。
  这时,她已经胭乏了,思想、言语也都模糊了。她仰起那又美丽又哀愁的脸,看了月亮好像是问月亮,她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好像是求月亮反过来告诉她应该祷告什么,应该怎么祈求。
  然后,她好照着样儿再祈祷!然后,月亮再照着她说的赏赐给她,她所求的!
  月亮满满地照在她的脸上,她这个夜夜出现在别人梦里的脸上,她这自己时时在镜子里细细端详的脸上,忽然她好像得了一个灵感,好像她自己说不明白的情绪,不用说就已经都明白了!她那所祈求的不可知的命运,也答允给她了。她这时才感出自己已经多么疲倦,就慢慢回到床上去睡下。
  她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她在村里的赛会上可以唱歌、跳舞整夜不歇,她可以到树林里跟男朋友谈话,嬉玩到天亮。每逢过年守岁她从来不胭,并且也带得人人兴致飞扬舍不得阖眼,可是现在她实在睏极了,不但休想睁开眼。就是想转动身子,换个样子躺着都没有力气。她混身筋骨都隐隐有些酸痛,一丝又一丝地,一震又一抖地,说不出来那样难受。
  她好像飘飘荡荡到了生死的边沿,却又一点也不惊慌。平时切身的关心的事,现在不但都不要紧了,联想它的心绪都没有。那些父母跟许多别人都常说的夸奖的话,那些热情男子心上时时在想,而见了她又不敢表示的念头,那些在她走过后,投射在她背上的眼光!这些平时都是她每日不可少的心理食粮,缺了一天或是数量不太充分,都会令她感觉阴暗,现在好像也都可以撒手、放开,一任时光把他们漂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月亮从窗子照到她熟睡的脸上,这秀美的脸从来没有这么艳丽过。
  梦里她好像又受了什么旨意支使那样,把被盖、衣服都去掉了,都弃到地下。月光就照在她整个匀称的少女的肢体上。这柔和的月光,比任何衣服、材料都更能配合她好看的身体。
  就这样,月亮就停在天上不动,一直用她的寒光浸润这个女孩。女孩的皮肤,就慢慢开始吸收得透明了,又像冰雪,又像水晶。
  月光仍不断地灌注下来,女孩子的皮肤还继续地吸收,这皮层下面,就渐渐看出离开她的身体了。
  忽然,自她手指尖、足尖,她的身子开始从这透明表皮钻破出来。这情形一开始,一切变化就来得很快。这美丽的一层外貌就像由无形的手给轻轻地揭去了那样,先是手脚四肢,然后是身体,最后是她的面容。
  在一刹那间,这个女孩的眉目、形状一切依旧,可是那一种缭人情思,勾人魂魄,那些她不自觉,又无法自制的神情、体态,就都随了那一层美丽的皮肤被揭去了。
  月亮也不忍再多停留,就忙忙往西天沉落。从窗口逃走的月光,就匆匆抢路出去,顺手也把揭下来的那美丽皮肤带走了。
  这一切在她入睡以后的幻化,这个女孩都不知道。这以后她心境平静得多,饭量也增加了,说话也爽快些,笑起来不但声音响亮些,嘴也张得大些。慢慢地,每次自田野工作回来,她的皮肤也为日光晒黑得多了。
  男孩子还是喜欢找她玩。青年男子希望得到她作妻子,老年人要把她娶进门来作儿媳妇。
  她的女朋友也多了,也有了心腹的知己。她说不出来,也记不清楚当初为什么不快乐,只是觉得现在生活很幸福;白天日子过得好,晚上觉睡得香、而且许久不会祷告了。在她回忆中,在那一段常常在夜晚独自哭泣的日子里,自己好像有些什么特质,有些什么不知名的成分。现在这特质,这成分已经很渺茫了。
  她还是常常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每看见自己在镜中的影子,就要想,不知道自己曾失去了些什么?她就仔细在镜里寻找,可是连纵影都摸索不到。
  不久,她就结婚了,嫁给一个诚实可靠的丈夫,有一个安谧的家。她已经不常想那曾经一度是自己的,后来不知怎么又失去了的成分与特质了。
  她镜子里的容貌还是很好,可是她在照镜子的时候已经不再寻找什么。她只匆匆察看一下她要看的都齐全不缺,把头发掠一下,就放下镜子去忙家事。从前照镜子时要问自己那些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的话,现在已许久忘记问了。
  她的头生是一个女儿。女儿出生以来她的生活又有了改变。她常常有机会静静地看守着女儿安睡。女儿睡的时候,她两眼不离她身上、脸上。这时她的心智就又慢慢地舒展开来,像乾旱的植物又得到雨水,枝叶又伸出新芽一样,她就又常常有幻想。因为有了幻想,眼睛也似乎更敏觉了。
  这天夜里月色特别皎洁。她睡里听见女儿啼哭,就披衣起来,忙过去抱她,要哄她再睡。可是小女儿偏不要睡,偏要同母亲玩。她就“唔──呀!”“唔──哦”地反倒要逗母亲笑呢!
  月光更明亮了,母亲知道这孩子一时不会再睡,就抱她到窗前坐下来一同看月亮。小女儿就仰着躺在母亲怀里伸手抓那倾泻到她母女两个身上的月光。
  坐了一些时,浸润在月色裹,忽然叫她仿佛记起了一件什么往事。她急急仰首仔细打量月亮,又赶忙回头端详查看怀里的女儿。
  女儿觉得母亲很有趣,一定是在跟她玩,就喜欢地跟母亲笑。月亮任情地照着她,她也任情的享受月亮的祝福,她那小脸就越看越好看,两只眼睛闪着快乐的光焰。
  母亲就用感激的眼光仰起脸来谢那月亮。她急急解开小女儿的睡衣,在怀中翻转她那小身体好让月亮浸个透。一边翻,还一边忙着用手在她脸上、身上,到处用力按,用力抹,好像要用这月光恩赐的皮肤把女儿紧紧包住!
  小女儿更觉得好玩了,她就“嘻──嘻”地笑出声来。她也伸出小手,去摸母亲的脸,也按,也抹,就把光辉又敷在母亲脸上。皮相
  这天早上这位老法师起身晚了一点。来进香的施主都快到他这道观山下了,他还在盥洗。
  匆忙之中,他想快点把长发后面及两侧的小胡髭刮一刮,没想到反把颈下右边的皮划了一个小横口子。盥洗的事也只好草草算了,先要止住流血,免得不好见客。
  这些施主们一来就是大半天。祭事已了,中午招待过斋饭之后,他们还游兴未尽;先看了正殿西北墙外的花园,又出了观门去看前面的大鱼池子。这时游山是来不及了,有人就此回家,有人还要再回道观书斋里来摆两盘棋。
  老法师陪客的时候常常不自觉的用手摸颈下早上划破的地方。他心上对这个伤口有一点感觉奇怪。他记得初划破时,看见口子不小,以为要流不少血,不容易止住。可是后来并没有流多少血,仿佛只是破口的皮臂一层徐徐地渗出了一点之外,开口的里面并没有血流出来,很与平时的伤口看起来不一样。他一边陪着客人说话,下棋,一边想:等到客人走后再照照镜子,看看伤口怎么样了?他觉得这个口子好像还是没有长好,因为还像是开着的。可是他每次摸过以后看看手上又都没有血。
  施主客人们都下山回城去了之后,道观院落里就寂静清幽极了。法师回到自己的斋舍里第一样事就是到镜前仰起颜子来查看这个伤口。果然,那个口子还没长日缝,可是中间一点血迹也没有。若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那里有伤。
  他越看就越觉得这口子真是特别。他把头歪过来,偏过去看;用手把皮肤捏着拉起来看,又侧着身子藉了窗口这时夕阳射进来的光亮来看。正巧,狭长的一道日光刚好照到那个开口上。
  衬了这强烈的光,这表皮就好像半透明一样。他把皮肤在两个指头中间搓一搓,看见这个口子的两头好像还有未裂开,可是已经有了痕迹的细纹。这个纹缝在这为日光映得透明的皮肤中看来像是一条细线。
  他考虑了一下之后就决定把这个口子再扯开一点。他想:这伤口弄了半天也不痛,反正又不流血。若是弄大了,又痛又流血呢?那就赶快停,赶快上药也不迟。
  他一边想,一边手就早已捏起开口两旁的皮肤开始撕了。他才一动手,那口子就已撕得有一寸多近两寸长。他停下来往开口里先看一看,没看见有出血的意思。他也没有觉到疼痛。这时,他的两手又早已把开口撕得有三寸多长了。他藉了窗口的光亮看见打开的口子里面是长得好好的一层皮,比外面这一层细嫩,也白些,更年轻得多!
  他用手指伸进开口去探一探那里面的年轻的皮肤,干干净净不像伤口里面破出的肉;不痛,也不痒,知觉很清楚。
  他就像缝衣妇拆旧衣服去洗那样,一路寻着针线的缝,小心拆下去。他仔细认准了交叉的缝路,不敢撕破不该拆的地方,可是他手熟了,也就越拆越快。他偶尔用力错了一点方向,他的皮肤马上就感觉刺疼。可是这种情形很少。
  没有多少功夫,他已经拆得可以把脸皮从下巴底下,连胡子一起,都掀起来了!
  在揭起的脸皮底下,他看见了自己年轻十八、九岁时的脸。他那时的眼角上没有鱼尾纹路,眼下也没有皮囊。明亮的两眼又真挚又善良,而且是笑着的。
  他呆了眼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时候。忽然清醒过来,他赶紧把脸皮再盖下来,又忙忙把胡须理好,怕有人看见。但是他不舍得就不再看皮肤下面的年轻的脸,又不知怎样才好,两只手就沿了皮缝,一路抚摸。
  就这样,他发现这皮缝原来是天生的可以拆开,又可以合上的。若是想叫它合口,只要把两边的皮肤再拼在一起,就立刻又长上。但是他不放心,他就像是包饺子一样,这样捏、那样捏、捏起一个肉皮岗子,然后又用手顺一顺、拉一拉、伸一伸,好叫皮肤平复。其实那时早已光滑得连痕迹都没有了,一定要有他这样经验,还要衬了强光,才可以再找出拆缝的路线来。
  这样,老法师的胆子就更大了。他迅速地又一路拆起来,这次他把整个一个头都像脱斗蓬的帽子一样,从前往后揭到背上。他的头发连着头皮还在手中抓着没有放下,镜裹的那个年轻人,那笑容,那一头年轻丰盛的头发,就开始动,就慢慢自这老年的皮壳中升起,像是脱衣服一样,不久就完全跳出来站在镜子里自己身影的旁边。那举动之自然、手脚之敏捷,就像常常如此穿皮壳、脱皮壳一样。
  这时门外好像有人走动,老法师忙忙把自己的头皮重新拉回原状,来不及照管那自皮下走出来,现在站在一旁的年轻时的自己。他正忙乱着,一个小徒弟已经走进屋来站在他身后。小徒弟是来请他去用晚饭的,他看见老师好像正在梳头,就站在身后等着。
  法师口中惯常地回答着,可是他心上有些惊慌,不知道这一幕怪异的情景为小徒弟看了去会有什么后果。他看着镜子里面的小徒弟似乎一点诧异的样子也没有,只是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侍候着。
  这时他才看出来,小徒弟与那赤身自他皮壳脱出来的年轻人好像站在差不多同一方位:年轻人离自己近些,小徒弟离自己远些。他赶忙回过头来看,只看见有小徒弟,屋里却没有那年轻时的自己。
  他失望起来,以为一切都是虚幻,就又向镜子里面看。镜子里,好好地,清清楚楚地,是三个人影,他自己在中央,后面右边一点,是自己年轻的影子,再后面立着他的徒弟,脸上平平静静无一点事。
  他这时才明白,他出了皮壳的精魂是肉眼看不见的。他自己也需要有镜子的帮助才能看见,可是他的徒弟则连镜中的影子也看不见。
  就在他这样惊异噤声之中,那精魂的影子慢慢地变得很稀薄、很轻淡,像是一缕轻烟,自他颈下那个划开的伤口又进入他的皮壳。等到他完全又回到自己身体里之后,老法师仔细在镜子里查看,就看出来方才他那冒然麻木的眼光此刻就又有神了。
  他不觉又用手去摸那伤口,那里的皮仍是没有长好,可是其馀的皮缝却在他忙乱的时候早已都又平复了。
  他又不自觉地去捏那伤口,像是包饺子那样。偏偏这伤口是惟一捏不到一处的一块皮。他想:“就真像是衣服旧了,有的地方皱纹,熨也熨不平贴,有的地方针线又开了!”
  他想着就转身走出屋来,到斋堂去用晚饭。自从他有了这经历以后,老法师就常常思索这件事,又时时用心来观察、来感觉。
  他想这精魂必是早就常常出入,而自己不知道!难怪自己有时心智恍惚,有时眼睛无神!
  难怪这个伤口不流血,也不长好。刀伤自会长好,这不是伤,是个走动多了,扩大了的门,偏偏被他的刮胡刀子给划开了。
  老法师有了这些想法就依了这里面的道理去观察别人。他在所有的人的身上同眼睛中寻找。他特别注意老年人的眼睛同皮肤。那些没有精神,没有表情,又已经昏了的眼睛自然不消着,要看那从已经乾老的脸皮后射出真挚情感的眼睛。眼白上的红色血丝与黄色脂肪都不相干,要看的只是两个瞳孔。
  这个瞳孔里面表现出来的情感才是那精魂的情感,而那脸皮所作出来的表情只是这老人一生经历所累积的习惯。精魂是原来有的,习惯是学会的。
  老法师自此就渐渐看穿了所交往的朋友的皮相,而直接与他们的精魂作朋友。他又渐渐能察觉自己精魂的去去、来来。慢慢地不用镜子也可以依稀看见那出了皮壳的自己了。
  老法师又渐渐看得出哪些人的精魂将来会出壳,哪些还不能。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在精魂同皮相的距离。快要脱离皮壳的那种,他的眼光表情就与脸皮表情有先后:眼睛先说话,嘴后开口。眼睛先笑,脸皮被带动看才笑起来。
  他发现精魂看去好像还有不同的年纪,有的人很老,而他身体裹住着的精魂还是婴儿一样,那两只眼睛仍是天真的。
  老法师又常常在老人们的颈子下面找精魂出入的门径,这个他却一直找不到。他就又到年轻人、小孩、男人、女人身上找,也都找不着,他不但因此体会到人的皮肤有这许多缝,何处不能开个小口,不一定都在颈下;也体会到能够自知有精魂出入的人一定很少。
  慢慢地老法师越来越衰老了。他仍未找到与自己有相同的经验的人可以相谈,可以印证,他也就无心再寻找了,只把这秘密藏在自己心里。慢慢地他也不多见客了;就是见客,若是心上疲倦,或是觉得所谈的话题对他的修行无补,他就不动声色由精魂走出皮壳,去四外云游,只留了身躯陪客。
  他的年纪越增长,那精魂的神熊也就越逼真。渐渐他有时竟分不出来自己是留在躯壳里,还是与精魂合在一起,遨游于六合之内,还是出入放六合之外!
  老法师晚年就经常不出他书斋的门。除了服侍他的几个贴身的徒弟以外,没有人能见他。徒弟们看见老师有精神有兴致,才敢同老师说话。若是看见老师入定了,就不敢惊动。老师入定有时就好几天都一动也不动。徒弟们就早晚撤换那清淡的斋饭,为了老师醒来好吃用,否则就撤下来自己吃了,下次饭时再换新作的。这样他们奉上的斋饭竟如上供一样。
  老法师清醒,不入定的时候,还喜欢下棋。徒弟们也看不见屋里有什么客人陪老师下棋。也不见有客人来去。不过每次进去看望老师都可以看见围棋盘上又下了新子了。
  终了,有一天徒弟们看见老法师倒在地上,断了气。这时他们所不能明白的是那老法师已经完全与他的精魂合而为一,已经整个脱离了他的皮相。他们只知道老法师是死了,心也不跳了,气息也没有了,瞳仁也散了光。他们就为老法师料理丧事。
  老法师自己就一直站在一边看他的徒弟们把他的皮相装殓了,才从此云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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