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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幕时房内空寂。是天色阴暗的下午,外面有隐约的春雷声,后半幕的时候开始落雨。李立人从外面进 来,忧愁地,悄悄地走到椅子里坐下,沉思着。然后又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着。这个家庭,这种生活在动荡,各方面的严重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敲门声,学生程学陶和李成骏上。李成骏底神情有些呆滞,程学陶则是在严肃中抑制不住地闪耀着年轻的信心和甜蜜的感情,特别因为被外面的阴沉的旷野中的春雷声所振奋,带着小康的家庭底优美的神经敏锐和聪明可爱的姿态。〕程学陶李先生,李成骏来看你,他要走了。来跟李先生跟陈先生辞行的。 李立人啊!就走吗?……你们坐。(不安地笑着)陈先生出去了。 程学陶李成骏说,他不能拿李先生底钱,李先生陈先生太苦了。 李立人不!不!没有!(向李成骏)是到上海去吗? 李成骏(机械地)到上海我舅舅那里去,我舅舅在织布厂里做工。 李立人(沉默。学生们也沉默着) 程学陶李先生,要是他们再不放周先生,我们班上全体同学就预备到县政府去请愿。就是一起开除我们也不怕! 李立人我到县政府去过。也找校长讲过。他们说,今天能找到保人就可以出来。我已经去找了保。……看吧! 程学陶(愤慨地)明明是校长指使他们打的,有几个就根本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居然会带了刀子!要不是周先生力气大,真要让他们打死了!可是,县政府问都不问,还要把周先生关了两天! 李立人(犹豫地)所以,大家需要安静点。如果再闹起来,便有人会说是鼓动学潮,事情就更麻烦了。 程学陶李先生和周先生都要离开我们了吧? 李立人这要看情形,不过下学期自然留不住了。 程学陶(热情地)我们愿意跟李先生走! 李立人(犹豫着,向李成骏)你是到上海织布厂里去么? 李成骏我舅舅来信说,我可以到厂里去。 李立人(看着程学陶)你们家的田还是自己在种吧? 程学陶自己种,还雇了一个人。 李立人大概你不希望将来也去种田了吧? 程学陶(小心地看着他,沉默着) 李立人你们家里送你们来念书,本来是希望你们将来能够过和他们不同的生活。我们知道,如果人们不对自己底生活失望,人们不会希望自己底孩子去过不同的生活的。上一代的人们不能保证自己了,就指望着把自己底孩子们送到在他们看来是可以生活得好,有钱有势的一个社会里去。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满足了这种希望,我们倒会变成我们底父母底敌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底人民仍然在受苦,我们单独打个人的主意便会犯错误的。 程学陶(感动而迷惘地沉默着) 李立人(向程学陶)你拼命用功,希望上进,可是你要知道这上进的路是通到哪里?更重要的,是明了人生,和自己斗争,你想过你要走到哪里去么? 程学陶(颤动地)为了穷苦的、受压迫的人民! 李立人是这样的,可是这个是要付出代价的。——李成骏要走了,他要去过完全不同的生活了。他是被牺牲的,但也可以说,这种丑恶的环境使他走上了一条新的路。(向李成骏,愤激地)你将来更会知道什么叫做人吃人,什么叫做卑劣无耻!你从田地上生活过来,你慢慢地知道要求你自己底生存,可是有些人会出卖你。并且将要剥削你,用你底血汗来养活他们!不要忘记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得到知识,要明了这个社会,永远不要信任那批吃人的东西! 李成骏(打开手里的纸包,拿出一本破旧的英文字典来)李先生,这是我父亲从前在上海跟我买回来的一本英文字典,我父亲已经死了。我送给李先生做个纪念…… 李立人(拿过字典来,用力地压在两只手掌中间,望着李成骏,突然极动情地)兄弟,我希望你们真的能了解我!差不多一年,你们和你们底父母是我底安慰。我自己知道我底弱点,我也是很幼稚,也是像一个孩子一般的孤独——我希望我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地活下去,而不是偷生! 〔长久的静默。 李成骏李先生,我这就走了。我心里实在难过,过去没有好好听李先生跟周先生底话,这次又让周先生吃苦。 我恐怕见不到周先生了。……(雷声,从窗户里吹进来一阵活泼的风。程学陶拿出一点钱来,看看李成骏又看看李立人,把钱放在桌上) 李立人李成骏,(拿起程学陶放在桌上的钱)这个你拿去。 李成骏(接住,悲痛的大声)李先生,我祝你平安!……谢谢程学陶。 李立人我会平安的。孩子,招呼你自己!(一直送他们到门外,听得见从外面传来的他底愉快地,“再见,李成骏!”的声音。房内暂时空寂,活泼的风充满了房间。 李立人走回来,拿起字典看看,大声说:“我们底下一代在这里了!”然后徘徊着。比起开始的时候来,显得明朗多了,好像先前所想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从徘徊中停下来,听着外面的雷声,忽然猛力地把字典击在桌上)好吧,让暴风雨来得更厉害些吧! 〔王品群上,拿着雨衣,神情拘谨而紧张,和先前两幕出现在李立人面前时的那种洒脱、随便的样子完全不同。 王品群没有出去吗? 李立人(冷冷的)没有。 王品群(找话说)今年雷声倒还不多。 李立人(沉默着) 王品群周望海怎样了? 李立人不大清楚。 王品群大概没有关系吧,我看。我昨天去找刘参议员去了,他答应帮忙。 李立人(极冷地)唔。 王品群(突然)我想和你谈谈。 李立人有什么事吗? 王品群你觉得怎样? 李立人什么呢? 王品群关于我。 李立人(望望他)我觉得你很好。 王品群(摇摇头)那么——关于芝庆(冷笑),或者应该说是你底太太。 李立人怎样?她在你那里么? 王品群你觉得她很痛苦么? 李立人痛苦应该由各人自己负担。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痛苦,她很好。 王品群你似乎不会不知道。……(摇头)你想想,如果我都知道了,你会不知道么? 李立人你知道什么? 王品群你底态度是温和而顽强,无懈可击。你底每一个温和的微笑都是一个命令,她没有勇气拒绝这些命令,她觉得自己有错,于是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几乎得了神经病。 李立人你有说这些话的权利么? 王品群(笑笑,理直气壮地)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在你之先就认识她,我几乎从她开始成长就认识她。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所谓丈夫,我自然就没有这个权利咯。可是我相信你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我尊重这一点。我想,你大概不会拿什么家庭道德的观念来攻击我吧!老实说,我好久就要说了,我很尊重你,你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你比我有才能,你不能埋没了芝庆也埋没了自己,更不能随波逐流地生活——你该不会以为我不必说这个吧! 李立人(简短地)你说! 王品群(完全理直气壮地)你这样生活,这不是你底责任,这是社会使人如此的,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迫害了芝庆!从和你结婚以来,她毫无一点进展,也不学习了,连报都不看了。你觉得这应该怎么解释呢?为了你底利益——自然这不是你底责任——你使她一天天地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女人!你赞美烧饭洗衣,为了你有好的吃和舒适的生活,你赞美她下厨房,生孩子,不说话,不作声,只是陪着你笑笑,让你觉得世界太平。你又用各种理由证明女人比男人下贱,应该做肮脏的苦重的事情,在你达到目的的时候,恐怕就是她灭亡的时候了! 李立人那么,你是侠客了! 王品群我有拯救我朋友的义务! 李立人好漂亮的话,我们试试看吧!(愤怒而尊严)我在你底眼里从开始起就是一个堕落的人,你却是革命者和天才!到这里来啦,要工作啦,唤醒学生啦,结果就做了一笔便宜买卖,一声不响地溜掉! 王品群老实告诉你,学校里我马上就辞职,下个礼拜我就准备到上海去! 李立人(看着他) 王品群正因为我准备走,我要说明白!我是希望你能够帮助芝庆,使她好好地生活的。你昨天怎样对待芝庆的?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跑了来,说她受不了,她说你对她说了很多可怕的话,要打她,叫她滚开。她对我说,她活不下去了,听说我要去上海,她也想去。她要我跟她在上海报馆里找个工作,我就安慰她,让她住在张小姐那里,说让我来劝劝你。我说: “我懂得立人,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不过是一时疏忽。”我又说:“本来大家感情都很好的,何必使我为难呢?”可是她一定不准我来找你。(摊开两手)你看这叫我怎么办呢?真的,立人,你总应该顾念一个女人究竟不能比你吧!你总应该想想你这些时的生活怎样叫她苦痛吧!(忽然亲切地)立人,好好地,为了芝庆! …… 李立人(突然狂怒)无耻!我不和你谈这些,请你出去! 〔突然陈芝庆入。因雨水而潮湿,颓唐而冰冷,苦痛和浪漫精神的混合,形成了高度的精神上的美丽。因了事件底激烈的发展,那浪漫精神烧灼出来,使她几乎成了精灵的存在了。房内寂静。她坐下,望着前面,她苦痛到极点,可是你更可以感觉到她是在赞美着,爱着自己底这种悲剧式的苦痛的。 李立人(看着她,冷笑着)怎样啦? 陈芝庆(不答) 王品群(走过来迅速地替她拿过外衣来。非常简单而爽直地以她底保护者自居。然后洒脱地站在一边) 李立人(顽强地)怎样啦? 王品群(超然而讥刺地,好像也在攻击陈芝庆)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生活。 陈芝庆(看着前面)可怕极了! 李立人(攻击地)怎样的可怕? 陈芝庆我不明白。我不知道。 王品群不必再痛苦了吧! 陈芝庆我希望只是我一个人受苦!(哭) 李立人(冷酷地)岂止是受苦! 王品群(严正地——也就是对自己和陈芝庆很有把握地)立人,我刚才跟你怎么说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应该再使她难受! 李立人(愤怒)我就不难受! 陈芝庆(悲痛而轻蔑地)我早知道你不难受,你底生活里尽有着另外的东西,你从来不真的需要我! 李立人还是那个老问题了,你需要什么? 陈芝庆(大声)我需要绝对!全有或全无! 李立人(顽强地)那正是人们在用鲜血争取的! 陈芝庆那也正是……我要争取的! 李立人我有什么错误么? 陈芝庆你没有丝毫错误,这就是你可怕的地方!你懂得的太多了,你心里的东西太多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荒野里生活!(又哭) 王品群(轻蔑地笑笑,然后有把握地)芝庆,倒并不是在荒野里生活——…… 陈芝庆(显然地在感情上被操纵了)我不知道怎样说;(疯狂地)天哪,我怎么说呀!我需要一个人,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们都滚开!……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一切,我讨厌生活、道德,讨厌议论、艺术、人生! 我讨厌平凡,我憎恨我底母亲生了我的那个时辰! (顿)我需要征服一切,一场战争,胜利或者死! (兴奋得迷乱了)我要到香港去,我要到法国去!看缪塞底坟墓,到那个海边去找寻雪莱底踪迹,那纯真、高贵的诗人,还有拜伦,那个疯狂的男子,那才是破坏一切束缚的人,真正的人! 李立人(苦痛地)你说什么?你着了迷了! 陈芝庆我着了迷?我问你们,是这种阴沉的生活是真的,还是拜伦是真的?(重新迷乱)不,拜伦玩弄女人…… 乔治桑才是女性底反抗者,可是,也是冰冷的可怕的灵魂。——萧邦死得多高贵啊!不,这也很可怕,婚姻从来是荒谬的! 王品群(好像很不满意她如此)总是这样的不甘平庸! 李立人(愤怒地)芝庆,我要你睁开眼睛来看看!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一个观念论者!(大声)说吧,你究竟要怎样?这个世界上有更重大的事情,你没有权利浪费别人底生命! 陈芝庆(在这个无情的打击下,默然,惨白而失神) 王品群(轻蔑地)真的,不必浪费别人底生命! 陈芝庆(狂怒)我是罪人,我随便你们怎样处置我! 李立人(惨痛地看着她)芝庆,……我们从前经历艰难,也有过幸福的时间,(坚定地)芝庆,不要相信无耻的利己主义,不要相信美丽的谎话! 陈芝庆(软弱地看着他)可是,你连美丽的谎话也不给我,(热诚地,妥协地)你给我吗? 李立人我给你?不,我不能给你,我给你的是今天的现实! (忽然忍不住地厌恶而发怒)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说这种话?你有什么权利在这个地面上说这种话?你不知道——我简直永远不能原谅你! 王品群(仍然站在一边,轻蔑地笑笑。一直保持着那种超然、有把握的姿态,显然是,他并没有主张,只是随着空虚的生活里的盲目的欲望走到了这里。因此在现在的斗争里,他觉得无论陈芝庆决定怎样他都是胜利,不在乎的。他几乎是很优越地掌握了李立人和陈芝庆两方面的弱点。到此为止,他可以想象自己是很严正的,甚至充满了道德上的自满;也可以想象自己是很高超的,看不起这里的一切。但他底心里主要地是存在着对于最后的斗争的把握,这就是他底欲望,这欲望一定要实现,不顾一切,因此他会胜利。这才是他所以能够到此为止显得超然的原因。) 陈芝庆请你们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李立人五分钟怎样? 陈芝庆决定! 李立人决定什么? 陈芝庆(不答,走进内房。房内静默,充满了外面传来的愉快的雨声和雷声,这声音里且夹着有邻家底锯木声和叫喊声) 李立人(走到窗边)人们在生活,时间在前进! 王品群(轻蔑而简短地)是的,时间在前进! 〔陈芝庆上。 陈芝庆(向王品群)我请你走开! 王品群(慌乱了,但他总不觉得他会失败) 陈芝庆他是我底丈夫! 王品群芝庆!……(狠辣地)不错,是有这么一种叫做丈夫的东西!你底决定正是我底希望,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小心提防,不至于悔恨,也不至于再把我牵到这种陷坑里来。(愉快而超脱地转身)好啊!时间总会过去,几十年以后,我们就大家都不存在——在墓碑上……这就是我们底可怜的一生啊,从来没有一个人懂得他自己底价值!(忽然又不能再超脱了,绝望地用手蒙住脸)可怜我这一生完了! 李立人(站在窗边,凭藉着外面的雷雨,凭藉着过去和现在的沉重的负担和感激,凭藉着这样的一种强大而庄严的力量)无耻!(倾听着自己内心底苦痛,然后坚决地)好吧! 陈芝庆(望着他,柔弱的)立人!你不需要我吧! 李立人随便你怎么说。 陈芝庆你底心肠真冷哪! 李立人我懂得什么叫做战争,什么叫做死! 陈芝庆(可怜地)你说,过去你爱过我没有呢? 李立人(尊严地)作为一个人,我现在不愿意回答这个,如果你不知道,我更不需要回答。你底生命是你自己底负担! 陈芝庆(转身对王品群)我请你走开! 王品群(已经又恢复了他底不在乎的超然的态度,狠辣地) 是的,我就走开。(轻蔑地)我总不至于这么没有价值! 李立人(冷酷地)你原来就有这样的价值,一张流行的钞票! 王品群我知道你很会在她底苦痛中利用她! 陈芝庆(大叫)我不许你们说!(绝望)这真可怕极了! 〔静。 陈芝庆立人,我要求你。(诚恳地)我要求你回答我底问题。 我是弱者。本来我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可是你宽大。 李立人无需赞美我! 陈芝庆(顿,因绝望的愤怒而有力量,忽然决定了)好吧,我向你提出来,我们分开吧! 李立人(明明在意识地做着这种斗争,走向这个结果,可是这结果却打击了他。顿了一顿,颤动地)不! 陈芝庆(感到了自己底强处,透过气来了)我们在一起不会好的。我们在一起,两个人都苦痛,原来我们就错了!……我不能忍受生活,这或者是我底罪恶的地方,况且我也对不起你,你有你底理想,你有你底安慰,我一个不幸的女子,在你底生活里是占着极小的位置。我也不能像一个平凡的女人那样的只是崇拜、服从自己底丈夫。你的脾气一天天地变坏,你痛苦,你底工作和事业也受了妨碍。你少了我不要紧,你会忘记我的,迟早你会忘记我的。你记得你说过吗?你说,结了婚以后,你变得疲倦、犹豫了。 可见得你在怎样想。我懂得你底抱负,你底对于牺牲的要求,你底深刻的思想,可是我要求我自己!原谅我吧,也许我在走一条毁灭的路,可是,这是没有办法了。让我自由,让我去吧!我将永远记得你! 李立人(惨痛地沉默了很久)不!(忍不住了,颤抖地)芝庆,我能够原谅……况且你说的也不对,我不能让你,一个脆弱的女子,到野兽的口里去冒险。 陈芝庆(在从来都没有的对他的胜利与征服的心情中)你留住我也没有用,我还会错的。也许错不错我不知道,可是终归我们不能再完好如初了。 李立人(默认了这个,沉痛已极)可是,芝庆…… 陈芝庆(哭,但立刻忍住)我们要理智,立人!我知道你会帮助我的。我没有办法了。我会报答你的,答应我,帮助我吧!(望着他,也许倒是希望着他不要答应) 立人! 李立人(静默。天色更阴暗。突然地从苦痛中醒来,迅速地走到窗边看看又走回来)好的,我答应你!(极轻蔑地走过王品群底身边,走了出去) 陈芝庆(震动,绝望地追了上去)立人,你回来! 李立人(在门边站住,冷静地看着她) 陈芝庆(唏嘘地)你……不要出去。(默)你答应我,好好地生活! 李立人(无表情地看着她,轻蔑地推开门,出) 王品群(清晰的雨声和雷声,房内静默很久。王品群呆站着,被这种空气所逼,觉得一种难以说明的失望:好像他所要求的并不是这样。主要的,在李立人面前,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是失败了。少停,走向陈芝庆,机械而空洞地)芝庆,不要难过吧! 陈芝庆(无力地靠在椅子里,没有声音) 王品群芝庆,既然这样,我们就马上到上海去吧! 陈芝庆(愤怒地)你给我滚开! 王品群(站在那里,仇恨地看着她,但忽然又伤感地)芝庆……我也很难过…… 陈芝庆(默默地看着房间内的陈设,突然伏在桌上。但随后决然立起,走入内房。王品群喊着:“芝庆!”随着她进去。外面长久地空寂。陈芝庆出,王品群提着皮箱随后。陈芝庆在桌前取笔写字,王品群呆站在那里。陈芝庆恍惚地四面看看,往外走,王品群跟随着,带上门——他们一同走入雨中。接近黄昏了,房内寂静而阴暗,充满着轻细的雨声,空空洞洞地。 周望海急跑着上,心情意外地愉快而生动,粗手粗脚,乱七八糟地唱着。额角上,被打伤的地方贴着橡皮膏) 周望海(唱)花生米!花生米!好吃的花生米,我底花生米! (在房内走了几步。又跑到内房前面去敲敲板壁)怎么?没有人!(走到桌边点燃了油灯,呆站着) 〔李立人悄悄地进来,潮湿而无力,但眼里有逼人的光辉。看见周望海,不能控制地、激动地跑向他。 李立人(悲痛地、含泪的大声)望海,你回来啦! 周望海(震动)是的,我回来了。怎样了? 李立人(含泪地)他们,……没有叫你吃苦吧?周望海没有—— 李立人(忍着)过去了,时间过去了! 周望海什么事情发生了? 李立人她走了!(快步走到窗口站住) 周望海(难受地)立人! 李立人(向外,慢慢的、颤动的大声)这一片茫茫的大地,我底祖国啊!我底惨痛、丑恶的国家,我底无辜的孩子们,我底受苦的弟兄们!——我们就要再走下去,和你们共走一段长途!(默。雨中传来学校的晚餐的钟声。突然失声痛哭)我……爱得深啊! 〔静着。忽然地,门被推开,王品群上。看着他们,小心,有罪地站下。周望海静静地看着他,站在一边。 周望海(猛烈地)你来干什么? 王品群(不理他,小心地走向李立人)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李立人(沉默着,不看他) 王品群我……我跟芝庆,我们都很难过。 李立人(沉默着) 王品群(苦痛地笑着)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对不起你,我承认,不过我没有法子,她要我……我知道你比我强,我总是尊敬你。(忽然露出了他底无赖的亲热的笑) 立人,做我们底朋友吧!(自在起来)你以后打算怎样呢? 李立人(回过头来看着他) 王品群你打算怎样呢?你想,这个地方太坏了,大家都蹲不住,我们一道到上海去吧!隔些时候,芝庆心里会了解你的,我也不会使她受苦,……(苦笑着)我总相信我还是你底朋友,我想,这些年来,你和我一样地到处奔波,荒废了多少时间!我们都是在一条路上走着的人,小的误会总不会分离我们的!将来,我们可以好好地做一点有意义的工作,因为我觉得,人民还是需要我们的!……(大声叹息,但忽然又不自在,沉默了一阵)你……你需要钱么? 李立人(愤怒地望着他) 王品群(惨笑)不管你怎样想,我总觉得是你底朋友。 周望海(走过来,愤怒地大叫)够了!(发作)滚你妈的朋友!(跑过去一拳打在王品群底胸前,使他跌到门边上。两个人都短促地站住不动,终于王品群笑笑,走了出去。) 周望海(大叫着奔到门口)老子打死你! 〔外面沉寂着。周望海走回来,走到李立人身边。 李立人(冷酷地)你不必打他的。 周望海(默然地看了他一下,悄悄坐下) 李立人你受伤了么? 周望海(指额上)就这里……(大声)完全是愚蠢到极点的……有两个是街上的流氓,打了我反说我打了他,拖我到县政府去!进去了就莫名其妙了。当时有一个警察所长来安慰我,说是对不起我,一定要严办那个流氓——可是不放我出来。晚上就有一个科长来,很客气地跟我谈国家大事,还是不放我。昨天一上午没有人理,下午的时候又来一个什么专员,接着又是县党部书记。渐渐地就明显起来了。问到你。说是,我是不要紧的,完全是误会,可是李立人恐怕不同些吧!我说,李立人底为人,我是清楚的,别的我没有说过。今天又是一天。忽然来人,说是对不起,误会了,可以出去了。(笑)我非常生气,可是在雨里走了一阵,我倒觉得好笑起来,我倒高兴起来了! 李立人可是我站在这里,他们也并没有来。 周望海(沉默了一阵)事情不一定得很,比方说,要是那些仁兄不怕麻烦呢?……立人,我看,离开这里吧! 李立人是的。不过,暂时还不能走。 周望海(沉默了一阵)我看……立人,我觉得这件事……我觉得很意外,你也许太宽大了,这样反而纵容了王品群这种人,并且也害了芝庆的! 李立人(笔直地看入了他底眼睛)也许他们是对的。 周望海你就这样使自己受苦,而不反抗么?很明显的,你底做人的权利受到了损害…… 李立人也许他们是对的。 周望海谁是对的? 李立人我的意思是,自由,是对的。 周望海(想想)这太简单,太意外了!你就让芝庆跟他走——我觉得这是可怕的! 李立人(燃烧着苦痛的精神的火焰)小时候我就受虐待,这么多年来,我也习惯了。(笑笑)你不觉得这十八世纪的旗帜,自由,在今天也还是对的么?每一个人有他自己底生命,纵然这生命是盲目的,何况你怎么能够肯定别人底生命是盲目的?如果他自己不能负责任,别人是不能替他负责任的。(沉默了一阵,脸上有笑容)我习惯了。多少年来,习惯了打击,习惯了对于个人的生活不做任何希望,习惯了野兽一般的生活,拼死命地工作,也就习惯了孤独。在这里面,也许就是有着一种自我精神,一种对自己的自私的爱,一种苦行主义的倾向:不知为什么,提到绝望和牺牲,我们就兴奋,并且看见了解放的光明!也许就是我这种倾向使这个女人受苦的。她是奇异的复杂,其实又很单纯,主要的,她有凭空而来的无数的幻想,却没有生活!可怜的女人,她不会生活,她底苦痛是在于她不知道她需要什么生活。 其实我明白,她需要赞美,聪明的谈话,需要爱情和精神上的游戏,资产阶级底陈旧的玩意儿,法国文学底色彩,沙笼里面的柔和的光。可是在中国,这些东西会变成什么呢?在鲜血和死尸之中,这些东西能不能存在呢?我不能和她在这里妥协,我希望她抛开她底,她却要求我抛开我自己!如果我赞美她,我就觉得虚伪,她底敏锐的感觉也发现了我底虚伪。我再三地告诉她:生活!能够怎样活就怎样活,在中国,你要像一个老兵一样地活,像一个流氓一样地活,和狼在一起活,你就得和狼同样地嚎叫。可是她不愿意理解这个。实在说,她不需要理解,她需要同情别人,于是她就同情了王品群。她找不到可以同情我的地方。她看不出我底工作和生活能够给她带来什么,除非是长期的受苦!(默)资产阶级底玩意儿,就还给她资产阶级底这个“自由”吧!——多少冷酷、自私的东西自称反抗社会,他们向他们自己奔去,看不见那个灭亡的! 周望海不过,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简单,你不是可以帮助她吗?……我不大明白……不过我看她也不简单! 李立人她自然不简单。 周望海如果我们看见一个人落水…… 李立人(笑笑)如果是她自己要跳进去的呢? 周望海(忍不住地)立人!我替你难过!我不大明白!我觉得你有些冷酷! 李立人(惨烈地)是的,我很冷酷,其实我还不够冷酷——我们底爱人常常正是代表着旧社会底压力,常常或者更是我们底敌人!当然,想到这个,是很可怕的,可是既然千千万万的人能够为什么而死,我们也就坦然了。我实在像在做着赌博。我要和我底弱点赌下去,甚至用我底生命!有时候我苟且偷生,我常常苟且偷生,想着什么家庭的温暖啦,安静的愉快的生活啦,可是我底心反抗这个!我相信我爱我底爱人,她也明白这一点,可是我更渴望着我底赌博,我底战争底胜利!她如果是我底敌人,纵然是我所深爱的敌人,她就得毁灭,我要求这个!孤独,胜利,大的爱情!我常常想:“我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觉醒了的人,我等待最后的时间,在那个时间到来的时候,我就一定要胜利!”于是我听见整个的人类的历史对我发出欢呼,这就是我底光荣! 周望海(含泪地)立人!我了解你! 李立人(默) 周望海可是,为了你自己,叫芝庆回来吧!原谅她吧! 李立人这个世界原谅我们么?我也爱贞操的!兄弟,帮助我,我求你帮助我,告诉我你了解我!(悲哀而壮烈地)到我这里来,这些天我们就住在一起吧!你回来了,我不孤独了,我们就撤退到这间房里来,(有力地握住他底手)我们就共同地站在这个窗口,望着这一片土地吧!(悲哀而光辉地笑着)告诉我,兄弟,你了解我! 周望海立人! 〔默。 〔学生们底年轻、嘹亮、而狂暴的声音,从远处叫近来:“李先生,他们说周先生出来啦!李先生,周先生……” 周望海(同时)我出来了! 李立人(同时)我们在这里! 〔雨声和学生底近来了的叫声:“啊,周先生!”…… ——幕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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