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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钟以后,场上停滞着温暖,昏倦,烟尘在从互相垂头拉拢的屋宇中间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里迟钝地回旋,有小苍蝇在中间盲目地飞舞,发出可嫌的,黏腻的小声。 魏海清在红瘤之后不久从小酒铺里昏晕地撞了出来,经过疲劳的,无期待的人群,走向菜场所在的场口,在那里犹豫地站定。他的两颊发红,松弛,下颚战栗,眼睛眯细,朦胧地闪着贪求的野光。 他摸索着裤腰,带着朦胧的屈辱感,懊恼他花去了借来的钱里的最后的十块。懊恼红瘤,红瘤的女婿蔡金贵比他生活得好。他现在特别地感到自己的生活糊涂,特别地感到自己无依归,是没得家的人。他原想去看看家坟,看看几个亲戚,但现在因为买不起香烛,因为不必要,所有的亲戚都不欢迎他的穷苦,立意不去了。但他也不想回转,仿佛在这块土地,这些人里面,他还有某些徒然的期待,或者,还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遗留着似的。他在午后沉寂的菜场里走,绕过几株蒸发着暖香的槐树,无力地爬上草坡的土路。遇到几个熟识的人的时候,他和他们慌乱地,昂奋地打招呼,那样子,就仿佛他企图掩藏他袖子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他为自己的糊涂、迷醉而恼怒。 “今天十五,有龙吗?你妈的○,我为什么要来呀!” 在草坡后面,他看见一条向张飞庙走去的,破烂但却快乐的龙。快乐,因为今天是大节日,因为舞龙的都是心胸赤裸的少年人。这条老龙魏海清是认识的。十年前,他在龙头底下欢乐地打滚,烫焦皮肤,博得全街坊的喝采;十年前,他修饰它,望着它笑,敬它三杯老曲酒。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隔得并不远,像昨天和今天。舞龙的不都还是少年人么?龙也并没有旧。 他被吸引,向张飞庙走去。在半途,他不断地提醒自己,郭素娥是在那里死去的。 龙在庙前的大黄桷树下歇息,等待最后的装饰,少年们快乐地吼叫着。当魏海清怀着戒备和异样苦涩的心绪走近的时候,一个披着短衫,包着蓝头巾的青年起先显得犹豫,最后便带着坦率的欢乐跃近他。他认得他是刘寿春的堂侄,那长工。 “魏叔,有空来!” 魏海清变得阴沉。 “今天晚上不走吧。”长工说,歉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想拉倒,但因为现在谁都快乐,又变得不相称地活泼。“我们刚才在讲你,这条龙……”他叉着腿,做手势,“今天晚上斗空柳,有五条,三百朵花。” 魏海清被抬举,望望倚在庙墙上的龙,嘴部不动,在眼睛里闪着一个迷惑的微笑。 “太少。”他摇头,故意叹息,“那年子有一千。” “什么时份啊!”长工快乐地感慨,“一朵花五块钱,那年子就几个铜元……” 魏海清和善地向少年们点头,迅速地跨进庙门,企图在不知忧愁的人们面前表现出他有多么急迫的,繁重的事。 但他有什么事呢?经过几个月前郭素娥在那里惨死的院子,他有昏狂的兴奋;经过烟雾迷朦,人影杂沓的殿堂,望着粗暴的神像,望着磕拜下去的女人的鲜艳的腰,他有迷惘和锋锐的痛恶。他笨拙地跨过殿堂,在侧门的旧朽的门框上倚着肩膀阴沉地站住,向面前的摇摆的人影注视。似乎他所以要到这里来,并没有别的事,除了用这样的姿势看一看。 他微微张嘴,口边上留着黯澹的表情,半闭起变绿的眼睛,显得苦闷,焦灼。那个肥胖,在苍白的脸上抹着黄胭指,穿着红色的新颖的绸旗袍的女人从蒲垫上爬了起来,在肩上偏着洁白的颈子,向两边虚荣地看望。他认识她是保长陆福生的女人。 通过女人的肩膀,他望了一下布满阳光的院落,嘴唇颤抖,似乎在喃喃说了些什么。 “放他妈火……”他的脸歪曲,露出凶横,“一样……一样……” 女人转身,扭着腰走出,但这时候,从魏海清背后,一个兴奋的大声叫了出来: “陆太太,走了么,嘻嘻……” 女人回头,骄傲地诱惑地微笑,仿佛回答:“他在等我!” 黄毛露出猩红的牙花,手里捧着一大堆花爆,出现在魏海清面前了。迎着魏海清的恶意的视线,他的脸怪异地歪曲了一下,肩膀耸起。 “喂喂,老哥,这叫做有缘才相逢。有空过来耍的?”他跨过门槛,站住,声音含着压倒的轻蔑,“这一阵子好?” 魏海清想和他敷衍一下,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在长而尖削的脸上难看地浮上一个艰难的冷笑。 “你好!”他威胁地说,忘记把眼睛从对方的大鼻子上收回来。 “听说你在厂上加了钱了!” 魏海清突然离开门柱,站直身躯。 “你今天来得巧,大十五。”黄毛响朗地说,让殿堂里的人都听见,露出所以还要和这不值价的人说话,只是为了逗弄他一下的样子,“你来烧香吧。……我近来……” “你近来肥。”魏海清替他说。显然的,在他的热烈的声音里,鼓跃着不可抑止的冲动,虽然在他的脸上还僵凝着同样难看的冷笑。 黄毛向香桌走了一步,放下花爆。魏海清的容颜改变,露出可怕的决心。 “我说过我要请你一杯。你太不懂礼。你……”黄毛高叫,一面掳衣袖。 魏海清伸出战栗的手去,指着院落。 “就是,在那里……死了一个人!” 两个中年妇人屏息,从香桌的另一端向这边看望。 “今天大正月十五!”黄毛叫。 殿堂紧张。魏海清一瞬间冷却,明白了自己现在所处的可怕的绝望。但迅速地,复仇的烈火在他里面燃烧了起来,毁去了他的恐惧。 “你怕鬼!”他吼,声音极端昂奋与冷酷。 “你上坟去罢。”黄毛甩着头,走上一步。说底下的话的时候,他每个字中断一下,同时节奏地在左手心里敲着右手的食指:“她、葬、在、草、场、坝!” 魏海清的脸转成青灰。他闭起眼睛,仿佛凝想了一下他的生活,仿佛下了一个艰巨的决心向缠绕着他的什么东西辞别。他遇到在世界上他所最怕的东西了。这就是黄毛,这就是殿堂里的这种兽性的紧张。但他的本能鼓跃他向前。 “你们害死一个女人……卖她!我看着你的下场!”他用闷住的声音回答。 “看着,对!我该你妈十块钱你要不要!”黄毛愤怒地颤抖,狂妄地张开手臂,“十块钱一个老○,她也葬在草场坝。 ……”他在脸前拍手,像拍倒一个蚊子似的。他的声音波动,失去了它的强旺和平稳。“你上坟去,有油舐。……” 魏海清立意先下手,破裂这根难堪地紧张着的弦。但他不能从站立的地方移动。他向四面张望,眼眼里闪出困苦的,绝望的黑光。他吼叫了一声。黄毛扑上来了。 殿堂里的妇人们奔近来又恐惧地逃开去,发出难于理解的尖叫。一个老妇人在供桌被翻倒的时候给打伤了脚,在地上爬滚哭喊,好久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开去。竹凳跳过空中,蜡烛和烛叉横飞,生锈的铁香炉猛烈地颤抖,最后从香板上跌下来,摔在地上。在火辣的烟雾里,两匹野兽互相追逐,挥着拳头,闪着流血的,青灰色的脸。 当舞龙的青年们和别的一些男人涌进院落来的时候,殴斗已处于绝望的境地,无法接近,无法排解了。起初,两个人还互相咒骂,希望用咒骂来占去殴打的工夫,但现在已完全沉默。只彼此用眼睛里的血腥的光相望,渴望着对方的生命。他们奔突,旋转,冲击,撕破脸上的皮肉,彼此努力不让对方抓住,而渴想抓住对方。 咆哮又起来。一瞬间,两个人各抓住一片从对方衣服上撕下来的破片,躬着身躯,隔着被推倒的桌子互相交换了疯狂的一瞥。 四只眼睛移开去的时候,同时发现了殿角的那曾用来灼死郭素娥的火铲,于是,它们突然在血污的额下明亮,爆射出黑色的,狞恶的,欢乐的光焰。 “不要给他抢到,魏海清!”殿门口人涌进来,努力迫近,一个壮年的声音叫。 “嗤……拉开他们,狗黄毛!”老郑毛在人丛中间挤着,挥着手臂。他喘气,向周围所有的人发怒。显然,他刚刚偶然走到这里。 “哎呀……好惨,”一个农妇尖叫,“他们——打——死——了呀……”她啼哭,掩住脸。 但正在这些吆喝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同时向火铲奔去。在中途,魏海清因为急迫,在一张四脚朝天的凳子上绊倒了。黄毛夺到了武器。 三个青年,那长工也在内,在这之间绕着圈子奔了过去。 人群里滚过一阵失望的,恐惧的,痛苦的呼喊。火铲发出沉闷的残忍的声音,击在正在挣扎爬起的魏海清的脑门上,同时也从黄毛手里震落;在殿门这里,一个小竹凳从郑毛手里猛力地摔了过去,击中了黄毛的脸。踉跄欲倒的黄毛被一个阔肩的青年从背后抱住。 “捆他起来!”老郑毛吼叫,敏捷地解下了有四尺长的布裤带,把裤腰卷好。在他的发绿的左腮上,那一丛微褐的长毛映成黑色战栗着。人围拢去,察看着血泊里的软软的魏海清。青年的猛烈的拳头落在黄毛的从灰色破衣下赤裸出来的,生着稀疏的黄毛的胸膛上。 “他作恶为歹,占镇公所的势。你们见死不救!”郑毛发怒,磕响着结实的大黄牙。 沉默。 “他强奸了十几个女人!” “天哪天哪!”女人的惨厉的声音,她舞手,跺脚,“整死他!” 黄毛迷糊地睁开黏血的眼皮;一种眩晕的,无人性的笑哭一般地在他脸上爬过。他向人吐口沫,痛恶地用含血的嘴嘶声叫: “黄毛生来吃人,从来不怕!你们打死——他?” “陆保长,人命案子!”一个青年从人丛中伸直脖子,眼睛奇特地放亮,向走进殿门来的陆福生压迫地嚷。人群的骚扰低抑了下去。 “什么……什么?”保长问,用一种微弱的大声,一面向四面窥探,仿佛他另有目的,为了这个在这里达不到的目的,他的装出失望的神情来的眼睛表示,他即将走开。 “打死人了!”“黄毛……” 陆福生的脸收缩,左腮不住地发颤。他走近,骇异地观看。 “陆保长,你,陆保长……”黄毛抬头望他,声音突然颤抖,无力,含着失望,“我看这事,我要声明……”他在青年的手臂里挣扎。 “你要声明……”保长转开脸,不看他,露出恐惧的神情,“人命案子,要县里才办得了!” “要县里?……公所不行么?”黄毛说,怯弱地战栗着嘴唇,眼睛里涌出了大粒的泪珠,“我……” “诸位,我去报告镇公所!”保长用空洞的声音叫,低下眉毛,不看人群。 “镇公所有花头,我们自己报县!”郑毛坚决地抗议。 “陆福生是混蛋!”人丛里吼。 “他们要串通!” 走向殿门去的陆福生突然转身,下了决心似的向火辣的群众凝视,用闷住的,难堪而残忍的尖声叫,指划着手: “我陆福生决不如此,各位。”(他的眼睛里含着卑微的乞求)“这是冤仇,我知道底细。”他努力说,“黄毛要除掉!” “狗萌陆福生,你变种!”黄毛重新恶叫,“老子帮你弄那个女人……他那个女人是骗来的呀,人家的老婆呀!” 陆福生张嘴,想叫喊,但是终于转身逃开去了。 “你们全是混蛋!你们霸占庙产,骗兵捐,卖女人……” “打扁他的嘴!” “你们亲眼看见!”黄毛仇恶地顽抗。 “我看见……”从殿角传来已经恶意地观望了好久的刘寿春的哭泣一般的叫号。他躬着破烂的小身躯,舞着手臂,昏迷地,急剧地冲过来,挤进人丛,瞪大眼睛望着在血泊里抽搐的魏海清。 “鸡蛋……魏海清,你要死了呀!”他叫,眼睛里迟钝地闪过疯狂的恐怖。“我看你这个狗黄毛,”他奔向黄毛,揪住他的衣服,“我看见,你奸死我那女人,我那可怜的……”他裂开嘴,大声嚎哭,击打着黄毛的脸颊。黄毛徒然地躲闪着,吐口沫。 “我,我担当!”黄毛凶横地目夹眼,发出破碎的声音,“起先你们要卖她,卖给那个大鸡巴……你们烧死……有陆福生!”他喘息,多量混血的唾液从嘴角垂了下来。 人群严肃地沉默,为这意外的供述所骇异,做着兴奋的思索。但一瞬间之后,又爆发了愤怒的,深沉的.痛苦的呼喊。 “揍死他!” 老郑毛鹰一般地张开手臂,粗大的拳头击在黄毛的鼻子上。这时候,魏海清苏醒,撕去了包在他破碎的头颅上的血布,在地上痉挛,用胛肘和膝盖爬行。 “包好他的头,不能叫他动!”一个妇人急叫,四面找寻帮手。 魏海清垂下头,向地上流注着深红的热血。从齿缝里,他喷着灼热的呼吸,无声地,痛苦地哭泣着。最后,手断折了似的向外撇开,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又倒到地上。郑毛轻轻跨向他,屏住呼吸。两个妇人,一个年老的,一个年少的——尤其在那年少的丰满的苍白的脸上呈显着不可侵犯的,有教养的庄严,弯腰向他,接了一个青年抛过来的白帕子,重新替他包裹头颅。 “魏海清!”老郑毛喊,声音深沉,“魏海清!” 魏海清在妇人的手底下睁开昏狂的,染血的眼睛。老郑毛俯腰,眉毛和手指战栗。 “魏海清!” “你的女人死得早,好苦啊!”年老的妇人说,揩眼睛。年少的一个可怕地严峻起来,脸变得尖削。 “魏海清!”老郑毛吹气,喷着鼻涕。他的老眼充血,被泪水湿润了。 “哦……呜……郑毛!”魏海清微弱地回答,嘴唇作着狂喜的歪曲,“你来了。你看见了,郑毛……我悔……”他的手指在地上抓着泥污,“记挂小冲,让他去上工……” “办得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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