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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寿春在黎明时候就出去了,一直到现在,到郭素娥背着木板提着箩兜回到小屋子里的时候,还没有回来。郭素娥感到微微的眩晕,鸦片鬼的不在正好使她不被骚扰,自由地休息一下,等待张振山,等到命运的最后的判决。她在床沿上坐下来,垂着头,开始咀嚼刚才的事,尤其是张振山的行为所给予她的印象。下午的山巅上很寂静,风眼厂的机器的有韵律的鼓动声在杂木里昏昏地波荡着。
  一种丰裕的狂喜,首先雾一般地在她里面浮动,使她惶恐,随后就坚实地燃烧了起来,将她的面颊变得柔软,红润。
  她的眼睛发灰,她的呼吸幸福地急喘了。
  “回去,不要再摆摊子。”她咀嚼着:“他今天一定会来;恐怕就来了,要不然,晚上,……哦呀,我这个女人!”
  她的眼睛里浮上了泪水。她喃喃着站起来,察看自己的打了好几个小补丁的干净的蓝布衫,然后走近桌子,向屋子的光徒的四壁凄楚地注视着。由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由于平常总是用劳动来稳定颠簸的心绪的强的习惯,她从桌楞上拖下抹布筋,到门前的水沟里去沾湿,开始专注的擦起桌子来。
  在擦桌子之后,她的身体温热,萌生了一种要把整个屋子全收拾一下的欲望。她铺床,以细致的心情扫了泥地。她把破扫帚举到头顶上去,擦着墙壁上的灰尘的波痕和蛛网,就像在这生霉的穷苦的屋子里即将进行一件体面的大事似的。
  几年来,郭素娥在饥饿穷困里变得粗野而放肆,从不曾有过这样细致的心情;几年来,女人无抵御地跌在险恶的波浪里,所有的一切全溃烂,声音也成为昏狂的,从不曾在心里照耀过这样像田园的早晨阳光似的温煦的光明。一种简单的柔和的音乐在心底深处颤动,把多日的暴乱,淫恶,毒辣全淹没;她的身体浸着汗,她的灵魂浸着善良。一个稀有的欲念攫着了她,使她想立刻冲出屋去,向她一切认识她的人招供一切,宣说她的屈辱。最后她掷下扫帚,扑一扑衣服,眩晕地吸了一口气。
  “这屋子里要只我一个人就好,没有那鬼……”她坦率地想,走近窗洞,以一个长长的凝视迎着烟雾似的落山阳光。在山巅上面的低空里,两只翅膀闪耀着乌监色的鹞鹰,把锋锐的头向着阳光,骄傲地翔过蒙烟的林丛。风眼机器的颤动声和平地传过来,此外,还可以听到山峡里上行煤车的笨重的震响和它的汽笛的挑战的吼叫。当郭素娥跨出门的时候,一个中年的庄稼汉正荷着牛轭经过石板路,下到另一边山峡里去。他仔细地掳起他的衣裳,望着下面的安详的田地,牡牛一样慢慢地磨着下颚。一经过削壁,他就吐出了嘴里的什么,扬起尖利的嗓子,唱起山歌来:天干米贵甲子年;十字街头无米卖,
  把搁在轭头上的手放下来以后,他依石壁站住,猛烈地昂起头,在声音里充满了烈性的悲愤:
  没有多久,从昏暗的峡谷底下,冲破梦境似的沉郁和疲劳,另一个更锐利更昂扬的声音应和着飞扑了出来,使得黄昏的空气似乎在破裂,在猛烈地闪灼。在这声音划然中断之后,是工厂的汽笛的五点钟的怒吼。
  傍着一株扁柏树,站在草坡顶上的郭素娥,被这锐利的歌声逗得焦灼起来。她不安地搓着手,歪着褐色的颈子,微微张着充血的唇,向底下的厂区渴望着。在她后面,从邻家的毗连的屋子的门洞和窗口,浓烈的干柴烟带着盛夏的气息喷了出来,凝滞在草坡上。现在,郭素娥淹没在自己的欲求里,升腾在这平常的晚餐的辛苦的柴烟之上,对自己的邻人更冷淡,而且因为他们永远在臭泥沼里面爬,障碍自己的幸福,对他们怀着骄狂的憎恶。她仰视着对面蓝黑色的山峰,和山峰后面天空上悬挂着的深紫色的云柱,希望在这仰视里,张振山会不知不觉地走近她,向她伸出允诺的手臂。
  但她失望了。两只乌鸦掠过她的头顶,作着低旋,向扁柏林里栖去,它们的突发的尖叫把她惊醒。显然的,张振山在晚餐以前没有来的希望了。但刘寿春今天一整天到哪里了呢?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骗钱用呢?
  “他总要有诡计的。这样的人也能在世上活……”她喃喃地说,用来安慰自己奇异的焦灼,走进屋子,在黑暗里摸索,煮起包谷羹来。
  但她没有吃一点点。她的心绪变得险恶,那些在一点钟以前她为了使她的幸福的自觉持久所做的努力,现在除了疲劳以外,什么效果也没有留下。她感到周围的一切,这黄昏,这山巅,那风眼机的昏沉的晕响,那喜爱人家不幸的邻人,都不给予一点呼吸的空隙似的,向她不吉地迫来。她从窗洞茫然地向外面张望;那升浮在山坳里的厂区的灯火的眩晕,在她,仿佛是一场无声的火灾的映照。不幸决不会离开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她想,同时感到不幸正在像凶横的军队似的向她围拢来。她紧紧地扳住窗洞的木柱,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情急地攫牢一根枝条似的;仿佛这世界是这样的迫害她,她除了这一根窗洞的木柱就别无所依似的。她在锐烈的失望,不,被摒弃的打击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不大清楚她是怎样挨过这几个钟点的。她焦苦地坐着,守着油灯,张振山没有来,现在已拉过九点钟的汽笛了。她开始盼望任何一个人来,不管是魏海清或是刘寿春,由他们的来,她会更感到那种绝望的希望的变态的欢乐;她会奋身哭号,骂,声言她要永远脱离这种生活的,不管到哪里去,纵然去死,去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埋在屋子的荒凉的空虚里,由焦急而糊涂,她逐渐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人家骂我,管我屁事;——这样才受不了啦!”好久之后,张振山的思想,以她的声音在她里面不可捉摸地浮荡了起来。“一个人活在世上,一生总在挨骂,遭打,这是凭啥子!
  为啥子要挨下去呀,我恨煞他们,这次再不成,吃不饱,挨穷,我就杀死了……哎哟,我的姆妈呀!”
  门板轰然的碰响,惊得她跳起。接着是短促的寂静。
  “啊,他——来……了!”
  她奋力扬起手臂,像挣脱什么东西似的,然后跃到门前。
  但当她看见跨进门来的是刘寿春和别的几个镇上的人的时候,她就浑身凉却了。
  刘寿春用手里的灯笼照着门槛,恶毒地俯身向地下张望着;轻轻地跨进门之后,他把灯笼提到嘴边,从肮脏的短须里吹熄。
  “进来!”他向站在门口的人招手。
  顶前面跨进门来的,是绰号叫黄毛,黄色的眉毛在扁平的额上联起,在粗黑的胶粘地下垂的眼皮底下闪出一对含着恶意的窥探神情的眼睛的,场上有名的光棍。第二个是刘寿春的高大的年青的堂侄,一个简单的长工,他到这里来,并不起什么作用,只纯粹地探听一下,看这个被所有的人憎恨的漂亮女人究竟是怎样,以确定自己的飘摇不定的道义心。第三个,是保长陆福生,当他跨进门来的时候,他庄严地除下他的新礼帽,把平板的黄脸仰一仰,露出两颗金牙,向主人带着毫无意义的严肃说:
  “就这吗?”
  刘寿春狡猾地转动一下眼睛算做回答,同时,他挺直身躯,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向郭素娥狠恶地说:
  “替我跪下来!”——在说话的时候,他顺着手势吃力地俯下腰。
  女人动着失色的嘴唇,摇着头,明白了自己的绝望。在喉管里震响了一下之后,用一个郭素娥这样的女人在最后的绝望里所能有的愤怒的一击,她以一种充满不可侵犯的尊严的声音叫:
  “哪个敢动我!”
  黄毛展开阔肩,抖着手里的绳索,就像郭素娥的话是一个邀请似的带着惬意的微笑走近来:
  “对不起!”
  女人跃向桌子,攫着盛满冷汤的大碗。
  “我是女人,不准动我!”她伸直嗓子狂喊,接着就将大碗猛力砸过去。这碗击中了刘寿春的脑部,使他呻吟了一声,带着汤水和碗的碎裂声一同向壁角翻倒下去。
  黄毛扬起胶粘的眼皮,跃过来,用绳索鞭打郭素娥,在保长和长工的帮助下将她紧紧的捆起。在捆绑的时候,不管他的颊上怎样被抓破,他把大手伸到女人的衣襟下去,使劲地,狠毒地捏着她的乳房,以至于使她疼痛得厉叫起来。
  “你们是畜牲,你们要遭雷殛火烧;你妈的○,我被你们害死,你们这批吃人不吐骨的东西!”她的惨厉的,燃烧的吼叫从小木屋子里扑出来,冲过围在屋前的邻人们的头顶,在黑夜里,在杂木林上回荡——“好些年我看透了你们,你们不会想到一个女人的日子……她捱不下,她痛苦……”最后,她侧身向刘寿春的堂侄:“哦,你是怎样的人呀,你也变成这样……”
  在屋外的土坪上,一个老头子从嘴上拿下烟杆,在众人的沉默里批评:
  “好厉害的女人啊!……确实,确实如此!”
  “我早知道这手哩!”那个郭素娥曾经向她借水的新媳妇说。
  “岁月坏,尽出这些事;要是不穷苦呢,这女人也不坏。”
  “黄毛一来就无好事!”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奋激的声音,“陆福生专门顶王八。刘寿春尝得吗?”
  而在屋子里,当女人的叫声裂断了之后,临到了一个仅仅一瞬间的紧张的沉默,可以听到昏暗的空气的颤动。刘寿春的堂侄,那单纯的长工,从黄毛捏着女人乳房的时候她的号叫,尤其是她的最后的一句话里,体会到一种不属于目前这毒辣的小屋子里的世界的,使他的心冷凝的东西,惶悚地把手从她的发烫的手臂上移下来,然后独自走到屋角去,蹲下来抽着烟。从此他不曾触动郭素娥一下,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当郭素娥事件的真相明白地被宣露出来之后,对于他的简单的道义心他就变得疑虑。
  女人正叫骂得激烈的时候,因昨夜的热病而衰弱的魏海清爬上了山巅,挤在观看的邻人们中间。就在今天下午,他从一个路过这里的亲戚那里,知道了鸦片鬼受着黄毛和陆福生的怂恿,要抓郭素娥,假若她不答应把她卖给一个因为一种生理病态,死去了四个女人的绅粮这件事的话,就要以家族的名义,仿照上一代的残酷的实例来惩罚她。这事情后一步可以公开,但前一步,即出卖,是守着秘密的。
  魏海清,听着这不幸的消息,在起初,是异常快意的,但到了晚饭之后,这快意就变得苦涩。他睡下去又爬起来,苦闷地在煤渣路上傍徨,思虑这件事的各方面,思虑他的内心;他对女人的怨恨是不可战胜的,但更不可能战胜的是他对那他曾经在他家里做过工的绅粮,对保长陆福生和地痞黄毛的憎恨。最后,他不再让自己继续想,蒙懵地拄着木棍爬上山巅,决定向郭素娥告发。
  怀着一种暧昧的激动奔上山来的魏海清,现在是落在失望里了。他挤在一个抱着手臂的男人背后,从后者的肩上探出他的紧绷的长脸,向屋子里愤怒地凝视。在郭素娥的叫喊中止之后,他排开前面的人,尊严地提着木棍走进屋子。他的直视的长脸上战栗着愤怒,显得坚决,丑陋。
  “告诉我,你们做啥子!”他低而急迫地问,拄定木棍。
  从屋角里,年青的长工坦率地望着他,当保长陆福生把手抄在大衣里,朝他走来的时候,向他做了一个切断的,但不是他所有暇理解的手势。
  保长仰着平板的黄脸,屈尊地拍了一拍魏海清的肩头。
  “一向好?”他低低地说,吹着气,“你顶晓得这个女人的,这是地方上的事,我们负责在身,不能容许。”
  “她做了一些啥子事?”
  保长望望坐在床沿上抱着头的刘寿春,微微显出困窘。同一瞬间,被绑在凳子上精疲力尽的郭素娥,以一个悲愤绝望的凝视向魏海清投来。
  “这明明是家事,保长,怎么是公事呀!”魏海清粗壮地跨上一步,叫。
  保长陆福生把礼帽从头上取下来,威胁地望着他。
  “地方上一直如此,你不懂。”
  “她是我的亲戚!”
  “哎呀,不要这样甜!”黄毛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刘寿春奋舞着手臂,喷着口沫,在床铺那里毒喊起来了:
  “我不承认你们,你们平常不认得我。……我要重整她呀!
  我要叫你们全看看……”
  “不要叫吧。”保长严肃地转向他说。但他在吞了两个字之后,还是继续叫完:
  “看你们以后欺不欺我。”他转向女人,“看你,哼,你可朗个办我!”
  “做鬼也杀死你!”郭素娥咬着牙齿回答。
  黄毛侧身走向她,从眉毛底下瞟着她的脑部。
  “我们走!”
  魏海清在窘迫和孤单里挣扎着,横着木棍走到门口,突然向门外咆哮:
  “各位看啊,天下有这种事!他们要把这女人卖给绅粮吴朗厚,我在他家干过活,我知道底细……”
  当门外像狂风啸过森林似的腾起一阵兴奋的,惋惜的,呼喊的时候,郭素娥从凳子上跃了起来,把身体疯狂地击向刘寿春,和他一同滚在地下,发出她的最后的,令人颤栗的厉叫:
  “我们都可以死了!”
  同时黄毛走向魏海清,险恶地扬起左眼皮,喷着恶臭的酒气说:
  “还有话说么?这与你何相干——不卖给你么?哈,改天请你喝一杯!”
  魏海清抑制着自己,倾斜着身体握紧拳头站住。但他的身体还是摆动的,就像他立刻就要摔倒一般。他昏迷地告诉自己,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不要再干涉下去了,但是当郭素娥的含着明显的要求的眼睛射向他时,他就为自己的这样的想头战颤起来,退到门板上。
  “要我去喊——张振山吗?”他在心里怯懦地说,“我不……来不及了,那要闯多大的祸!”
  郭素娥失望地望着门外的人群。当保长命令黄毛拖她走的时候,她迅速地退了一步,倚在桌子上,使劲地在绳索里扭动丰满的肩膀,像在替决心和杀戮找寻力量似的。走过门边,她给了她的邻人和魏海清以仇恨的一瞥。这一瞥在魏海清的以后做苦工的日子里,将永远从内心怨毒地照耀,不会被忘掉。
  女人跟着刘寿春的一群,走上石板路,走上她十年地梦想着从它走开去的石板路,下到峡谷里去了。在他们后面远远地跟着,不停地吸着烟的,是那年青的长工。
  一个老头子走向呆站在落了锁的门板前面的魏海清,愁虑地问:
  “究竟朗个回事,你说说看!”
  “他们卖她,她不肯就杀死她!”魏海清举起木棍,以麻木的大声回答。
  “可以报官吗?”
  “官今天就来了一个!”
  “狗命的!”
  邻人们逐渐走散了,吮吸着烈性的痛苦,魏海清拄着白木棍在落了锁的门前,在黑暗的土坪上蹒跚地徘徊着。以后就抱着头,把木棍夹在膝盖中间,坐在枯树桩上。
  “要是张振山那混蛋来了会怎样呢?”他自己问。接着回答:“不成的。张振山也不是比他们好一些的人。况且他一个人有捶子用!……他们是贱狗狼群,可杀!”
  他倏然站起,望向黑暗的山峡。
  “那是一个瘟臭的地方,我魏海清决不回去,宁愿在外面饥饿而死,啊!”他摊开手,喘息,想起女人的刚才的惨叫来:
  “‘你们不晓得一个女人的日子,她挨不下去,她痛苦!’……啊,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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