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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纸币捏在手里的郭素娥,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她原来是存着她的情人可以给她一种在她是宝贵得无价的东西的希望的。她的痛苦并不是由于普通的简单的良心的被刺伤,而是由于,显然的,她所冀求的无价的宝贝,现在是被两张纸币所换去了。她捉不住张振山,当由偷情开始的事件在她现在苦恼地越过了偷情本身的时候,这个强壮的工人的不可解的行为,他的暧昧的嘲讽,他的恨恨地离去,使她绝望。整整一年来,她整个地在渴求着从情欲所达到的新生活,而且这渴求在大部分时间被鼓跃于一种要求叛逆,脱离错误的既往的梦想。虽然她极能勤苦地劳动,虽然她对她的邻人特别和蔼,但由于时常显露的犯罪的相貌,她依然被认为是一个奇特的败坏的女人。然而她不但不理会这些,而且逐渐变得乖戾了。她是有着黯澹的决心的。这就是:她已经急迫地站在面前的劳动大海的边沿上了,不管这大海是怎样地不可理解和令她惶恐,假若背后的风刮得愈急的话,她便要愈快地跳下去了。跳下去,伸出手来,抓住前面的随便什么罢。 畏惧虽然在好几年的险恶而被凌辱的生活里失去,但无论如何,这是痛苦的。尤其,她的手抓住了什么呢?——张振山,毒辣的,冷漠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无心肠的,无赖的男人! 另外还有一个自己向她诚实地飘过来的人。这就是魏海清。这个人是她的丈夫的极远的表亲,从前也佃地种,但在四年前死了女人之后,不久,地被主人无理由地收回去了,自己就带着刚刚五岁的小儿子到矿里土木股来当里工了。三十几岁,有着端正而晦涩的脸孔,是一个呆板而淳厚的人。他和郭素娥,是一向就保持着简单,拘谨,而且隐匿的亲密的;显然的,郭素娥,尤其当他投到工厂里去之后,是十分注意他的。但不幸的,是他被张振山从头上跨过去了。当他在一个晚上,心跳而羞涩地在这恋爱的屋子里下了异常大的决心,表露他的旧朴的欲求的时候,郭素娥突然变得严正而乖戾(在以前他是不曾见过这女人的这样的相貌的),拒绝了他。当然,这是把他伤得很重的。——他原来只以为刘寿春是她的阻障,不久就会死去,不足以使她牵挂,却没有料到这中间还有另外一个严重的角色。但不久,他就朦胧地把这件事探听出来了。积蓄了好几年的痛苦的意念,战战兢兢地在布置着希望的这颗过平凡生活的真心,现在被无情的郭素娥所摒弃,被优越的机器工人所踏碎,对于他,该是如何地怨恨,如何地痛苦! 但是魏海清这种人,对一切都要依照自己的观念探个究竟,把自己范围内的一切看得很重,是不大容易死心的。在这晚上,九点钟后,当他的八岁的男孩在木床里端沉重地睡去了的时候,经过了一番苦闷的内心交战,他熄了小烟袋,从位置在北山坡的工人宿舍走出来了。天上屯积着云,在云的间隙里有朦胧的上了锈一般的星在发光。坡路旁的路灯,它的松弛了的灯泡在偶然疾卷过来的凉风里摇闪着。 他故意避开那一条贯穿过明亮的机电房的平坦的煤渣路,从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上走。他的步武起初有些犹豫,发出一种拖沓的疲劳的声音,但随后,当他穿过卸煤台,临近那漆黑的山坳的时候,便强烈地紧张起来了。 “我去一趟哩。”当他弯腰爬上风眼厂所在的山坳,胸膛被热辣的昂奋所紧迫的时候,他颤着嘴唇,告诉自己。 这旧朴的人,这一切观念和情感都有着明显的但积满尘埃的限界,像熊一般固定而笨拙的人,现在容许自己去做一件非分的大事了。不管他怎样提醒自己说,他的行为只是想探一探这个女人和张振山的究竟,为着必需的道义,他的全身还是起着一种自觉犯罪的发烫的颤抖。 “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依着一根腐朽的树干,他张开生着几十根零乱的硬髭的嘴唇,向黑夜吐出他的昏乱的叹息。一瞬间,二十几年的土地上的辛劳像一块平坦而阴凉的暗影似的,在他的迸着昏红的火星的眼睛前面闪现。 他的微微佝偻的长身影在小屋子前面出现了。门关着,里面凝固着寂静的黑暗。但在最大紧张以后,他突然对面前的一切都感到不明了,只是走上去,机械地向门缝里窥探着。当他的手举到薄木门板上去的时候,他仿佛在听着别人敲门似的,而且在心里寒凉地惊诧着,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大胆。郭素娥在屋子里猝猝走动的声音他没有听见,门板的突然的裂开,使他在新夹袄里打了一个寒战。 “走开,走开!”郭素娥在黑暗里露出白色的脸来,惊慌地说,“他今天说是生病,不上班了。……哦,是你!”当她发现对方并不是张振山的时候,她把一只白手举到松乱的头发上去,屈辱地小声尖叫:“你跑来干啥子?” 魏海清沉默着,在这之间,恢复了镇定。 “和你说句话!”他威胁地说。 “说什么?”郭素娥敏捷地跃出一步,严厉地问。 魏海清什么也没有想地沉思了一下,望着女人的颈子,说: “你知道,张振山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怎样?” “他仗势欺人,是个流氓。你要当心……”因为情急,舌头在最后缠结了起来,使他失去了话句。当他和他的狼狈挣扎的时候,郭素娥迅速地走回去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黑暗的土坪上了。 “长得多好的人啊……”他自语,用衣袖揩着发汗的脸,但随即就因自己的赞美恼怒起来,向土坪的外侧走去。 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刘寿春的激烈的咳嗽和朦胧的话语使他站住了。 “哪一个?”这鸦片鬼恨恨地问。 “我。”女人的嗓子提得很高。 “你干啥子去?……” “刚才狗叫,我怕强盗!”女人用一种凶恶的声音叫了出来。 魏海清从屈辱里挣脱,愤怒起来了。他笨拙地把手叉在裤腰上,向地上大口吐着痰。 “世界遭变了。瘟女人!”他蹒跚地向土坡上走,“我为啥子要打我的女人呢?她丑,整年生病,但是她比这骚货好得多!……可惜我们少年时候不知道!”他激烈地向前走,并不辨认路,只是佝偻着,把飘荡不定的大脚一步一步地踏在野斑竹和茅草里,“我愈来愈作难,心中焦苦,成一个糊涂人了。 吃白泥巴的日子,也过的呀!怎么现在不想法,跑出来做工呢?我要是有谷子,”他的浑实的手臂在空中抓扑,被他的手掌所击弯的桑树的干条刷在他的胸上,“要是有,看这瘟女人对我怎样呢!”抚摩着粗糙的下巴,他在枝条之间站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但是当他正预备向风眼厂的昏弱的灯光回转的时候,在他侧面,茅草燃烧般地响了起来。他迅速地而且突然涌起一种烈性的愤怒转过身子去,看见了一个比他矮些的方形的人影坚定地在三步外屹立着。他闭紧嘴,严正地站定。 “魏海清!”张振山发出他的深沉的声音喊。 “你是哪个?”魏海清喘息地问;所以喘息,是因为他已经在对方的最初的发音里认识了对方是谁。 张振山向几丈外的隔着一条污水沟的小屋瞥了一眼,随后便向下走了一步,攀住树枝。他在小屋的空了的猪栏后面,在那每一次总坐在那里等待着跃进屋子的时机的石块上,听见了魏海清和郭素娥的谈话的全部;而且,当魏海清激怒地痛苦地在草坡上转着圈子的时候,他已窥伺他好久了。 “我问你两句话,魏海清。”他冷酷地说。 “问吧。” “我是流氓,这有点像,我夺人之妻,这也对;”他磨着牙齿,“现在你回答我,我仗谁的势欺人,谁的势力?” 魏海清的脸灼烧,愤怒地颤抖起来,热辣的烟雾包裹着他,使他感到自己仿佛腾在空中。 “问你自己!”这鳏夫笨拙地顽强地回答。 “问我吗?”张振山猛烈地把手里的桑枝从树上折断,魏海清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反应地退了一步,“你们,在女人面前像狗一样地舐一舐,打个滚。我可怜你,你舅子荐你来做工,你有六块钱一天,蛮行。你像个做工的人吗?要站出来正面说话!”他鼓起胸膛,把他的冷冰冰的声音压尖;但这尖声是微颤的,“我不怕谁,也不仗谁!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人! 告诉你,再不准到这屋子里来!” 他把手里的桑枝举起来,狠狠地向屋子那边挥着;光赤的桑枝在夜的冷空气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地方!你凭什么……”魏海清窒息地叫,“你畜牲养的,没有人心……” “哈哈,你们的地方!——今天就这样说了。记牢!”他把桑枝重新扬起来,做成一个威胁的姿势,击断在树干上,然后用强猛的大力缩紧肩胛,咂一咂嘴唇,大步向风眼厂的电灯光走去。在石板路上他避着风点燃了香烟…… 魏海清怔忡着,一瞬间不能明了自己,只是向张振山的凶猛的影子凝视,仿佛这个人的在火柴的晕圈里闪亮的刚硬的头发和搐塌的鼻子有一种特异的美丽,很诱惑他似的。但终于他感到锐烈的失败的痛苦,昏乱地诅咒起来了。 慢慢地,他下到山下去。夜风扑卷着他的夹袄。循着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他佝偻地,缩做一团地走着;——他蹒跚地摸索着,就像他迫于饥饿和寒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郭素娥并没有睡。在那鸦片鬼发着谵语昏昏地睡去之后,她因了某一种理由,又悄悄地开门走了出来,向风眼厂那边的淡薄的光晕探望,然后,绕到屋后的猪栏旁去。充满情欲和梦的女人的感觉是那样的敏锐,她立刻发觉了草坡上的短剧,伏到猪栏下去了。她的心感到一种庞大而甜蜜的紧迫,惶恐地撞击着。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几乎迫使她要急剧地冲出去,但同时她的脚又仿佛牢牢地生根在地上似的,不能移动。…… 现在,一切全梦幻似的过去了;张振山和魏海清消失了。 “啊,他不准!”望着魏海清的消失在风眼厂后面的长长的身影,她带着幸福和酸凉叹息。“这是哪些说法呢?……他不准他再来我屋子里呀!”她伸长赤裸的颈子,在心里狂喜地尖叫了起来,随后,她跃到张振山曾经坐在那里的石头上,把身体向着另一面的沉在深邃的黑暗里的山峡,昂奋地呜咽了。 在这峡谷里,在这重压着它的苦重的暗影在她眼前浮幻着黄色的晕圈,又爆耀着墨绿色的星花的下面峡谷里,在这夜深寂寞,流荡着黑暗的冷风,仅仅模糊地闪着水田的淡光的峡谷里,是充满着她的骚乱,痛苦,悲凄地逗引情欲的遥远的记忆。 ……七年前,一个外省的军官在这峡谷里引诱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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