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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声不做气不透地走了。 好个糊涂的秦二!听讯赶来的秦二的好朋友大陆跺脚骂道,你走总归是要走的,做么得舞神扮鬼,摆在眼眉头上不是想害人吗? 害哪个?还不是害我!秦二的老婆三女凄凄地哭着,早走晚走我晓得伊总是要走的,就是没想到伊会这么个走法,害得我还真不晓得伊是真走还是假走了?么日么时辰走的? 妈妈,爸爸不是留了字条,是今天上午十一时半走的?秦二的崽四喜扯着哭哭啼啼的三女认真地说。 崽呀崽,我娘儿俩好命苦哟!三女一把抱住了四喜大放悲声。 一旁的五婶就扯起衣袖揉眼窝子抹泪水,这伢儿真可怜,连走的意思都不懂,伊老子就走了。 也罢也罢!秦二的老子秦老倌老泪纵横,恨恨地发狠,这个设良心的东西,好撇脱!说走就走?都不要去找了,我还省了收尸! 秦老倌的话又引起女人们一片呜呜的哭声。 哭声中,秦二的崽四喜似乎有些明白了,大人说的走似乎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走路的走,是暂时地走,离开的意思;一个是死的代名词,是永远地走,消失的意思。 四喜十二岁了,今年刚上初中一年级。 扯过秦二留下的那张字条又看了一遍,大陆的眼睛也潮了。他也想哭,但看一屋子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女人,就他一个壮汉子,他就不敢哭了,装作看字条低着头强格格地把眼泪忍了回去。 字条上的字很粗,是秦二习惯的一风吹侧左斜体: “爹,三女、四喜: 我走了,从此海角天涯,了却残生, 将从你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你们不用 找我了,找也找不着的.病人逝去,好 人早解脱。你们要忘了我,早日开始你 们的新生活.我不能继续爱你们,却可 以不再拖累你们,让时间提前帮助我, 使你们早点快活,幸福起来! 秦二走了! 秦二 即日上午十一时半留言 你看你们看,这个秦二,远的么事耍谎?哈?大陆忽然把字条拍得哗哗作响,笑了起来,伊这是写戏还是弄么事鬼文摘呢?么事病人长逝去,好人早解脱?么事我不能继续爱你们,却可以不再拖累你们,肯定又是在哪篇文章里摘抄的话! 秦老倌的眼睛猛一亮,大陆,你是说伊在逗我们的? 嗯,是逗耍开玩笑,大陆肯定道,不过,伊走还是走了,只是还会回来的。伊是先离家一段时日,好让你们适应一下伊以后真走了的生活。 一屋子人精神一振,觉出了一线希望。 三女抬起泪眼,依样说来,秦二还会回家来?我们不用找他了? 大陆不敢看三女的眼睛,低着头,老半天才说。找还是要找的,时日久了,怕他的病拖不过呀! 这一说,三女又哭了,慌慌地起身往房间里跑,说,我的天哪!不晓得伊把药带走莫?还有药棉,伊动不动鼻子就出血呀…… 大陆召集了他和秦二的几个要好的朋友小九子、老拾等,分头到镇里的码头、渡口、汽车站等处询问。 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渡口等摆渡的汽车很多,老远地排成了一条龙。大陆用摩托带小九子到渡口,跟着渡轮跑了个来回,问了船员、交警、流动商贩等,都没有发现秦二的线索。大陆很沮丧,蹲在路边抽烟,怪事?这丁点儿大的小镇,人不熟也见过面的,怎么没人看到过秦二?小九子安慰道,也许秦二是从汽车站坐车走的,回去问老拾去。大陆一丢烟头站起来,我们走!这时,小九子一眼看到他舅妈,老人家端个铝锅,正吆喝卖盐茶蛋哩。 舅妈,小九子走上前招呼一声,然后问她中午看到秦二没有。 舅妈笑嘻嘻地说,看到了,还吃过我的盐茶蛋哩。 小九子说,舅妈,秦二几时吃了你的盐茶蛋? 中午十二点钟的样子。他身穿夹克衫,背个牛仔包,啊,还戴了一副茶色眼镜。买了十个盐茶蛋,硬是多给了块把钱,我还同他扯了半天。 自确认秦二真的走了后。三女就一直在哭,不是放声嚎哭,而是大瞪着眼睛无声地哭,二串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从下巴上往下滴,那双悲绝的大眼睛让大陆看得心里一阵阵发疼。 四喜放学回来后,听说爸爸真走了,就一头栽进三女怀中大哭大叫,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哇!摇得三女泪花四溅,无言回答儿子。 秦老倌发狠,四喜,莫要那个没良心的爸爸,只当伊真死了! 四喜就用头撞爷爷胸口,爷爷乱说,爸爸不死,爸爸没死呀! 被孙子顶靠了墙,秦老倌搂着孙儿哭,跺得搂板咚咚发响,天哪天,我前世造了么孽哟? 望着一家三代如此模样,大陆几个人的鼻头发酸,互相望望,眼里的话说,看这一家子,依样算是完了! 小九于的舅妈证明秦二是摆渡去了对岸,那是通往九江的道路,再往前是早路,有汽车、火车;水路有大轮,可算是四通八达,能去的地方无法预料。秦二带走了所有的药品外,只带了两套衣服和不足一百元钱,估计秦二绝对走不了太远。因此大陆决定兵分南昌、武汉、九江三路查找,约定三日后全部返回,不管有无线来找到人否都回来交流情况,再作部署。 都准备走了,大陆犹豫了下,对五婶说,五婶,麻烦你跑一就叫七妹今晚来哈三女好了。 七妹是大陆的前奏,也是三女的好朋友,在旅游局工作,今天一直没去告诉她亲王定了的事。五婶说,要不,我在这里陆三女。 不!大陆摇摇头,你还是去叫七妹,然后陪秦大叔去店里值班,先陪大叔说说话,待会儿我去陪他过夜。 我不要人陪!秦老倌又跳了起来,你怕我伤心,怕我会为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去寻死?我才不呐!伊要死去死,我不死,我要活给伊看看,老子要活成众人嫌的老精怪!说得满脸老泪直淌。 爷爷不死,我爸爸也不死!四喜又哭了。 大叔,大陆好言好语劝秦老倌,你莫发燥了,发燥也无用,莫吓着四喜,你还要帮着三女、四喜拿主意才是。 搂抱着孙儿,看着一直默默流泪的三女,秦老倌直叹气,天哪!造孽、造孽哪…… 二 说三女是伤心地流泪不如说是懊悔地流泪,她太疏忽了,这疏忽就像她的泪水一样,流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发现秦二得癌是去年五月份的事,那以前秦二的身体一向很好,瘦瘦长长的筋骨人,却从来没有得过病,偶而有感冒也不吃药,多喝几杯白开水,让鼻子塞个天把两天,不知不觉就好了。没想到问题就出在鼻子上,后来鼻塞喝开水也不管用了,接着鼻子就常出血,擤鼻涕里都带血丝。三女以为秦二是上火了,就经常买些水果皮蛋,煮些银耳绿豆汤给秦二喝。 这几年剧团演戏没人看就不演戏了,秦二也就不编戏,着实闲了几年。只是后来县财政养剧团不起,只发基本工资,其他各种津贴杂费要剧团自己解决。剧团解决的办法是分成了录像、舞厅、电子游戏房等几个承包小组,让演员们自己去搞钱,人员自由组合。秦二他玩单帮自由自在惯了,几个组的人有些不敢组合他。优化组合那阵子,几个组长都来对秦二说,秦二你大编剧自然是不愿干这看门收票扫场子的事,这几个碎钱,你秦二打个夜班就写出来了。秦二明白剧团人的意思,不愿意人多分帐,也怕他放不下架子不服管。秦二其实也还真放不下架子,好歹他也曾红火过一阵于,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他写的三部大戏七八个小戏也曾把省戏曲界闹得沸沸扬扬,得过大大小小十多个奖,是中国剧协会员、省剧协理事,如今叫他坐在录像厅门口为那些“少儿不宜,三级艳片”收票把门,他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咬咬牙,秦二决定还是玩单帮,只拿那三级编剧中级职称的基本工资三百来元钱,在家写稿赚点槁费自补自足。 秦二写稿写得很累,不能再编戏,秦二就转向影视剧本创作。却想不到好不容易写了剧本,电影厂嫌题材一般,没有市场竞争能力,如作者能自筹资金或拉赞助才可考虑筹拍;再投电视剧制作部门,这边回信更干脆:剧本尚未看,但如可筹到十万元资金,则可视资金情况改编成多集连续剧。秦二接信后着笑一声,把剧本放进抽屉不再写剧本了。他身居贫困老区县,别说拉十万元赞助,就是一次性赞助能拿出万元的单位也找不到一个;后来,秦二也写过小说,搞过通俗文学,但搞戏的思维已成定势,无法适应千变万化的现代潮流,难成大气候。末了,还是三女为秦二找了条文摘的路;三女利用自己在县图书馆工作之便,为秦二提供大量书报,秦二从这些书报中找出有用的资料,分门别类地归档,重新组合成综合性的文字,如今的报纸副刊,什么“星期天”“周末版”铺天盖地。一些地市级报纸的副刊需要的就是这类稿子,稿酬以千字50元计算,一个月发个二三篇,秦二的工资差额就补回来有得多了。 只是这样做很窝囊,堂堂大编剧当文摘公。秦二心里很窝火,有气外面出不了,就闷在家里憋在心里,自己作践自己,常不常地烂舌头疼牙齿生眼疔,后来就出鼻血。三女心疼丈夫,就从清凉败火方面去想,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病变的先兆。 去年春节后,秦二出鼻血的次数多了,还伴有单侧头痛、耳鸣、听力下降等症状,后来又在左耳颈边摸到一个肿块,这才引起警觉。三女陪着秦二去医院,一检查就被认定为晚期鼻咽癌。此后,就像所有的癌症患者和家属一样,秦二和三女经历了跑武汉上海等大医院会诊、确诊,化疗、药疗,最终毫无作用,家属瞒骗患者而最终又被患者看出不得不直言相告;亲友往来络绎不绝地劝慰患者和家属等一系列大同小异的过程;这其中同样也穿插着为医药费的着落单位打报告逐级批字盖章,最终三女跪倒在县长办公会议室才获得拨款,还有亲友馈赠同事捐献等等悲戚交加的故事。这一系列活动按常理一直会延续到患者死亡而结束,但是秦二自己使这些活动提前终止了。 三女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她从市医院取回了秦二最后一次的切片化验报告。秦二默默地给她端上一碗热面条,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必须把它吃了,你需要力气和我说话! 望着秦二眼里不可违背的锐光,三女硬是含着泪喝光了那碗面。秦二坐到了她身边,再次命令说,你应该兑现对我的诺言! 三女默默地把报告单递给了秦二,这是她早上走时答应了秦二的。 秦二没看报告,他从三女的脸上就读懂了报告的内容,他只盯着三女的眼睛,仍用命令的口吻问,我还有几长时间? 一年。三女尽量平静地回答。 啊!秦二舒了口长气,欣慰地说,还好,比我预想的要长得多。 医生说,也许有例外,有……奇迹…… 够了,完全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女,你不觉得我们应该终止这种跑医院,企图侥幸,不正视现实的无效的行动吗? 秦二,莫乱说,治疗总归是要的。 不,我已厌烦了!秦二大声地叫着,然后又说,三女,你如果还想哭,趁着家中现在无人,你就哭个够吧! 不,我不哭。三女摇摇头,她一直不敢在秦二面前哭的。 那好,从明天起,我不愿再当病人了,我要做正常人,让我正常地好好活一阵子,我讨厌别人的眼泪,别人的安慰,我还没有死,我还是活人,我就得像活人一样好好地活一阵子。嗯,我会好好安排我一年的生活的。三女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不准你哭,你得答应我,嗯?秦二扶住三女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三女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秦二,我……答应你……不、不!还是……让我先哭一场,哇…… 三女终于偎进秦二怀中大哭了起来。 三 三日后,大陆等人回来了,他们的寻找没有结果。 后两天,大陆和七妹陪着三女跑了剧团、文化局、派出所,把秦二出走的事打了招呼,他们都知道单位和派出所是不会去寻找秦二的。秦二是个神志清楚的成年人,是有意识地出走,完全可以不找的。 有人提出到报纸电台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三女还未摇头拒绝,七妹就在一旁说了,那不行!依样一搞,外面还以为秦二得了什么神经病,你们晓得,秦二是有名的剧作家,依样弄对伊影响不好。 七妹在场时,大陆是根本插不上嘴说话的。七妹的特点是大包大揽,快说快话。实际上到这几处都是七妹上前说话,大陆的任务是陪着敬烟,两天时间他撤了七八包红塔山,大陆的烟就是他的语言。 三女一向默言,有七妹在,三女正好免了说话。三女也没有哭,但她凄哀哀的苍白脸更让人难过,同时也引来了众多同事朋友亲戚的上门劝慰,三女的无言七妹的多话,众人都觉自然,认为这才是走失了亲。的家属该有的样子。就连大陆在一旁也有时突发奇想,要是三女和七妹换个位置,那一定很滑稽,想想看,丈夫出走了,妻子唠唠叨叨地说话不停,叫劝慰的人都插不上嘴,那像个么事样呀? 忙忙碌碌有一个礼拜,该做的事都做了,该来的人也都来了。这晚,三女叫二婶买了点菜,单独留大陆七妹吃饭,三女又拿出家中一瓶好酒,对秦老倌说,爹,你陪大陆喝点酒、秦老倌咕哝着,喝么酒?我哪有心思喝酒?三女就低垂了眉眼说,喝一点,喝了酒我有话说。 三女一般不垂眉眼说话,垂了眉眼说话就有点份量。大陆也知道这点,先拉过酒瓶,劝秦老倌,大叔,也好,我俩就喝一点吧! 七妹泼辣,也叫着,大叔,你喝一点,喝给秦二看看,伊不在你们照样过日子! 这一说,秦老倌又淌出了老泪,端起酒显一仰脖子于了,说,伊在过日子,伊不在也过日子,伊个没良心的东西,叫伊看看老子活得好好的,活给伊看看! 是呀,三女开口了,没有哭,很冷静,一如她以前说话慢声慢气地:这几日,我都想过了,秦二是存心的,走的意思是要我们离开了伊也过日子。如今我们找也找了,尽了大家的心。从明朝起,我们就不用找了,还像以前一样,该么样过日子就么样过日子。明天我就会上班。爹,你要累了就好好歇两日,然后去值班,莫再烦人顶替了。今夜我当着大陆七妹的面跟你说,三女给秦老倌又倒了杯酒,抬眼很严肃地对秦老倌说道,秦二在家,你是我公爹;秦二走了,我还是你儿媳妇。像以前一样,你做得动,愿意做就还是去店里做,你现在不愿做了,以后老了做不动了,我都养着你,像秦二一样孝顺你! 三女又看了眼五婶,后者正感动得泪水汪汪。三女说,五婶,你也在这里,我三女说话算话! 五婶早抽泣着说,我晓得,三女你是个贤惠孝顺人…… 一仰脖子,秦老倌又喝了一盅酒,用大巴掌抹着嘴也抹着脸上的泪水,长叹道:崽呀崽,你好没福份哟! 大陆和七妹相视,心中倒很佩服三女的沉着冷静。 三女又给大陆和七妹倒满了酒,然后说,大陆、七妹,我敬你俩一杯,我没有其他话,只说一句:我为秦二、为我自己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高兴,干! 大陆和七妹又相望了一眼,大陆有些疑惑,三女,你……七妹抢过了话头,三女你莫说依样的话,一说就生了。 三女说,我还要说句生话,你们是晓得秦二和我的脾性的。三女拿出张存折,大陆,这里有五百块钱,我也不晓得够不够,你看着去取,把你们这次寻找秦二的路费全付给小九子他们,包括你自己的。 大陆急了,哎,三女,那些钱我都给了他们,你就不要管了。 不,我要管,三女仍是不急不缓地说着,但口吻中有一种不容分辩的力量,你们的工钱我不付,因为你们是朋友,路费一定要给,否则,我三女就对不起秦二。 三女,这钱就算了。七妹也劝说道,大陆这点钱拿得出。 七妹,我晓得大陆拿得出。等以后我和四喜日子过不下去了,大陆给我一千一万我都收,他不给我也会找他讨的,只是现在。三女又低垂下周眼,增加了说话的份量,我们还没穷到要人救济的份上。 这一说,大陆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七妹也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俩没料到一向文静懦弱的三女几天内就变得这样刚强了。倒是秦老倌知道媳妇的脾性,将那存折递给大陆说,你就收下吧,大陆,那个没良心的在家,也会这样做的。 爹,三女仍是低垂着眉眼说,你就莫再一口一个没良心的了,秦二是你儿子,气也好恨也好还是你儿子,伊依样做有伊的想法,是好是歹,我们慢慢过着看。不过我想,三女咬了咬嘴唇,又接着说,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像伊在家一样过得平平安安的,我相信伊会晓得的,也是伊希望的,总有一天,伊会回家的。说着,从三女低垂的脸上掉下两串泪水来,你们不信,我信!三女呜咽着说。 四 三女和秦二结婚时,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七岁,俩人相隔了七岁。秦二那时写的一出现代小戏《鱼水情深》刚刚在全省文艺会演中获创作一等奖,正是走红的时候,县里领导很重视他。所以剧团招演员时,秦二就被叫去当考官。 三女和秦二的交往,一开始就显出了三女对秦二的依赖性。在湖边公社中学招生时,初试之前,秦二去了起厕所,在男厕所里听见女厕所里有女孩的哭声。那年月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秦二跑出来,站在外面喝道,是谁在里面哭?快出来!他这一喝喝出了一个半大的姑娘,慌忙对秦二说,你莫叫,没么事,没事!秦二问,那你哭什么?那半大姑娘不好意思地抹着脸上的泪痕说,我怕…… 你怕什么? 怕、怕考试。 考试?什么考试? 等下要考演员,老师硬要我考,我不敢,我怕……半大姑娘难为情地说,又像要哭了。 秦二这才仔细打量这小姑娘,只见她瘦瘦条条、瓜子脸、眉清目秀的,很有点小铁梅的样子,那付羞人答答害怕的神情更给人几分怜爱,是个演员坯子。当即心中喜欢上了,有心鼓励她,就说,你怕我不?那姑娘看看他,摇摇头说,我不怕。秦二说,那就对了,我就是来选演员的,其他老师也和我一样,你怕什么?姑娘霎时羞红了一张好看的脸,你是来考试的人?转身要跑,但被秦二抓住了手,秦二诚恳地说,你别怕,你的条件蛮好,一定有希望,你大胆地去考,你相信我吗?要相信我就一定去考!姑娘低垂着眉眼,咬着嘴唇,最后她抬起头来,对秦二说,我相信你! 这个女孩就是三女,在以后的初试复试中,她一直是靠着秦二的鼓励,凭着自身的优秀条件,终于成为了十六名学员中的一名。 从此后,三女就把秦二当成了亲哥哥依靠着,在剧团里演了头十年的戏,秦二一直也把三女当亲妹妹呵护着,平常亲密相处,却从来没有往婚姻上想。那时,秦二正和七妹谈着恋爱。七妹是剧团里的头牌旦角演员,把个艺术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怕结婚影响了自己的艺术表演生命,就晚婚再晚婚,把个秦二误到二十七岁了。 倒是大陆胆大,他是秦二同村伙伴,当了几年汽车兵,复员回来后分配到县委齐小车,和秦二、三女、七妹的来往自然多了,他看中了温柔娴静的三女,采用的是正面攻击的方式,直接找了三女要三女嫁给他,把个三女吓着了,跑到秦二面前大哭。秦二问明了情况,叫来大陆骂道,你也太不是人了,不怕吓着三女?她还是个孩子呀!大陆说,秦二你才不是人呐;你没看三女已是大姑娘了吗?你还不让她嫁人,像七妹一样做老姑娘!在乡下二十多岁的女人都主下二个孩子了。秦二一楞,想想也是的,那年头婚姻法规定是女的十八岁结婚,三女确实该出嫁了,只怪自己一向把三女当孩子看,如今大了也不觉得。秦二就叫来三女,三女,你长大了,是该结婚成家了,大陆不错,我了解他。三女却低垂着眉眼,我不相信他。秦二问道,你相信谁?三女脸羞红红地说,我就相信你……秦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小妹子一直在爱着他。秦二有些气恼,你这是么话?我是你大哥,都大你七岁呀!三女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不管大(我只晓得相信你,跟你在一起我就不、不怕……这后一句话把秦二说动了心。想了三天后他找到大陆说,对不起你了大陆,三女怕你,我不能让她怕,所以我决心娶她,她说就是不怕我。大陆也目瞪口呆,老半天才狠狠一丢烟头拉起秦二朝外跑,你跟我走……拽就把秦二拽到排练厅,三女正在台上排戏,大陆当着全剧团的人对三女说,你除非嫁了秦二我才算了,如果嫁别人,我就杀了那人!三女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像个受惊的兔子怕得连连点头,好,我嫁秦二,只嫁秦二、一定嫁秦二……一旁,七妹气得拍手跳脚地骂了起来,秦二,你个没良心的,你要抛弃了我?大陆拦住了七妹,也恨恨地说,你骂么事?真没出息,不能嫁秦二,还不能嫁给我?…… 果然如大陆说的,后来秦二和三女结了婚,七妹也真的嫁给了大陆。那年头,司机很吃香,大陆又给县委书记开车,就更香了,七妹抵抗不了大陆的顽强进攻,终于改弦易辙,投身于大陆的怀抱了。 五 大陆去武汉打了趟货,回到店里后看到一封信,一见信皮上一风吹侧左斜体的字,大陆的心就乱跳。急忙拆了看,果然是秦二写来的,大陆的泪水淌了出来,把帮他看店卖衣服的外甥女吓了一跳,正要问,却被大陆一把攥住了手腕,问道,这信是几时来的?外甥女看着舅舅发红的眼睛有些害怕,嗫嚅着说是有两天了。大陆再仔细看信封上的邮戳,是七天前从省城发出的,算算日子,七天前他正在省城找秦二,其实秦二在省里,他却没找着。 大陆好气自己,再细看信,一把把信纸揉成一团,他想骂人了。要是秦二在身边,他一定会把秦二骂个狗血淋头的,可秦二走了,他想丢了那封信,想想又有些于心不忍。 吃中饭后,大陆忽然想起,既然秦二给他写了这么一封信,会不会给三女,七妹也写了信呢?他想去问问三女,刚动脚又停住了。他不能去问三女,自己不好意思,三女就是收到了信,也绝对不会对自己说的。秦二在信里不是说了,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吗? 想来想去,大陆还是决定去找七妹。 七妹在县旅游局工作,旅游局就在石钟山风景点上办公。大陆找到七妹时,七妹正陪着几位游客看风景。转头看到大陆,七妹就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还是和客人打了招呼。走了过来。毕竟离婚后,大陆这还是第一次来找她呢。 你是来闲逛还是来找我?七妹挑着眼不看大陆问道。大陆忙说我是找你的。有么事?七妹一副急忙忙要走的样子。你,有秦二的消息吗?大陆问得迟疑了。哦?七妹的眼睛突地瞪大了,盯着大陆问,你有秦二的消息?都做过十多年夫妻的人,七妹这一反问,大陆就知道这里有名堂,他反而不敢承认他收到信的事,于是支吾着,没有、没有,我、我是说出外打了一趟货,怕这几日秦二有消息,才来问问你的。问我?七妹冷笑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莫想到我这里套出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怕是有数了? 这一说,大陆心里真的有数了。七妹也已经看出他的心事了,肯定也知道或者猜想到他收到了信,才反问他的。这是一对精明人,犹如秦二以前说的一样,俩个精明人到一起是不行的,彼此太清楚了,一览无余对夫妻来说是可怕的。 大陆转身走了,让准备着继续攻击的七妹反倒一愣,见面不吵,这可是他们这些年来没有过的事。望着大陆有些微驼的背影,七妹忽然心中有了一丝酸酸的东西在涌动,也不知怎么的,她竟朝着大陆的背喊了一句,我会对得起秦二的! 大陆没有停步,更不敢回头,他知道他的泪水流出来了。 大陆这会儿真想骂秦二一句,你干嘛要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六 今天三女休息。 清早起来,三女给四喜煮了面条吃了上学,自己也吃了碗,把剩下的面条准备装进大口保温瓶时,她才意识到没必要这样做了,秦二走了,不再需要给他留饭。和大多写作的人一样,秦二也有着晚睡晚起的习惯,三女就用大口保温瓶给秦二留饭。抚摸着那只绿壳的大口保温瓶,三女心里就酸酸的。以往她休息时,手头没事,三女就会叫四喜自己上街去买早点吃,她赖点床不起来,陪着秦二睡个回头觉。一个月歇几次假,三女喜欢撒这么几次娇的,碰巧秦二这天不写东西,夫妻俩就会利用这难得的早晨亲热一回。大多这样的早晨,三女只是轻轻地搂抱着秦二睡一会儿,让秦二打着鼾的呼吸喷在脸上痒痒的,三女就满足,就觉得很幸福。 三女走进了睡房,房间依然,被子枕头依旧,可床上却没有了秦二。倒在床上,搂抱着枕头。三女抽抽泣泣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秦二走了,三女是在这些家庭日常生活琐事上逐渐意识到的。 去菜场买菜时,三女重新洗了脸梳了头。三女穿着一向朴素,但她身材好,朴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很有韵致。当过演员的女人走在街上自然引人注目,可三女却不大引人注目,她太妇静,行事说话都喜欢悄悄然的,从人们身边没留神就走过去了,让一瞬间交分而过的男人产生无限遗憾:唉!怎么没早注意她,没多看几眼?拿七妹的话是:三女,我不跟你上街了,跟你上街,男人们是看我九眼看你一眼却只记住了一眼的你忘了九眼的我。三女就轻轻骂道:该死哟!七妹,你一里路远就吸引住了男人的眼光,人家只看我一眼你就嫉妒了!秦二拍手大笑,好!好!三女也难得说了一句疯话。三女就红了脸怪七妹,就怪你惹我!七妹五官生动如演戏,多亏了我哇!要不你男人会夸你?秦二喜欢你疯着呢!像你?整天就疯着男人玩!三女这句话摸着了七妹的疼处,但好朋友之间七妹也不在乎,反说。三女你小心点,哪一天我再把秦二疯过来!我不怕,三女很有把握地摇摇头,一往情深地望着秦二,我相信他……这一说,七妹就气馁了,扭着自己的兰花指发狠:该死的戏曲,该死的舞台艺术,我太傻了!……大有悔不当初的意思。 买了菜后,三女特意弯了一段路,到枕头角五婶的早点摊上找公爹秦老倌。每天早晨下班后,秦老倌就来这里帮五婶卖清汤水饺,早点自然也在这里吃了,到中午再回家吃饭。 远远望见二婶的摊位上,五婶在包饺子下饺子,秦老倌在帮着端碗收碗洗碗抹桌子,俩人忙碌碌地像一对老夫妇,三女的心头就撞动了一下,觉出了自己的责任。这责任以前是秦二的,三女不用操心,现在秦二走了,就该三女帮秦二管了。 爹,五婶!三女上前轻轻招呼着。 秦老倌看见儿媳妇有些尴尬,点点头没做声。五婶慌忙红着脸打招呼,哦,是三女哇,来,吃碗水饺? 我吃过了,五婶。三女平静地说,我今天休息,买了点菜,五婶,中午和我爹一起去我家吃饭。 五婶看着秦老倌的脸有些犹豫。三女扭头说,爹,等下你邀五婶去。 我,这……秦老倌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忙,我先走了。三女低垂下眉眼,又说了一句,爹一定邀五婶来,我等着。说着转身走了,丢下二位老人面面相觑。知道是一定得去了。 及至午饭时,三女又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很随便地叫五婶搛菜吃,饭后五婶要洗碗,三女也就让五婶洗,自己去洗衣被,一切都做得自自然然的,像五婶就是自己的家人、婆婆一样。后来秦老倌要睡午觉了。秦老倌晚上到店里值班睡不踏实必得补个午觉,二婶帮着三女晾好了衣被,告辞要走,三女也不留,只轻轻说了句,五婶,你要愿意,以后就莫自己烧吃的了,中午晚上都到这里吃算了。 一句话说得五婶好感动,叫了一声,三女……就哽咽着抹眼泪。 下午,三女打扫卫生,拖地板,只不过做着做着她时常停下来,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叫她,但细听听却没有。望着秦二专装信件的那个抽屉三女痴了一会儿,她不敢去打开它。然后咬了咬嘴唇,又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了。 本来,三女是想把秦二走后的第一个休息日过得像秦二没走时一样,谁知一件小事彻底破坏了这种平静。 约摸五点半钟,三女听见外面楼梯一阵咚咚响。知道是儿子四喜放学回来了。她就提前在门口等着,待四喜一到好及时地把门拉开。爸爸!一声惊喜的呼唤,四喜一头撞了进来,扑进了三女的怀中。这是四喜的习惯,因秦二在家时总是候着儿子的脚步开门,在门边搂着儿子亲热一阵。刚才三女及时开门,使四喜习惯地叫出了爸爸,待抬头一看是妈妈时,他就哭了,妈妈,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四喜一声爸爸,早喊出了三女一脸泪水,儿子一哭,她再也忍不住了,也哇地开口哭了,四喜……那边小房门也打开了,秦老倌也站在门口哭,崽呀崽,你真的不回来了?呜…… 一家三口用哭声再次证明了一个事实:秦二走了。 七 秦二的病就诊时有过一阵子烦躁期,他本是个开朗随和的人,一向与人为善,也健谈,但那段日子却变得少言寡语,说话刻薄了。常常让来看他的同事朋友下不了台。 秦二惟有在大陆七妹面前才肯暴露自己的悲伤。 大陆来看秦二从来都独来独往,不和别人一起来,有时来了看见秦二家里有客人,他转身就走。大陆也确实忙,他留职停薪开了家服装店,生意做得很红火,虽请了乡下外甥女看店卖衣服,但外出进货就得他自己跑,旺季时他几乎天天在路上跑,大陆只是抽空来看秦二。 大陆看秦二时也没什么话说,在两位彼此知根知底的朋友之间,语言已成了多余的东西。那阵子秦二只在大陆面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秦二一哭大陆就陪着秦二哭。两个男人时常相对无言流着眼泪坐几个钟头,在这相对而泣的时间里,他俩把相处的童年少年青年以及这些年的友谊全部温习了一遍。 自确诊以后。只要大陆在镇上,他的夜饭就包在秦二家里吃,各种营养食物新鲜蔬菜都是他变换着口味买来的。秦二和三女也从不推辞,拿多少收多少,客气话都不说一句,只是夫妇俩就是不收大陆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肯收。秦二当着大陆的面对三女说,在我死之前,你要敢收大陆一分钱,我饶不了你!大陆就很得咬着牙根腮肉直抖,脸上却强笑着,老子给你钱干什么?老子有钱不会在外面嫖赌逍遥!一仰脸干下一杯啤酒,就抹嘴的机会偷偷抹去了眼窝里的泪水。 那一次为了要去上海治病的拨款,三女在县长办公会议室里跪下了。当天晚上,大陆从外面进货回来,七妹就哭着骂上门了,好你个大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留钱吃药买枪子儿打脑壳?……这是他俩离婚三年七妹第一次到店里找他说话,大陆被骂得莫名其妙,待知道事情真像后,大陆气得冲进了秦二家,抽出他的防身弹簧刀,啪地一下对准了三女,骂道:好你个没出息的三女,老子杀了你!你就没一点骨气,去给县长们下跪,你丢秦二的脸,丢我们这班朋友的脸!随手一抖自己腰间的钱袋,往地下摔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吼着说,你就为了三千块钱下跪?三千块还不够老子几天的开销。你们就不肯给我一点面子,你们就是要三万,我要打个噎,就不算是男子汉,不算是你们的朋友!…… 面对大陆的气势汹汹,秦二夫妇很平静,三女坦然平静地看着大陆不做声,秦二却微笑着说,大陆,把你的钱收起来吧,我看着眼花。 哇哇……大陆猛然往地下一蹲,抱头哭了起来,手中的弹簧刀掉下了地。我晓得,你们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这个个体户哇,呜…… 秦二夫妇到底还是不肯接受朋友的馈赠。秦二说,我找县财政要钱,因为我是国家干部,有规定可以享受医药费待遇。三女说,钱和朋友是两码事,我们看重的是朋友,这是秦二说的,我听伊的话。 私下里,七妹骂三女,秦二秦二,你总听秦二的,伊马上要死了,你还听伊的?三女说,就是因为伊马上要死了,我不听伊的就对不住伊,往后伊死了,我还无伊的话听呢!七妹只好连连叹气,真是一床被不盖两样人,你俩么事都是一样的死心眼儿,一点窍都不开哟!难怪月老让你俩到了一起。三女就哀凄凄地回答,可惜月老好事不做到底,不让我俩一起活到白头……说得七妹泪浠浠的。 七妹作为朋友的表现是陪秦二三女外出,无论是去外地看病,还是在县里找人要钱四处寻药,她都是和秦二三女一起去的。 七妹曾是名演员,是秦二编的几个戏使她在全省戏曲会演中拿了几次大奖,很红火过一阵日子,还出席过全国文代会,算得上是省内一个知名人士。七妹长得也不能说特别美,但人起眼,媚眼妩态、丰乳肥臀,浑身上下都出戏,人也绝顶地聪明,心窍足,反应灵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甜蜜蜜地花哄得人死。她还善交结朋友,又天不怕地怕,很有几分讲义气的直爽性格。只是交往太泛太随便,闹过几回风流韵事,是一个女人当面怕背后恨,男人当面谗背后骂的角儿。有七妹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秦二病后,在县里不消说的,全是七妹上前张罗,要请什么医生看,七妹就有本事立马把那个医生叫来。去上海检查时,秦二和三女的意思是不要七妹陪同,因为头一次去武汉七妹就花了不少时间和钱。夫妇俩就瞒了七妹作准备,谁知七妹通过四喜得知消息,打上门来,她先是破口大骂秦二,你个要死的家伙,都快死了还这么做?嫌我七妹的名声不好听是不是?坏了你的清高,对不对?告诉你,老娘就是一团狗屎,你要死了也糊你一身臭,你丢不掉我的!然后又哀求三女,哭着说,好妹子,你就可怜可怜我,莫嫌了我!我以前输给了你,今生今世没能嫁秦二,是我没福份;现在秦二是快死了的人,你就让我尽尽心,也不枉我从前爱过伊一场哇!面对七妹,秦二三女只好眼泪汪汪,不得不一切听从了七妹的安排。 秦二走了的那天,七妹被五婶叫来后,她没有哭,而是恨得怨天咒地,把个秦二狠狠地骂了一顿:好你个秦二,早晓得要走为么事不叫上我?我正好同你一起私奔了!秦二,你好狠心,好自私呀,你不是人,你太辜负了三女,太辜负我了…… 八 大陆扛来煤气罐时,三女好生奇怪说,我刚发现煤气有些红火苗,默思着该换煤气了,你就送来了。我这罐还可以烧几餐饭呢!大陆说,那你就再烧几餐好了。三女说,你这是哪里的罐子?其实,我这里还另有一罐气备用哩,大陆笑笑,那罐你还让它备用着,怕几时我走了没人及时灌,这罐子放你这儿不要紧。又问,不晓得你会换不?三女答道,秦二以前教过我,就是没手劲,拧不紧,怕漏气。大陆忙说,那你就莫等了,今朝我就帮你换了用。当下就三下五除二地帮着把罐换了,说,这空罐我拿去,有机会好托人灌气。 三女在一旁看着大陆换气罐,大陆一抬脸三女就不觉咧嘴笑了。大陆问,你笑么事?三女说,看你脸上!大陆朝镜子望去,镜子里的方脸鼻尖上不知怎地蹭了一鼻子黑灰。大陆不好意思地笑笑,嗬,我成小花脸了。三女随手扯了架上的毛巾给大陆擦。湿毛巾润润的,大陆觉得鼻脸慰凉。抬眼看三女一张清秀的脸就在跟前,不禁叫了句,三女……三女脸一红,觉出了不好意思,慌忙说,你快去洗手吧!毛巾搁在水池边,自己径直走到了堂间,心却在咚咚地打鼓。 大陆洗净了手脸到堂间时,俩人都恢复了正常。大陆对三女说,我明天去上海打货,可能要近十天才能回来,家中有么事你先搁着,等我回来办。实在着急的事,叫七妹帮你外面跑跑。三女答应着,我晓得了。又问,你一向是到武汉南昌进货,这回么事乱跑,要去上海?大陆回答,我想换着地方进货,新鲜时髦点。再说,大陆沉吟了一下,借这机会我也可顺便打听打听秦二的下落。 三女心里一阵感动,大陆一直存了继续找秦二的心。三女说,你就莫费这个心了,伊存心躲着,你是找不着的。大陆强笑笑,碰碰看,说不定走凑巧了呢。再说,我也是进货嘛!三女说,何必舍近求远,多花了路费。这一说大陆就有些燥了,咬着腮帮子说,钱算个么事东西?那点路费我是打入了成本,会赚回来的。三女拿出五十块钱给大陆,问煤气几多钱。 望着那张票子和捏钱的白晰的手,大陆自嘲道:这不,我的钱臭,花都花不出去! 三女就低垂了眉眼,你莫乱嚼,你该晓得我的性子! 我晓得,我晓得,我么事都晓得哟!大陆忿忿地劈手夺过了钱,又从口袋里摸出零钱找,说,一罐气三十二,找你十八块。么样?帐目清楚。我该走了。站起来要走。 你等等,大陆。三女叫住了大陆,却老半天没作声。大陆站着,居高临下望着三女,像望着一尊塑像。大陆突然有些恨自己,为啥在这个女人面前总抖不起男子汉的威风来? 大陆,我想讨你个主意。三女终于抬起脸来,用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望着大陆,眼里盈满信赖的光泽,你看我们能不能帮着把我爹和五婶的事办一办? 你说这事?大陆坐下了,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他沉吟着,以前秦二也想办,是二位老人见秦二病了不肯,如今秦二走了,恐怕更不好办了。 我也考虑过这件事,只是以前秦二在,我可以不管,如今伊走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伊一桩心事,我想帮伊了结。 只是这时间,大陆吞吐着,秦二走了不到三个月,我们就撮合着伊爹合家,外人怕有议论。 我不怕!三女低垂下眉眼坚决地说,外人说么事是外人的事,外人不晓得秦二的心思,我晓得,伊就是望爹后半辈子过得舒心,我们就该帮伊实现心愿。 大陆很惊异,他怎么也不明白,一向懦弱无主张、文静怕烦恼的三女,怎么秦二一走就变得坚强刚毅了起来,又这么有主张,果断决伐了。大陆心中好不佩服,赶忙说既然你依样想就好,我们办就是! 我爹和五婶那边,三女又望着大陆说,还得你和七妹去做工作。我一个做儿媳妇的,总不好帮公爹去做媒吧! 这事我包了,大陆点点头说。 大陆,这件事我想早些办,越快越好,三女眼中露出一道坚毅的目光,早办早了结了秦二的一桩心事,我想,秦二一定会晓得的。 大陆一愣,他明白三女的心了,你莫急,等我从上海回来就处理这事。七妹那儿你也打个招呼,让她跟五婶先谈谈。 秦二走了后,大陆和七妹这一对离了婚的冤家,却在秦二家中的事上达成了一种默契:凡三女对外联系交涉全由大陆帮着办,而安慰三女一家就由七妹负责了。实际上,秦二走后,三女过的仍和从前一样是一种只上班下班做家务的生活。大陆和七妹分担了秦二的责任,让三女的依赖性转移到他俩身上。但是,大陆和七妹不用说心中也明白,秦二在家中感情方面的责任,他俩是无论作什么努力,也是不能顶替的。走出三女的家,大陆又一次有了怨恨秦二的想法。 九 五年前,秦老倌死了老伴,被独生儿子秦二接到县城来住时,刚刚满五十九岁。到人家店里值夜是秦老倌自己提出来的,做惯了事的人,歇下不做事身子难过,找点事占占手消磨时间。这事好,夜里八点到第二日早上八点值班,无非是看看店怕有小偷,这店就在街面上,没有那么大胆的贼敢在街面上偷店、值班无非是个形式,没有什么危险,夜里照样可以睡觉,工钱一个月一百元,秦老倌干得很满意。 秦老倌和五婶的交往是从吃早点开始的、五婶的家就在日杂店的隔壁,弄了个清汤水饺摊子一个人在门口摆着,弄点小钱养着自己。 秦老倌是个热心人,店里八点开门营业,他帮着开门理货,磨磨蹭蹭到八点多才算下班。这时候回家去三女上了班,四喜上了学,秦二还没起床,他就懒得回去了,早餐就在五婶的摊上吃清汤水饺。日子久了,就相帮着五婶收收空现洗洗抹抹地打个下手,等约摸上午十点钟水饺卖完了,两位老人坐下来说说闲话,也很投机。 秦老倌天天来帮五婶的忙,两位老人的情谊慢慢加深,但促成这段黄昏恋的却是两位老人的儿女。五婶的儿女都分开另过了,担心没人照顾母亲,如今见秦老倌为人厚道,身体也好,俩个老人在一起是个伴。他们就主动来问秦二夫妇,秦二夫妇比他们更爽快,完全同意爹和五婶合家,他夫妇俩还表示愿意把五婶当亲母亲一样,无条件地供养五婶的晚年和以后的病治丧葬。 这事本来想早办的,却因秦二的病拖下了。到秦二病后,秦二有心在他死前帮爹把这事办了,秦老倌却哭着对秦二说,崽呀崽,你如今是病人了,儿子得病老子合家,你想让外人骂你老子不是人哪? 秦二说,爹莫依样说,我有病是没办法的事,爹还要过日子,做崽的不孝,不能侍奉爹到老,如今只望爹老了有个伴,我就是到了真走的那一日,也就无牵无挂了。 秦老倌就用拳头捶胸砸脑,哭嚎着,天哪天,你是晓得我养了个好思,你就惩罚我,让我折了我崽的寿,黄叶子不落落青叶,天哪,你发发善心,莫让我患病,先收了我去好了……。 五婶更是泪流满面说,伢儿呀,你们对我好,你们就莫要我被人前指胸后戳背,骂我是个不要脸的老太婆!…… 十 上班时间,七妹来图书馆找三女,问,这几日有事莫?三女说,好几日没见你人影。七妹说,我跑了趟庐山,陆旅游团去的,今早一回来就来看你,没事吧?她又问了句,那双活眼珠里就有话。没事,三女低垂着眉眼应了句。俩人问答的是秦二的消息。 见气氛闷了,七妹就扯说起旅游的见闻来,和大陆离婚后,七妹一直是独身,但她身边却常有男人围着转,外面风言风语很不好听,还传说过有男人为她互相动过刀子。其实,只有秦二三女他们了解七妹,她也是个心性高的人,一直是争强好胜,演员出身的人身边自然有男人奉承,但却不一定有那些风流事,人们喜欢议论她,也就把她的名声弄臭了。现在四十出头了,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毕竟不是年轻姑娘了,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真心想娶她的却没有一个,三女曾劝七妹找个可靠的人过稳当日子,七妹说,找人?哪个肯要我?哪个又敢要我?我默算了,趁着现在还动得,就浪几年算了,再老了我就上鞋山店当尼姑去。三女心里难过,又不敢深说,只好强笑着,算了吧,鞋山庙是娘娘庙,洁净的一个地方,莫被你去落挥了水!七妹也苦笑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娘娘菩萨会收我皈依佛门的! 倒是秦二为七妹叹息。你这性格的人不应该呆在这小县城,这里人思想封建封闭,你该去开放地区大城市,凭你的外交才能,当个公关夫人,定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七妹就长叹道,知我者素二也!我早有外出的打算,只是在这里尚有未了的心事。秦二问有么事心思,七妹却摇头有怨怨地不肯回答。秦二也叹,你还是潇洒不起来呀! 这会儿,三女见没人来借书,就把想帮秦老倌和五婶了结的事说了。七妹说,三女,我明白你的心,只是秦二走才几个月,你这样做外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是嫌弃公爹,变着法儿赶秦老倌走哩!三女说,我不怕别人话多,我过自己的日子,管别人说么事!再说我是接二婶到我家来住。七妹就越发看不出三女了,以前么事都靠着男人秦二,自己从没主张,如今竟这样主见在胸,自决自行了。她沉吟一下说,五婶那边我去做工作,你爹那边叫大陆去说说。三女说,我已跟大陆说了,他去了上海进货,说回来就着手办。 说到大陆,七妹就看了看三女,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十一 在剧团十二年,三女一直是与人无争的,有阵子剧团人都叫她糯米团,也不光是说她性格软,还是说她人白嫩嫩的心里甜的意思。 那年月,和三女有争的人就是七妹。七妹是正当红的主角儿,三女是后来居上极有前途的一棵好苗子,七妹完全知道以后必定是三女夺了她的主角儿位置取而代之的人,因此一直对三女百般警惕,剧团也一度有再造红角,推出三女的意思,让秦二写几个符合三女年龄的少女小戏,想让三女先亮亮相,让观众见个新鲜,谁知七妹就是不让,只要凡是有想让三女唱主角的戏,她就非要把这主角儿夺了去演,特别是有会演的机会时,她是连让三女挂B角的名儿也不肯。 那阵子,他们几个人的关系很微妙:七妹是秦二的未婚妻,秦二是三女的人生导师兼干哥哥,秦二想帮三女出人头地却又不敢得罪七妹,七妹平日里疼呀爱地对三女样样都好,就是不肯让三女上主角儿。 后来大家都不演戏了时,七妹才说了实话,嘿嘿,那时我真傻,总以为艺术就是一切,舞台是阵地,把个戏看得比么事都重要,压制三女我是晓得不能让她出来,她一出来我的艺术辉煌就失彩失色了。我这一辈子呀,是前半生把戏当了生活,后半辈子又把生活当了戏。 三女说,七妹,说心里话,那年月我恨你好狠,有时气起来真恨不得咒你从台上一跟斗栽下台来摔死了才好。可想到你死了,秦二就没有了老婆,我就不敢咒了,让让你算了,让了你我就算是帮了秦二,我心里就平坦了,打死我我总不该和秦二争么事吧! 七妹就笑,你个傻妹子,你真该咒我,我死了,你不就好早些给秦二当老婆了。三女忙认真地说,不,那时我还真没想过给秦二当老婆的事,我晓得秦二是你的,哪敢跟你争!七妹叹道,可末了,秦二还不是娶了你:三女摇头,哪里?我晓得,秦二是可怜我,伊写的戏里的主角都让你抢走了,生活中伊就让我赢一回。是不是?秦二。 望着这两个女人,秦二感慨万千,不禁摇头叹道,我也真不晓得是命好还是命苦?糊里糊涂碰上了你们两个女人,让我欠下一身感情债,今生今世还不了,恐怕到阴间还得变牛变马还债哩! 七妹就笑着骂,那你早点过阴去,让我看看你是变牛还是变马?要不就变条蛇! 要死哟!七妹,三女害怕得拉了秦二的膀子,骂道,你莫嚼蛆,我最怕蛇,说起蛇来身上就发麻。 就变蛇,就变蛇!七妹连连顿足,三女,秦二变条蛇,看你还敢跟伊睡,肉麻不?…… 也许真是为了弥补对七妹的疚情,结婚后,秦二把三女调出了剧团到县图书馆工作。有一次在秦二家喝酒,七妹喝醉了,哭着说秦二,你晓得啵?你做了件大错事!你以为把三女调出了剧团,让我一个安安稳稳地唱主角,我心里就好过了是不是?不!你错了,我心里更难过了,你坏了一个好角儿,也害了我。爱情场上我争输了,你好狠心哪,还不让我在艺术场上争一争?赢一赢?没有了对手,我还争什么?我赢得又有么意思呀?呜…… 请大陆把喝醉了酒的七妹送走了,望着一桌子狼藉,秦二难过地对三女说,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做错了事?…… 十二 两位老人合家的事,大陆和五婶的儿女说得很顺利。二婶的儿女早就是同意的,只是看着先是秦二病了,后来秦二又出走了,不敢提这事,现在三女主动提出来,他们当然高兴。 和秦老倌五婶谈的事,大陆却要三女去找七妹。 三女找到七妹,七妹心中高兴,口里却骂大陆,那个狗东西,难办的就找我。三女故意激她,七妹,要是你为难就算了,我还是去求大陆!七妹就骂三女,你总偏着大陆,难道我就不是你朋友?你放心,这世上没有七妹办不了的事。只有一条,你莫管我用么法子,我只管说动你公爹就是!七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三女笑她,你莫拍胸脯,你一拍胸脯,我就想起街上卖跌打药的,光卖时皮子。哼!你在屋里听讯,不出三日我保准说动你公爹!七妹风风火火地走了。 两日后,七妹带一旅游团去鞋山游览、顺便就把秦老倌和五婶捎上船,鼓励俩人去娘娘庙烧香抽签。秦老倌和五婶本也存了一番心事,及至抽签时,趁着殿堂昏暗,七妹欺秦老倌五婶不识字,一把夺了秦老倌的签,顺口说道,三十一签,就把竹签丢回了原处;五婶抽签时又如法炮制,说五婶是九十四签,之后到取签处拿了签纸念给二位老人听时,秦老倌的三十一签是中平签,签曰:百般主意不由人,顺其自然终方成,尔不见那长流水,随弯就曲流不尽。解曰:天命难违,前生注定,莫失机缘,方保平安。五婶的九十四签是上吉签,签曰;一生劳苦喜善终,老树开花也葱珑,前生修得同船渡,白头偕老谢佛宗。解曰:婚姻可成,求财得利,万事皆吉,今岁有期。 七妹故意说不会解释,叫二位老人去问同来的游客,那游客只就字面意思解了,把两老惊诧得满面通红,心里暗说娘娘神灵,竟是要他俩顺其自然,莫失机缘,合家应在今年,两人慌忙又去菩萨面前烧香嗑头,又各捐了十块钱。 其实这一切都是七妹捣的鬼,她在旅游局多年,鞋山一年要跑几十次,这庙中的签词她都熟得能背了,为了促成二位老人合家,她只是玩了点小花样,让二位老人得到了她预选的这二签。 回家后,七妹又警告秦老倌,如不听菩萨的话,失了机缘,违了天命,恐怕家中还不得安宁。这下吓坏了秦老倌,最后他长叹一声,流着老泪说,听菩萨的话就顾不得世人议论了,罢罢,听天由命,我就对不起我的崽了!七妹正色说,大叔,你错了,这不是对不起秦二,而是顺遂了秦二的心意,这正是秦二希望的。 合家就这样办成了,也没搞什么形式。打张结婚证,请五婶的儿女和大陆七妹来吃了一餐饭。两位老人早上仍摆小吃摊,中午晚上来三女这里吃饭,家里热闹多了,四喜上学放学就多了个奶奶叫了。 倒是三女趁家中无人时,坐在秦二的书桌前默默地流了好一阵眼泪,心里对秦二说,秦二,你早想办的事我如今办了,你晓得不?可另外那件事,我能办吗?你好难人哟!… 十三 切片检查结果出来后,秦二一下子变得平静了下来。秦二最后在家的三个多月,家中的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秦二没有病的日子了,每天一家人都装作没事一样,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值夜的值夜,写东西的写东西。秦二似乎更忙了,三女回家总看见秦二伏案不停地写着什么、三女也不去问,她一向在秦二写东西时是不去打搅的,只一心去弄莱烧饭。家中又有了一片宁静的气氛。 家中虚假的氛围一度曾骗了四喜,他问三女,妈,爸爸的病治好了吧?望着儿子单纯的目光。三女强忍着泪水,回答儿子,嗯,爸爸的病全好了!一转身装作洗碗,偷偷地抹泪。 那期间,秦二更多地是回忆往事,和爹一起回忆小时在乡间的事情,和三女回忆以前在剧团的生活,和四喜回忆四喜不知道的四喜出生喂养尿床调皮等等往事,常常羞得四喜又叫又嚷。 那阵子,只有一件事真正叫秦二大大地伤了一回心。 早在以往,秦二曾流露过没能出一本自己创作的戏曲剧本集的遗憾。大陆想帮秦二遂了这个心愿,就说服了三女,偷偷将秦二以前发表的三个大戏七八个小戏的剧本拿了出来,以秦二的名义寄给了省出版社一位和秦二要好的编辑,希望能够自费出书。这钱大陆自愿负责承担。谁知一个多月后,这位编辑将剧本全退了回来。那天三女出去买菜了,这个挂号邮包就被秦二收到了。秦二不知这回事,使他受到打击的是那位编辑回信说了这么一段话:……很可惜,这些当年造成轰动的剧本,完全是按照“四人帮”时期“三突出”的创作方法写出来的,是“假大空”的作品。就是自费,我们出版社如今也决不会出版这类作品了。这对你肯定是个巨大的悲哀,因为你当年是以满腔热情创作这些作品的,以你的才华如换了一个正常的时代,你一定会创作出同样多又具有保留价值的真正的戏剧作品。这不光是你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悲哀。只是我却爱莫能助,太遗憾了…… 就为这封信,秦二把三女大陆七妹叫来大骂了一顿,他流着眼泪说,你们这不是帮我,是在害我,羞辱我,是从我已得了癌的身上心上再捅刀子呀!……是的,我是想出集子,出一本真正的秦二戏剧剧本集,可我晓得我以前的这些东西如今不是东西了哇!他娘的,老子这一辈子怎么这背时,正写东西的时候,搞三突出,我花费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心血,写了这么一堆无用的废纸……如今可以相对自由创作了,却又让我得病,得要死的癌症,天哪,我还只有四十六岁呀,命运对我是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哇…… 秦二这是第一次在妻友面前流露他的悲哀,他发疯般地撕那些剧本,又哭又叫,把碎纸撒得满屋都是…… 大陆一把抱住秦二,哭道,秦二,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不懂得这些,早知这样,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七妹却上前帮秦二去撕扯剧本,泪水也流了一脸说,对,秦二,该撕,你全扯了吧!撕了你的心血,也断了我的心血,要晓得当年我就是唱这些戏唱红的,如今却一钱不值,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我当年却那么发傻,发疯……剧本,艺术,全他娘的狗屁不如!…… 三女只缩在一旁嘤嘤地抽泣,她才是最伤心痛苦的。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本为了安慰丈夫,一辈子她顾着丈夫,爱着丈夫,却在丈夫得病绝望后,反倒狠狠捅了丈夫一刀…… 也许是这次,才使秦二意识到他巳是亲人朋友的累赘了,感情的累赘,良心的累赘,他只有早早离去,才能让亲朋早日解脱。 十四 暑假快结束时,三女在休息的日子里,请大陆七妹来吃了餐饭,顺便提出想把他俩的儿子八骏接到家中和四喜同住。三女说,乡下读书条件不好,八骏的爷爷奶奶又不能辅导八骏的功课,让八骏和四喜同住,在县城读书,我和四喜都可以督促辅导。 大陆和七妹互相看看,都满脸羞愧,当初离婚时,八骏先是判给七妹抚养,只是七妹在旅游局工作,常常要带团外出游览,一去十天半月的,弄得八骏经常一个人没饭吃,后来大陆就把八骏要了过去,可他做生意也是一样,常要去外打架,仍是没办法照顾八骏,最后只好把八骏送回乡下爷爷奶奶家读书。寒暑假回城,也是爹这儿过几日娘那儿吃几天的。这个暑假八骏就几乎是在三女家里住。三女叫四喜利用暑假带八骏补习功课,八骏进步不小,三女才生出这个念头。 老半天,大陆才说,三女,你是还我的情吧?要是还人情,我就不同意,三女淡淡笑说着,还不还情都一样,你何必那么死板?我是想着秦二走时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一辈子算是生不适时。玩完了,莫再误了孩子们。秦二以前也想把八骏接过来照看,只不过那时没地方住。现在我爹到五婶那里住,四喜一个人住一间房也孤单,八驶过来了也是个伴。大陆还要说什么,七妹却站起来,拦住大陆说,你莫说,我赞成!又对三女鞠了一个躬,把三女吓了一跳,七妹,你这是发么疯? 七妹抬起头来已是眼泪汪汪了,她说,三女,我这里向你谢了,我七妹一生没什么人对不住,就是对不住我的儿子,我没做好个娘,误了他。如今,你能把八骏接来,帮我管着看着,我就放心了。我做事就没别的心思了……她哽咽着,似乎有话不好说…… 三女心里伤感,表面上却佯装不在乎,说,算了吧,七妹,别的话我不敢说,我只能保证一条,八骏是你俩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会尽心尽力的。大陆试探着说,那也好,你们的生活费我包了。不,三女正色道,大陆,你这些年最大的失误就是总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其实,秦二早说了,钱能解决问题,但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把八骏放在我家里,你俩也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你说他大陆和七妹同时说。 三女说,第一,大陆,我会收你给八骏的生活费的,但只能按我家的生活标准收,多一分我也不要。大陆皱皱眉,但也只好答应。三女继续说,第二,八骏交给我,我要他按四喜的生活标准过,你俩不许私自塞给孩子钱物,再不要像以前一样,高兴起来就往儿子手中塞钱,我晓得你俩都有这个毛病的。大陆和七妹低下了头,唯唯喏喏。第三,三女又说,八骏到我家了,就得按我的规矩办,我教他管他骂他打他,我都有权利,你俩不准乱干涉。还有,我不喜欢孩子学会告状,希望你俩在这一点上原谅,配合我。 这一点你放心,大陆抢先表态,人骏以后要到我那里告状,看我不打他!七妹也点头同意,我最讨嫌这样的人,我不允许我的儿子是个遇事告状打小报告的小人,我一生中就吃这种人的亏。 三女笑了,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虽教不了孩子们成大气候,但我会教他们长大后在世上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八骏要有秦二和你这样的人品,我就心满意足了。大陆由衷地说。 七妹则叹道,三女,这样真难为你了,使你多受累了! 三女长叹了一口气,哀戚戚地说,我多受么事累?原先还有个秦二支使我,我找我的麻烦,如今伊走了,我想受累也没有了睦! 这一说,三个人又都悲哀了起来。 如果说三女是想还报大陆七妹的人情,那么,她收留八骏确实是还报的最好办法。八骏来三女家居住后很听三女的话,在三女四喜的辅导下,学习成绩也提高很快。这让大陆七妹很觉欣慰。 这期间外面就有了些议论,风言风语地。一是说三女不正经,男人走了几个月,还没真死呢,就有些熬不住,和大陆来来往往扯不清,还把大陆的儿子也养在家中;二是说大陆图谋不轨,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大陆却在老朋友的背后插一脚,利用自己有几个臭钱拼命去勾引三女;十多年前的往事也被剧团里的一些人翻了出来,说大陆以前追的就是三女,被秦二抢了先,现在秦二离家出走了,大陆就报复秦二,反过来又在秦二的老婆,还有说三女帮秦老伯合了家,就是花哄着秦老倌,容忍她胡作非为。 听着这些议论,三女不理会,声不做气不透地无事人一般,上班下班任人指指点点,我行我素不闻不问,倒是秦老倌为她担心趁家中无人时对三女说道,舌头无骨让人去说,三女,你要挺住!一句话说出了三女两行眼泪,哽咽着说,爹你晓得,秦二伊晓得,我就么事不怕了! 大陆个火爆脾气,多多少少听了这些闲话,肚子里憋了一窝火,总想找机会发泄。那天是礼拜天,四喜和八骏去服装店玩,路过隔壁的服装店门口,那个跟红大陆生意活泛外号太保的店主,叫住两个孩子问:八骏四喜,你俩是老庚还是兄弟?是后爹的嵬还是后娘的儿?两个孩子懂这话的意思,八骏气得跑进爹店里,把这话告诉了大陆。大陆早就兜着豆子没锅炒,这回找到了茬口,转身冲到隔壁店里,叫着店主的外号,太保,你个烂舌头的东西,问不懂事的伢儿么话,有本事当面来问我呀,让我来告诉你!咚地一拳就往太保脸上砸去,当场打得太保满面开花,鼻血流了一身。 太保也是个难缠的角色,利用有当民警的弟弟,三弄两弄,派出所来了几个人,把大陆铐了直接往拘留所一送,先关了起来。 三女又一次显示出她几十年一直不被县城人注意的另一面。大陆被关的当天下午,她就挟着一捆铺盖一条香烟来拘留所见大陆,一脸的无畏。见了大陆的面,三女只说了一句话:大陆,你只当歇几日,在里面吃饱睡好,店里我会去关照的。说得大陆当面不做声,回到号子里却默默地流了一宿眼泪。 七妹没来见大陆,却不知她找了谁,又使出什么外交手段,第二天她约来三女一起到拘留所,亮出一张县公安局长签了字的释放证。大陆接了回来。由两个县剧团名演员出身的女人护送大陆回店的场面使小小县城造成了一时的轰动,人们为这几个朋友的情谊表示敬佩,从此流言蜚语反倒少了许多。 事后,大陆才知是三女为他交了罚款,说服公安局长改拘留为罚款才了事,那隔壁的太保见了这阵势,反有些寒唬,私下里向大陆道了歉,这事也就了结了。 大陆回来后。三女却不依不饶,她骂大陆,早跟你说了,不要听愣儿告状,你就耳朵软了,你呀,一辈子也改不掉这火爆脾气! 骂得大陆唯唯喏喏,惭愧得低头一声不响,一旁把七妹看得牙根痒痒,忿忿不平地说,三女骂得好,你该骂!后一句话却改了意思,七妹说,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你就这么服三女?你几时也这样服贴过我一回,我俩也不至于这样了!很是一番嫉妒样。 私下里,三女问七妹:看你那份酸样,是不是想复婚?要是,大陆那边我去做工作。 七妹苦笑一声,要我和大陆复婚,除非我变成了你! 三女问,你这是么意思? 七妹说,么意思?没意思? 两个好朋友就互相盯了望,半天不做声。 十五 大陆和七妹的婚姻,应该说一开始就没有基础,俩人几乎都是为着赌气结的婚。婚后,俩人才明白,这种赌气是万万不该的。 大陆出身农村,书读得不多,思想属于保守型,又是个当过兵的,养成了火爆脾气。没结婚前,贪的是七妹的妖艳和名声,结了婚后才明白,这妖艳和名声正是当丈夫的大忌。七妹是开放型的女人,好交际,习惯了众男子围在身边颐指气使的女皇生活。那年月剧团又常常外出巡回演出,一走三月半年的不回来,大陆有个老婆却像没有一样仍是夜夜守空房,加上七妹又常不常地闹点新闻传回来,孰真孰假也没个凭据。一来二去,每当夫妻俩难得地团聚一次,就成了大陆和七妹争吵的日子。大陆不是演艺圈中人,小气点是自然。偏偏七妹又是个不服硬的人,心想我在外面经受考验面对众多男子的追求不动心,为你大陆守身如玉,你反而不相信我,七妹觉得她好委屈,就偏偏不向大陆低头,对大陆采取的是不解释政策。大陆性直,七妹不解释他更认为七妹亏了理,越追问得认真,夫妻俩恶性循环,越吵越真,最后发展到大陆用拳头说话了。头天晚上把七妹打得哇哇叫,第二天一早七妹就敢在剧团里当着男男女女同事面撩开白肚皮让人验伤。大陆气恨交加,晚上更变本加利,大打出手。七妹就跑到县委找书记们痛诉革命家史,撩开裙子把书记们吓得闭上了眼睛,没伤也连忙说有伤。 事情闹得大了,县委领导觉得不行,堂堂书记常委们时不时地被小车司机的老婆拉了去验伤劝架,有损书记的面子,于这党的机关有碍观瞻。就不敢用大陆开小车了,先是叫大陆为县委小车班修车,后来没车修时竟叫大陆去管县委大院的水电维修,大陆开惯了书记的车,也养成了被人尊敬奉迎的习惯,一直过的是俗称“二书记”的日子,现在叫他换灯泡安笼头,当然憋得难受,溯起根源却全怪七妹。那些年大陆和七妹是大架三六九,小架天天有,争嘴斗舌不隔时辰。 秦二三女看不下去,怀着一份内疚,他们先是说眼七妹从剧团里调出来,这时戏剧已是大滑坡大萧条了,七妹也从艺术家的美梦中苏醒了过来,改弦易辙到旅游局上班。不甘寂寞的女人永远不会寂寞,旅游局本又是个张时髦风气之先的部门,七妹如鱼得水,七妹先是一度整日整夜泡在酒楼咖啡馆舞厅,后来就和那些大腹便便,腰缠万贯的大亨大款大腕们进出高级宾馆游乐场了,真有事假有事反正没被人捉着手腕子。只是她高档衣料首饰化妆品源源不断地穿戴在身上出现在家中。反过头来,七妹还时不时地讥笑大陆没本事,穷光蛋。 单位的尴尬家中的窘迫,逼得大陆终于铤而走险,孤掷一注,等社会上下海的风气一刮,大陆就成了小县第一个留职停薪的人。他先是开车搞贩运,积蓄了一笔钱后才开了服装店。大陆吃得苦人也聪明,不几年就发了大财,有十几几十万块钱没人摸得着底。 大陆下海之初,是看七妹贪图钱财,以为自己嫌了钱发了财就可以笼住七妹的心,让七妹一心在家做贤妻良母。谁知他错了,他越有钱七妹越和他疏远了。以前七妹尚有顾虑,怕被人说是嫌大陆穷,七妹什么名声都敢背,就是不肯背嫌贫爱宫、贪权趋势这个名声,她嫁给大陆就是因这一点而受到人们赞扬。如今见大陆有钱了,就不失时机地提出来离婚,她对大陆说,至少在经济上你超过了我,在这个县里你也算个富户了,就当是你甩掉我好了,我俩和和气气离了婚,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大陆这时已知他和七妹的婚姻无可挽回了,他感谢七妹给了他一个面于。只对七妹说了一句话:至少你得承认我在感情上从来没有对不住你,这两年我就是有钱了,也没找过别的女人!七妹冷笑着,不,也就是在这一点上,你是一点也不惜!现在我们离婚了,你没有拘束,可以去找别的女人了。大陆叹口气道,我不会再找女人,我被女人伤透了心。大陆哇大陆,七妹几乎是有些怜悯地看着大陆,慨叹道,你呀,永远不懂女人! 俩人和和气气地分手,一切手续办好后,才告诉了秦二夫妇。 秦二对大陆叹道,离了也好,你俩当初结婚就是一个错误,往后你还会有家的,但不会有真正爱你的女人了。 三女却对七妹哭过:我晓得,从今以后,你不会缺少男人,但永远不会有家了! 十六 十月上旬,三女正在上班,有法院的两个人来找她。法院的人很和蔼,先是简单地问了秦二离家出走的事,又问了寻找秦二的情况,三女很紧张。颤着声音问道,么事?有秦二的消息?伊死了? 不,法院的人摇摇头,说,三女同志,你别紧张,秦二没有死,只是给我们法院来了一封信。 伊来了信,三女很惊喜地站了起来,焦急地说,快,快给我看看,他写了什么? 法院的人拿出信,先不给三女,而是说,三女,你别急,秦二是来了信,但他寄来的是一份要求和你离婚的报告。 哦?三女跌坐在座位上,一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接过了那封信,一看那字体,就知是秦二的亲笔,习惯的一风吹左斜体: 县法院: 我是县剧团的干部,一个身患癌症濒 临死亡的病人,我郑重地向你们提出和县 图书馆干部张三女离婚的要求,请转告三 女,以此信为我们的离婚申请书,请三女 签字,和解除婚姻关系。 我希望三女,希望法院,也希望所有 我爱的人们尊重我的决定,莫拒绝了我最 后的一点请求,我将在九泉之下祝福你们! 致 礼 秦二国庆绝笔 缓缓地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三女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流了一脸泪水,又翻开信封看,只见上面未落地点,只写着“内详”。法院同志指点说,秦二的这封信没暑地点,但我们可以在邮戳上看出,他是在海南岛发的这封信。 海南岛,三女的眼睛一亮,问:法院同志能将这封信给我吗?法院的人摇摇头,恐怕不行,这是秦二寄给我们收的,不过,你可以复印一份。三女就急忙在馆里复印了。 临走时,法院的人问:三女同志,你准备怎样处理这件事?三女想了想说,请你们等些日子行吗?半个月或二十天我再答复你们。法院的人说,离婚是双方自愿的事,你完全有权做主,什么时候?怎么决定?我们等你的消息,我们将遵照男女双方的意愿,根据法律作出判定。 秦二的这封信在三女家掀起了感情波澜。三女又一次表现了她少见的固执,说,我要去找秦二,伊在海南岛,我一定要找到伊!秦老倌老泪纵横,哭道,崽呀崽,你好害人哪!竟然跑去了那么远,你就狠得下心来?丢了你老子不管,丢了你老婆诉儿不管?你个没……他不敢骂了,知道三女不爱听。大陆同意去找秦二,但不同意三女去,他说,这封信秦二是在海南岛发的,但不能保证伊还在海南岛哇,这么远的路,你身体吃不消的,你不要去了,让我去找,只要秦二还在岛上,我走遍全岛。也要找到他。三女低垂着后眼,口气坚决,不,这回我一定要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自己去才放心。七妹也不同意三女去找,她有自己的考虑,从这封信上看,秦二还是坚持以前的想法,想让家中亲人早日解脱,也就是说秦二是不再想让你们看见他了。三女要去了,秦二说不定反而会藏着不肯见面,让大陆去找,说不定看着朋友的面子秦二还会出来的。 是呀是呀,五婶担心的是三女的身体:这么远的路,三女又是个着急发愁的身子,莫路上累病倒了?三女,你还是让大陆去找好了。 不行!三女仍低垂着眉眼,固执地说,这一次我一定要去,非去不可!我真怕时间来不及,伊这病说变就变,……她哭出声来。 见三女态度这么坚决,大家体谅三女的心情,经过商议,决定由大陆、七妹一起陪三女去海南找秦二。三天后,办好了边防证,安顿了家中事务,三个人就动身了。 十七 早在几年前特区热的时候,秦二就很想去海南深圳闯一闯。他对三女说,我算是在这鄱阳湖边窝了半辈子的人,也该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开阔一下眼界,再说也该搞点钱,我家太穷了。说这话时,一家人正吃饭,三女抬头异样地瞥了秦二一眼,低头吃饭没有做声。最先回应秦二的是四喜,他高兴地说,爸爸去了特区好,以后我放了假就可以去海南岛玩了,我也下海!一旁的秦老倌就白了孙子一眼,哼了一声,下海下海,你们以为海里都是金子,一捞一大把? 秦二看了三女一眼,三女也正好抬头看他,那眼光里就意味深长了。秦二笑笑,对秦老倌说,树挪死,人挪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爹,当年不也是你让我离开乡下进城的吗? 当年你还是个无牵无挂的人!秦老倌透出不高兴,如今你成家立业,上有老下有小,还像当年那么撇脱?拍屁股愿去哪里就去哪里? 三女赶紧打回场,爹,你听秦二胡说,晓得伊又是看了么事报纸杂志,见人发了财眼红,我量伊也没这个本事去下海,一个懒惯了的人,平日在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沾,伊到外能吃得了那苦?伊是过过嘴扈罢了!秦二也顺势下坡,搔头嘿嘿笑着,那也是那也是,如今都四十郎当了,在这里过惯了懒日子,现在叫我上班八小时守着我都吃不消,何况特区还是快节奏,高效率,我真是有点怕了! 及至晚上在床上,夫妻俩拥偎着看电视时,三女又提起白日的话题;嗳,你真的想走? 走?去哪儿? 你不是说去海南深圳,闯特区吗? 嗯,是有这么个想法。你说呢? 三女没作声,把头往秦二怀中偎紧了点,秦二拍着她的背说,我晓得多不愿我走,你也不想我走。可我窝在这里也难过哇!你看我如今郎不郎秀不秀的,编戏没地方演。沦落到当文摘公文抄公,不敢说我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我的文字功底还可以吧,去特区,当当记者编辑,搞搞文秘写写材料总是可以胜任的。我有几个朋友,以前编戏写剧本还不如我,如今去海南办报纸刊物,听说都发了大财了,我还是穷光蛋一个,混成这么个酸样子,自己想想都心寒哪! 你又么事酸样子了?你又差了哪个?三女抬起头来说,文摘也是门学问,也是花了劳动心血的,又有么事低人一等?你呀,我晓得,大陆七妹是表面傲,你是骨子里傲,你莫瞧不起自己! 嘿嘿,我又有么事可以瞧得起自己的?没能让爹,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男子汉大丈夫有责任哪! 我们的日子又怎的不好?我看蛮好。要那么多钱做么得?我思想落伍,我只要日于过得去,一家人在一起乐乐和和地就好! 你呀,是缺乏开拓精神,思想不开放。 你不也说了,有些东百不是能用钱买得到的嘛!再说…… 么事?你说呀! 秦二,三女声音就柔了,说心里话,我依懒惯了你,你要不在家,我还真怕…… 怕么事?你不是说了,说我懒惯了,意思是我离不开你吗? 我这惯了和你那惯了不同…… 么事?你哭了?秦二的手不经意地在三女脸上摸出了一把泪水。 秦二,我,呜……三女一头扎进秦二怀中哭了起来。死劲搂着三女,秦二的眼睛也潮湿了…… 秦二到底还是没走。及至病情确诊后,秦二才有些后悔了,不止一次私下里对三女说,晓得我这么快就要离开你们,不如早两年就去了海南,好让你们也有个适应过程。三女只是凄凄地一笑,傻哩!早走晚走,我不总得有个适应过程。 唉!秦二喟叹一声,我如今才明白。我俩的婚姻也是一个错误,怪我,我这个人是不值得你相信一辈子的,当初真该让你嫁了大陆。 鬼话,你又发胡说! 真的三女,我说的是真心话,秦二认真地说,大陆是个强人,有本事,生存能力很强,虽然性子急躁一点,心地却是善良的,你如嫁了他,可以以柔克刚,你俩才是真正般配的一对。 你这是么话?三女不高兴了,你是在糟蹋我的为人? 不,不是,秦二用双手捧住三女的脸。用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妻子,很严肃认真地说,三女,你要是真爱我,就该听我一句话,有那么一日,我真的走了,你应该再嫁大陆,他比我可靠,你是可以依赖他一辈子的。我晓得,他一直是爱着你,他也只服你…… 秦二……三女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已听出秦二是在交代后事了。但她却不敢哭出声来,只好佯装开玩笑,你好狠心,变心了?不爱我了,就叫我改嫁,你好去找别的女人,找谁,找七妹?……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秦二沉思着,我是会娶七妹的,她是个开朗人,遇事想得开。不像你,闷在心里认死理,你是军在心里呀!三女,事到如今,我俩透亮说个话,我走只是这年把内的事,我么事都放得下心,我晓得,爹和四喜都有你照看,我放不下心的是你。还是以前说的那句话,恩爱夫妻不到头,我俩是太好了,我害你陷进了感情的泥坑里,我怕你爬不出来,也不愿爬出来呀!三女,今日里我算是求你,你要真爱我,就应该在我走了后及早地忘了我,重新开始你的新生活。三女,我爱你,只是我没福份,老天也不容我爱你到底,我就盼望你以后日子过得快活,过得幸福哇…… 秦二……三女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我好命苦哇…… 秦二也哭了,紧紧搂抱着三女,边哭边抽泣着说,不行,我要想办法,我得想办法…… 十八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三女大陆七妹就从海前返回来了。此行他们没找到秦二,却得到了秦二的消息。 秦二在海南的那位朋友给三女拿出了一封挂号信,告诉三女说是秦二寄来的,信中另有三封封了口的信,分别是写给三女、大陆、七妹收。在给朋友的信中,秦二叮嘱道,如果三女等来了海南就请把这些信转交他们,如果没来,一个月后就请朋友将信发出,而这封信的邮戳却是上海邮局的,也就是说,秦二早离开了海南,去了上海;事实上秦二来没来海南还是个疑问,因为他并没有到这位朋友这里来,那封发自海南的信,秦二完全可以托别人带到海南再投寄出去,同样推理,如今这封信也不一定证明秦二是到了上海,三女他们明白了:秦二是找不着了。 秦二给大陆三女的信,七妹都看了,两封信上都只有一句话。给大陆的信上写着:请尊重我上封信中的意愿,好好爱护三女,她会是你的好妻子的。给三女的信上写着:你要爱我,就按我上封信意见办理,请相信大陆,他会一辈子爱着你。但是秦二给七妹的信,七妹却不肯拿出来,她几乎是哭着对大陆三女说,你们原谅我暂时不给你们看。不过我发誓,以后一定会把秦二给我的两封信都给你们看的。 这一说,三个人全都明白了,秦二分别给三个人都已写过信。 以后的事情发展迅速,今小县人惊诧万分。 二十天后,三女在大陆七妹的陪同下,走进了县法院,在秦二的那份离婚书上签了字,办理好了和秦二离婚手续,又三天后,大陆三女又在七妹的陪同下,去镇政府办理了结婚证书,随后他们俩没有举行任何婚礼仪式,只有七妹连续一个星期在省电台《空中舞台》节目中点播了一支歌,小县城人奔走相告,几乎每个人都在预定的时间听了这个节目: “七妹为挚友大陆三女结婚志喜,特点 播由秦二编剧,七妹演唱的现代小戏《鱼水 情深》中的插曲:《挚爱的人心永远不会分 开》 你说你走了不再回来, 只留下那祝福的期待, 我说你走了不必悲哀, 挚爱的人心永远不会分开! 这是七妹保留的当年那段录音,虽然时间久了效果不很理想,但那深情的唱腔仍是那么令人感动 三女一家人也天天在听这个节目,每次听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三女说,伊会听到的,我晓得伊一定会听到的,伊在信中说了,伊会知道我们是幸福的。 大陆说,秦二,我的好兄弟,你如愿了,你该回来了呀! 七妹说;秦二,你听你听,这是你的作品。你编的戏呀! 四喜哭着,爸爸,你在哪里?我想你,你快回来呀,快回来呀! 八骏拉着四喜说:你别哭,叔叔一定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只有秦老倌笑了:嗬嗬、嗬嗬,崽呀崽,我算没白养你,你做得对,安排得好!我的好崽,好儿子! 五婶合手拜天:老天保佑,好人平安,好人不走…… 这期间,只要没事,家里就有人抽空到县城的码头车站渡口等地方去看车看人看旅客,搜寻着秦二的踪影;三女还把门钥匙放在门框上,那是以前秦二外出开会他俩约定放钥匙的地方,不管谁先回家,都先去摸门框……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秦二还是没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大陆已把服装店交给外甥女和她的男朋友去开了,大陆只做店里的股东,不过问具体事了,大陆还向县委提出了申请。准备再上班当水电维修工。大陆对三女说,钱我够用了,秦二说得对,有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我答应了秦二照顾你,我会尽心去做的。请你相信我,我会一辈子爱你的!三女回答说,我会做你的好妻子的,这也是秦二说的,我也会尽量去爱你……大陆笑笑,温柔地说,三女,你不必勉强,你这辈子爱的人只有秦二,你能做我的妻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三女说,不,秦二的安排是对的,除了秦二,我能再相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请原谅,我还需要时间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你…… 又七天后,七妹也走了,她已向旅游局打了留职停薪报告,然后悄无声息地独自走了,她留给了三女一封信,信中说:我走了,我去找秦二了,也去找新的生活了。秦二是因为放了心才走的,我也是因为放了心走的。大陆三女,八骏是我一个牵挂,现在有你们抚养教育,我可以放心了,秦二是我另一个牵挂,我去找他,也去寻找回我的青春梦想,找回我失去的感情!我知道,这些年我是异化了,变态了,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回自我。我去找秦二,也不仅是找秦二 随那信还有两封信,是秦二写给七妹的信,七妹兑现了她的诺言,最后还是把两封信拿给三女大陆看了,秦二的第一封信里的意思和给三女大陆的差不多,是要七妹帮忙,让大陆三女结婚;第二封信里却只有一句话:七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十九 半年后,三女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写着秦二姓名的大包裹,里面是三十本样书,书名为《生命倒记时——癌症患者最后的日子》编者为:秦二,书里收录摘编了十几个身患癌症的人在最后弥留人世时的故事,有十五万字。包裹里有责任编辑一封信,这位编辑正是上次三女联系出戏曲集的那位省出版社的编辑,信中写道;秦二,这部书顺利地出版了,特向你表示祝贺!寄上样书三十本。请查收。按每千字30元标准计算,你应得4500元稿酬,扣除个人调节税592元,再扣除你送书稿时预支的3000元,还余908元,另从邮局汇去,请查收!…… 三女和大陆这才明白,秦二走后八个月的时间哪里来的钱用,原来他是在临走前写了这么一部书稿,给了出版社,预支了3000元用于他在外的花费。大陆和三女为秦二的精心安排又一次赞叹了。 仔细地看了那本书,大陆和三女看见书中最后一篇文章题为《祝福你们,亲人》里面写的是一个鼻咽癌患者为了让家中亲人早日解脱离家出走的故事,他一一安排亲人重新找到了新生活。这是秦二写的自己的事,使人惊诧的是:文章里的人物和秦二家的情况一模一样,而最后的结局竟也和现实中的一模一样…… 三女哭了,天哪!秦二早就预料了一切,安排了一切,才提前写好了这一切呀!…… 将这本书在秦二的遗像前焚烧了,大陆三女秦老倌五婶四喜八骏一起祭奠着秦二。四个月前七妹把秦二的骨灰送了回来,七妹到底在深圳秦二的一个朋友处找到了秦二,又一手操办了秦二的丧事,再把骨灰送了回来。七妹自己也在深圳一家大公司找到了一个公关部部长的位置,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七妹说,秦二用最后的生命,编剧并导演了他一生最出色的一部戏——一部生活活剧。他毕竟证明了自己不愧为是个好剧作家。 纸灰翻飞,三女哭着说,秦二,你到底出了本书,倒底出了本集子,一切都按你安排的在上演,你如愿了,你该闭眼,该安息了!…… 大陆说,秦二,我的朋友,你这一生,活得值当,值当啊…… 蒙着黑纱的镜框里,秦二在对着一家人微笑,像是在说:祝福你们,亲人! 秦二走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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