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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来,银环茶不思饭不想,丢魂失魄的,象着了魔一样。日子在糊里糊涂中打发出去。 杨晓冬被捕当时,她真的昏过去了,她清醒后,曾想着追汽车,汽车却没影了,她不知怎么办好,赶紧与韩家送信。她带着犯罪的心情向韩家兄妹叙说受了叛徒的欺骗,求全成悔反而陷害了杨晓冬。她是倚着韩宅新居后门说的,韩燕来听到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眼睛冒着金花,双掌将她搡出门外,他一句话没说竟徜徉去了。银环一时臊的无地自容,急回到小叶家,立刻把小叶找来,向她说明一切,要她马上离开医院,避免遭到高自萍的陷害。听到这些事,小叶一面为杨晓冬祝祷,说吉人自有天保佑;一面痛骂高自萍没良心。她答应辞职回避,说她姑母是教会医院的护士部主任,她马上就可以到姑母处上班,连银环的工作她认为都有保证。银环哪有心情考虑自己这些问题,叮嘱了小叶几句,她又匆匆离开了。她觉得出了这样大事,应该回根据地向党汇报,打定主意,她决定进山去。走到西关郊外,天已黑了,懵头转向地走了七八里路,自以为是朝西南,实则奔着东北,走来走去,又返回北面封锁口。入夜,走投无路,她敲开邢大婶家的门。 住在邢大婶家的套间里,她用了整夜的时间,给肖部长写信,写了杨晓冬被捕的详细经过,也写了她自己的检讨书。她要求组织上严惩叛徒,拯救同志。写完这封信,心里觉着痛苦减轻了些。仔细一想,组织上怎样严惩叛徒呢,叛徒还在敌人手下。组织上营救同志,也得依靠内部力量。想遍了内部力量,没有多少办法,想来想去,她想到关敬陶身上。 她接连到关敬陶家去了几趟:第一次到关家,她用好言语恳求他们夫妇,谈话中她一时掌握不住自己,竟当着人家的面哭了;她哭的很伤心,关太太也陪着她抹了眼泪。出乎意外,关敬陶却冷冷地对她说,姓杨的已经同意投降,高大成他们正准备开欢迎会,听说还要拍电影呢。这句话把银环气恼了,也把她刺激清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脆弱,不应该在他们面前失态,便立刻改变了坚强态度,正颜厉色地说:“你有权力帮助高大成杀杨某人,但你没有资格当着我的面污辱他的人格。……”她一生气,站起来就走了。 回到邢家之后,先托邢大婶给她送出信去,等了两天,没有回信,邢双林那里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出来。她觉着对关敬陶的态度也不妥当,软了不对,急了也不对,应该同他讲清道理,万一他要能出些力气呢!她又去见关敬陶了。这次见面,已经是杨老太太牺牲的第二天,关敬陶用无限敬仰无限惋惜的口吻向银环说了这几天的情况,说明杨晓冬如何被监禁,受酷刑,最后终于透露出杨老太太不幸的消息。第三次去关家是下午五点钟,关敬陶还没下班,她先说服了陶小桃;关敬陶回家的时候,她们二人一齐要求他想办法。关敬陶无可奈何地说:“要是在我自己权限以内的,豁出这个团长不干了都行。现在高司令跟你们杨政委处在针锋相对的地位,谁也不怕谁。双方都是阎王,我好比小鬼,小鬼怎能管阎王们的事呢?”听了他的话,小陶不说什么了,银环还是再三要求。关敬陶发了发狠,他说:“我把透底话告诉你!高大成准备在今夜十二点下最后决心。你想:这边没有商量的余地,那边没有低头的可能,还有什么说的呢?……现在是六点钟,再有六个钟头,就是最后的时刻,姑娘,你不要幻想了,通知你们那边的人,快给他准备后事吧……” 银环听了这些话,仿佛从高楼上失足跌下来,心里慌的不行。回到邢家,他们让她吃晚饭,她连口汤都咽不下去。邢大叔因走动不方便,要银环倒杯开水,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酱油,邢大叔告诉她倒错了,她又把满杯酱油当水泼在地下。邢大婶看出她神态失常,用好言安慰她,劝她到套间里早早安歇,银环说她要在院里清凉清凉。入夜,老夫妇都睡着了,她始终不能入睡,脑子里总在计算着时间数字:“还有四个钟头,还有三个钟头,还有两个钟头,还有……”她脑子要炸了,站起来,在院里转了几遭,感到院墙象个鸟笼,憋闷的出不来气。她用手推开篱笆走出去,抬头一望,见到那尖尖的教堂顶。想到小叶就在那个有教堂的医院里上班好几天了,她有心去找她,觉得她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因而背着医院,转身向南走,走来走去,前面已是铁道。铁道路基高出平地二尺,两侧有人行小路,她沿着人行小路不停地向前面走,既没目的,也没有前进的方向,走着走着,离车站近了。眼前几十条铁轨爬在地面上。她骤然觉着铁轨都象有生命的动物,它们发着乌光向前爬行;又觉着铁轨象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什么人,而这个被捆的人似乎和她有重要关系。她注意了,放开眼睛向前看,铁轨交错的地方,燃着很多颗蓝色的灯光。地层表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灯光仿佛飘浮在浩瀚无际的海洋里,又象许多蓝色眼睛从隐约的纱帐里瞪出来。这些使银环感到可怕,似乎自己漂泊在海洋中,既有沉沦的可能,又有被魔鬼攫捉的危险。她吓的避开铁道踏向田野,脚下已无道路,践踏着又肥又厚的青草,走到一垄象海中孤岛似的土丘。这里有两棵比肩生长的白皮松树,松伞下笼罩着一座白玉石碑,四周散发着浓郁的青草气味,脚下跳跃着夏季晚睡的小昆虫。她凭依在白石碑顶,回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道路,忽然发现铁轨交叉点上有一座大型立钟,立钟腹内透出米黄色的灯光,两个乌黑的大小指针,重迭指着十二点。象被什么整了似的,她突然痉挛了一下。一时心灰意懒,四肢无力,全身重量慢慢从碑顶上滑下来。她俯伏在碑座下面,望着百米外的立钟,用祈求讨饶般的口吻,喃喃说道: “你是我敬爱的老师和同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也不会想到,陷害了你的正是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的人。……错走了道路,可以返身转回来;做错的这件事,我再为党工作一辈子也挽不回它的损失来。错误是铸成了,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受了叛徒的欺骗哟!咳!这满肚子的心事跟谁去说呢?姐姐不在了,姓韩的不谅解人,要是大娘活着够多好,现在,举目无亲,谁相信我哩!” “党相信你!”这个声音从银环头顶上发出来,把她所有的汗毛孔都吓乍了。她没勇气抬头,但又不敢不抬头。勉强抬头看时,发现说话的人双手凭依在石碑顶上,距她仅有一公尺,她已经断定他是谁了,但仍脱口而问: “你是谁?” “是你刚才念叨的那个人。” “活着哩?” “原来就没死。” “这是不是做梦?” “铁道旁边,两人清醒对话,怎么是做梦呢!” 这时一切恐惧心理,都从银环的思想里祛除了,就是鬼魂也得看看真假。她排除了平素的一切礼节上的顾虑,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手: “晓冬呵!你害苦了我,不!我害苦了你,我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你让我好好同你讲一讲。” “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这儿呆着有危险……” “那你跟我来!” 一阵快速走路,他们悄悄地进入邢家茶馆。银环把柴门顶紧了,她提议不要惊动邢家夫妇,趁此夜深人静的机会,两人在当院把满肚子心腹话好好说一说。杨晓冬知道危险并未过去,坚持叫醒他们老夫妇,大家做好准备,防备敌人来搜查。…… 邢大婶听说杨晓冬是越狱逃出来的,登时吓慌了,连灯也不敢开,在黑暗中摸出儿子的一套单衣服,叫杨晓冬换好,把他脱下来的脏衣服,藏在房角的烂柴堆里。然后安排了亲属关系,确定了彼此称呼,正在编排对话时,听见外面有了骚动,音响是从南面传来的。一会儿,成群的马蹄声从东面环城公路上响着跑过去,接着摩托车沿着铁道驰骋前来。摩托车闪耀着炫目的灯光,照射到茶馆的小西窗上,室内被照的雪亮,看清了各人不同的紧张表情。好容易盼得光亮挪走了,才说松一口气,西下关一带有人砸门了。 宁静的深夜,遇到敌人这种喝呼喊叫的声音,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杨晓冬知道敌人这样大规模地出动是为了寻找他的,想逃无处去,想躲无处躲,只得硬着头皮嘱咐大家遇事沉着,记好互相关系,不要怕敌人的威吓。邢大婶虽然处世老练,但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儿,嘴里不住祷告:“空中仙佛保佑吧,这儿都是好人,饶过这两间小屋吧!”银环虽然一向是比较胆小,但她现在把心一横豁出来了,下定决心掩护杨晓冬。她想:“要活,送他一块到根据地;要脱不了,跟他一块坐牢,一块死。” 西下关敲门声越来越近,大家预感到这所独立茶屋很难幸免的时候,外面有人叫门了。 “开门来!开门来!”南腔北调的,骂骂咧咧的,不同的怪声音。等银环同杨晓冬在套间里安排好,邢大婶才去开门。她刚走出外屋,篱笆柴门已被砸开,象潮水般地拥进来一群伪治安军,把邢大婶顶撞回来,她想试着拦住他们讲几句道理,却根本没人理睬她。在来势汹汹的敌人眼里,她不被当做人,象一件障碍物似的把她推搡到旁边去。进了屋的治安军碰到什么东西都用刺刀挑(这是他们跟日本鬼子学的本事),门帘被挑破了,风箱被挑翻,空水壶被成串的挑起扔到地下。他们见邢老头蹲在炕头发抖,不问青红皂白,先揍了他一顿。邢大婶从人群挤进来,说她男人是聋子又是哑巴。一个伪军排长看了看老头的相貌,叫人把他推搡出去,发现里面还有套间,伪军排长增加了警惕,用手向后一招,十多把带刺刀的枪支,堵住套间门口。 当敌人问套间里有什么人的时候,当邢大婶吓的不知所措的时候,银环挺身出来,冒着敌人寒星点点的刺刀,用全身挡住套间门口,她说: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要搜查土匪!”一个愿意同女人说话的班长,从排长身后不怀好意地答了腔。 “这里没有土匪。” “闪开,你说没有,床上躺的是什么人?”伪军排长撩起门帘,将银环推搡了一下。 “那是我丈夫,他害了急性传染病,你们不能进去。”银环再次挡住门口。 “害病为什么不住医院,满嘴谎话,把病人给我拉出来。”伪军们听到排长的命令,闯进套间,撕撕掳掳就要动手。银环讲理没人听,拦又拦不住,正在这个当口,外面伪军闪开一条道路,有位高身材的伪军官踱进来。银环一眼看出他是关敬陶,她冲上前去向他讲理:“你这位官长,管不管你的弟兄?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带走病人,难道进城看病也犯法?”她嘴里这么说,她眼里还有话,眼里说:“姓关的,现在要看你的了。是真是假,是鬼是人,这遭儿就要考验你了。” 关敬陶知道银环眼里有话,但还不了解细情。他迈步进入套间。伪军们见了关团长,立刻停止动手,关敬陶与病人面面相觑,双方视线碰在一起,关敬陶打了个寒噤,倒退一步。惊声问道: “他是什么人?”关敬陶这句话是为了掩饰心慌说出来的,是无目的地说出来的,他等待着来自任何人的答复。 “是我男人!”银环说的很干脆。 “是俺们姑爷进城来治病呀!”邢大婶战战兢兢地证明着。 “报告团长,这个病人有嫌疑。咱们先把他带走。”伪排长坚持自己的意见。 关敬陶迟疑了一下,先盯着杨晓冬,次盯着银环,最后对他的伪排长说:“咱们捉的是越狱潜逃的要犯,捉个嫌疑病人有啥用,大家快走,别耽搁时间,放跑了真犯人。” 伪军们一窝蜂拥向外走,关敬陶走在后边,他瞟着银环,高声喝斥邢大婶:“亲戚有病还不躲远点,能在这儿久呆着?” 银环同杨晓冬听着关敬陶的话口,看了看茶馆周围的环境,知道呆下去还要出问题。但因周围敌情不明,估计敌人必然严加封锁,于是决心投奔医院找小叶去。 杨晓冬经过小叶的帮助,进入护士宿舍红楼地下室了。这里凉爽安静,很适合休息,但他的情绪很不安定,他一再打问医院里边各种政治情况。小叶是个没经过风波的乐观人,觉得他想的过多,便说:“这是外国人办的教会医院,一般查户口都不到这里来,你放心吧!”银环也同意小叶说的理由,杨晓冬摇头不信,他又问医院内的地理环境,问着问着,发见护士楼北面,被树木掩映着的地方闪出灯光,光亮中有摇摇摆摆的人影,象是有人推什么。他急问小叶是做什么的,小叶爬在窗上向外看了看,说那边是太平间,就是医院的停尸房,那里有人影晃动,许是抬进死人去啦。 杨晓冬说:“教会医院决不是保险的地方,敌人第一遭不来,说不定要检查第二遍。必须想个办法,光在表面掩藏一下不行,敌人方面不少的人认识我。”银环见他还是这样着急,她又害怕了,拉住小叶想办法,两人先说到教堂里边掩藏,杨晓冬不同意,又说到锅炉房去,觉着也不行。小叶突然想出主意说:“怎么咱们干医务工作的得了病,倒忘记吃药啦。叫他化装病号,先刮脸再抹膏子,头颈都缠纱布,面涂带色药水,外罩病人衣服,我把他带到外科大楼上,银姐披上件白衣一块去,不查就当病号混一夜,查紧了,咱俩架着他,满可以楼上楼下躲躲呢。”大家同意这个意见,叫小叶快去取化装物品。小叶走后,杨晓冬对太平间灯光还不放心,要银环出去看看。银环看了回来说:“太平间里放了个死人,患大叶肺炎死的,别的没什么征候。现在趁着小叶没来,我给你准备刮脸的热水吧!”银环端着盆子向外走,与跑来的小叶撞个满怀。小叶面黄气短地跑进来说:“大事不好啦!敌人军警宪特联合搜查来了,正叫全院的工作人员在前面集合哩,连休养员都得出去排队,听说还跟着个什么司令哩!化装来不及啦,就藏在地窖子里吧!”银环觉得这样不行,一时慌的也想不出办法来。杨晓冬想了想说:“刚才不是提到那个太平间吗,我看就到那里掩藏去。”银环没有好办法,只好同意这条计策,觉得那里还背静;小叶也没新的主意,打开窗子搀扶着他跳出去。她们二人各扯着杨晓冬一只手,弯着腰跑到太平间。幸而太平间没锁,杨晓冬钻进去,四下瞧了瞧,抬头看了看不太高的房顶,他从里面关了门,小叶急在外面落了锁。 银环要在附近看守着这间房子,小叶说:“那怎么能行?蹲在这里光有害处没有好处,赶快跟我穿好白罩衣,到外科大楼去,那里三层楼梯随便上下,能够跟敌人捉迷藏,还能看着太平间的动静。” 银环同小叶掠过树荫偷偷登上外科大楼时,瞥见楼前空地上,全院人员已经集合了,医生护士们站在一边,伤病人员站在一边。在他们外围布满了穿着各色服装的伪军、宪兵、警察和便衣特务,所有的电灯都开了。高大成蹲在外科大楼手术室门前的高石阶上,下穿长军裤,上穿短白衬衣,脚登高统皮鞋,腰系一把日本式的战刀,双手握住战刀的两头,大声喝呼着爪牙们四处搜人。从医院里被陆续赶出来的人们,看到高大成那股杀七个宰八个的凶气,各自捏一把汗,感到性命难保。光线稍暗的树荫花圃地方,范大昌、蓝毛等人领着一群特务偷偷查对,时不时的拉出人来用电棒照照脸。小叶正在私下庆幸能够偷偷躲到楼上的时候,银环忽然拉她一把。她顺着银环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楼底葡萄架下探出一个脑袋,闪着一对忽悠忽悠的小核桃眼,盯着银环她们所凭依的纱窗。 “是小高!”小叶沉不住气了。 “错不了他!” “他看到咱们了吗?” 银环才要答话,发现小高领着蓝毛奔楼门走来了。她说:“不好,小高可能发现咱们啦,你看,他们要上楼,快离开这儿吧!” 小叶想了想说:“别怕!这边来,跟我上三楼。咱们有法儿治他。”说着小叶领路奔向中央的三楼梯。这个楼梯是坏的,旁边挂着块木板,上写:“此处楼梯坍塌,改从两侧上楼。”小叶上去摘掉木牌,关闭了这里的电灯,使坍塌阶梯隐蔽在黑暗里,然后挽着银环由左侧登上三楼,开了顶端路灯,两人躲在楼顶暗处向下瞧看。时间不大,高自萍果然领着蓝毛上楼了,二楼没有找到什么目标,急着登上三楼,两人并肩迈上中央楼梯,噔噔走了几步,只听克哧一声,两人带着响声摔到楼底……。 高大成见人群里搜查不出杨晓冬,留下一部分人包围着外科大楼及全院公休人员,他把特务们集在一起,分别在全院实行挨间逐室的搜查。他领着摔伤的蓝毛他们一帮亲信搜查最偏僻的角落。银环听说这个消息,心里格外沉重,她最担心医院西北角那个不太显眼的太平间,偏偏又是高大成亲自前去,要是现在有人送个信叫杨晓冬躲出来多好,可惜小叶已经把门落了锁。 银环、小叶提心吊胆地转到三楼西北角,打开纱窗,眼巴巴地瞅着高大成这帮人逐屋搜查,查来查去到了西北角,他们停止在那排房子前面了。就见高大成的警卫们指着太平间问是什么地方。院方管理人员回答说是停尸房,说明里面还有一具刚死的死尸。听说有死尸,警卫们都不想检查了。蓝毛鼻青脸肿地走过来,他带着一脑门子官司质问说:“既是停死人,为什么上锁,难道怕死人跑掉?”经他这一质问,院方的人张口结舌没法回答,蓝毛更逮住理了。他想:即使搜不出“犯人”,也要抓住院方点毛病,泄泄挨摔后的一肚子火。 他没请示高大成,便大呼警卫人员打开门。 院方急派人取来钥匙。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特务们谁也不愿意进去。蓝毛分开众人,呲牙裂嘴地训斥别人说:“你们是忌讳死人呢,还是害怕藏着活人呢?瞧我的。”他咳嗽了一下,冲着里面大声说:“姓杨的,人生三尺,世界难藏,你那么大的个子,还能钻进老鼠窝里去。知趣些,自己出来。我们有几千人马,里三层外三层把你围住啦!”室内静静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蓝毛便一手持枪一手持电棒猛冲进去,银环在三搂看的清清楚楚,听的明明白白,她一头扑在小叶身上说:“想不到从狼窝把他拉出来,又送到虎口里了。”小叶十分难过,她无法安慰银环,只说:“咱们留神看到底吧!”银环听着她的话没滋味,反身扑到窗台上,发觉有个硬东西硌得胸痛,伸手去摸,正是那只戒指,她便掏出它来戴到自己的手指上,这个动作似乎代表了她的一种什么忏悔心情。接着她又抬头注视了。时间没有多久,就见蓝毛连滚带爬地出来,大声惊呼:“乍尸啦!乍尸啦!”他的丑态带着吓人的感染力量,特务们吓的东闪西躲,仿佛蓝毛本身就是那具复活的僵尸。 高大成见到这种情形,高声骂道:“净他妈的老鼠胆子,本司令带着全副武装,还能怕鬼!再说神鬼怕恶人,小田!带几个人冲进去瞧瞧,有什么妖魔鬼怪,我连这狗日的医院都烧掉它!” 小田副官带几个人冲进时,搜索了一遭,推推拥拥连死尸带床一块推架出来放到明处,这时才发见了乍尸的秘密。原来停尸床下面带轱辘,重心容易移动,蓝毛进去双手捺压这头,那头翘起,活象死人要坐起来。在蓝毛惊慌外奔时,脚又这小子平日作恶多端,封建迷信,心虚胆怯,因而作出了上述的丑态。 特务们见推出的真是一具死尸,大伙胆子都壮了,上前团团围住观看。高大成查不出要捉的人,心里很恼火,怕在这里耽搁时间长了,给逃跑的造成空隙;小田他们架出具死尸首来,又觉着晦气;大家围着争看,他更嫌心烦。凡此种种,气的他独眼瞪圆大发脾气:“猪猡们!你们不是吃奶长大的,是他妈喝糊涂粥长大的!老子要捉的是越狱潜逃的要犯,谁叫你们老翻腾这块臭肉。马上跟我集合,朝北边搜!” 这一群疯狗吵吵叫叫地滚走了。 现在,医院从新平静了。所有的人员都饱尝了一场虚惊,各自回去安息。只有银环和小叶放心不下,她们虽然没见到敌人捕走杨晓冬,可是她们怀疑杨晓冬是否还存在,是否出了新的意外。等到院里万籁无声的时候,两人从新由果树林中慢慢接近了太平间,太平间门外还横着那只带轱辘的推床,周围没有什么动静。银环轻声说:“不用找了,他一定没在这里。”小叶说:“也许他已经回到地下室去啦!”这时听得太平间咕咚响了一声,银环吓的心里直跳,就见杨晓冬从黑暗中走出来。 小叶说:“我的天,真有神仙保佑啦!” 杨晓冬说:“神鬼都不顶事,帮助我的是这间农村式的房子,房梁上面用绳索吊着很多扫帚,我抓住绳头攀上去,躲在扫帚中间,敌人来时光顾倒腾地下那具尸首了,没有仔细看房顶……” 听了杨晓冬的经过,小叶高兴极了,她说:“你们投奔了我来,总算渡过了这样大风险,现在我招待招待你们住个好屋子,到特等病房去,这个病房是内科的,离这儿最近,又闲着呢。待我先去看看。” 小叶领他们走到特等病房门口时,原想乘机进去开个什么玩笑,一看这两个人的神态,女的象个“坐家闺女”,男的象个“道学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风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没睡觉,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说:“现在离天明,至多有两个钟头,好好休息一会吧。喝水有电炉子,我不进去了,环姐,你就偏劳吧!” 特等病房很宽敞也很安静。粉白屋顶,淡青墙壁,屋里摆设也很素净,一张三屉桌,两把皮转椅,横窗放着罩着凉席的钢丝床,床头病人桌上插满一瓶鲜花,窗幔是天蓝色的,灯光照耀下,满屋是青悠悠蓝生生的显得格外雅致。杨晓冬到这个环境里,估计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便也安下心来,慢步踱到纱窗前,轻轻撩起窗帘,一股浓郁的芬芳气味从窗外送进来。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绿油油的果树枝叶直探伸到纱窗边缘,心里感到分外舒适,对比之下,倒是屋内来索药水气味很浓,使他更愿意靠窗呼吸。 银环看到杨晓冬的松快心情,心里格外欢喜,她象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样,打扫清洁,整理床被,摆桌椅,开台灯,屋里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面忙着安电炉煮开水,一面站在杨晓冬的侧后面说: “经过这场大灾,你显着更消瘦了,在这里安定地住上几天,给你好好增加点营养!”对方没回答什么,她倒满一碗开水,双手捧着: “喝了这杯水!” 杨晓冬回过头来,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灯光下,发见银环的食指上,有一缕夺目的闪光,他忘了接杯,睁圆眼睛盯着她的手指。 银环起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注意,认为自己胸衣上有什么,低头看了看,当意识到对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个红心戒指的时候,她的手发颤了,开水洒了满地。她想缩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么?” “这是……”她垂下头了。女性的害羞折磨着她,使她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可是,在这样曲折复杂的生活和这样的场合下,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她一口气从头说到最后: “……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我能再叫大娘伤心吗?现在,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她脱下那只戒指,递给杨晓冬。 杨晓冬接过这只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亲,又感谢情深义重的女战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睁大眼睛盯着银环,象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对方感到难以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时,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复着刚才对方说过的那句话: “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请你收下行不行?” “这可不行,一来我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二来你已经有爱人了。” “我有了爱人,这是从哪说起?” “上次进山说成的。” “啊!你的电报真灵,那是肖部长说的,他要介绍的就是你!” “杨同志,这也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这样少德无才的人,我要是觉悟很高、能力很强、对革命有贡献、看着又顺眼的人,我才有资格……” “我不同意你的话,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觉悟高、能力强、对革命又有贡献的人。” “就是不顺眼!” “不!从我进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给我送毛衣的时候,我就感到你为人善良称心顺眼了。” “听信你?在你眼睛里,我还不是山坡上一块挨踢的石头。”心细的银环还记着老杨在公园土山脚踢石头的动作,接着又说:“日常对待人虽说有说有笑,总摆着副领导架子,脸沉的象石板,生怕别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话是批评也是拒绝;但她最后那句话是违心地说出来的。 杨晓冬沉了一会儿说:“作为上级处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对待爱人,总是不能等同起来的。你对我的批评很好,我现在就改正我的缺点吧。你过来。……” 银环很大方地走近前来,准备接受他的亲热。杨晓冬却并没有吻她,只轻轻地摸索着她的长发,一时万感交萦。银环见他沉默不语,慢慢仰起脸,她看到他的脸色憔悴,头发茸长,心里升腾起了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她想:战争,催人老的太快了,都市里那些不知亡国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过十岁二十岁,也是细皮白肉的显得很年轻,而他年纪未到三旬,却显得如此衰老;她同时觉得,战争对人又是最好的锻炼,一个干部在安静的后方工作,或是学习一年半载的,谈不到什么大的变化,有之也是所谓先进和落后的区分,其性质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风问题。战争洪炉、战争环境里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验人的方法是简单而明确,尖锐又严峻,立竿见影,一清二白,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没有丝毫的含糊或犹豫。 她再一次盯着杨晓冬消瘦苍老的面庞,一时也是百感交集。由于她的过错,使他受到沉重的痛苦折磨;在惊风骇浪的斗争中,生活又这样安排了她和他的命运。她激动的不能自持了,她是多想向他倾诉平日隐藏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哩。此刻是他们生命中庄严而又幸福的时刻哟!可是,当她开口的时候,却说着这样的话:“你不光是属于我的,你是属于党的,我一定要亲自把你送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他松开了她的手。 “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是说等你健康好转了,送你回根据地,把你交给肖部长。在这个都市里,你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银环哪银环,你这是什么观点噢。我到省城里来,是个住店的旅客,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同志!这儿是战场,是党派我工作的阵地,想叫我当逃兵开小差呀,可不行。你快去找小叶,从速设法把我送回城里去!天就要亮了。我们同敌人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呢。……” 经过争论,银环同意去找小叶。她们两人商量好,白天必须让他隐蔽休息,黄昏时医院有救护车进城,那时再把他化装送进城里去。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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