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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光芒四射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它将又一次照耀这坐美丽的城市,这古老的房屋,整齐的亍道,高大的城墙,无数的琉璃瓦,玻璃窗,也将要闪出耀眼的光辉。然而就在这晴朗的早晨,一队队的鬼子兵在大亍上跑步,用他们那沾满鲜血的牛皮靴,踏着我们祖国的干净的土地,就连这城市里的空气,因此也显得浑浊不清了。 在西亍耶稣堂宽大的操场上,鬼子的城防司令、小脑袋瓜中村,做了一会体操,练完了他那武士道精神的元气,便哼哼哟哟走向大厅。那红牡丹早端着一杯牛奶迎了出来,这妖精自进城以后,便寸步不离地随着中村,打扮得比以前更加妖艳了,穿一件粉红花缎旗袍,丝光袜子,高跟皮鞋,头发烫的象一只卷毛狮子狗似的,对着中村一口一个:“爸爸。”叫人听了,真要恶心的把肝脏都吐出来。 稍仃,杨百顺走进来,给中村深深鞠了一个躬,张口说道:“干父,您早。” 中村一边用白绸手巾擦着他那近视眼镜,一边说:“你的衡水受训,回来大大的便衣队长干活!”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有汽车坐。”红牡丹在中村的身后邦着腔说道。 “谢谢干父……”杨百顺一连说了好几声。他退出大厅,刚好碰上刘中正和苏金荣。现在前一个是伪警备队联队长,后一个是县维持会会长,两个人见了杨百顺,一齐问道:“杨先生好。”这杨大王八现在成了半日本鬼子、全城的要人,所以就连刘中正和苏金荣也敬他三分,只可惜的是红牡丹现在没他的分了。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报告!”苏、刘二人站在大厅之外异口同声地喊道。“进来。”红牡丹操着一口夹生的北京话答道。她现在既是中村的私人秘书,又是他的干女儿,还兼着姨太太,身任数项要职,真可以说是“红”牡丹了。 苏、刘二人走进大厅,一齐说了声:“太君、小姐好。”便分立两厢,一个全付武装高挺着胸脯,身体站的笔直,似乎也想显示出一点武士道精神;另一个长袍马褂,弯着腰,笑容可掬,大约是想表现出一点高尚不凡的气派,这两个人物分站在耶稣堂的大厅门里,活象是一对新式的门神。 “请坐,请坐。”中村对他们十分客气,接着伸出一只胳膊指向刘中正:“你的!”又伸出一只胳膊给苏金荣:“你的!”刘中正和苏金荣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楞的目瞪口呆。 “太君说,他的两只胳膊有千斤之力。”红牡丹充能似地说。 “不——对的。”中村瞪了红牡丹一眼,红牡丹故做生气地一扭屁股走了。中村接着挥动他那两只胳膊解释说:“你们的,大大的。”原来他的意思是说,他二人好比他的左右两只胳膊。 “懂了!”二人一齐站起来说道。刘中正喀嚓来了个立正,苏金荣连连不住地点头。不知道二人究竟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吓的胡哩马哩应承了。那中村接着手午足蹈,大喊大叫地讲了一套“大东亚共荣圈”和什么共存、共荣……震得这耶稣堂的大厅嗡嗡直响。苏金荣和刘中正一股劲地称“是!”如果数一数,准不下一百个。 中村讲了一阵子,那武士道精神的元气大约走光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大肚子一鼓一鼓地呼歇着。这时苏金荣近前献计道:“太君,皇军进城,共产党还没消灭,久后必为大患,不如趁早把它除掉!” “土八路,小小的。”中村听罢,哈哈大笑。 “八路虽小,人心所向。再不然皇军乘此出城扫荡,也好显示威风,征服人心。”苏金荣生怕日后共产党起来,进一步献计道。 刘中正也上前一步说道:“皇军出城扫荡,乘机搜罗一些壮丁,以扩充我军力量,土八路也将不难消灭!”刘中正想以此扩充自己的实力。 中村噘了噘仁丹胡子,一想,正合其“以华治华”的政策,忙说:“好的,好的,马上出发!”苏、刘二人见大事已成,便告辞退出,各各准备去了。 下午,鬼子、伪军分兵几路出了城,顿时,烟雾弥漫,喊声四起,又一次灾难降临了。刘中正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地出了南门。这城南本是县里最穷的地方,人希地薄,没什么油水。你道他为什么要出南门?这里有道理。原来他手下有个密探,名叫尹麻子,这小子是个破落户,以前跟着他爹在天津当少爷,后来他爹抽大烟把家产踢腾光了,他三个月前才回到他的老家——十里铺。这小子从小浪荡惯了,庄稼活不能干,天天犯着官迷,想有朝一日能出头。就在这时刘中正在城里打起民军的旗号,他大约是和苏建才同一天投入民军的,刘中正见他有些歪点子,很赏识他,就把他收下来当了密探。昨天他回十里铺的时候,听有人说李大娘家住过八路,刘中正这次正要出来扫荡,他就向刘献计道:“听说城南十里铺一带有八路活动,不如出城南,如果捉到八路,岂不是一大功?”刘中正回想起他的新主子日本鬼子真比蒋介石待他还厚道呢!确该孝敬一番,立即派尹麻子前去打探,便随后带着一个中队出了南门。 傍黑,尹麻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十里铺,县委放哨的通讯员小王没有注意他,尹麻子是本村人,路熟,钻进一个胡同,便绕到了李大娘的房后。 县委会整整开了一天,马英列席了这次会议。会上李朝东传达了地委的指示:当前的任务主要是保存和积蓄抗日力量,配合主力部队开展游击战争。大家又结合本县的情况讨论了毛主席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这一来,马英那个闷得象葫芦一样的脑袋,忽然象是变成一个到处透空的绣球,觉得明朗而又清醒。 吃了晚饭,天已是傍黑时分,大家料想敌人再不会来,就围在炕上擦枪,零件卸得七零八散。大家有说有笑,十分快活,不由高兴地唱起歌子。 房东李大娘走进来说:“快别唱了,这是啥时候啊!”县委吴秘书笑着说:“啥时候,天快黑了,该咱们乐和的时候。” 马英看见李大娘,忽然想起母亲,心里一难过,不唱了。吴秘书推推他说:“没关系,咱唱咱的。”他说着又愉快地唱起来: 前进!中国的青年! 挺战!中国的青年!…… 尹麻子在房后一听,便知道里边有八路,飞也似地跑回去报告。刘中正带着队伍正走到半路上,立即命两个小队往南直插十里铺埋伏在村北口,他亲自带着一个小队沿着路沟绕向村南,两下夹攻。 站在村北口放哨的小王,忽然看见敌人慢慢从路沟里摸进来,就往村里跑,刚一进亍,就见民军从村南口满亍而来。小王知道跑回去已来不及,就叭!叭地打了两枪。那刘中正枪法准,照准小王一枪,小王便应声倒下了。李朝东正在对面屋里和分区来的一个参谋谈话,听到两处枪响,知道敌人进亍了,立即跑出来对大家说:“从后院跳墙,出村往东跑!”大家也来不及装枪,一个人用手巾提了一兜,跑到后院,搭起软梯子,一个跟一个翻了过去,绕着胡同出了村东,弯着腰在路沟里向东跑。这路沟有一公尺多高,弯下腰地面上的人看不见,大家松了口气,一面跑一面装枪,跑到一个十字路口,最前面的那个同志忽然拐了回来说:“南边也来了敌人!” “冲过去!”李朝东喊道。大家一拥而过。敌人发觉了,叭!叭地打起枪,接着就拐弯追过来。因为是突然的遭迂,离得很近,幸亏这路沟弯弯曲曲不容易打住。可是敌人见他们不打枪,便放大胆子,急追猛赶,咀里还不住的喊:“捉活的!”这时大家的枪都已装好,可是一摸,忘了带子弹,有个同志沉不住气说道:“没子弹!” “八路没……”跑在前面的一个伪军一听就大喊起来,可是话没说完,李朝东照准他叭的一枪,把他撂倒了,喊道:“谁说老子没子弹!” 伪军被这突然一击,吓住了,放慢脚步。忽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不要怕,穷八路吓唬人的!”马英听出这是刘中正的声音,心想:好小子,你专跟我们作对!可是枪里又没子弹,恨得直咬牙。汉奸们又不要命地追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前面忽然又出现了一条岔道,李朝东命令大家道:“向北拐!”他却直奔正东,并朝后又打了一枪,这分明是引诱敌人去追他。马英这时不知是对李朝东的尊敬,还是由于他的倔强,不愿以别人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安全,便没有跟着大家向北拐,却跟着李朝东一直跑来了。这一迟疑,敌人看见了马英的背影,又听见前面响了一枪,便朝他们追来。无数的枪弹朝他们猛烈地射击,耳边哧——哧——直响。马英一边跑一边喊道:“快打枪!快打枪!”这时李朝东才发觉马英在后边:“你怎么来了?前边去!”马英不敢违抗,只好跑到前面。李朝东还是没有打枪,原来他只有三粒子弹,已经打了两颗,剩下这一颗必须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啊!这时已经跑了六七里路,马英第一次一气跑过这样远,可是又不觉得累。脑子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单纯,只有一个念头与希望,那就是冲出去!终于这希望快要实现了,远远看见前面的大东庄,大约只有一里多地。他那双腿忽然象是长上了翅膀,不知两只脚在地下怎么摆弄,好象它本身有了弹力似的,脚尖一落地,便蹿向前去。 一阵马蹄声响,一队鬼子骑兵从路沟上面飞驰而过,这些鬼子骄傲极了,倒背着马枪,双手扯着缰绳,那帽子后边四片猪耳朵似的布随风飘了起来,有两个鬼子还朝后看了看他们,但并未理会,似乎没有把这两个八路军看在眼里,企图迂回包围,在村前截住他们。这时李朝东向马英喊了一声:“进村!”便一跃从路沟上了地面,照准跑在后面的那个鬼子就是一枪,鬼子应声栽下马来,李朝东一跃上了马,加了两鞭,那马飞也似的向前冲去。鬼子们这一下慌了,赶紧摘枪射击,追赶,眨眼间那马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原野上了。就在这一霎时,马英已经趁机跑进了村。 马英刚走到十字亍口,就见一群鬼子端着刺刀迎面朝他冲来,他急忙闪进一个胡同。这胡同有三道弯,马英一直往里跑,拐过最后一道弯,才发现是个死胡同,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这时已经听到鬼子的嚎叫声,皮鞋声,马英急得拚命地用两只拳头在一家门上乱破,门开了,门后闪出了一个老头,他一见马英手里掂着枪,吓得不知所措,呆呆的站在那里。 马英闯进来,倒插上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喊叫声,鬼子来到了。 “爹,你怎么了?”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她从屋里跑出来,拉住马英就走:“跟我来。”她连架带拖,把马英弄到北屋里。北屋墙上有一个小窗户,窗户后又是一个小院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到了别家了呢!他们翻过窗户,那姑娘便走到墙角,揭起一个盖子,下面原来是一口放东西的地缸,她叫马英藏在里面,然后把盖盖好,在上面又堆了一堆草。 在这同时,鬼子已经砸开了她家的门,几把明亮的刺刀一齐对住老头子,唧哩哇啦地乱叫。老头子吓得说不出话,哆哆嗦嗦靠着墙一个劲往后退……哐的一声,把鸡笼子弄翻了,七八只鸡子咯咯咯咯乱往亍上跑,鬼子高兴地跳起来,也不管老头子了,都跑到亍上捉鸡。不巧一只鸡子跑到北屋里,有个鬼子也跟了进来,这屋子黑,那鸡子便朝着透明的窗户飞去。姑娘刚把草堆好,忽见噗楞噗楞一只鸡子从窗口飞了进来,吓了一跳,慌忙跑向窗口,不想正和那追鸡子的鬼子照了个对面。 “花姑娘!”鬼子狂喜地叫了一声,便朝这小窗窜来。姑娘想关窗户,可是来不及了。鬼子一下子跳了进来,上去将她抱住,两个人扭打起来。那姑娘虽然身强力壮,但终究敌不过鬼子,鬼子一下子把她压在地上。可是她既不喊叫,也不求救,不知是因为怕惊动了马英,还是因为只顾用咀咬那鬼子,腾不出空来。 马英在地缸里迷迷胡胡听到有鬼子嚎叫,接着又是唧哩哐当一阵殴打,随后他听到那姑娘急促的喘息声。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用手一推那木盖子,从地缸里跳出来。鬼子忽然见地下跳出一个男人,吓了一跳,放下姑娘就来斗马英。马英用尽平生气力,照那鬼子就是一拳,不想鬼子闪过,马英打了个空,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子撞到墙根,他赶紧用手扶住。他本来已经精疲力竭,这一来便把所有鼓起的那股劲几乎用光了。当他刚把身子转过来的时候,鬼子已经象猛兽一样地扑上来,将他按倒了。月光下,马英第一次看清了鬼子狰狞的面目,那凶神般的眼睛,锯齿似的胡子,他狠狠地用双手掐住这魔鬼的脖子,怎奈手不听指挥,力气不够了。只见那鬼子一手按住马英的胸脯,一手拔出那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马英的咽喉…… 啪的一声,就在这紧急关头,那姑娘举起一把铁锹,击在鬼子的后脑上。只见鬼子把刺刀一扔,两眼一翻,滚在马英身旁。马英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浑身瘫痪,不省人事了……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他觉得身上热乎乎的,睁眼一看,原来是躺在炕上,铺着盖着好几床被子,身边坐着一个大姑娘,她左手端着一碗汤,右手拿着一只小勺,马英想:这大概就是昨夜救他的那个姑娘了。这时他才发现这姑娘是这样美丽:她丰满而又结实,乌黑的头发,一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顺着肩膀拖在胸前,随着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微微跳动。她的脸色红中透黑,几根希疏的前刘海飘在额前,她是长脸型,尖下巴,鼻梁高高的,咀唇薄薄的。脸上的几块青伤,显然是昨夜和鬼子搏斗时留下的。这时她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忽然闪耀出惊喜的光芒:“同志,你好了,快喝点米汤。” 马英还以为是在做梦,心想没有这样好的事情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是傻楞楞地望着她。那姑娘看出了他的意思,忙解释说.“你是昨夜藏到俺家来的。已经迷胡一夜了。” “鬼子呢?”马英清醒一些了。 “早死了,都埋了。鬼子的大队和汉奸烧了村东三间房子,昨夜就走了。”她说话的声音那么爽朗愉快,接着把碗递到他咀边说:“快喝吧,一会就凉啦。” “同志,谢谢你,我自己来。”马英接过碗,昨夜的事实证明,他完全可以对她用这个称呼,他把这样的称呼看做是对她的一种最大的尊重。 “同志!”这姑娘不止一次这样称呼过别人,可是她的确第一次才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在她的心目中,“同志”是那些整天在外东奔西跑、有能耐的人;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她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终年伴随着她的老父亲,从她记事那一天起,整天就是下地、烧饭、做营生,她所知道的,就那方元十里地的天下。在她的周围虽有一些年轻小伙子常常注意她,那只是因为她长得美丽,年老的人虽也不断夸奖她几句,也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好闺女。而现在竟然有人称她同志了,她兴奋得脸红了,急忙凑近问道:“同志,‘同志’怎么讲呢?” “同志吗?”马英想了想,“就是说我们在一起革命!”他见她不懂,又解释说,“就是我们在一起打日本鬼子。”“我们在一起……”第一次听到有个年轻小伙子和她这样说话,她忽然害起羞来,这时她才发觉她和他坐得太靠近了,忙把身子挪开。其实她昨夜拖他背他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就在她挪开身子时一抬手,把碗碰了,汤泼了马英一身,她慌忙去擦,刚擦了两下,又赶紧把手缩回来。马英过意不去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老头子进来了,他一见马英醒了,高兴地说:“谢天谢地,总算又过了一关,快走吧,鬼子今天还要来的!” “爹,你是咋啦?”姑娘白了她爹一眼。 “大爷,我这就走……” “同志,你不要听我爹的话。”姑娘没等马英说完,就抢着说,“到处是鬼子,你上哪去?藏在俺家地缸里保险没事。”“我还有任务。”马英这时想起杜平、建梅他们,走的心更急了,“不要紧,趁天快黑,好走。” 姑娘想了想,转脸对她爹说:“爹,到亍上看看好走不?”这姑娘在她父亲面前真有这样大的威力,老头子竟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她接着转过脸来对马英说:“我爹上了年纪,胡涂,你可别见怪。” “哪里的话,”马英忙解释说,“难怪他老人家,这年头谁不担惊受怕。” “哼!那也不能光顾自己。”她接着问道:“同志,你上哪去呢?” “过清洋江找队伍去。” “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这不只是姑娘一个人的声音,这是全县人民的希望。他坚定地说道:“我们就回来,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和鬼子干仗!”他接着掏出一个小本子递过去,“同志,你叫什么?把名字写上,以后我们好回来感谢你。” 姑娘脸红了,摇摇头。 “好,你说说,叫什么?”马英问。 “云秀。” “姓什么呢?” “姓常。” 马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子上,说:“以后我再到你家来的时候教你认字。” 姑娘兴奋得脸更加红了,轻声地问道:“同志,你叫什么呢?” “我叫马英。大马的马,老鹰的鹰。”马英故意地说道,逗得云秀爽朗地笑起来。 “路上没人,能走。”老头子进来说道。云秀脸上那愉快的表情一下子全扫光了,马英站起来。 “等一等,你看你袍子撕破了,万一碰到坏人准疑惑你!”云秀说着便拉马英坐下,撩起自己的棉衣,从大襟上取下针线就给他缝。马英这时才看见昨天和鬼子搏斗时,扯了半尺长个大口子,雪白的棉花飞了出来。云秀做的一手好营生,真是飞针走线。马英想说句感谢的话,可是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只是傻楞着,一忽儿缝好了。 马英整理了一下棉袍,把枪往腰里一插,说:“我走了。”“拿这个空枪筒子有啥用?”云秀伸手把他的枪夺下来,往被子底下一塞,说,“我送你出村,枪先存到这里。” 马英一时不知该怎样对答,就默默地跟着云秀出村了。到了村东口,云秀指给他说:“前面是柳庄,柳庄南是大杨村,北是小何村,东去五里地是刘家店,过了刘家店就看见清洋江了。”马英一一用心记下来,便踏上大路朝正东走了。云秀站在村口还一直凝神地望着。 路上没有一个人,马英心里发闷,前面村子里有没有情况,想打听一下都不能。走到柳庄村口,忽然一个卖洋油的老头慌慌张张地迎面走来,马英忙问:“村里有鬼子没有?”“你没看我叫人家打了吗?都住满啦。”老头说。这时马英才看见老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伤痕。他想是不是还回大东庄到云秀家里先藏起来呢?可是一想,这又要使老大爷担惊受怕,正在犹予,突然村子里走出一队鬼子,和他相隔只有几十步远,他想躲也来不及了,就干脆大模大样地向村里走去,鬼子们并未理会他。 柳庄的亍里两旁坐满了鬼子、伪军。还有被抓来的壮丁,用绳子象串珠子似的串着,排坐在墙角下,一个个鼻青脸肿,满身是土,看样子是从老远的地方抓来的。马英见无人过问,放大了胆子,更加坦然地穿村而过,看看已经出村了,在敌人的窝里倒不觉得怎么,出了村反倒心跳起来,生怕再碰上敌人。怕鬼就有鬼,大路上迎面开来了伪军的大队,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马英一看,认得是他进城开会时见过面的刘中正,一颗心便不由紧张地收缩起来,在这同时刘中正也把马勒住了,双眼瞪着他,马英只管往前走。 “站住!”刘中正在马上喊了一声。马英吃了一惊,在马前站住了。 “我们好象认识呢?”刘中正瞪着两只贼眼说。马英灵机一动,接着说道,“我以前在城里做生意,常从司令部门前过,见过您好几次哩。” “姓什么?” “姓常。” “哪村的?” “大东庄的。” “干什么去?” “抓药去。” “药方子拿来我看看。” 马英脑子一转:“这药已经吃了一剂,药单子留在药铺里。” “胡说!准他妈是八路。”刘中正勃然变色。 马英暗吃一惊,仍然平静地说:“我有名有姓,有家有地,怎么是八路?” “你说,前边是什么村?” “刘家店。” “北边?” “小何村。” “南边?” “大杨村。” 刘中正看了付官一眼,付官忙说:“他说的倒不假。”刘中正在马上沉思了一阵,再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看他年轻力壮,说了一声:“带走!”便打马头前走了。几个伪军一齐上来,不由分说,给马英来了个五花大绑,因为捆的过紧,那双手不多会就变成黑紫色了。他们把马英拴在队伍最后的一辆马车后头,这时马英发现车后还拴着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是县委的吴秘书,吴秘书也看见了他,都暗吃一惊。马英递了个眼色,暗示地说道:“我到前村抓药去,店里的人跑了没有?” 吴秘书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我见都跑光了,就留下一个小伙计。” “不准说话!”一个伪军照准吴秘书就是一枪托子。马英放心了,只要大伙都跑出去就行,可是想起自己没完成任务,不由一阵难过。 队伍进村了,赶车的伪军挥起鞭子,三头大马扬着脖子跑起来,马英他们三个只好跟在后面跑。顿时尘土飞扬,呛得他们直打喷嚏。 马英走到亍心,忽然看见迎面有两个鬼子端着刺刀押着一个老大娘走来。她血肉模胡,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然而她却昂然地朝前走着。她身旁的大金牙翻译官,咬着牙喝道:“老婆子,你说,八路到底在哪?”’ “你们跟我来嘛,在前面!” 马英听出这正是房东李大娘的声音,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她……。只见老大娘坦然地从马英脸前走过去了。 “站住!”翻译官狠命地把手中绳子一牵,将李大娘拉了个踉跄,“你说,这三个是不是八路?” 李大娘回过头来看了马英一眼,摇了摇头:“不是,在前面。” “在他妈什么地方,老东西!”翻译官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大娘猛的挣脱他手中的绳子,向墙根的一眼井跑去,噗嗵一声,便一头扎到井里。叭!叭!鬼子一连朝井里打了几枪。马英看得清楚,热泪不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翻译官生了气,骂骂咧咧走过来,把捆马英他们的绳子一解,说道:“跟我走!” 在一个麦场上,并排坐着两大串壮丁,中村正来回踱着嚎叫。翻译官走过去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便不讲了,走过来围着马英他们三个转了一圈。突然双眼一瞪,哧——地拔出战刀,指向吴秘书:“八路的?” “不是的。”吴秘书镇静地答道。中村收起刀,摸了摸他的心,然后又转过去看了看他的手,就对一个伪军唧咕了一句什么。那伪军走过去把吴秘书的绳子解开,对他说:“太君找你说话。” 吴秘书刚往前迈了两步,伪军端起枪,叭的一声,吴秘书身子晃了两下,便不声不响地栽倒了。马英这时忽然感到双手坠的慌,一看,原来身旁那个被缚着的老百姓哆哆嗦嗦吓得站不住了。中村正是要以杀吴玉南来吓唬他们两个的,见一个被吓坏了,就命伪军解开绳子,他举起战刀:“八路的!”一刀劈下来,顿时鲜血四溅,尸首倒在马英的身旁,他的两只脚已经浸湿在血泊里了。 “和鬼子拚!”马英握紧拳头,可是耳边忽然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头脑要冷静,不到万不得已……”现在还没有完全绝望啊…… 中村照例在马英胸前摸了摸,又转到后边去看了看马英的手,突然把那鲜血淋淋的战刀放在马英的脖子上:“八路的?” “不是的。” “八路的没关系!” “没关系也不是的。”马英这时已经准备好,只要中村把刀一举,他就跳着喊口号。“共产党万岁!”几个字已经放到嗓子眼上。不料中村把战刀抽回去了,向伪军们摆了摆手:“八路的不是。” 马英如醉方醒,想不到死到临头却暂时逃出一条活命。这时两个伪军过来,推着马英:“走!走!”把马英的绳子和那串壮丁的绳子结在一起了。 灰色的夜幕已经拉开了,鬼子整队回城,打着太阳旗,唧哩哇啦地唱着歌子。鬼子后边是伪军,他们押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满载着抢来的物资,马车后拴着一串一串的壮丁。马英跟在马车后边跑的头昏眼花,渐渐模模胡胡看到那高高的城楼。他不止一次进过这坐城,可是想不到竟会让人家绑着用马车拖进城啊!这时他忽然想到母亲,母亲莫非也是让人家这样绑着进城的吗?……想到这里,他不觉流下眼泪。鬼子!汉奸!好狠的家伙!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和你们干到底!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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