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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探红树林


作者:刘先平

  红树林的风韵,洋溢在蔚蓝的大海和绿叶交相的辉映中。
  二月份,我从红树林带回几颗种子——
  种子是在海南东寨港红树林自然保护区拾得的。站长送给我时,特别指着顶端的两片嫩叶说:
  “你看,种子还未成熟就开始萌出新叶;一当成熟,种子脱离母体掉下,又尖又长的尾部就插入了海涂,几小时后生根。若是被海潮卷走,它就过着漂泊的生活,一当碰到滩涂,它就扎根——多神奇!种子一落地,就已完成了一般植物扎根、发芽的阶段。任凭潮涨、潮落,它已牢牢地立足发展了。”
  种子为长纺锤形。上端平头,长出两片绿叶,尾部又长以尖,中间是纺锤形的圆肚子;最粗处直径有一厘米多,总长约有十多厘米。这就是大名鼎鼎、神奇的被科学家们称之为“胎生植物”——秋茄的种子!与其说它是颗种子,不如说它已是一棵秋茄树。种子为肉质,通体绿色泛红,有叶。生命的形态、生命的繁衍,多么奇妙,多么丰富多彩!为了适应严酷的环境,生命的本能,做出了令人感叹的、巨大的、坚忍不拔的努力!最伟大的思想家,在它们面前也得俯首沉思!
  我将秋茄的种子,插在水石清的盆中,每天都要看它几眼。一个月过了,它们还是那样翠绿,新叶依然两片。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未见动静,春天就在这样的等待中远去了。
  六月的合肥,已是盛夏。中旬,我从北京回来,进了家门,眼前一亮,秋茄长高了,顶端又绿了两片树叶。才四五天的工夫,几棵秋茄,在水石清盆中,已俨然成了生机勃勃的红树林。这大约是一盆难得的盆景了,朋友们争相参观。
  我猛然醒悟:它们是热带海岸水中林,当温度达不到它们的要求,它们也是在耐心等待。在等待中积累力量。一当大自然发出了号召,它们立即踊跃呼应。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道理?生命的底蕴、内涵太奇妙!太神秘了!

  海上森林

  第一次去海南探访红树林,是十多年前的事。凭着想象,我不知道被人们称为海上森林的红树林,是怎样一种景象?但“海上森林”和“红树林”,已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你想,有片森林如火焰般燃烧在蔚蓝的大海上,那该是多么艳丽、壮美的景象!
  那时,从海口乘公共汽车,经过琼山五公祠之后,进入一片红土荒原。车停一小镇带客,偶然抬头,见站牌上是“美男镇”。心头一颤,立即注意观察行人,似乎没有见到多少可称为“美男”的,心里有些失望。但小镇能勇敢地伸张男人们的阳刚之气,确也令人感动。车又前进,我问邻座的海南人镇名的由来。
  他说:西边还有个“美女镇”,那里出美女,歌舞团常去那里挑选演员。
  歌舞团也来美男镇选演员吧?
  没听说。你不能用北方人的模子挑。男人有本领就美!
  这一说,引得我哈哈大笑!他对美的理解实在不一般。
  说笑中,车翻过小丘,进入密密的树林中,微风飘来一阵菠萝蜜的浓香;正在寻找菠萝蜜时,一片椰林已展现在面前。椰树高大,风姿绰约,树端是累累的椰果。透过椰林树干的间隙,看到的大海是无数块明镜。
  啊!海边是密密的树林,一直向大海伸展,蓝色的海水中,浮动着墨绿的树冠,袅袅的蜃气,从绿树中缭绕而出。蓝色的水道将森林串联成大块翡翠。几只白鹭在上空翱翔。
  车在海边停下。
  到达保护区,我问红树林离这里还有多远?
  老林指着眼前像是浮在海水中的树林说:这就是呀!
  我愕然了。这就是我刚在车上看到的树林,只是近处才发现它们有的挺立在海水中,有的树干已被海水淹没,只有树冠浮在海上。很像我的故乡巢湖边上的柳树,当夏季湖水上涨时,它们就成了水上树林。
  “红树林,应该是……”我嗫嚅着。
  老林宽厚地笑了:这些生长在海边浅水区的树,多属红树植物。我常碰到人问:红树林怎么不是红色的?这就像叫银杏树的,并不是说它是银色的。当然,既叫红树科,也是有原因的,这科的树,多含丹宁树皮,材质大多是红色。红树有十几科,几百种,是个丰富多彩的大家庭。它奇妙的生境,神秘的生命史,特殊的功能,引起了世界上各国科学家的高度重视……
  恍然有所悟,内心嘲笑自己的望文生义,但也有一丝失落。然而,老林的话已引起我另一面更大的兴趣,足以补偿无知所引起的失落。
  是现在就去,还是等晚上落潮之后?老林问。
  “现在就去。晚上也去。”我有些迫不及待。
  登上小木船,柴油机就轰轰地响起了。那声音震耳欲聋,和蓝晶晶的水道、绿绿的森林太不协调了。木船犁起海浪,扑打着红树林,红树林就摇晃起来,犹如披在大海上的绿巾,被风拂动,飘扬起伏。
  船拐向小河道,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正是平潮时刻,两边的树林拥着小船,肥厚的绿叶将阳光折射,神奇的光彩效应,使红树林成了无数的彩色光斑的组合……
  我们一会儿觉得像是在充满色彩的世界中浮游,失去了重力,忘却所在……色彩是芬芳的,带有绿的清香,花的沁人……
  一会儿,又觉得像是在清晨林间的小道当代纪
  实上漫步,浮动的地气,在腿边身旁绕来绕去……
  扑哧!
  一声鱼跳,将我们从色彩的世界唤回。海上满目的树干,和浮在海上的树冠,参差相映,排列成无数奇形怪状的画面。大海是如此奇妙地生出了森林!任你有着怎样丰富的想象力,也难以勾画出海上森林的多彩多姿的形象。
  真是令人头晕目眩的万千气象!
  眼前一亮——
  “红树!”
  我拉住了树枝,船也停机。这是一棵红榄李,鲜艳的绛红色的叶柄,如红珊瑚生出一片绿叶……
  老林说:
  红海榄的叶柄、细枝也红,它们是红树林群落中的矮子——灌木。你看,那边的角果木、桐花、白骨壤、老鼠勒、小老鼠勒、瓶花木……都是灌木。尤其是秋茄,长得最泼皮,哪里都有它。有人将它称为红树林的先锋树,生命力特强。是“胎生”,植物种子在母树上就发芽了,特殊的构造,使它落下就不怕海潮的摧残、浪的扑打,它常常是第一个来到荒凉的海边,在蓝色的海水中扎根,繁衍绿的生命,撑起一片世界,迎接其它红树的到来……
  树名古怪,“老鼠勒”、“白骨壤”。
  几朵美丽的花在召唤,我们绕了几条小水道,才将船行到它的身旁。红树林不像陆地上的树林,可以在林间任意穿行。它的郁闭度高,船是无法进入密密匝匝的树林中的。这是一棵高大的海桑,树头缀满了花朵。绿色的花片,拥有银色的花蕊,端庄、高雅,异常响亮!
  说到海桑,就在不远处,还有种海桑;因为它特殊,是海南土生土长的品种,学名也就定为“海南海桑”了。海桑单独成为一科。
  显然,海桑高大的身影,已说明它属乔木。在东寨港红树林保护区内,乔木树种繁多,看到高大的树木,你就可以去观察,哪是海莲、海漆、木榄,还是果实有毒的海亡果?我走遍了东寨港,印象是在海水中的红树林,以灌木生长得特别繁茂,而高大的乔木,多在岸边。后来又去清氵兰港红树林保护区,证实了这种印象。那里岸边村寨旁,有一片木榄,粗壮、高大,形成了独特的群落。
  银叶的果子非常惹眼,形状如腰果,有红的、绿的两种。红的像个小元宝,绿的如连心锁。若是用根丝线穿起,那一定是赠给婴儿的最好礼品。

  蟒蛇林

  从迂回曲折的水道中转出,船向大海开去。我在船头突然发现,这里并没有河流入海,怎么形成了深水构成的水道呢?
  老林说:别急,看看你的运气如何。有缘今天你能看到水底世界,这个谜也就解开了。
  快入大海了,船头却一拐,停到岸边。
  老林说:这里不可不看。
  这里没有特殊的景象。只是再往前,就没有红树林了。再仔细观察,原来是段海岸,它一伸手臂,就将大海圈成了一个海湾,红树林就像是这只巨大手臂挽起的花束,献给大海,也是献给陆地。
  海岸没有村寨,只有密密的树林。进入树林不远,一棵巨大的树蔸立在面前。树蔸巨大的根,像是树干般支撑起它茂密的叶子。叶成剑形,很硬,和剑兰的叶子相似。我在海边见过不少树蔸,然而这棵被大自然塑造得活似一位披头散发的神怪,它竟然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灵。难道它预示着什么?
  是的,前面的世界,惊奇得我透不过气来:树林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的大蟒,它们或昂首,或低伏;扭曲游动,由地上向森林上空蹿去;见不到头,看不到尾,错综复杂。这些大蟒在树中织成了一片奇异的景象、怪异的氛围。
  不,不是蟒。我在热带森林中见过蟒,还在万山群岛的一个叫蚺蛇(俗称蟒蛇)岭逗留过。是蟒就该行动,有着三四个人浓重的气息,它早就该行动了。可是没有,看似在游动,那只是它的扭曲的线条,给人的感觉。
  是树木?不像。我走过很多的森林,自以为对我国的热带森林也不陌生,但从没见过、也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树种。
  像是藤科植物?它们有碗口粗,带有热带雨林中树皮特有的灰白颜色,有的扭来扭去,幅度较大,有的在地上匍匐很长一段路,才又斜向上升,不久又扭向左边,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不,不是藤科植物,在林中未见到它们一片树叶,粗细也不均匀,它们虽然错综复杂地拥在这片林中,但并不互相缠绕……
  这些如蟒、如树、如藤的植物,似是一位大画家,用铁线,在林中勾勒成了无数象形的图案。这些图案都是立体的,又是抽象的。只要变换一个角度,象形立即起了变化。
  我回头望着老林,希望他给我一个说法,可他却只说:你用手去摸摸。
  在热带森林中,朋友兼着向导,常常善意地戏谑,让我上当,吃点小苦头。有种叫火树麻的树,只要你摸它一下,那手就像被红炭所灼,要疼好几天。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当然不会贸然用手去摸。姑且称它为树吧!乍看,树干上一环一环的,很像棕榈科的,表皮既无粉状物,也无黏液溢出……
  老林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伸手就抓住了树干,我当然也就解除了顾虑。但我仍然不能判定它为何物。
  老林将我领到树林外,大海就在脚下,算是风平浪静,只有微波轻轻拍岸。海岸为土质,被浪拍打得龇牙裂齿,没有红树林的护卫,海岸的崩溃是必然的。我以为老林是以此向我说明,红树林在保护自然中的作用,谁知他却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植物问我:它叫什么?
  “这不是野菠萝吗?”
  “真的?你再瞅瞅。”
  菠萝,又称草菠萝,学名称之为凤梨。是南方著名的水果。栽种在地里时,只看到如剑兰一般的一蓬蓬叶子,果实坐在其中。这棵野菠萝只不过根或是茎——现在还无法分出,姑且称之为根吧——长得特别高,大约有七八十厘米,像是竹竿顶起了一蓬叶子,也未见到果实。但我能确信它是野菠萝。突然,根上的一道道环形纹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再去林子里看看。”
  一语点破了朦胧。我大步折回,循着那些如蟒如藤如树的东西看去。不久,秘密发现了,在它的顶端,树林的上空,交错的隙缝中,看到了它们的叶片。
  “野菠萝?”
  “还能真是蟒蛇?或者是未被发现的新品种?”
  是的,林内湿润、高温,给了它充足的发展条件,但这片树林似乎是和它同时在这片土地上立足。树长高了,树冠浓密了,它为了争夺那有限的阳光,就必须和树林竞赛——生存竞争的法则,使它无论如何,也要攀上森林的上层,只有到了上层,它才能获得那充足的宝贵的阳光,才能生存、发展、壮大!
  野菠萝的根,也就如躯干一般,委曲、迂回地朝着目标前进!
  我们的民族,喜爱将竹、梅、兰称作“岁寒三友”,喻为高风亮节。竹始终象征着铮铮铁骨,不折腰,不媚颜而赋予人格。可是,我在海南的中和镇,见到刺竹,为了适应干旱的沙质土壤、气候,它不得不长出刺来。在热带雨林中,我见到过藤竹,同样为获得阳光,它必须折节俯首在大森林中伸出枝叶去寻取阳光。
  大自然将无比深奥的哲理,隐含在它的万千气象中,也表现在它的臣民的身上。

  天崩地裂

  眼前顿然开朗,无尽的大海如明镜一般,水是蓝的,天是蓝的,衬得飞行的海鸥格外洁白。
  船突然掉回头,减速。在海上远眺东寨港,像是海岸线突然凹断,留下了偌大的港湾,但在断线中,似乎又还若隐若现地留下了一点海岸的影子……
  “你看海,往里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老林说。
  我有点愕然,难道海底有怪鱼、怪兽,抑或是红树林?难道红树林真的能生长在海底?就如海带、海藻、海菜一样?
  但我还是向船边的海看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可称得上风平浪静,南海的水透明度高,但海的涌动,船的行进,还是有着波的起伏。眼睛都看酸了,看疼了,也未见到可称为奇鱼怪兽的。很失望。正当我要扫兴告退时,突然看到一只海龟,不紧不慢地游进了视野,它脖子伸得长长的,圆盖般的身体中,四只足非常有韵律地划动着。我连忙报告惊喜的发现。
  老林说:那不是海龟,是玳瑁,背甲上的花纹明丽、艳亮。
  真的,它像是嵌在蓝宝石中……
  “你再往海底看……抓紧时间。风已来了。”老林顽固地发出指示。
  我再努力,但始终没有看到什么,似乎又看到了点什么。我加倍努力,希望能看清那似有若无,无法想象的景象……突然,船颠簸了一下,接着就摇晃起来……
  风来了。
  “看样子,你无缘了……”
  我很迷惘,但感到他有惊人的故事。连忙向老林追问。他不作答,反诘问我:
  “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看到了一点房子、桥、村寨的蛛丝马迹?”
  经他这样一说,我有些犹豫了,但我确实无法断定看到的似有若无,似像不像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只好如实相告。
  老林像位很有经验的说故事能手,他说:
  话说三百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次惊天动地的事。准确一点,是1605年7月13日,发生了7.5级大地震,就是史载著名的琼州大地震。
  发生了海啸和沉没?
  不错。那真是山呼海啸、天崩地裂。顷刻之间,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72座村寨,一下沉没,桑田成了沧海。这就是现在东寨港的由来。天气好的时候,渔民们常能看到村庄的遗址,还有石桥、坟墓、水井、舂米的石臼……水下探察,证实了渔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存在的。东寨港不仅是国家级红树林自然保护区,而且也是考古、尤其是地震考古的重要地区……
  真是意想不到的一段故事!
  在大自然中,你常常能读到拍案惊奇的文字。
  难道它和这片红树林的生存,还有着什么关系?
  老林说:我懂你的意思,但我说不清它们之间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些情况:
  这片红树林的存在,最少是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目前,它是我国面积最大、品种最多、保护得最好的红树林。本地调查说明:共有红树植物15科、29种。大多是天然生成的。它们怎么来到这里?是谁最先到达?这片红树林的发展史,正是我们在研究的。有件奇妙的事,可以说一说。
  老林让船又驶到红树林。在一片灌丛中,它指了棵小树问我认不认得。
  我说:像椰子树。叶片和身姿太像了。
  老林说:是水椰。这里从来未发现过。虽然我们也正在做少量的引种,也就那么几种吧,但却没有引种它。其它的,都是建立保护区时,就土生土长在这片海域。科学家称这里是我国最重要的红树林基因库。水椰的种子和椰果一样,椰衣抗海水侵蚀,海绵状的结构,使它能在恶风险浪中,总是浮在水面。这里没有水椰,整个海南都没有!但两年前,突然发现了它的幼苗已跻身红树林中。显然,它是从遥远的热带海岸,经过千难万险的漂流,神奇的大自然,或是生命的本质的追求,使它在这里安家立户、繁衍水椰的家族。
  三五只红隼、游隼在蓝天中盘旋,游隼特别活跃,不断用飞行姿势向同伴传递信息。看来,是在进行一场围猎。一只麻纹特别鲜亮的游隼,突然往下猛扎,掠过红树林,再爬高时,嘴里叼起了一个小动物。
  老林说,像是树XXXX。
  树干上的水迹,已说明开始退潮了。

  月夜狩猎

  新月清秀。
  出了保护区,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往海边走去。才走一小段路,老林不走了,用电筒在路旁草丛中搜寻着,草丛中有着不平常的迹象——有条像被水流冲出的小道,草向两边披去,道上的草被压伏倒下。同行的小张惊叫一声:
  “好大的一条蟒!”
  我一激灵,猛地向前追去,只听前面响起声……
  老林从我后面追来,一下抓住我的手:
  “追不到了。这里还盛产金环蛇、眼镜蛇,剧毒。可别冒那个险。”
  我只好怏怏而回。小张余兴未了,说起种种大蟒的故事。
  船刚进入红树林,奇异的景象简直目不暇接。退潮之后,红树林是片根雕世界,每棵树都由十几只根撑起,排成鸡笼罩形,护卫、拱托起主干。除了支柱根,还有呼吸根和气生根。红树就像是被架托起来,顶起稠密的树根。很似榕树的气根,只是主根并不十分明显。
  我禁不住去摸摸那些根,软软的,有弹性,用指甲剥开,才见里面是蜂窝状,似海绵一般。我正在思索这种结构的意义时,老林说:
  “你别忘了,这里是海水,可不是你老家湖滩上的柳树。”
  “为了淡化海水?”
  “叶子上也有很多的排盐线,排除海水中的盐分。”
  生存竞争的法则,迫使生命需要做出何等艰难的决策!
  潮水的起落,风浪的击打,还有太平洋上的台风……红树为了生存,历经了千万年的磨难,寻找到了特殊的繁殖方式、特殊形态的根系、特殊构造的树根,来抗击恶劣的环境,求得生存发展。
  岛状的陆地裸露在红树林中,我们赤脚下水,在林中考察卤蕨、玉蕊、银叶——红树林的家族……
  小张的兴趣,在鸡笼罩的红树根中搜寻,不断捡起什么往篓子里装。我走过去,提起篓子看:好家伙,已有很可观的虾了,又肥又大。他说:大的是高虾,稍小点的是斑节对虾。
  我生长在巢湖边,一小就对捕鱼捞虾有浓厚的兴趣,忙活了一会儿,没有收获,经受失败之后,我注意他的行动了。
  小张总是先找红树根下有水XX处,然后先看看树根,才伸手到水XX。有时,一个小水XX有四五只大虾。不一会儿,我终于捉到了第一只虾,但被它犁形的头刺蜇得出血。虾特大,透明的,那些跷足噌噌作响,拼命挣扎、抱怨。小张说:虾王让你逮着了。
  老林另有绝招儿:将电筒的光照在海水面上,南海的水本来就透明度高,光的穿透力强,不一会儿就抓住一只大蟹,青色的。这位横行将军非常愤怒,骨碌着球眼,吐着白沫,一只大一只小的螯剪张口左右寻找对手。老林才不管它这一套,吧哒一声,就扔进篓子了。
  电筒的束光,在水下成了圆圆的光晕,很像是舞台灯光,浮游生物、小鱼小虾都登上了舞台。在这寂静的夜晚,海里却是一片繁忙的世界。一条大鱼闪电般穿过,那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在追赶着什么。青蟹在水里游动时,速度并不快,像是闲散的漫步,一副悠闲的派头,让人不忍心去破坏它的雅兴……
  各种昆虫,在电光的诱惑下,也纷纷闯进了光束。它们不仅捣乱,扰得无法看清水中的世界,还往脸上扑,身上叮。叮得脖子、脸上奇痒。老林说,你别老是呆在一处,应勤换地方……
  我往只是闷声不响、一心捕获的小张那边挪去。我的电筒光圈的舞台上,突然游来一条又粗又长的蛇,小张眼尖,伸手就去抓。我知道海蛇都是毒蛇,连忙将他身子一扛。他立足不稳,顺手抓住我,结果我们两人都跌到水里。小张气急败坏护住鱼篓,连忙站了起来,我却索性坐在水中……
  “怎么啦?你这个老刘?”
  “那是蛇,有毒!”
  “嗨!你放跑了多大的一条蛇鳗!我都好几年没吃到这稀罕物了。”
  “蛇鳗?”
  “是呀!真有你的,把蛇鳗当成蛇!”
  我很懊恼。小张却赶快去检查鱼篓里的损失。老林见我像个落汤鸡,就说:
  “回吧。”
  小张说:
  “还差一样,差了这一样,老刘是北方人,可要说我们小气了。”
  “回去的海边也有。”
  “没这里的肥。”
  小张在前领路,像是往自家的菜园走去,充满自信地曲折向前。林间突然出现了一片礁石。礁石上长满了疙瘩,那模样像是饱经沧桑……
  “嚓”的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小张已用铲子铲那疙瘩。铲下一个,就往另一个篓子里装。这是在采矿?只听说南海有宝贵的珍珠——海珠,难道这是珍珠?
  是宝藏着珍珠的蚌类?不像。
  那一坨坨的模样……还能是恐龙蛋化石?我的心怦怦跳。难以料想的事层出不穷。
  我急忙用手去扳那灰色的石疙瘩,牢固哩,只能再用劲……
  “当心割破手!”
  老林的话未落音,我已疼得在甩手了,四五个血口往外淌血。没想到其貌不扬的灰头土脑的家伙,混身长着这么多的锋利牙齿。老林连忙走过来,我将手背到后面:
  “没事,没事。”
  “放海水里洗一下。腌得疼,但能消毒。”
  还是瞒不了他。手往海水里一放,那真是伤口上搓盐,疼得我头上冒汗。但血却是止住了。
  只有一把铲子,我和老林只好旁观。他拿起一个灰土坨坨放到我手里:
  “你知道它的名字,但不认识它。”
  我小心地拿着,仔细端详,看出它隐约有如蚌的纹色。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恐龙蛋化石。但这样的蚌不算大,长不了珍珠,然而可以基本上肯定是属贝类。我找到了缝口,小心试了几次也未掰开,有了惨痛的教训,当然更不敢用蛮力,只好捧着这个闷葫芦……
  “我给你提个醒,法国的小说中,描写贵族们的宴会,常常提到它……”
  “牡蛎?”
  “你不相信?”
  真要刮目相看了。竟然有如此之大?一副难看的面孔中,却隐藏着这样的美味!
  “保护红树林,是保护一种高能量的生态。红树林的环境,养育着丰富的海产。我们今天只是手工作业,无法捕到这里还盛产的石斑鱼、鲈鱼、立鱼……若是带了渔具,我们三个人都提不走捕到的鱼虾。”
  我感谢老林的安排。捕虾、捉蟹,以及铲牡蛎,都是让我对红树林有深刻的了解。……
  我冲了个凉,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桌上已摆满了虾、蟹。还有一只大盆,盛满了一个个水包蛋——当然不是水包蛋,但两者太相像了——我知道那是牡蛎。
  老林说:喝点烈酒吧,驱驱湿气,要不容易感冒。
  海鲜、海鲜,只有是鲜活的鱼虾才鲜。我喜爱吃海鲜,但从未吃到过这样的海鲜!对于海蟹,我一直兴趣不大,因为那味道和我的故乡出产的毛蟹,简直无法相比。进攻的目标首选牡蛎。
  老林说,还是先吃虾、蟹。先吃牡蛎,虾、蟹就没味了。
  可是,已晚了,含在嘴中的一个牡蛎,不知怎么一下已滑进了肚里;只觉得它嫩嫩的软软的滑溜溜的。我并没有打算如此狼吞虎咽。大约是太滑溜的原因。既然如此,何必再按老林说的进食程序。这次,我要吃得仔细一点,但刚想咬开时,它又无声无息,毫不犹豫地滑进了肚里。肚里像是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小张说:你吃坏了肚子,可别怨我。
  老林索性停下吃虾,只是眯缝着眼旁观。
  看样子,需要认真对待了。我小心翼翼地用匙子舀起一只牡蛎,雪白的蛋白,椭圆的、润润的,若是不说明,和水包蛋简直无法区别。轻轻咬开,黄的、黄绿的如嫩蛋黄的流质,汪了一匙。嗨,美味原来在这里!我用眼光询问老林:这是什么?
  小张说:那不能吃,是肚肠肠!
  真扫兴,本能的反应是要立即吐出,可它味儿是那样鲜美,鲜美得眉毛都打颤颤,但小张的话又让人恶心……然而那味道太诱人了……
  老林突然鼓掌大笑:行!你不愧是勇敢的美食家。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将白的、黄的流质全部吃完。
  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林说:那是牡蛎的精华,是膏,犹如蟹的蟹黄。蚝油就是从那部分提炼出来的。这里人叫牡蛎为蚝,也叫XX。
  小张笑得眼角挂灯笼:我服了,老刘!听说你去过很多危险的地方,吃过很多苦,现在我信,你明天想去红树林什么地方,我都会很高兴陪你去。
  没想到吃牡蛎,吃出了信任,吃出了朋友!

  以后的年月,我还去过几次海南。每次,朋友们都要请我去东寨椰林吃海鲜。那地方虽然离保护站很有一段路,但仍在保护区内。我为了去看红树林,每次都欣然去了,然而再也没吃到过那样的美味海鲜了。月下红树林摸虾捉鱼,误将蛇鳗作海蛇,跌坐在海水中……尤其是牡蛎的美味,都时常诱惑我再去红树林。
  今年二月,春节刚过,应邀又到了海南。林业局保护站的云大兴站长来和我商量考察计划。尽管时间很紧,要去的地方多,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说,第一站去东寨港红树林。
  雨一直下个不停,车只好冒雨前行。当年颠簸的土路,已为高速公路替代。到了美男镇,面目全非,裸露出一片红壤平地。大兴说:这里正兴建新的大型国际机场。更惊奇的是将“美男”改成了“美兰”。大兴说:可能是有人嫌它俗了。其实,好就好在这里,若是保留“美男”的名称,肯定要不了多长时间,全世界都知道有个美男飞机场!
  保护区的所在地,也变化得让我无法分辨。它的旁边,立起了一座豪华的宾馆和海鲜馆。老林和小张也都调到别处工作了。
  天公作美,雨渐渐停了。啊!红树林的面积已比十多年前大大发展了,在烟雨茫茫中,和大海连成了一片;尤其是西边,已一望无际。树长高了,浓密的树冠,泛着暗绿色,表明它们在极好的营养状态中。
  现在还有人要毁林搞养殖吗?我问。
  没有了。等会儿可去东南面看看。一条海堤上,全是海鲜馆。丰富的海产说明,保护好红树林,不仅保护了自然,还保证了海产的丰富,保护了海岸、村寨,防止风灾,效益是最好的老师!
  1992年,红树林又被列为《关于特别是作为水禽栖息地的国际重要湿地公约》中的湿地,每年冬春,都有科学家来这里观察越冬的水鸟。
  在繁多的水禽中,有种黑脸琵鹭,是稀有鸟类。整个亚洲,目前观察到的,也只不过几十只。几年前,发现有三四只来红树林越冬。香港的一位专家得知这消息,每年都来观察。
  保护区的技术员说:今年来了三只,就在西南面那片树林。
  “现在就去?”大兴问。他听说过十几年前的故事。
  “当然!”
  “晚上还去?”
  “绝对!”
  “不把牡蛎当石蛋了?”
  “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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