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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通州兵变



  曹刚乘坐的一辆,中国人称为“土豆”的日本托托牌小轿车,拉着前来捉拿红薇的乔治,出了朝阳门,顺着通往通县的大道急驰着。
  本来曹刚在东交民巷美国大使馆门前碰见理查德时,约定是在今晨一早就去接乔治。但是曹刚一回到北平的当晚,就被他那丢弃承德、原热河省主席、今天是日本多伦防区副司令的干岳父汤玉麟找了去。曹刚只好次晨先赶往阜成门白塔寺后身的汤公馆。汤玉麟的‘虎厅”①里,正坐着曾经跟他一起“拉肉票”、“下贴子”①的老搭档外号“秦椒红”,“姜不辣”,还有“打孽”②能手石友三,都在客厅里边做竹城战,边等着曹刚跟北宁铁路局长陈觉生私下运动偷运鸦片烟土走私的事情。曹刚不得不为他的干岳父奔跑,直到过午才把一批黑货送上火车,到午后三点多钟,他才驱车把乔治接上。这些日子,日本从通县特务机关调动坦克车攻打北平,坦克的履带链条,早把那路面轧得坑坑洼洼,曹刚的汽车开起来不但把人颠得肠肚乱颤,而且还暴土扬场,沙尘遮目。路两旁的稙庄稼③地,叶片上全挂满了灰土。因为发现大路上有一辆自行车骑得飞快,汽车按响了喇叭,自行车又飞跑了一程,才让开了大路,闪到路边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儿上去。①汤玉麟喜爱虎。客厅挂着虎中堂,坐椅上铺着虎皮标本,平时行动作卧亦模仿虎的形态。其子为汤大虎、汤二虎,热河人称他们父子为“三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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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二词均为土匪黑话绑票之意。
  ②亦为土匪黑话,为“亡命徒”之意。
  ③稙庄稼:即早种的庄稼。

  曹刚嫌骑车人没有立刻让他超车,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骑车的人啐了一口,骂道:
  “呸!你个鳖犊子,车直按喇叭,你听不见吗?你的时候耳朵长到腚沟儿上去啦?”
  那骑车人,立刻闪到道边,没有回骂,下了车,把那顶宽沿的大草帽往下拉了拉。原来那骑车人不是别人,正是奉了宋哲元之命着急赶回通县发动武装起义的李大波。因为他在宋哲元的官邸出来,已没有开往通县的火车,他只好在军部就近找了一辆自行车,凭着他的体力蹬这四十华里的路程。他今天换了一身短打扮,车后座还挂了一个竹筐,俨然像一个贩梨的小商人,所以曹刚探出头骂街,竟没能认出他来。
  李大波望着跑远的汽车,真有点后怕。天气炎热,两边的庄稼地堵得不进一点风。他站在那里,用羊肚手巾擦了擦顺着面颊淌下的汗水,才又骑上车顺着曹刚扬起尘烟的大道,朝通县驰去。
  他直奔宝通寺。宝通寺的空气很是紧张,二位张队长正在大殿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消息。屋里寂静地骇人。
  李大波走进寺院,把自行车一推,靠到墙根,这时汗水像雨淋一般从他的全身透出来,短打扮的裤褂,一下全像水洗一样贴到身上,他喘息着,奔进屋里。
  屋里一阵惊喜。张庆余站下来,睁着圆眼,着急地说:
  “哎呀,你可回来啦!你见到宋军长了吗?”
  “见到了。快给我一杯凉水,我的嗓子全冒烟啦!”
  张庆余赶紧倒给他一大杯凉茶。还给他一个劲儿地打蒲扇。
  “啊,李副官,你真太辛苦了。衣服全湿透了。”张砚田闪着精明的深陷的大眼,问着李大波,“军长怎样指示?”
  李大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那一大杯凉茶,才觉着心里燃烧的那团滚烫的火熄灭了。他解开钮扣敞起怀擦着,叙述了他回北平去见宋哲元的过程。不过他只说了宋哲元的抗战通电和日本派松井送通牒被宋哲元拒绝退回的事实。他没有谈宋的和平幻想在一天之内被日本残酷的现实所打破的心态。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他觉着既然宋哲元已通电抗战,他不愿意在这些崇拜宋哲元的下属面前破坏他的威望。
  “宋军长慷慨激昂地说,他将率军抵抗,与北平城共存亡!”李大波眉飞色舞地说,挥着手臂,加强语气,“他说,对这些日本龟孙,只有干家伙,一个字:打!”
  两位张队长立刻改变了过去像蔫茄子似的那副模样,高兴地跳到椅子上蹲着,咧开大嘴巴,一个劲儿哈哈地笑。
  “我想是时候了,既然南苑大打起来,……”张庆余说。
  张砚田接过他的话茬儿:“北苑也打得很凶哩!”
  “不管怎样,报效国家的时刻到了,豁出身家性命,就这一锤子买卖啦!”张庆余激昂地把一只拳头捶得桌子当当山响,“这一天,我可盼到啦!李副官,我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分头布置吧!”
  “对,两位大队长,先回去调兵遣将,攻打地点配备好兵力,我还按原先规定,去通知殷汝耕,如果我万一被曹刚那小子扣住,先别管我,兵变一发动,一切就都解决了。”李大波向张庆余和张砚田两位大队长最后交待了部署,他们便散了会,分头调动军队,通知伙房提前造饭,准时发动兵变。
  张庆余总队长坐着吉普车出了宝通寺,立刻奔到保安总队的几个集结点去进行早有准备的部署。张庆余原是于学忠五十一军第一一八师第六五二团的团长。《塘沽协定》后被改编为特种警察部队,总队长相当于少将师长,他手下管辖相当于团的两个区队,每个区队辖相当于营的三个大队。约计一万多人。张砚田的第二总队,编制与第一大队完全相同。张庆余手下的人员,督察长(即参谋长)沈维干原来就是张庆余六五二团的团副,他多年的战友;第一区队长张含明、第二区队长苏连章都是他当年一一八师的营长,可称得起是生死与共的“铁哥们”。那天下午,他马不停蹄、身不下鞍地都赶到驻地,做了详细的分工部署。第一总队的督察长、两个区队长、六名大队长,个个都磨拳擦掌,欢喜雀跃。
  第二总队的张砚田,也做了同样的相应部署,只等夜半子时那一声起义信号枪声打响。
  通县原不过是方圆三五里的小城,保安队的汽车在城里与城外连续奔驰,早已引起冀东政府保安处处长刘宗纪的暗中注意。自从南、北苑的交战益发激烈,刘宗纪便自己驾着一辆日本吉普丰,在城里的几条大街转游。他已经几次看见两位总队长的来去倥偬,心中有些纳闷。这时,他忽然在东大街看见了张庆余的汽车开来,这是他第三次在城街不同的地方看见这辆挂满尘土的汽车了,于是他把他的吉普车一横,挡住了去路,他跳下了车,走到车前,拉开车门,探进一个脑袋,龇牙笑着说:
  “嚯,张总队长,你来来往往好忙啊!”
  张庆余这时是找沙子云营长部署任务,心里虽然非常着急,也只好下了车跟这位专管保安队的保安处长周旋,他拉住刘宗纪的手说:
  “刘处长,南苑打起来了,离咱通州这么近,咱得有点防备啊,我到各队看了看,……”
  刘宗纪笑了,把张庆余拉到街旁的一个僻静处,附在他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
  “老兄,你是预备反正,如何瞒得过我?!”
  张庆余的脸突然有点变颜变色,他不知这位处长的真实态度,一时竟没敢答话。
  “你不用怕,”刘宗纪又附耳窃语,“你别忘了,我也是中国人,岂肯甘作异族鹰犬。只望你小心布置,大胆发动,我当追随左右,尽力协助,以襄义举。如何?”
  张庆余听后,真是喜出望外,他见刘宗纪态度诚实,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说:
  “谢谢大哥,届时小弟必相约举事。”
  “好,你快办事去吧,不耽搁你了。”
  张庆余受了一场小小的虚惊,这时才放心大胆地上了车,向东驰去。
  散会后,李大波马上到离宝通寺西不足三里地的三义庙,按条约那里驻有一部二十九军的部队。李大波见到了那里、他早在军部就认识的高团长,把准时起义的暗号、进攻线路全都通知了他,高团长表示一定率部配合接应。李大波秘密联络之后,马上又进了南门,沿着南门大街,警惕地骑车向北前行。这里是比较繁华的地段,路西是用苇席搭成的一座戏园子,虽然稍显简略,但卖零食的小摊儿却排列得极远,因为这是小城唯一的娱乐场所,所以冀东自治政府的文职人员和家属以及居民百姓都围在那里购买晚场的戏票,门前两侧各挂着一块大黑木板,上面用白粉子写着“特约平津评戏泰斗来通登台献演,名角大香蕉、盖灵芝,今晚演:大劈棺,勿失良机”。在这戏园子的斜对面,便是著名朝鲜浪人金不换开的赌博场。挨着这赌博场,是日本人开设的大烟馆、妓院和高丽人开的白面(海洛罂)房。进进出出都是蓬头垢面、留着长发长须身穿摔跤敞衣、手提一根大木棍的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和中国的混混儿、青皮、地痞流氓。这些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大摇大摆。李大波看到这幅殖民地亡国奴的生活情景,心里又气愤又心酸。但他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穿过大十字街,路过门前熙熙攘攘、日本人开设的“佐藤御料理店”(饭馆)才拐上鼓楼北大街,到了高升铁活铺。见了杨承烈和王淑敏,跟他俩汇报了晚间行动的一切步骤,他们都高兴得合不拢嘴,王淑敏赶紧帮助“小力笨儿”海鹏拉风箱做饭。李大波又渴又饿,来不及等做熟饭吃了再走,便喝了一碗新从水井里提上来的“井拔凉”水,就着一个饽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我必须快走,还有重要通知,”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事一发,我就不能照顾红薇了,交给你了,她就随着你们转移和行动吧!”说罢,他赶紧离开铁活铺,穿过鼓楼南大街,拐进文庙街,很快钻进武功卫胡同,进了金家大院的南院回到他的那座小院,他快速地脱掉那身短打扮,用冷水洗了身子,把脸上的泥土都用香皂洗掉,然后又换上了纺绸长衫,拿把折扇,换上礼服呢皮底圆口鞋,便朝文庙自治政府走去。
  曹刚带着乔治,早已回到文庙,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大成殿右侧的配殿歇息。天气闷热,殿堂都是小木格子窗户,通风极差,又加上那几年教育方针提倡尊孔读经,一年两度春丁、秋丁祭孔,墙壁薰得乌漆马黑,显得更加郁热。这种低劣的生活条件,乔治简直难以忍受,他不住地埋怨曹刚,不该带他到这鬼地方来。
  仆役给他们打来两盆洗澡水,他俩便脱了衣裳,洗起澡来。
  “你们这叫什么衙门呀,住在这么一座破庙里!”乔治埋怨着说,“这次我上南京献剑,又到庐山别墅,你看人家蒋委员长多阔气,多有派头呀!……”
  曹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下意识地看看窗外:“哎呀,乔冶,快闭上你的嘴。你真幼稚,你难道不知道在通州这地面儿上不能提那个老蒋吗?”
  “那是为什么呀?”乔治显得大为惊讶。
  “唉,我的时候,一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曹刚带着“孺子不可教也”的派头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怕日本顾问听见,少麻烦。乔治,你别看这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眼下这么寒酸,这是因为刚在草创阶段。其实,已经在西海子以南的黄桥豆腐巷正盖长官府,还准备在万寿宫一带盖自治政府,你别忙呀,再过一年,说不定殷长官就搬进北京皇城坐天下啦!”
  “噢,是呀!”
  “没错儿!到那时你曹大叔得了高官厚禄,还说不定得请你这位大侄子当我的保驾班底儿呢!哎呀!”曹刚说着,忽然“哎呀”地叫了一声,光着腚从大木盆里跳出来,一边用毛巾擦身,一边奔到窗前朝外望着,“乔治,你快来看呀,那小子来了!这真是自己送上门儿来啦!”
  乔治也光着腚从木盆里走出来,凑到窗前。他们看见穿戴整理、显得非常潇洒英俊的李大波,正从那嵌着“德配天地、道贯古今”扁额的红漆大门走进来。
  “啊!他长得还挺漂亮、挺帅气哪,嘿,他是共党分子?我真不相信,人家说,共党分子是洪水猛兽般的人,长得青面獠牙,还共产共妻,哪是他这样,真怪!”
  “你小子他妈的真幼稚,快穿衣服!”曹刚自己先穿上了衣服,“你先在这屋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李大波穿过院子中央那条汉白玉雕着祥花瑞草花纹的甬路,走进大成殿。殷汝耕穿着纺绸裤褂,开着电扇,正在太师椅上看报。南苑、北苑中日交火激烈的战况和天皇召集内阁和五相开会决定增兵来华的消息,使他兴奋得连日来都不得安眠,以致连午休时都阖不拢眼睛。昨天他派曹刚去日本使馆找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去活动“华北国”首脑的职位,他心里惦念着这件事,不知今井武夫给他捎来了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信息。所以他正盼着曹刚的到来。不想进屋来的是李大波——他的葛宏文秘书,他立刻吓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噢,葛,葛秘书……”
  “殷长官,我有两天得了急性肠炎,没来上班,特向您报告补假。”
  殷汝耕见他的这位秘书,态度依然是那么儒雅,说话依然是那么尊敬,他心里像敲小鼓儿似的狂跳已立刻平缓了许多,他心想:“克柔叫我先稳住他,逮活的,所以我别先打草惊蛇。”于是他笑笑说:“肠炎完全好了么?”
  “好了,让长官惦记着。”
  “好,那你就按时上班吧。我正有不少文告需要你起草。”
  “请您吩咐。”
  殷汝耕笑一笑,从他启开的那两片红润的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整齐牙齿,他试探着说:“葛秘书,从打你接任我的秘书事由,咱俩还没谈过心。这主要是我对你的关心不够。
  我想你到通县这地面儿上,一定是带家眷了吧?”
  李大波望一望殷汝耕那副笑眯眯的观音脸儿,觉得这个一向在中国官场浮沉的人,表面慈祥而内藏奸诈,绝对是个混世魔王,他沉住气,冷静地按照官场的语气说:
  “回长官的话,我带了家眷,您也知道,按咱这里的规矩,单身汉是租不到房的。”
  “是的,”他笑眯眯地点点头,细皮白肉的脸上,眯着一对大而含蓄的眼睛,慢慢地掀开细瓷盖碗,呷了一口香喷喷的龙井茶,“葛秘书,如果我的眼力不拙,没有看错的话,前天傍晚在西海子,我大概看见了您带着夫人在游逛,是吧?”
  “也许是吧?”
  “克柔叫你,你没听见?也没看见我?!”
  “没有。”
  他沉下脸来,板着面孔,笑容消失了。
  李大波沉住气,继续说:“长官,张庆余总队长通知我,让我就便捎口信给您,说今晚根据南苑战况要来议事,顺便怕您寂寞,陪您打几圈牌解闷儿。”
  听到这消息,殷汝耕的脸又变得晴朗起来,他细声细语的、几乎是用女人的腔调说:“那凑不够人手吧?”“够。有您,张队长,曹翻译官,再加上我,不就够了吗?”“好吧。”殷汝耕看一看腕上的手表说:“告诉张队长,九点钟来做竹城战吧。……有些战况,和未来的部署,的确需要跟他商讨一番的。”
  “长官,我走了,我去回张队长的话。”
  李大波按照一般下属办公人员的礼节,向殷汝耕浅浅地鞠了一躬,辞出了大成殿。
  李大波刚走,曹刚就钻进大成殿。他那一对眯缝着的小耗子眼儿,在殷汝耕的脸上䁖瞅着,他很想猜出李大波刚才进来说了些什么。他本来洗完澡就想追上他的猎获物,但转念一想,还是稳中求成,反正他认为这位葛秘书已是他的瓮中之鳖,现在他随时捉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所以他不再那么毛糙。
  “五叔,我看见那小子刚来过了?”
  “是的,克柔,先不管他,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是个共党分子,你五叔是绝不会饶他的。我是干嘛的?专门反共,我最恨中国那一伙儿专门贩卖苏俄那一套理论的共党。”殷汝耕拍着大腿,来了谈兴,指着廊柱上悬挂的那个大木牌,“你看,我这个主张都标出来了,‘防共自治政府’,既防共,又要自治,这就是我的主张。所以,这姓葛的小子,他如真是一个共党,好,我就直接把他送给日本特务机关细木机关长,不仅给他个碎尸万段,而且还要抄他的老窝儿。好,不谈他了,你先说说见了今井,他怎么表示?”
  曹刚知道殷汝耕最惦念的是,一旦中日开战,日本大规模侵入内地,日本当局如何安排华北人选的问题,但他并没有从今井武夫那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复,他只好添枝加叶,花说柳说,乱编一套,以使他高兴。
  “五叔,您放心,今井武夫说了,您是在中国第一个宣布脱离中央搞自治的。所以,一旦成立‘华共国’,他一定推荐您,到那时,您就跟满洲国的溥仪同处在一个地位了。今井说,他的国家不会忘记您在中国所起的巨大作用。”
  殷汝耕听后,面露喜色。他说:
  “你别走了,陪我吃饭,饭后张队长已派葛秘书来约好打牌,三缺一,你要凑把手,葛也算一把手。”
  曹刚高兴得拍手叫绝:“哎呀,这可太好了!我要抓他,尽可在今晚牌局散后下手。不过,我不能陪您吃饭了,因为我从北平带了一个人来,是专找这姓葛的小子来要那女人的。”
  殷汝耕感到事情有趣,便兴趣浓厚地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嗐,这葛秘书,根本就不叫葛宏文,这都是编造的假名,我捉住过他的表弟艾洪水,通过陪决,这小子吓破了胆,都招供了。这葛宏文,原本真姓章,是黑龙江翠峦一家大地主兼金矿主章怀德的庶出子,我表妹汪家桐侦缉过他,他是东北闹学运的头子,‘九一八’以后,逃进了关内,又接着在平津一带搞学运,现在又钻到这里来,我的时候肯定他是中共的一个铁杆儿。他现在的那个女人,就是搞学运勾搭上的狗男女,什么夫妻。这女人11岁被美国传教士拐带到北平,收为养女,可是总不安份,有一年逃跑回老家遵化,还是我找人硬把她爹押进大狱才逼着把这野丫头交出来,我把她带回北平,交还给那个李会督。昨天我去使馆,在美国使馆门前正好碰见那牧师,才知道他的养女又跑了,我说我知道她逃到哪儿了,你跟我去捉吧。这不,牧师派来他的养子,跟我一个车回来的。哎呀,太棒了,今晚一抓,我又能在日本使馆领一份奖赏啦!”
  殷汝耕听得入了迷,翕开了嘴巴,他说:
  “哈,克柔,你知道这小子那么详细,又有他表弟招供,可见是共党分子无疑了。好!你我都快吃饭,单等用竹城战把他骗来,散局就把他和那女人一块儿抓住!”
  曹刚兴冲冲地退出大成殿,带着乔治出了文庙街,到佐藤饭馆去吃饭,兴高采烈地单等晚上抓人。


  夏日的黄昏,依恋着青山绿水,迟迟不肯消退,到八点半钟,天刚擦黑。李大波出南门赶到宝通寺,战士们已开过饭,正在擦枪磨刀,做着准备工作。两年前,他们都是响当当的铁骨铮铮的五十一军抗日部队,没想到奉上级命令,换了武装警察的服装,开进蓟运河,却一下变成了汉奸队伍,这两年又受了家人亲属的白眼和社会的歧视,更难忍的是受日本鬼子的窝囊气。这些军官和士兵,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恼。他们都痛恨自己穿的这身土黄色的保安军服,他们私下里管它叫黄鼠狼皮。自从昨天下晚总队长、区队长、大队长、小队长,一连召集层层会议,先讲日军大举进攻南苑,后讲宋哲元下了战争动员,又讲我们不在此时反正起义,就是甘心当亡国奴,就是没有一点儿中国人的味儿,也就是争当日本的干儿,搭拉孙儿,一定会成为千秋罪人。为后辈儿孙唾弃,死后都不能埋入祖坟。等等。
  其实这些下层官兵,根本用不着这样动员,已是一跳八丈,奋勇当先。听了动员,大家眉开眼笑地说:
  “哈哈,可盼到这一天啦!老天爷总算睁开了眼,阿弥陀佛,那就动手干吧!”
  这两支保安总队,能有这份爱国觉悟,除了原先跟着抗日将领于学忠的原因外,再就是受了中共派遣意志坚强的党员深入工作的缘故。
  魏志中自从到通州保安队,由于李大波向二张的推荐,他就担任了第二总队的总队副。他跟着张砚田一直留在抚宁的留守营。他很快就跟下层官兵打成了一片,他经常通过讲笑话和讲他的身世、经历的活动,传播抗日爱国的思想。战士们最爱听他讲那段查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那件事,至于红格尔图的战斗和百灵庙、锡拉木楞庙的夺取,战士们听起来兴趣更是浓厚。要是再说起跟着“吉大胆儿”吉鸿昌在多伦前线抡大刀片,像切西瓜那样砍杀鬼子的人头,听得战士们个个拍手叫绝,听他聊天,真跟听三国说古一般。人们钦佩他的胆量,都亲昵地称呼他“魏大哥”。
  细木特务机关长,中了张庆余的计谋,下令把两个总队都集中在通县待命。魏志中随着第二总队从留守营开到通县,他才有机会和李大波、杨承烈一块儿秘密见面。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保安队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很有点将军的派头。他得到今晚子时起义的通知,吃罢饭就从他们北门外药庄吕祖庙的驻地,来到了城里保安处的一个办公地点——起义指挥部集合。
  他一进门就看到李大波和张庆余、张砚田都在这里。李大波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
  “魏大哥,今个晚上可该你唱拿手的压轴儿戏了。”
  他哈哈大笑着,兴趣非常高涨。这里是又紧张、烦忙,又愉快喜悦。不一会,几个区队长、大队长也都到齐了。做了明确的分工;夜十二时发动起义,事先派兵封闭城门,断绝市内交通,占领电信局、无线电台,包围冀东政府,捉拿汉奸、日本特务和攻打日本兵营、焚烧仓库。
  正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值岗兵传报曹翻译到,要求见张总队长。屋里顿时一静。他们心里纳闷的不是因为曹刚能找到这里来,因为这起义指挥部对外还有一个官冕堂皇的公开名称,那就是从队伍集结通县之日起,这里就是战时动员戡乱指挥部,日本顾问要求武装部队的首脑都要在这里值班,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曹刚知道在这里必能找到任何一位张队长,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来。
  张庆余想了一下,马上从桌旁站起身,对大家说:
  “不要慌,我一个人去去就来。”
  张庆余跟着值岗兵走到前院传达室,就看见曹刚挤着小耗子眼,嘴角显出两颗绿豆般的小酒窝儿,笑嘻嘻地说:
  “殷长官派我给张队长送来一张条子,请您过过目吧,我的时候,好去回话。”
  张庆余接过那张撒金的白宣纸,看见笔走龙蛇般地写道:
  庆余贤弟:
  今晚请务必来我处小叙,以慰寂寞。汝耕略备杯酌,以便谈心。便酌后,请留我处摸摸雀牌。为此,请务必
  通知葛秘书同来。敬希
  光降,恭候
  驾临 殷汝耕鞠躬
  7月27日
  张庆余读罢短笺,马上就说:
  “请曹翻译官替我回长官话,说我们准时必到。葛秘书今晚值班,亦会来此,我一定把他带去就是。”
  “好,谢谢张总队长。”曹刚像鸡啄米似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便走出门去。
  张庆余送走曹刚,刚转回后院会议室,大家几乎都站起来,异口同声地问:
  “这小子来干什么呀?”
  张庆余把殷汝耕那张便笺往桌上一扔,学说了一遍刚才的情况,骂了一句:
  “这兔羔子,刚才说的好好的,现在还送这封信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回事吗?”
  李大波笑了,他考虑了一下才说:
  “庆余大哥,依我看这里边大有文章,大概他已察觉我是二十九军的代表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叮咛非让我去不可,说不定他想抓我。所以说,殷汝耕设的是鸿门宴。”
  “你说的有道理,好,今晚看谁抓谁吧!”张庆余说着气得拍着桌子,“这小子纯粹是个汉奸,中国有他们这号人,好不了。”
  别人也说:“你们俩自管去赴宴,外面全由我们调动啦!”
  张砚田挥挥手,拍着胸脯说:
  “庆余,有兄弟我呐,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魏志中说:“咱们约定,我带着人手包围文庙,一鸣枪,你俩就动手。”
  在他们开完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漆黑的夜幕下,他们悄悄地向各方散去。
  在院里,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一个僻静的过道,悄声对他说:
  “志中,我告诉你,那个姓曹的小子,认出了我。他就是在北平、天津一直追踪咱的那个特务,社会科的。”“是吗?”魏志中惊讶地说,“这龟孙,他倒是给谁干呀?
  好,我注意吧。”
  整九点钟,张庆余和李大波便乘车一同到文庙准时去赴约了。
  在张庆余和李大波到达文庙不久,便从北平的方向那边,传来了沉雷般的重炮轰鸣,夹杂着密集的枪声。起义指挥部派出的侦察人员,很快就带回了准确的情报。原来,在今晚9时,占领了丰台、廊坊的日军,又在猛扑北平。广安门外麇集的日军开炮攻城;彰义门外整晚都在激战,连西便门、白云观也同时发生了战事。这枪炮声,通县城里听得真真绰绰的。
  起义军被这远远近近的炮声、枪声,弄得紧张而又兴奋。保安队按照战斗序列,在黑夜中向自己的指定岗位阵地前进。他们在急行军中,用低声说话,用快乐的大眼传神,行动异常迅速。在长期的“忍辱负重、不准还击”的命令下讨生活,长枪变成了烧火棍,那是军人最大的软弱和耻辱!如今被这爱国主义的精神支配着,举起枪来反抗,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只要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就会懂得即将和敌人打仗的那种快乐,要跟敌人作战前的那种难以忍耐的渴望和激动的心情,是多么令人沉静不下来。
  各中队——两万名被爱国正义鼓舞的中国男儿,都已带好了擦拭一新的武器,换上了软底靿鞋,沿着空寂的田野、街道,按照计划的线路,默默地进发。
  曹刚给张庆余送完信,返身回到文庙街,刚要在文庙大门下车,从车窗里意外地发现了奇迹——借着文庙前那两盏微弱的灯光,他忽然看见从大街西口走进两个女的,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他所寻觅的红薇。他欢喜得心里狂跳着,他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究竟朝哪儿走?见她拐进武功卫胡同,他才下车,悄悄地在暗夜中跟踪。见她进了金家大院,他也隔着不远走了进去。她拐进那座大院,他躲在墙角,看见红薇用钥匙正开了第一个小院的大门,和另一个女人一同走了进去。
  曹刚完全看清楚了,他喜得心花怒放。他立刻踅回文庙街,跌跌撞撞地进了文庙他住的那间配殿旁边的小屋。他抓起电话筒,给警察局的侦缉队鲁队长打通电话,叫他马上来执行抓差任务。
  乔治苦苦地挨过一个下午,汽车的颠沛,尘土的暴腾,不仅使他觉着筋骨劳累,而且还头晕要吐,他很后悔头脑一热,想到通县一行,真使他懊丧,觉着得不偿失。跟曹刚在佐藤料理店吃了一顿又腥又蹩脚的日本饭,回来后便早早躺下了。曹刚八点半外出送信,文庙的职员已经下班回家,整个院里非常安静,他便入了梦乡。
  “醒醒,快醒醒,乔治!”曹刚奔到行军床前,使劲地摇晃着睡得跟个死狗似的乔治,“嘿,天这么早,你就放平入库啦,真不愁修行个好老头儿呀!快醒醒!”
  乔治哼哼唧唧地叭达着嘴。他正在做一个好梦。梦见他坐在景山公馆有小花园的草坪上,在吃一份盛在长脚杯里的草莓水果的冰激凌,喝着起泡儿的冰镇啤酒,藤桌边除了理查德夫妇外,还有玛莉凯勒,特别是还有他新交的德籍女友黛妮丝。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乐。
  “嘿,真有你的,别愣神呀,我的乔治少爷!快爬起来,抓人去!你要找的那个蓓蒂,冒出来了,露头啦!”
  乔治听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清醒了。他噗楞一下坐起来,揉揉眼,跳下床高兴地搓着手说:
  “在哪儿哪?快带我去!啊,这下我在‘法贼儿’脸前夸下的海口,就可以兑现啦!”
  鲁队长来到了。曹刚告诉他抓人的地址,然后说:“你带着这位李乔治先生去。不过,你千万要注意,这个女人可是条泥鳅,滑得很,我在北平盯过她几回,都让她跑了,这回可别再让她蹓啦!乔治,快点吧,你还磨蹭什么呀!……我可先走一步啦,我得去殷长官那儿抓共党分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曹刚连跑带颠地走出配殿小屋,沿着汉白玉的雕花甬路向大成殿小跑着走去。
  乔治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色的灯笼裤,肉红色的夏威夷衫,洗了脸,又在头发上搽发腊,沾住那绺竖起来的散发,然后又用小剪刀把上髭铰齐。
  “李先生,麻利点吧,又不是叫你参加舞会,你可打扮什么呀,那抓差儿可是个急活儿呀!”。鲁队长急得跺着脚催促着。
  乔治终于准备好了。鲁队长便带他出了文庙,朝武功卫胡同奔去。
  文庙的大成殿里,四个牌家都已到齐。曹刚来的最晚,殷汝耕心里很纳闷,闹不清为什么他倒迟到了。曹刚进了大殿,满脸冒汗,一看李大波先他而到,安详地坐在牌桌旁嗑瓜子,心里无比高兴。“这回是煮熟的鸭子了——飞不了啦!”他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五叔,真对不起,我的时候,临时被一件小事儿拖住了。”曹刚微笑着冲殷汝耕说,然后向张庆余和李大波点点头,“我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殷汝耕还真的备了便酌。那被红布蒙起来的孔子塑像的下面花梨紫檀木的香案上,摆了几样跟北平一模一样的通县小吃:黑白瓜子、玫瑰苜蓿枣儿、白藕、柿饼、杏干做成的果子干儿、五香煮花生、还切了一盘西瓜。有壶龙井茶,还有几瓶冰啤酒。
  “随便用点吧,贱内不在这儿,谈不到招待。”殷汝耕坐在藤圈椅里,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上,笑眯眯地安详地说。这时又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他那大而含笑的两眼,突然闪亮了,“啊!北平那边交锋了,打得很猛烈呢。我想请教二位,对这次交战如何估价?”
  张庆余看一看李大波,彼此心照不宣,便欠欠身,谦虚地说:“庆余是一介武夫,粗人,国家大事看不透。”
  殷汝耕笑着说:“那么葛秘书你的看法?”
  李大波也欠起身,做出恭敬的样子说:“在长官面前,不敢卖弄,那就像在孔圣人脸前谝示《三字经》,还是请长官有以教我。”
  “这小子心里长着牙,”殷汝耕心里暗自嘀咕,但仍然笑着说,“依我看,中国是招架不住日本的。自从明治维新,日本就渐渐强盛,特别是这近30年,日本的武力、军工,都大有发展,堪称亚洲之雄,中国只有依存,所以呀,这文庙我们是呆不久了。哈哈,这一回,我们该进皇城啦!”
  墙上的钟,已当当敲了十一下。想到没多久就可以瓮中捉鳖,他俩都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仆役已把牌桌收拾好,铺了墨绿色的毛毡,摆齐了淡黄色的象牙牌,掷了骰子,打了风头,四个人落座,在隆隆的远雷般的炮声中,开始了竹城战。
  在金家大院北院的那个小院,红薇和王淑敏正在迅速地收拾东西。杨承烈已接到中共北方局北平地下市委的通知,随着日本大规模的调兵遣将,抗日战争今后的发展趋势,党的某些实力势必要避其锋芒而转移到广大农村。所以,杨承烈本人和小力笨儿海鹏在收拾铁活铺的东西,便让她俩赶快返回住处收拾这里的文件、衣物。他们跟着反正的保安队一块儿打出城去,只等李大波帮助张庆余搞起起义之后,再去和他们汇合,听候新的指示。
  因为天已黑下来,王淑敏怕红薇一个人从姨妈那儿走来害怕,便陪她作伴儿。她俩只顾迅速地小跑着走道儿,却一点儿也没料到暗无一人的街上,曹刚会正坐在汽车里看见了她们,自然更料不到来抓她的人中还有乔治。她俩边收拾东西边聊闲天。
  “告诉我,红薇,他跟你怎么样?你们俩完全相好了吧?”
  王淑敏问着红薇。
  红薇的脸红了,扭捏着说:“你跟老杨,不也是那样了吗?”
  王淑敏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在她的眼里转游。“我们可没有那个。我白当了一阵子老板娘,人家老杨仍然执行着‘假配夫妻’的原则。”
  红薇将信将疑地说:“淑敏,你不是在胡弄我吧?”
  “我哄弄你,是小狗儿。”
  “那怎么会?你那么崇拜他、爱他。”
  “唉,你说的不错,可是人家不爱我。闹了半天,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别瞎说了,那老杨爱谁呀?”
  “这些天我发现他爱着姨妈的大女儿焕玉。”
  “就是那唱戏的大姐吗?”
  “对,人家长得漂亮,鲜灵得像束白玫瑰,我呢,疯丫头,比不上人家。哼,我算看透了,男人,不管他多么伟大,修养多么高,都爱找个漂亮女人做太太。就是这么回事!”
  这消息很出红薇意料,也使她心里为淑敏难过。她想起去年11月她从南下宣传团回来,两人宿在一处,淑敏向她吐露的真情,她那么执着地爱他,又那么兴冲冲地自愿来到通县,反倒受了冷落,自己是那么幸福、体贴。她替淑敏难过。
  “淑敏,既是这样,强拧的瓜儿不甜,我想,你将来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炮声更紧了。像6月的沉雷。
  “不想这些了,先打仗吧!我们的任务还远着哩,重着哩!”
  王淑敏豁达地说。
  “是呀,我看你比我还省心呢,我现在揪心扒肝似的惦念着他。唉,也不知他组织的起义咋样了呢?”
  咚咚咚。传来一阵砸门声。
  她俩都惊住了。
  “开门,开门!”大皮靴踹得小门山响,门板乱晃。
  “是我,乔治!蓓蒂,快开门,我接你来了。”乔治忍不住地大声喊着。
  王淑敏急了,她说:“你从小草厦子那儿上房,我在支应他。”
  红薇拿出她在老家爬山的本事,一下窜出屋子,顺着草厦子那扇小木门,登上了厦顶,慢慢爬到小南屋的房顶上。
  王淑敏开了门。“你们找谁呀?”
  乔治愣住了。“你是谁?我找我妹妹李蓓蒂。”说着他就随着那鲁队长冲进北屋,屋里空寂无人,马上踅回来又进了小南屋,也没有人。
  “你说,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啦?”乔治有鲁队长仗胆儿,一把揪住王淑敏的衣领,摇晃着大吼。
  王淑敏劲头大,立刻就把乔治那细嫩的手腕抓住。“臭流氓!你黑更半夜闯入民宅,要干什么?”
  砰!砰!砰!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响,一支队伍冲进了文庙,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冲啊!冲啊!”
  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从整个通州城里,像坩埚爆料豆般一齐劈啪嘎悠地响起来。这古老的小城暴动了!沸腾了!
  咆哮了!
  爬在小南房屋顶上的红薇,居高临下,看见了文庙的火光和子弹的硝烟。那里灯火通明,人潮如水。她激动地顺着房檐往下出蹓。正好墙根那儿有堆沙土包,接着她。她跳下去就朝门外跑去。一直跑到文庙前,看见李大波跟着张庆余、张砚田和魏志中从大庙里把反捆着手的殷汝耕和曹刚押出来。
  红薇毫不踌躇地冲到李大波脸前,对他急切地说:
  “万顺哥,快,派几名保安队,把乔治和一个大个子警察局的弄起来,他是来捉我的。”
  李大波正在忙着指挥战斗,看见红薇出现在这么战乱的场合,吃了一惊,听了红薇的话,他便带着三名保安队,匆忙奔进武功卫胡同。
  乔治可从来没听过这么近在耳边的枪弹声,吓得他面如土色,抱头乱窜。红薇领着李大波、带着保安队进到小院时,他正像没头的苍蝇往外冲。一下跟红薇撞了一个满怀。“乔治!你往哪儿跑?”红薇站在门楣下,两手把着门框。
  “是谁让你到这儿来抓我的?你说!”
  “哎呀,蓓蒂!可见着你了!”乔治在这种兵变起义的环境中见了红薇,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救救命吧。是曹刚那小子告诉‘法贼儿’的,让我把你接回去。我才来。哎呀,多可怕,这是哪儿在打仗啊?我的妈呀!”他吓得软弱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万顺哥,你把他带上,让他也见识见识这千载难逢的场面。我还得收拾东西。”红薇说着,就往屋里跑,快活地叫着:
  “淑敏!淑敏!”
  王淑敏拎着两个包袱走出来。李大波看见她累得那样笑了:“文件烧了么?好,只要文件烧了,这东西都可以扔下,跟着队伍来吧!”
  王淑敏想了想,很舍不得地把包袱扔到小院里,追上了队伍。至于那个曹刚手下的特务鲁队长,枪声一响,他知有变便乘着暗夜逃之夭夭了。
  这激动人心的场面,红薇来了精神,她推着乔治往前走。一边说:“乔治,有我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什么样儿才叫中国人。”
  乔治边走边央告着:“蓓蒂,安辛庄那次你还没吓够我,还让我再病一场吗?”
  “哈,大少爷,你刚才揪住我衣领的那会儿,也够英雄的了,怎么这会儿又变成狗熊了呢?”王淑敏奚落着他说:“你那凶劲儿哪去啦?
  她俩一人拽他一只手,把他拉到了文庙前面。
  文庙门前,这时正乱哄哄地挤满了队伍,好像蜂房前挤满了嗡嗡哄哄的蜂群。
  “躲开,躲开,押出大汉奸了!”
  “忽拉”一下在人群中闪开一道缝。张庆余,张砚田跟着一队战士,由魏志中牵着绳子,把捆着的殷汝耕和曹刚从文庙里押了出来。人们举起拳头喊着:
  “崩了他,崩了这个卖国贼!”
  “就地正伏!”
  张庆余的大脸,满是被汗水冲成的泥沟,他着急地挥着大手,招呼着:
  “把车快开过来!”
  殷汝耕的家用司机春根吓得哆哩哆嗦地把小汽车开到文庙门前。
  人群中又有人乱哄哄地喊叫:“崩了这狗日的!”
  殷汝耕和曹刚看着这愤怒的如潮人群,吓得面如土色,早已魂飞魄散。他俩全如一摊软泥,由保安队架着双肩才能勉强站立。
  押解队伍七手八脚把殷汝耕和曹刚像塞一个铺盖卷儿似地把他们塞进车厢,一个扔在座位上,一个倒栽葱似的塞在车座底下。
  人们拦住了车,把住了车门,不让汽车开动,都纷纷质问着:“为什么不结果了他们?一颗黑枣儿就送他们上西天啦!”
  张庆余举起手,用沙哑的大嗓门,朝大家发话:
  “弟兄们!请大家放心,我张某人既是发动大伙儿起义,就是跟这大汉奸势不两立,他们是卖国贼,绝不会轻饶了他们。我们现在是打算把他们送到北平,交到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的手里,去伸张国法,让全国同胞都出出这口气。同时,也是咱们哥们起义的证物,大家说把他俩运走对不对?”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魏志中走到车前,探身车里,然后对车外的人说:
  “我替大家揍他一顿,为的是惩罚他前年11月25日用飞机散发传单,宣告脱离中国!”说罢,他抡圆了胳膊,“啪”、啦,”抽了殷汝耕一顿嘴巴,接着他又抽了曹刚两个大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先给你两个锅贴尝尝,让你这条狗,总是追踪共产党和抗日分子!”
  人们爆发了一阵掌声。人们喊着:“还是魏大哥行啊!”
  张庆余和张砚田见群情激昂,乘机挥手,马上让汽车启动。“快走!快开!”
  汽车按着喇叭,呜呜叫着,以牛车一样的慢速,在水泄不通拥塞人群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红薇和王淑敏拼命拉着乔治,这时正好把他架到车前,乔治看到车里捆着两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红薇跟李大波小声地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把乔治送回北平去,眼下交通全断,乘这辆车才能回到北平。李大波拦住了走得慢如老牛的汽车,红薇便把乔治推到车门前说:
  “你也进去吧!跟他俩就伴儿走吧!”
  “哎呀!蓓蒂!不,我求求你啦,放我回家吧。”乔治用哭腔说。
  “傻瓜!你别再嚷嚷啦,这就是送你回北平,现在到处打仗,断绝了交通,你是走不了的。要把这辆车押往北平,所以你可以跟着回去。”红薇说着,开了车门。
  乔治忐忐忑忑地上了车。李大波说:“红薇、淑敏,你俩押着车先回宝通寺,我们还要攻打好几处地方呢!”
  她俩也坐到车上,又派了一辆吉普车,派了一班战士,手持长短枪,摇着一面小旗在前边开路。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子弹就在车前飞啸,激战正在进行。直到东方微明,曙光初露,他们才以正常的时速,转上通向南门的大道,直奔宝通寺而去。
  张庆余眼睛瞪得血铃铛般大,他用嘶哑的嗓音喊话,指挥着部队。刚把殷汝耕拉到宝通寺禁闭,他就分派魏志中去主攻驻在西仓的日本特务机关,活捉日本特务机关长细木繁少佐。接着他又派沙子云营长督队进攻西仓日本兵营。第三道军令是派驻扎在顺义的苏连章团,乘夜日军不备,就地消灭日本驻军。
  魏志中带领队伍,作急行军跑步前进,不到半小时已赶至西仓日本特务机关。还没等保安队朝里发起进攻,细木早已带领三四十名武装日本特务兵,迎在门外。原来他忽闻枪声四起,料定有变,立刻率领特务进行抗拒。他横眉立目,一手持枪,一手指斥刚来到门前的保安队凶狠地叫嚷着说:
  “你们速回本队,勿随奸人捣乱,否则皇军一到,你们休想活命!……八嘎鸭路!……”
  细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志中举枪击毙。于是官兵乱枪齐发,其余特务见势不妙,吓得急忙返身窜回特务机关,闭门死守。魏志中鸣枪高喊:“弟兄们,冲啊!”“忽拉”一片,一下子就冲进了大门,一处一处地强攻,一处一处地占领,最后终于消灭了这股为非作歹、欺压中国官兵、百姓的日本特务。
  但是在西仓的日本兵营,中国军队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这兵营原驻有日兵三百余人,相当于一个联队。自从卢沟桥打起来之后,日军便把日侨也集中在这里加以保护,连同宪兵、特警,约有六七百人。龟本中佐联队长得知保安队“叛乱”,知道众寡悬殊,难以力挡,立刻关闭营门,负隅顽抗,以待外援。这几年日军在兵营内,不仅修了永久性的地堡式炮楼,而且还有水泥的纵横战壕和掩体,工事异常坚固。日军凭借这全套军事设施,火力猛烈,负隅顽抗。双方子弹横飞,机枪响成一个点儿,喊杀震天,激战达六小时以上,保安队杀红了眼,个个奋勇当先,不管炮火猛烈朝前冲去,已有二百多名忠勇战士牺牲在敌人营门之外,连魏志中都挂了彩,也未攻下。那惨烈的情景,真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从夜间子时开始,激战一夜,至此天光已然大亮。二位总指挥张庆余、张砚田都亲自在此督阵。魏志中虽然胳臂上挂了彩,但他让勤务兵撕下衣袖,给他扎紧伤口,仍在带领战士,继续发起冲锋。李大波这时在宝通寺看押殷汝耕,并去三义庙联系二十九军前来支援,并往兵营押运子弹。
  张庆余见久攻兵营不下,急得瞪着大眼,握着双拳,满头冒汗。他知道形势非常危急,若再不能突破,日军开来大部援兵,内外夹击,势必于我军不利。他来回像猛狮撞笼一般走来走去,终于想出了火攻的办法,于是他急中生智,下了命令:
  “能从汽车库搬汽油一桶到兵营四周的,马上赏现洋二十元!”
  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高举起大刀,忽拉喊成了一片:
  “走哇,背汽油去!”
  “为了攻下兵营,不给钱也去!”
  “烧死这群狗日的强盗!”
  有二三百人,像蜜蜂飞向蜜源那样,朝离兵营不远的西仓汽车库奔去。愤怒而又激动的起义部队,激于义愤,出于爱国热忱,拼出全力,不到半小时,几百桶汽油已运到兵营周围,堆满四周。
  张庆余见这众志成城的阵势,真是壮观,他立刻挥起一只拳头,下令:
  “点火!”
  顷刻间浓烟四起,黑云翻滚,火光冲天,直上云霄。于是一阵阵喊杀声又重新沸腾起来:“冲啊!杀啊!”借着这火势和呛人的浓烟,保安队又支起大炮和机枪,猛烈轰击,集中扫射,步兵在炮火掩护下,乘势从四面冲入。远的枪击,近的刀砍,又激战一天一夜,至29日上午9时,除有个别日军约二三十人,借浓烟密布从夹缝中仓惶逛亡外,所有顽抗者,均被歼灭。
  通州城里的居民和四乡的百姓,经历了两天的炮火,得知保安队反正起义,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居民们平时受够了居住在城里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的窝囊气;四乡的农民也饱尝了日本人和高丽人的“开拓团”抢夺土地之苦,都纷纷奔出家门,举着棍棒,不少人还捡了枪支大刀,自然形成队伍,浩浩荡荡一起冲上街头。他们没有组织、没有首领,也没有统一指挥,只是激于往日仇恨,一旦爆发,犹如大山喷射,一发即不可收拾。他们满城满街,满乡满洼,复仇的火焰使他们干出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情。他们见日本人就杀,见日本商店就抢,对高丽棒子更是恨之入骨,他们平时仗恃日本人,作恶多端,所以人们捣毁土膏店、白面房、翻译官的家,更是凶猛无情。市民和乡民就变成了军队外的一支自发的民兵队伍。全城充满了喊杀声,同时也充满了欢快的呼叫声。
  在北门里北大街,虽然被黑色的油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枪声咕嘟吐嘟响得像稀粥开锅,但是这里欢乐的笑声却高达云霄。原来人们逮住了那敲诈勒索、坑害百姓、开着白面房的高丽翻译官金不换,跟他娶的那个中国老婆扒得浑身精光,一丝不挂,正在游街示众。
  金不换平时趾高气扬,早已养成傲慢脾气,哪受的了这种中国式的恶作剧奚落,拔出一把尖刀,刚要动武,早已被愤怒的人群乱棍打死。一群人还有好奇的孩子,用绳子拴着金不换老婆的胳臂,牵着她像耍猴儿似的游街。孩子们向她乱砍石头,年轻人打哈哈地问她:
  “你干嘛要嫁一个高丽棒子坏蛋呀?难道中国的男人,还少吗?还不够你受用吗,你这个骚货!”
  “打她个不要脸的,屁股蛋子都让高丽人看啦!”
  “跑,让她往前跑!”
  “臭美,还烫着飞机头!”
  那女人被木棍戳着往前跑,吓得顺着肛门窜屎汤子,又引起一片开怀笑声。
  嗡,嗡,传来了马达的巨大轰鸣,日本飞机在天空出现了。这是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在南苑、北苑接火后,发现通县方向上空升起黑色烟云,又往通县挂电话,不通。接着就听见占领了电台的保安总队长张庆余宣布起义的消息。今井马上就给天津驻屯军打电话,要求派兵镇压。刚到任不久的司令官香月清司,马上就派东局子机场的日本飞机大队先进行空袭轰炸。飞机是三架编组,一大队八组,二十四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高空飞翔,继而低空俯冲,每架飞机一连扔下三枚炸弹,炸得房倒屋塌,土浪冲天。第一轮轰炸后,又飞来了更多的飞机,整个通县城的上空,黑鸦鸦地犹如傍晚归巢的老鸹,接着是擦着房檐和树梢而过,低到可以清楚地看到机上的机枪手在朝下发射机关炮。他们专门沿着蓟运河两岸、城中的大路、通往顺义和宝通寺、三义庙的大道等处,寻找起义部队进行狂轰滥炸。
  一队一队的保安队员们,跟着勇敢的市民队伍,冒着敌机的轰炸,奔向大十字街最繁华的地段,有人去捣毁大烟馆、白面房、砸烂日本妓院、高丽赌场;还有保安队员跟着,知道底细、自愿前来做向导的老百姓,直奔那些闭锁的深宅大院,去掏日本军官和顾问的老窝儿;西海子南岸的近水楼,也被当块儿的市民冲进击,帮助保安队搜索日本人,又抢劫了他们的财物;鼓楼前的冀东准备银行、日本人开的商店和工厂,都被砸开了大门。在这一刻,无论是保安队员还是市民百姓,既不畏飞机的轰炸,更不怕日本援军的开到,他们把死亡都置之度外,只是尽情地发泄他们多年的积怨。这时,分散在各处的起义部队已经失去长官的控制,任何命令在这些人群中都不起作用,此时此刻,没有比民族的复仇火焰更能使他们燃烧的了。
  飞机时不时地在天上轰鸣,接着是低飞俯冲,扔下炸弹,飞机又赶快向高处飞起,炸弹爆炸后,又是俯冲投弹,或低空扫射。满街筒子是硝烟,有如浓雾,对面看不见人,呛得嗓子生疼,眼睛发辣流泪,从中午12时开始轰炸,直到晚上7点钟长达七小时才停止。不仅军队的伤亡严重,而且整座通州城,全被炸成碎砖烂瓦,好像是一座破瓦寒窑。遍地的死尸,横躺竖卧在浓稠的血泊中,发出腐烂的恶臭。红眼的饿狗,伸着舌头以舔喝路边哗哗流淌的死人鲜血充饥。


  张庆余和李大波夺下了西仓日本兵营,就遇见了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经验告诉他们,飞机轰炸既是侦察、威力搜索、消灭有生力量,又是陆军地面大举攻击的前奏。他估计敌人很快就会从北平、丰台、天津和塘沽,这些地方派来大批武装援军,进行疯狂报复。经过他俩商量,决定先派魏志中押车把殷汝耕送回北平二十九军军部。
  刚杀死日本特务机关长细木繁、消灭了所有日本特务、占领了西仓日本特务机关的魏志中,精神抖擞,越打越勇。他就是这个性格,打仗有瘾。听到日本兵营一时还攻克不下,他就急了眼,立刻拉着队伍,跑步转到兵营,参加了这里的汽油火攻。这里的战斗也胜利结束了,现在派他去押解大汉奸,他非常高兴这个新差事。
  李大波把他拉到一边儿,对他小声地说:
  “你把殷汝耕押到军部,就算交差了。老杨通知我们,党有新的任务。你到刘然同志那里报到,等着我。不见不散。还有,红薇、王淑敏,还有那个乔治,也得乘这辆车,你把她们都捎到北平去。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老弟,你放心,豁出我这条命,我也得把弟妹送到。”魏志中说罢,向张庆余敬了个军礼,便到宝通寺去了。
  宝通寺已被日机炸得房倒屋塌。殷汝耕和曹刚仍然闷在汽车里,捆绑着手脚。红薇和王淑敏先下了车,活动活动腿脚,到厕所去方便了一会儿。红薇怕乔治这次再得惊吓症,也让他下车溜达溜达。刚才一路上的枪战已使他魂飞天外,这一阵狂炸,更使他心惊肉跳。他含着眼泪,用乞怜的目光望着红薇,不离她的左右。她们正在焦灼地等着李大波,以便向北平转进。恰在这时,魏志中来执行这个任务了。
  “他呢?”红薇惦念地问。
  “他有另外的任务,我带你们押车回北平,现在就出发。”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开出了宝通寺。头辆是黑色的小轿车,里面装着殷汝耕、曹刚和押运兵两名,后一辆押车是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坐着红薇、王淑敏、乔治和魏志中。
  汽车开上被坦克履带轧得坑坑洼洼的公路,颠簸得就像大海中遇到风浪的小船儿。不久日本飞机便沿着公路盘旋低飞,向着行驶的汽车俯冲扫射。魏志中挎着车门,拔出手枪,朝着低飞的飞机罗旋桨射出一梭子子弹,飞机立刻向高处腾飞,不敢再飞得过低。他们就在这样冒着日机的空袭,加大油门,推上三档拼命地颠荡着,向北平奔驰。
  保安队在日军猛烈的轰炸下,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苏连章团长奉张庆余之命,在28日乘日军不备,夜袭顺义全歼日军后,于29日十时整队,仍返回通县集合。经过两小时急行军,12时刚好行进在通县城关的大道上。这时恰逢日本飞机像蝗虫般从天津东局子遮天蔽日地飞来,对苏团官兵,进行追踪轰炸。城关大道无处躲避,起义部队伤亡惨重。苏连章见日机轰炸猛烈,防空无备,实在难以支持,于是他脱掉那身土黄色保安队服装,扔掉腰间挎着的盒子枪,抽冷子悄悄逃跑了。
  几乎和这同时,在敌机轰炸的狂潮中,趁着张庆余忙着给部队布置防空之际,保安第二总队总队长张砚田,见日本军力如此强大,即使不被炸死,亦难逃援军开到后的激烈交战,左思右想,不如弃阵逃跑。他假装去厕所小解,在那里换了便装,不辞而别。借着满街筒子的硝烟,他溜出通县县城,杂在逃难的人流中,潜回天津寓所隐匿。苏团与第二总队官兵发现官长临阵脱逃,失去指挥,便不再参加战斗,纷纷到街上行抢,然后扒掉军服,相继结伴逃跑。
  他们的可耻逃亡,对整个起义部队影响极坏。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人员离去。好像有一股洪水冲决了堤坝一样。这噩耗般的消息,立刻有传令兵飞报到起义总指挥张庆余那里。李大波始终做为二十九军的代表,留在张庆余身边,不离他的左右。当他俩同时获悉这一消息后,都大吃一惊,深感眼下局势万分危急。如再这样混战下去,势必形成起义军愈战愈少,而日军却越战越多,一旦日军后援大部队源源开到,必陷起义军于被歼的命运。
  “唉,张砚田这个王八羔子,跟我还是换帖的把兄弟哩,要不我能跟他合伙儿干这大事?真他妈缺德,在这生死关头,只顾自己逃命,于起义军不顾,真不够人味儿!”张庆余气得瞪着大眼,跺着脚,不住地咒骂。
  这时已是日落黄昏,夜幕降临。他俩经过一番商量,才决定趁当夜日军尚无力合围进击,放弃通县县城,连夜开拔北平与第二十九军合兵一处,再作后图。商量已定,张庆余和李大波他们立刻命令司号兵吹紧急集合号,把人员集中起来,清点队伍。
  张庆余挎好了腰刀,扎好武装带,来到队前,向起义军讲了话。然后将全军分为左右两个纵队,由他在前,李大波随后,亲自督队,平行转进。
  白天战斗了一天,水米还没有沾牙,幸好伙房在敌机轰炸时也没有停止造饭,为了行军和战斗方便,蒸了大锅馒头,出发前每人分到四个,一块咸菜,一个水壶,弟兄们饿得狼吞虎咽,边走边吃,艰苦异常。入夜吹来一阵凉风,吹散了白天的闷热,战士们敞开衣襟,乘着月亮洒下的银光,在大路上以平常的速度,踏踏踏地前进。在他们行军的过程中,从北平的方向,时时传来闷雷般的炮声。
  “那边打得还挺凶哩,”张庆余擦着汗小声地说,“咱们这八九千人一到,也会增加一份不小的力量呢。”
  “是的,弟兄们打得都很顽强、勇猛,只是咱没有通讯器材,失去了联络,也不知咱那边的战况究竟怎样了?”李大波不无忧虑地说着。
  部队像长龙般沿着大道踏踏踏地前进着。李大波边走,边在脑子里想着:“红薇跟着魏志中押车,大概早就该进城了。”
  天近黄昏时,日本飞机仍在天空做最后一次俯冲轰炸。炸弹围着这两辆汽车前后左右爆炸。土浪和碎石飞到两丈多高,然后砸到车顶之上。整个汽车全蒙上了尘土,幸好没有炸中目标。魏志中非常着急,他唯恐红薇、王淑敏和乔治被炸伤炸死,他打开车门,窜了出去,观察了一下形势,便招呼红薇他们三人和轿车上那两个押运的士兵。
  “喂,都下来,赶快到高粱地里躲避一会儿。”
  红薇和王淑敏架着吓得迈不开脚步的乔治,钻进了道边的青纱帐里去。
  两个士兵跳下车来说:“队长,押的差儿怎么办?”“管他个球!”魏志中一挥手厌烦地说,“炸死他更省事,依我说早在通州崩了他啦,押着他受这份罪!喂,司机,开车的,你也下来躲躲。”
  “哎!好,就去!”殷汝耕的司机春根看见两个大兵已然下车,就边答应着,边给一直在心里念佛的殷汝耕解手上捆着的绳套。那是结的牲口扣,越抻越紧。春根给他松了松,又递给他水壶,喂他喝了一顿水,低声地说:“您忍着点吧,老爷,我得去一下,别让他们这群造反的大兵看出我是伺候您的下人。”
  “哎哟,妈呀,我的时候,也太渴了,行行好,给我口水喝吧!”
  春根又给曹刚喂了一回水。他也跟着魏志中跑进高粱地里去了。
  天色已晚,在日落时分,飞机轰炸完这最后一轮,返回了基地。由于落暮四合,更加上那两辆汽车几乎被飞扬起来的灰土淹没,它们居然没被炸毁。魏志中把躲进高粱地的人们叫出来,上了车,两辆汽车才又一前一后地向北平开去。
  车行大约一刻钟的时候,在苍茫的暮色中,已能望见北平巍峨的城楼远影,这时汽车已行至安定门与德胜门之间,突然从城里杀出一队日军,这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使魏志中见状大惊,他赶紧喊叫让车停下,好躲进附近的隐蔽处,以避日军的锋芒。但是坐在车里的殷汝耕和曹刚都来了精神,他俩跺着脚,高兴得转了声调,喊着司机:“春根,别听他的了,往前开!”那司机春根也来了精神,他立刻加大油门,踩上三档,加快了速度,他们觉着这意外的相遇,不啻是神兵从天而降。那两名押差的士兵,一看前面冲出一窝蜂似的日军,知道众寡悬殊,难以抵挡,也拧开车门,跳下车去,跑过马路,躲到城外的小巷里去了。
  那端着三八大盖和捷克式冲锋枪的一队日军,冲到囚车跟前,立刻把殷汝耕那辆汽车劫进城里。
  蹲在村边柴草垛里的魏志中,把红薇、王淑敏和乔治叫出来,不免心里充满了诧异。他纳闷怎么日军从北平城里冲出,把汽车掳走又开进城去,莫非北平城已失守?他想到附近的老百姓家打听一下情况,无奈群众多数外出逃难,而附近敌特又不断出没,深恐被敌人发现。所以他不敢造次,莽撞地去打问消息。丢掉了那辆囚车和失去了殷汝耕、曹刚,他认为都没什么了不起,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把这三个人平安护送进城,特别是红薇和王淑敏,不能有一点闪失,才能到地下党刘然同志那里报到集合。
  因为在日军冲来时,给魏志中开车的那个司机也趁机逃跑,他们只好步行进城。可是乔治无论如何走不动,他跪下来求饶,说什么也别半路丢掉他。魏志中一想,前面的情况不明,又带着两名妇女走夜路,非常不妥,万一碰见日特和歹人,难以抵挡,同时,白天已在酷暑下又押差又轰炸,也实在是饥饿劳累。他只好在附近寻找一片有树的坟茔地,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再走。
  魏志中果然把他们带到了一片只有两棵歪脖树、三五个坟头的小坟地,那座大坟头前,还有一个条石的供桌,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家宅坟地。
  “你们不害怕吧?”魏志中先走进去,在草丛中捡起了一只野兔,问着红薇和王淑敏。
  王淑敏快嘴利舌,她先争着说:
  “魏大哥你别小瞧人,去年我们南下,被截在固安城外,还不就住在坟地里,那还是十冬腊月哩,现在天这么暖和怕什么呀?”
  “淑敏,现在倒有一样是可怕的,”红薇说道,“眼下正是阴历六月,地里热草全长起来了,就怕草棵子里有长虫。在老家有一次到坟圈子里去打草,一下子窜出来一条‘小七寸’,乡亲们都叫它‘草上飞’,是毒蛇,别看它小,跑的真快,它一直追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让它咬住了。自从那年我在教堂掏雀蛋被蛇咬过一次,现在我真有点怕蛇。”
  红薇是山野姑娘,这样的生活常识比他们都多,连魏志中心里都有点钦佩。他爽快地说:“弟妹,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城里的阔娇小姐哩!好,不要紧,我先在草里寻一遍,给你们来个真的打草惊蛇。”说罢他就在草棵子里寻着。只有乔治吓得缩在坟地外面蹲着。
  红薇蹲下来,下手把树底下的草薅了一片,省得里面窝藏着蛇和大蚂蚁、三尾巴蜣,于是折腾了一阵,才坐到树下,掏出了馒头就着咸菜喝着凉开水吃起来。乔治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可怕的饥饿战胜了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剩冷的干馒头竟是这样的好吃。
  吃饱之后,困盹儿上来了,凉爽的小风吹着,几个人便倚在树干上挤在一块儿睡着了。
  鸡叫时红薇先醒了,她看看东方天际已出现了鱼肚白的曙色,便把他们都叫醒。魏志中有军人习惯,一睁眼就跳着站起来,抬头看看天色,便对江薇说:“弟妹,你们先行一步,朝着德胜门走,我得脱掉这身皮才行。”红薇带着王淑敏、乔治走出坟地,上了大路。魏志中见他们走远,为了进城保险,他脱掉了那身保安服,用它把手枪包上,又在坟头旁边刨了一个坑,把枪埋上,踩实,才走出坟地,追上他们。
  天光大亮时,他们四个人夹杂在担菜小贩、清道夫和上下早夜班的人流,涌进德胜门里。那时,电车已当当响着铜铃,环城开动。为了不让乔治知道他们的去向,红薇先把他送到电车站。
  “蓓蒂!那么你就不跟我回去见‘法贼儿’了吗?”乔治一边等车一边问着红薇。
  “不了,我永远也不会回那个传教士的家了,乔治,你也看见了,现在打仗了,我要打仗去。以后也许我们还能见面。”
  乔治拉起红薇的手,用友好的态度说:
  “蓓蒂!我不勉强你,这是因为我们之间对人生的看法和追求不同,我们只有各奔前程了。这次我对你很满意,虽然曹刚带我是去抓你,可你不记仇,对我还很照顾,如果没有你,我会死在通州兵变的炮火中的。谢谢你,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好吧,只要我们还都活着。”红薇也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电车开来了,他挥挥手跳上车去。
  他们三个人,换乘开往北城的电车,前去接地下党的关系。
  这些天,也就是日军在廊坊进行挑衅、中日军队交战以来,日本使馆的北平武官今井武夫特别忙碌,他除了和中国官方办交涉事宜之外,还要往来于前线察看,进行所谓“调解”。忙得他连回家吃饭的工夫也没有。现在他只好和衣而卧,就住在武官办公室里。
  26日下午3点40分,天津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特派大木参谋和寺平辅佐官乘专车急驰北平,交来一份致宋哲元的“通告”,今井武夫打开那个大信封,只见那“通告”全文这样写着:
  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阁下:
  昨天25日夜,贵军对我派往廊坊掩护通讯设备的一部分军队进行非法射击,因而引起两军冲突,不胜遗憾之至。
  引起上述不幸事端之原因,不能不归咎于贵军缺乏执行协议之诚意,依然不改挑战行为而造成的后果。
  贵军如仍愿以不扩大事态为宗旨,应首先速将驻卢沟桥、八宝山一带之第三十七师,于明日中午前撤到长辛店附近;另将北平城内之第三十七师,由北平城内撤出,和驻西苑之第三十七师部队一起先经过平汉线路以北地区,于本月28日中午前移到永定河以西地区,然后再陆续运往保定地区。
  如不执行上述要求,将认为贵军对协议毫无诚意,虽感遗憾,我军将不得已采取单独行动,而由此所引起之一切后果,应由贵军负完全责任。
  日本军司令官陆军中将香月清司
  昭和12年7月26日
  今井武夫看完这篇“通告”,便派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到宋哲元的住所进德社去亲自送达。他想象着香月的强硬,必然会使一向软弱、逆来顺受的宋哲元屈服,他的心情顿时感到轻松愉快,而且也觉得有了宽裕和闲暇。他慢慢沿着使馆的石子路,朝家里走,他多么想吃一顿家做的晚饭,哪怕是荞麦面条或是红豆米饭,再喝上一碗甜米酒和味美的大酱汤。
  今井太太见丈夫回来,非常高兴。虽然雇有中国女仆做饭,她还是亲自下厨掌勺。晚饭刚端到桌上,松井急匆匆地跑了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今井君,真想不到,宋胖子居然称病不见我,后来由秦德纯和张维藩代见,结果他们拒绝接受,我的态度强硬起来,强迫着让他们留下了。看来,这一回他们是不会接受的了。”
  今井武夫穿着和服,解开腰带盘腿大坐在饭厅的榻榻密上,正就着拌海蜇,喝着甜酒,听了这消息,惊得几乎把酒菜卡在嗓眼里,眼镜差点落到鼻子尖上,半晌他才说:
  “啊?!中国这匹瘦驴,还真敢拉硬屎?”
  “中国的事,真让人莫测高深哪!”松井太久郎摇摇头叹息着说。
  “中国人爱面子,当时不好收下,说不定再想一想,还得屈服。当年大清帝国的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之战,还不是打到北京才服;如今的满洲国、蒋介石碍于情面,口头上不承认,实际上还不是通邮、通航什么都解决了?等一等看吧!来,请坐,咱们先吃了这顿饭再伤脑筋。”
  松井太久郎脱下军靴,上了榻榻密,刚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听见由远及近,响起了雨点般的枪声。今井武夫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想东交民巷是各国的使馆区,如果军队在城内打起来,全市实行戒严,那就处于中国军队的监视圈内,他感到事态非常严重。于是他马上放下筷子,飞奔使馆武官室,用电话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就得到了回音,那是日使馆往东交民巷增调的军队开到了,27辆装满军队的大卡车,车上架着机枪,在企图直冲广安门的时候,和中国守城的军队发生了武装冲突。日军以强大的火力,朝中国军队开火,守城的部队只好被迫在城楼上以步枪射击。直到午夜零时,日军终以优势火力,冲开了城门,27辆军车有如长蛇,直驱东交民巷。
  今井武夫匆忙之间来到武官室,穿换军装。这是他当武官的规矩和长期军队生活养成的习惯。他照着大穿衣镜,把穿好的军装再整理一次。他每逢穿上军服,他就感到是代表着大日本帝国的皇军,所以他也就对自己的言行有严格的要求,深感责任重大。他常想,他的日军自从日清、日俄两战役以来,都是在本国国土外与敌作战,本国既非战场,又不受敌人蹂躏,因而不必考虑家属及同胞的安危,可以毫无牵挂地牺牲自己去勇敢奋战。他觉着他的上一代军人,比他单纯得多。但是他赶上的是中国东三省和今天的华北战争,虽然也是在别国领土上作战,但他的国民早已以各种身份:军人、商人、家属和侨民,掺杂渗透在中国人之间,一旦为了保护这些老弱妇孺,不得不带着他们参加战斗,那不仅非常困难,而且责任也更艰巨。当他从卢沟桥前线阵地看见那尸横遍野、血肉乱飞的杀伤场面,他再一次在心里向他的天照大神默默祈求,只求他的民族不在自己的国土上演出这种凄惨的悲剧。现在,这种心情又一次捉住他,他就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只知维护大和民族的自私心理,走进日本兵营,去迎接新从天津开拔来的增兵。
  30日下午两点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今井拿起话筒,一阵惊喜。
  “摸西,摸西!我是今井!你是殷长官吗?啊!你逃出来啦?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殷汝耕是在安定门外一个车站站长的家里给今井武夫挂电话的。昨天下午7点,司机春根在日兵的冲击下,脱离了保安队的押解。曹刚用日本话向日军说他们是从通州逃出来的,就放过了他们。于是汽车火速开到了安定门附近,没敢直开殷府,春根便把他俩拉到他的一位当站长的老朋友家躲避了一宿。
  “好,我好不容易地终于知道了您的下落,您等着吧,我一定设法营救您。”今井武夫说完便挂上了电话。他匆忙登上一辆吉普车,直奔府右街。
  在那里正有所谓“华北耆硕”江朝宗所召集的一群有点头脸儿的汉奸,在召开北平地方维持会,今井武夫走进会场,在主席台上,把警察局长潘毓桂拉到台下的僻静处,跟他说明来由,得到潘毓桂私下答应开启城门,今井武夫便派武官室渡边雄记悄悄地把殷汝耕接进城里,然后安顿在长安大街北京饭店旁边的六国饭店,给他接风、压惊歇息,严密保护起来。
  做完了这件事,今井武夫对自己感到有些满意,他准备回家吃饭休息,可是有一名《国民新闻》的特派记者松井在等他采访。这时正是明月当空,在雕梁画栋、假山亭榭的肃亲王府,正是赏月和举杯庆功的好时光,于是他立刻命令仆人:
  “摆上酒席,为了庆祝胜利,我们要一醉方休!”


  张庆余和李大波带着两个起义的纵队,沿着大道向着北平的门头沟转进,希望在那里能与二十九军会合。但是当他们行军至中途,在北苑与西直门附近,突然从城内冲出日本装甲车20多辆,架着机枪,钢炮,满载持枪兵士,立刻集中火力向暴动的保安队猛烈轰击。这是新从日本运华的关东军铃木旅团的一部,被称为日本陆军的精锐。我人困马乏的保安队毫无思想准备,面对从城里冲出的敌人,被迫仓促应战,展开肉搏。冲在前面的教导总队队长沈维干和区队长张含明,在火线上督队奋战,中了敌弹相继阵亡。其他英勇的官兵,也伤亡很重,张庆余不得不下令队伍向后急速退却。
  他们退到大柳滩,部队才在村边柳杆子地里停歇下来。李大波跟张庆余说:
  “张大哥,咱现在成了睁眼瞎子,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啦,怎么日本兵是从城里冲出来的?莫非二十九军撤了,日本占领了北平?我想进村去打听打听情况,然后再行动。”
  “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时天色已晚,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村里的人早已插门躲在家里。李大波在村里焦急地走了一遍,竟没有碰见一个老乡。于是凭着他的经验,他走到村边,寻找场屋,看那儿是不是有看场的人。
  果然,在有一溜枣树的场边小屋里,闪出了一个红火儿——那是看场人在抽烟。李大波朝场屋这边走来。
  那屋里有两个看场的老头儿作伴儿。他们见了李大波起先有点害怕,后来知道他们就是两天前在通州暴动的队伍,才热烈地向他谈了他们知道的一鳞半爪的情况。
  “唉,咱们完啦,小日本打南苑,打得可‘邪呼’了,飞机就像老鸹那么多,乱扔炸弹,南苑一失守,宋哲元就‘挠丫子’啦,听说往保定那边退了。”瘦高的老头儿这么说。
  “唉!听说,昨天咱佟麟阁副军长在大红门那儿牺牲了。还有一三二师赵登禹师长也战死在南苑了。你们也赶快往南开拔吧!”另一个有连鬓胡子的看场老头说。
  李大波谢过二位老人,赶紧返回柳子地向张庆余汇报。张庆余听了这些消息,仰天长啸一声,真是既悲怆又气愤。他与李大波商议后,决定既然二十九军已离去北平,本队形成孤立,前被阻截,后有追兵,若再聚兵一处,待至天明,敌机必来轰炸,伤亡必多,实在是无异束手待毙。于是他们决计趁天色尚暗,化整为零,分全军为一百二十个小队,每队五、六十人不等,由连排长率领分批开往保定集合。
  李大波跟随一个小队是最后出发的。他留布后面,是为了保护张庆余的安全和为了节省体力,给他化了装,跟随四个脱了军衣换上便衣的警卫兵,从高碑店上火车,赶往保定。
  李大波的小队在队伍的后面前进。连渴带饿,走了半夜又一个上午,正当队伍在定兴城外拒马河畔歇脚打尖时,突然遭遇上在这里驻防的外号“孙大麻子”、扒坟掘墓偷盗西太后珠宝的孙殿英部队的袭击。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只看见保安队使用的是日本造的武器便不容分说,分别截击,缴去了枪械。保安队在外敌当前、强敌压境之际,不忍自相残杀、火并,于是官兵只好徒手步行,向保定集合。
  部队刚到,张庆余也正好在保定西关车站下了火车。李大波提前进城,已在有两根大旗杆的省政府旁边的曹锟阔绰的老宅找到二十九军军部,见到了满面倦容的宋哲元,向他简要地汇报了起义经过、殷汝耕被劫持以及被孙殿英缴械等情况。然后要求派车,由李大波和邱思明到车站把张庆余接到军部。
  宋哲元军长在临时收拾好的简易客厅里接待了凯旋归来的张庆余,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叹息良久,才勉强说出了这样几句话:
  “你这次起义,不负前约,惜我军仓卒撤离,未能配合作战,深觉愧对。”
  客厅外这时传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喂,勤务兵!军长屋里有客人吗?”
  勤务兵回答:“报告孙司令,宋军长正在接见通州起义的张司令!”
  李大波掀开竹帘,探身门外,看见了这个他从来不认识的如同土匪一般的孙殿英。只见他那张马一样长型的脸上,长满了铜钱般的大黑麻子,里边套着绿豆粒儿似的小黑麻子,一口大黄龅牙龇着,支着微厚的上唇。
  他听说军长屋里正坐着他中午刚给予缴械的队伍首领张庆余,马上停住脚步,解下拴在院里梨树上的那匹枣红骅马,拨转马头就避回防地去了。
  李大波看后,虽觉好笑,但心里也很难过,他不由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凭这些军阀,能够抵御日寇的进攻吗?!”
  宋哲元给李大波的使命,他已完成。在新的形势下,想到党对他将有新的工作安排,他思摸着怎样向宋哲元请长假。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宋哲元就挽留着他说:“李副官,这回,你还回军部给我当副官吧!”
  李大波不好立刻驳他的面子,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你先休整几天吧,洗洗澡,吃点犒劳,睡上他一天两天,彻底歇一歇,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宋哲元以特别喜爱的口吻,对李大波这样吩咐着。
  李大波也真的太紧张太疲劳了,他借着这个好机会,便烫了一个热水澡,吃了饱饭,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儿,四脚八叉地呼呼大睡起来。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宋哲元把李大波叫到他下榻的那间屋里。他已脱去军装,穿一身中式裤褂,有穗的红裤腰带,在小褂下面荡郎着一节。
  屋里陈设简陋。一张帆布行军床,一张白木小桌,两把椅子。小桌上摆了一小碟开花豆,一盘刚早熟的鲜枣儿。沏了一壶三百石①瓷壶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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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一种民间用长型、上下一般粗的大瓷壶,俗称“三百石”。
  “来,光磊,有好多日子不跟你在一块儿聊天了,心里很憋闷,”宋账担跋氩坏轿宜文橙苏饷椿伊锪锏爻烦隽吮逼剑刮宋伊皆贝蠼Y△敫蟾本ず驼缘怯硎ΤぃΓ≌嫠棠谈鏊锒模 彼认乱豢诓杷嗌匾×艘⊥罚缸乓慌滔试娑担骸罢馐俏颐抢霞依至甑男≡娑愠⒏鱿识伞!�
  李大波坐在他对面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了两个鲜枣儿放到嘴里。
  “不是我不知道打,可是,你看见了,一,让我周旋支应;二,又不痛快地接济我军火、供给,我拿什么打呀?”宋哲元表白着心迹说,“难哪,我真比做童养媳还难哪!”
  在灯下,李大波看他的脸色已不像往日那么黑红,显出了一种病容的萎黄,想必是他的肝病因郁闷和战争而更加重了。李大波只好安慰着他说:
  “军座,您的难处,我能理解。”
  他摇摇那硕大的脑袋,叹息着说:
  “不,因为你脱离了一段时间本军,你已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处境了。你知道么,我这一撤出平津,南京的反映可大了。亲日派和亲美派都在责骂我。亲日派骂我是趁火浇油,恨不得拿掉我,他们借机会嚷嚷,说我宋哲元弃阵脱逃,应该军法从事。亲美派则派了军队,想法儿造成我张学良第二,现在我真想打,可是缺少武器弹药,最让我奇怪的是……”
  他停下来,走到外间的办公室,拿来了一封电报,递给李大波,又接着说:
  “南京今天发来了加急电报,电召张庆余,蒋介石他要亲自接见,了解起义经过。这里边有点蹊跷,我不明白,何以蒋本人如此重视这件事?你肯动脑筋。你替我分析分析,到底办什么?”
  李大波看着电报,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做了种种推测:“是不是因为通州起义对日本刺激太大,蒋怕惹恼了日本?把张庆余以肇事者交出去?以平息日本的怒火?或是因为各国反映强烈,蒋本人感兴趣?还是要暗自从中寻找二十九军组织这次起义有何不妥?……”
  “对,你猜的这些原因都有,……不过,我心里总是嘀咕,不知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宋哲元边说,边迈着穿布底鞋的八字脚,背着手,在屋里溜达着。李大波用目光追随着他,静静地谛听着,想更多地了解这位将军内心的一些思想活动和其它有关的情况,所以他洗耳恭听,缄口不语。
  宋哲元猝然停下踱步,站到李大波脸前,把他早已想好的一个主意说了出来:
  “李涛,我打算派你跟张庆余一块儿去南京见蒋,你的名义是二十九军派驻通州保安队的起义指挥部代表,你可以观察一下动静,你意如何?”
  李大波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指派,心里暗自盘算起来。他想他能借此机会去亲见一下蒋介石,并观察一下南京备战的实际情况,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因此,他沉吟了一会儿,便说:
  “我服从军长的派遣,只是张总队长是否愿意让我跟着?”
  “这你不用顾虑,张总队长人很憨厚,又是武人出身,没那些闲心眼儿。说我派你给他保驾,他还会很高兴呢。”
  “好吧,那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下午两点的军用班机,你准备一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宋哲元又招待李大波吃了一会儿开花豆和鲜枣儿,才放他回去歇息。自从中日开战以来,这大概是沉默寡言、郁闷不乐的宋哲元说话最多的一次。
  次日午后两点,李大波跟随张庆余准时登机,飞往南京。
  黄昏时,飞机在南京上空缓缓下降。李大波从舷窗里看见了白云下面巍峨的紫金山和雄伟的中山陵。飞机着陆后,便有一辆军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南京国民政府。
  侍从室早有专职接待人员,把李大波和张庆余带到了一间阔绰的会客室,让他们在这里等候接见。
  蒋介石因为战况发生突变,已从庐山别墅回到南京。日本裕仁天皇的下诏,五相会议的决定,动员40万日军来华,他知道这些情况都说明再怎样对日本曲意周旋,忍辱负重也不能改变日本鲸吞中国的既定国策。所以,他也只好咬住牙,顺乎民意,大谈抵抗日军。
  呆了大约半小时,侍从室的值勤军官,把他俩带进委员长豪华而宽敞的大办公室里。
  李大波随在张庆余之后走进办公室时,屋里有四架木翼吊扇吹着,屋子四周护墙板下摆着大盆的龟背竹、无花果和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白兰花。
  蒋介石穿着军便服,光着头,坐在藤背的太师椅上,面容消瘦而苍黄,深陷的大眼,射出一缕冷漠的光芒。见他俩进屋,他用大人物俯就下属的那种矜持神态,脸上微露笑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指一指他对面的椅子。
  “咹,这个,你们来了,咹,坐,坐下谈。”蒋介石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森严地把他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他们谦让了一会儿,便坐下来。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勤务兵端茶放碗的声音。
  沉默。墙壁上的大钟,滴嗒地响。
  “咹,听说,你们领导了一次起义,这个,谈谈情况吧!”
  张庆余看了看李大波,便按着他们事先准备的腹稿,言简意赅地汇报了通州起义的全部经过。李大波看见蒋介石用眼死盯着张庆余那张圆胖的脸,带着明显的疑讶,似乎在尽力搜索什么破绽。他一边仔细听,一边不断地喝大玻璃杯里的崂山矿泉水。
  张庆余汇报完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蒋介石微微启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又那么皮笑肉不笑地说:
  “咹,很好。这个,精神很好。咹,……你这次在通县起义,这个这个,虽败犹荣,不必懊丧。咹,所有损失,由余饬军政部立即予以补充,以便休整后再投入战斗。”
  “是,谢谢委员长。”张庆余从椅子上站起来,用立正姿势说。李大波也只得跟着站起来。
  “坐,坐!”蒋介石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表示让他们坐下。然后他马上就提出了一个疑问,“你既捉住了殷汝耕,却为什么不杀?”
  张庆余又看了看李大波,李大波用鼓励的目光回望着他,他才说:
  “委员长!当时弟兄们群情激愤,本拟将殷逆枭首示众,以平民愤,而昭炯戒。但因冀东伪教育训练所副所长刘春台劝阻,说殷逆系何应钦冀察代委员长和黄郛①委员长的亲信,派他到冀东担任蓟密专员,一定衔有中央密旨,我们似不宜擅杀,最好押送北平交宋哲元委员长,转解中央法办较为妥当,因此未及时执行枪决。孰意解至北平城下,竟被日军劫走,殊属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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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均为当时著名的亲日派。
  蒋介石仔细听完,未置可否,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咹,这个,你们先回旅馆休息,明日可往见何部长,再详商补充办法。”
  他们辞出办公室,还由侍从室的那个值星副官把他们送上汽车,就把他们拉到了预定的一家旅馆下榻。
  他们辞出时,南京街头已华灯初上。繁华市街,红男绿女,行人如炽。商店霓虹彩灯闪烁,酒楼笙箫齐鸣,完全是一派太平景象,这使张庆余和李大波这来自枪林弹雨,血海刀山死里逃生的人,那感觉真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回到旅馆,屋里像蒸笼一般闷热,他们打开电扇,都疲乏地躺在床上。
  “老弟,看来蒋委员长还真想让咱们杀了殷汝耕呢,真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张庆余叹息着说。
  “说不定他是拿这问题试探咱们起义的忠心哪?看吧,看明天何应钦怎么说吧。”
  次日上午,军政部的汽车把他们接到会客室。何应钦穿着正规军服,戴一副黑边玳瑁眼镜,板着脸,接见了他俩。他不问起义的经过,也不谈补充给养的事情,只是神不守舍地敷衍客气,说些闲篇儿。他傲慢地动动下脖颏儿,问着李大波:
  “你是什么人,跟着他一块儿来?”
  “我是二十九军宋军长派到通州的代表。”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
  何应钦抬起眼,䁖了李大波一眼。李大波心想:“这亲日的老小子,一提起义,杀了日本人,真是如丧考妣,中国依靠这样的军政部长,是绝不会战胜日本的。”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何应钦才拉长着脸,用命令的口吻宣布:
  “张庆余总队长,我现在宣布对你的新任命,任你为军政部开封第六补充兵训练处中将处长,你就不用回队了。至于你,”何应钦伸出一个指头指指李大波,“还回保定二十九军驻地吧。”他说完这几句话,头也没回,梗着脖子,挺着胸脯,就走出了会客室。
  两个勤务兵早等在会客室外,张庆余和李大波一走出来,他们就紧紧跟上。他们腰间都挂着两把盒子枪,就像押解囚犯那样。他们跟到旅馆,说是去跟着新上任的中将取回衣物。
  实际给李大波的感觉是进行监视跟踪。
  “你们先出去在外面等着。我们还有事情商议。”李大波毫不客气地向那两个勤务兵用命令的口气说着。
  他俩彼此看看,无可奈何地走出门去。
  “啊,老弟,现在正抗日,不让我归本队回前线,却给我派了一个闲职,让我在后方蹲起来了,哼,是不是何应钦嫌弃我起义了?”张庆余用大手捧着脸,好像要哭的样子。
  李大波心里也很难过。但他不便说的更多、更深,以免他更悲戚,更觉形影孤单。他只是安慰着他说:
  “张大哥,你眼下也只能服从这个任命。你放心,日本要灭亡中国,而中国广大人民不想当亡国奴,那就要全民起来进行抵抗,中国又这么大,因此抗日战争必定是长期的,持久的。所以,有的是仗好打!”
  “你说的对,跟你在一起就这么多天伴儿,还真有点舍不得分离了。”张庆余满怀激情地说。
  “我也是。阿拉伯有句谚语说:‘当你走进去的时候,应该事先想一想你还能不能走出来’,我以为日本发动这场侵华战争,就是忘记了这句谚语所揭示的哲理。我相信他们会陷入我们中国这片战争的汪洋大海,而不能自拔。所以,只要我们经历磨难后还能活着,我们必定能够胜利重逢。……”“快走吧,该回去啦,不然的话,何部长要发脾气的。”一个勤务兵拉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催促着。
  张庆余站起身,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再见吧!老弟!”
  “再见,张大哥!一切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他挺起胸脯,跟着勤务兵走出屋去。李大波也追出去,给他送别。他上了旅馆门前停着的那辆军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像射出的箭一样飞奔起来。
  张庆余的脑袋探出窗外,他一直向李大波挥着手……一直到汽车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李大波心含悲愤,走回屋里。这时理智、常识和经验,警觉地提醒他:“不,不能在这儿久留,一刻也不能停留,说不定何应钦会派军政部的刺客对我下毒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么一想,他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他换下了那身灰布军装,穿上湖绉的绸衫,像一个缫丝厂的年轻账房先生,提着一个小包,出了旅馆,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下关。在下关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挤上轮渡,赶到火车站,正好登上一辆北上的列车,他终于平安地逃离了南京。
  第四天李大波终于回到了保定,在西关火车站下了车,立刻赶往军部,准备向宋哲元复命。一路上他所经受的艰难险阻,真是难以描摹。火车越往北开,越是险象环生,日本飞机毫无顾忌地朝着火车狂轰滥炸,企图截住从南方调来北上的中国军队。火车时开时停。每个车站都拥挤着往南逃难的民众。李大波从难民中打听到就在他不在的这几天,日本已于30日占领了古都北平。天津守军李文田副师长、警备司令刘家鸾、天津市府秘书长马彦翀在得到通州张庆余起义的消息和宋哲元守土自卫通电的第二天,便调集天津保安队配合三十八师各路部队,向海光寺日本兵营、北宁路天津总站、车站和东局子飞机场等日军发起攻击。随后接到北平的消息,部队停止军事进攻,而敌军开始了反攻,海光寺之敌以重炮轰击河东,敌骑兵闯进南开大学,将校舍全部焚毁,31日,日军攻占了天津。李大波听着这些消息,真是忧心忡忡,他不知道他的爱妻和王淑敏、魏志中、杨承烈是否已平安隐蔽在敌人占领下的北平;又非常惦念天津王妈妈的儿子王万祥。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是否躲过了敌人进城后报复性的屠杀。
  但是,为了更准确地掌握情况,他又改变了马上去见宋哲元军长的主意。他雇了一辆自行车二等①,赶到清苑县的南大冉村,去见何基沣旅长。他想,他在这里会打听到有关党的活动和党的新指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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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坐在自行车后面衣物架上,由骑车人登车。人们习惯地称这种脚力为“坐二等”,至今依然如此称呼。
  他来到农家房舍的旅部,立刻就见到了何基沣旅长。他那细高的身影显得有些消瘦,脸上浮着疲倦,眼里布满血丝。他的部队原来驻在宛平至八宝山一线防守,在宋哲元撤离北平后,何基沣旅担任着掩护各部撤退的任务。等部队经由门头沟向南撤退完毕后,何基沣才跟随自己的部队洒泪告别他守卫了许多年的卢沟桥,撤退到长辛店,由那里又南撤到保定的附近。
  他见到李大波,脸上浮起了微笑。屋里没有人,他走过来,握住李大波的手说:
  “老弟,你这趟苦差,真够受了,听说‘老头子’派你跟着张庆余去见蒋光头了?怎么样?”
  李大波把情况、猜测、感想,一古脑儿都向何基沣旅长毫无保留的如实地全说了。“唉,想不到何应钦这小子亲日亲到这种程度,你说,这场抗日战争还能依靠这些将领吗?”李大波用这话结束了他向何旅长的汇报。自然他们又唏嘘了良久。
  这时,何基沣才说:
  “大波,你来得正巧,老杨正在这里,他专门等着你呢。”
  “是吗?哎呀,那太好了。”李大波几乎高兴得跳起来。
  “他在哪儿呢?”
  “我带你去。”何旅长说,“我把他藏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了。”
  这是一处在南方军队作官、华北局势紧张后搬走了家眷腾空的大地主宅院。有四进院,前后门。何旅长领着他穿廊过院,来到尽后院的三间大北屋里。杨承烈正在仔细阅读文件,草拟宣传提纲。一见李大波平安归来,他一下就窜到门口迎接。何基沣说:“你们先谈吧,我还有事,”便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哎呀,大波!你可回来啦!都快把我们急坏啦!”
  “红薇、王淑敏、魏志中都到北平了吗?”
  “他们全都平安无恙。”杨承烈说,“这次刘然同志布置了新的任务。根据中共中央二十三日发表的《为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华北第二次宣言》和毛泽东同志同日在延安发表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的指示精神,由咱们工农红军新改编的第八路军,已经分批北上抗日,所以我们一律撤回,加入军队,或是在敌后组织游击队,逐渐建立咱们自己的根据地,才能坚持长期抗战。像国民党这样打法,死守伤亡巨大,不守就是弃阵脱逃,完全不适应这场全新的战争了。我来,就是为了通知你尽快离开这里。”
  “好吧,”李大波答应着,他现在心里已踏实多了,一是得知红薇他们已平安地隐藏在北平地下党机关里,二是他又按照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对抗日战争的方针、办法能分配新的党所需要的工作,更使他多一层高兴。“那我还用向宋哲元军长去辞别吗?如果我再去见他,我担心他还会挽留我。不放我走。”
  杨承烈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你还是去辞行一下为好。宋哲元这位将领,由于他的地位,又是不受蒋欢迎的老西北军,加之处于华北地域,接近日军前哨,虽然这些年他的和平幻想太深,但你总得承认他不是石友三、孙殿英,更不是汤玉麟之类的人物,他还是抗日的,而且他也表明绝不当汉奸,这样的军政人物,今后我们党还是要团结合作的。所以,我以为你还是最后向他告别一下,比较稳妥。再说,他对你还是推心置腹、倍加欣赏的。他的心里其实是时刻不仅要防备日本的欺凌,还要提防蒋介石的暗中排挤。”
  “好吧,经你这一说,我已有点主心骨,心里有点谱儿了,那我就去吧!”
  杨承烈给了他那个文件的油印本。“必要的时候,你只好见机行事,甚至可以把这文件送给他,让他好好学习学习,提高提高他的认识。”
  李大波得到这个指示,非常高兴,握起杨承烈的手说:
  “那我就去了。”
  “好吧,我在旅部等你,我们一块走,这样,有个伴儿,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何旅长用汽车把李大波送到军部。宋哲元虽然开着军事汇报会,还是单独在他卧室的小客厅里接见了李大波。他静静地听着李大波向他汇报南京之行,蒋、何接见的详细情况。听罢后,他只是长长地喟叹一声,未加任何评断。以后他再三地问:“蒋没有提起我么?”李大波回答:“没有。我看出来,蒋只是关心为什么不处决殷汝耕。而张的回答既诚恳又真实,所以也没再深究。但也暴露了蒋对真抗日的将领既害怕惹祸又怀疑不信,心情比较复杂,所以才把张庆余留下,给予高官,但不实用。”
  宋哲元心情沉重,反剪着手踱步,他停下来说:“老弟所说极是。你一针见血,道破个中机密,看来我派你去,真是胜任有余。”
  李大波就在这时向宋哲元提出了辞职。不出李大波所料,宋哲元果然强留。李大波这时一看走不了,才压低了声音说:
  “军长,我感谢您对我信任,屡次委以重托,您对我也宽厚不薄,我对您也推诚相见。这次,我想坦白地告诉您,我是一个中共党员,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党的铁的纪律。这次,党中央根据抗日形势的发展,党对我又有新的调遣,因此无论如何是不能耽搁的。”
  听了这消息,宋哲元真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过去有人对他说,二十九军中下层官兵中隐藏了不少中共人员,他始终将信将疑。没想到就在他的身畔,而且他推心置腹、倚为肱股、待以亲信的人,竟是他最害怕的中共人员。他的面色有些黑中透黄,半晌他才醒悟过来,自知有些失态,便赶紧说:
  “你既是受党调遣,另有重用,那我宋某人也只好忍疼割爱了。勤务兵!”
  勤务兵从门外走进来。“到军需处庶务股,支现洋五百元来。”
  李大波赶紧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两份油印的文件,递到宋哲元手里。
  “这是《中共中央的对日本进攻华北的第二次宣言》和毛泽东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是最近才发表的最新文件。我希望把它做为一件特殊的礼物送给您,我希望您抽暇阅读一下,您就会相信,这场战争,不论进行多久,都不会逃脱这篇文章的论断精神。”
  这时庶务人员进来,捧进来五箍用红纸包裹的现洋,放到桌上。宋哲元挥挥手,他立刻退下。
  “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现在打仗,军饷供应都不足,这点东西拿不出手,寒碜寒碜,只做你一点盘缠,收下吧。”
  李大波的脸蓦地通红了,他推辞再三,只好红着脸收下了。
  宋哲元把那两份文件立刻锁在抽屉里,站起来,伸出手,握住李大波。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大展宏图。”
  “谢谢您,军座!只要我还活着,我愿意再见到您,好,再见,一切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宋哲元破例把李大波送出了那座圆式大厅,一直送到走廊的台阶上,还向他频频地挥着手。
  李大波因为亮出了中共党员的秘密身份,所以一刻也不敢停留,他马上踅回何基沣的旅部。晚上,何旅长请他和杨承烈吃了一顿“一把抓”的鸡子炒辣子,他俩趁着夜黑,穿着花丝葛的长衫,黑纱马褂,圆口礼服呢鞋,化装成丝绸批发商人的模样,提着装有那五百馈赠银元的蓝帆布提包,乘上北上的列车,朝被日本占领的沦陷北平奔去。
  其实,他的心早已驰向那古老的故都,他多么惦记和想念他那纯真可爱的有如小妹妹似的妻子红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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