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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格尔图战役大捷的消息,像插上翅膀,顷刻就飞遍全国,它给为中国守军节节败退而忧虑苦闷的人民,带来了难以描摹的振奋精神。全国的报纸,打破了五年来的沉闷气氛,破天荒第一次不是刊登“向日本道歉”、“中国守军撤退”、“滦东定为非武装区”等令人灰心丧气的消息,而登载的是整版整版的鼓舞人心的战胜日本军队进攻绥东的前线急电报导。 最受鼓舞的是爱国的青年学生。全国学联、各界抗日爱国联合会,纷纷地拍来祝捷的电报,慰问伤病员和死难烈士的信,犹如雪片一样飞来。在北平,陆秀谷教授的家,又成了青年团员和学生的集合点。 理查德依然滞留在绥远省会归绥龚斯德的基督教会豪华的内宅里,每天出外访问下层的教友、上层的官宦,或是驱车外出,驰骋数百里,到战云密布的地带去了解情况,以及有关中日交战和备战的情报。 在他正仆仆风尘、千辛万苦地忙于教会公务的时刻,景山公馆由于他的外出,而变得纪律废弛、秩序大乱。爱弥丽几乎每晚都在夜总会或六国饭店的舞厅里消磨时光,并且还经常留在威尔斯武官的单身公寓里过夜而不归宿;最近,她在护理乔治的病榻旁,又用一个风尘女子所特有的吸引异性的高超技能,引诱了正在青春期的乔治,使他神魂颠倒,着魔似的迷恋她这位出身于好莱坞二三流、素有“肉弹”影星的母亲。在威尔斯因公而空缺的时候,她便把乔治叫到自己的卧室,和他作爱。使这个大病后正在恢复健康的青年,更加羸弱。乔治每天躺在床上,书报不看,闭着双眼,除了回味着那些令他销魂的作爱细节外,就专等着爱弥丽浓装艳抹地突然闯进屋来,通知他在夜深人静后悄悄地到她的卧室去幽会、野合。 玛莉也经常夜不归宿。她总推说是回她生身父亲马崇礼的那个家。她经常逃学,留连在东城芮克影院,也有时在青年会的团契里,一边查经,一边和一些使馆的外国孩子们聚在一起做各种开心的娱乐。 景山公馆的失去控制,特别是爱弥丽和玛莉的经常不在家,这对红薇却十分有利。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留在学校的学生会里,和王淑敏到秘密地点去联系工作,或是到陆教授家的书房里,跟一群热血青年讨论时局大事。她跟南下团时的女伴丁梦秋、李慧芝、张玉俊,加上小昭和淑敏,又跟董建华、吴伟民这些学运的领导人凑到一起了,他们热烈的争辩,开怀的大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感到这样无拘无束、又充满神秘意味的日子,非常幸福和快乐,使她暂时忘记了她远在燕山脚下遵化大山里的那个老家。有时,她也偷偷地想念李大波,她不知道那是少女初恋的心情还是一种感恩的手足情义。她想像不出他如今在哪里,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平安。有两次她为绥远前线的伤病员去募捐,在大街上站了一天,又渴又累,回来得太晚了,她便索性就住在陆小昭的卧房里。不回景山公馆。 就在红格尔图战役胜利消息频传的那些日子里,全国兴起了劳军的热潮。北平的居民,包括人力车夫和清道工人,都毫不吝惜地慷慨解囊,热情募捐财物。所以,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丁梦秋的募捐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很快就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数目。也就在细心清点财物的那天晚上,学联做出了派代表到绥东前线劳军的决定。因为正在寒假期间,许多同学都争先恐后地要求到为国争光的前线去慰劳英雄和伤病员。 红薇是第一个报名的。她现在失去了传教士的“监督”,没有理由不让她前去。学联办公室,整夜灯火通明,吴伟民一边在细心地登记帐目,一边还在主持临行前的这个动员小会。 “同学们,同志们,我要说的只有两点,”吴伟民掰着两个手指头说着,由于熬夜,他那瘦削的脸上,萎黄而有倦容。他用另一只手,按下一个指头。“头一件事,就是大家要回去多穿衣服,那儿极度严寒,约在零下二十多度,要做爬冰卧雪的吃苦准备,这一点,大家能做到吗?” 同学们兴奋地喧哗起来,他们热情地举起拳头,欢快地高喊着:“别小瞧人,我们能做到!难道人家战士能冒着严寒流血疆场,我们去慰劳,挨挨冻还不成吗?” “那好,我欢迎同学们这股尚武的精神!……第二件事是,大家取来御寒的棉衣,还要返回学联,来清点物资,整理帐目,要知道,这是全国人民的血汗钱,是他们勒紧裤带节省下来的爱国钱,分文不能短缺。好,大家快去快回,明日拂晓从这里出发。注意,最好要带棉大衣,如果有皮的更好,还要预备棉帽、棉手套,棉鞋……”。 人们像鸟儿躁林似的散去了。红薇坐上电车回到景山公馆。她先跟看门的老张头说了一阵话,她得到的情况是太太带着大少爷到北京饭店去跳舞还没回来,就是归宿,也要到下半夜去了;大小姐吃了晚饭刚走,去向不明。老张头一向同情红薇,红薇也不断地把餐厅食品柜里的点心,偷一点给他吃。每当这时候,他这个当年在清官当过太监的旗人,总是摇摇头,叹口气,摸着光滑的嘴巴儿,叹息着说:“唉,想当初,我在清宫,……” 红薇从他这里得知了公馆的情况,便不想再听他的发牢骚,她径直走向后院去见王妈妈了。 王妈妈一见红薇,便双手合十地说: “阿弥陀佛!你可回来了,外边风传着要逮南下的学生哩,薇妮儿,我真担心你出事呀!……吃了饭了吗?” “吃了。王妈妈,给我找衣服吧,要最厚的棉衣,还要棉帽、棉手套、大毛窝……” “最厚的棉衣?要这些干啥呀?” “我要出远门。”红薇把她要去绥远慰劳前线的事情讲了一遍,“除了您以外,您可别跟任何人说。” 王妈妈惊讶得目瞪口呆。“哎呀,我的活姑奶奶!那是口外呀,这十冬腊月的,你这嫩胳臂嫩腿的,受得了那冻死寒鸦儿的冷劲儿吗?” 红薇撒娇地噘着嘴说:“不,我要去么!” “你哪儿知道,听说那地方就像东北一样冷,解小手冻成冰棍儿,解大便还要用棍子敲哩!” “您别吓唬我,”红薇看见王妈妈那副骇怕的样子,笑了,“您不懂这事儿多么重要,要是我万祥哥在这儿就好了,他懂,他一定会让我痛痛快快地去。” 王妈妈不言语了,她并不懂得多少革命道理,但她知道,只要是她那唯一宝贝的儿子万祥支持的事情,她也支持。她开始翻箱倒柜地为红薇找御寒的衣物。 “去多少日子呀?”她边包着衣服边问着红薇。 “我不知道路上要走多长时间,您甭惦记我,一大帮人哩!” 王妈妈少不得又说了许多叮咛的话,才把她送出大门。红薇差一点没赶上末班的电车。她回到学联办公室,又帮着大伙儿捆东西,写帐目,折腾到后半夜。大家倚着行李,席地而坐,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小会儿,就被睡眼惺忪的吴伟民叫起来,赶往前门火车站了。 车厢里异常拥挤。跑外馆的巨商、贩卖毛皮和鸦片烟土的商人、劳军的各界人士和青年学生,挤得满满的,好像压扁的沙丁鱼罐头,没有一点转身的地方。要想上趟厕所,就得踩着旅客的肩膀才能过去。车里常常传来被踩疼的怪叫声。由于日本飞机的轰炸,火车时停时开。停车时,沿途逃难的人群又继续往车厢里拥挤。车厢里秩序又乱,气味又坏。 就在红薇乘坐的这节车厢里,在密度很大的劳军学生中,也挤着慕容修静和艾洪水。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被曹刚派来,夹在学生中间,专门刺探学联和进步学生的行动。 慕容修静眼下是艾洪水的直接领导。他本名张及第,原是山东历城县一个恶霸大地主的绔袴子弟。他在济南中学求学、还是一个十六岁青年的时候,就参加了当地国民党的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团体——“立志读书社”,后来,他花重金雇了一名穷学生代考,混进了北京大学文学院,不久,他就参加了托洛茨基派的小组织“动力”。“九一八”事变后,“动力”和陶希圣的“新生命”合流,他又成了这支国民党特务组织CC的一支别动队。李大波的表弟艾洪水,自从在南开校园被特务学生吴文绶用满嘴马列词句的“打红旗”手段打中,为了彻底征服他,又把他投入监狱陪决一次以后,便完全成了慕容修静的手下俘虏。他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银行存款,他大把地给艾洪水金钱,满足他的物欲,从精神上腐蚀他的灵魂。曹刚给慕容修静的任务,始终是让艾洪水想方设法地去抓捕李大波。在同盟军时,他也曾跟着慕容到张家口去追踪过他表哥;去年“一二九”学生运动时,他又在集会的地点——前门大栅栏的排演厅遇上了李大波,那时如果他手下有人,就会当场把他擒获,只可惜他去叫人时,他表哥这条狡猾的鱼,便溜之大吉,没有落网。时到如今,就像大海捞针,竟无一点他表哥的踪影可寻。现在,曹刚派他们到绥东前线来,并不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什么有关李大波行踪的蛛丝马迹,而是曹刚的思维逻辑认为,哪儿抗战的呼声高、哪儿表现出抗日的激情大,哪儿必定有中共分子的潜入和渗透。曹刚读过一些内部机密情报,了解中共针对日本侵华的每个阶段,从1931年的“九一八”到今年的绥东日军进攻,都有许多诸如《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为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华北及蒋介石出卖华北出卖中国宣言》、以及毛泽东、朱德的《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等煽动民众的文章发表。这是曹刚最为忧心忡忡的大事。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利用国民党特务这件护身皮,掩盖着他充当日本间谍真正为日本效劳的真实身份。所以,蒋介石国民党对待日本的态度越软、对革命份子的手段越狠,对他这个两面间谍就越容易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基于这一出发点,他才派了慕容修静和艾洪水,混入劳军的学生洪流中,去侦察学生和侦破中共分子,特别是他一直想缉拿的李大波。 列车像牛车一样慢慢地开动着。 “喂,伙计,别冲盹儿啦,”慕容修静用肩膀扛一扛他身边的艾洪水,压低了声音说,“快看看你的那位小‘甜姐儿’ 密斯丁来了没有?” 艾洪水的确在小寐。他被推醒了,用手胡拉一下从嘴角滴下来的涎水,抬起发红的眼睛,望一望乌烟瘴气人声喧哗的车厢,低声说: “这么些人怎么找?……再说,我也不愿在这样的场合碰见她。” “为什么?你这个傻蛋!难道你不想从你那位左倾的女友那儿获得点有价值的情报吗?” 艾洪水沉默了。他低下头,眼前闪现出南下时在军警包围的固安城外的一幕情景。那时同学们被阻在县城外面的野地里,只好风餐露宿在一片坟地里。那一夜,皎洁的月光,拖长了他与丁梦秋的身影。他俩挽着胳臂,摽着肩膀正在护城河岸上散步。他觉得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小家碧玉的模样,宛如开在秋天田野里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那样的温馨可爱。他大胆地搂住她的细腰,向她表露着爱情:“梦秋!我实在爱你,爱你!爱得发狂啊!”……她挣脱开他的拥抱,跑开了。他又追上她,继续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他在她的耳畔柔声细语地说: “梦秋,如果现在不是抗日流血的年代,我一定要把你带进象牙之塔,到世界艺术之宫!……我还一定要像‘璇宫艳史’里唱的歌儿那样对你说:‘my dear!you are mine,all mine’①”…… -------- ①“亲爱的,你是我的,全是我的。” ……列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他的头被撞在坚硬的木板靠椅的靠背上,一下惊醒了他的回忆。“唉,我真卑鄙,采用恋爱的手段,勾引一颗少女初恋的心,为的是捞取学联的情报……我真卑鄙!……”他摇摇头,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这时,他又想起了往事,“想当初,我和表哥在‘九一八’日军大屠杀后一起逃出东北,我的革命热情何等高涨,在南开校园,我的激烈演说,博得了多少掌声……唉,想不到,竟落到曹刚和慕容这群小子的手里,……啊,如果当时我不贪生怕死,算了吧,……也许他们毙了我,我也就死了,……唉,就这么活着吧……”他自悔自艾地想着,心里充满了矛盾的痛苦。他抄着手,把头埋在胸前,闭上眼,装着又睡着了,一直没理慕容修静。 其实,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他此时想念的‘小甜姐儿’丁梦秋,就在这同一车厢的另一头,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谁也没有发现谁。 学联代表和艾洪水、慕容修静同时到达归绥的那天,时间已经很晚。为了应付从全国各地涌来的劳军热潮,三十五军军部不得不抽出专人来搞接待,接受募捐,安排食宿。这件事,傅作义指定他的随从副官李大波负责,成立了一个十几个人的接待组。 红薇与艾洪水到达的那天晚上,李大波正跟随傅作义将军去开军事会议,接待工作,他指定下属组员去安置,所以,他既没遇见红薇,也没看见他的表弟艾洪水。他们远途颠簸,又乏又累,当晚就宿在军部腾出来的一个仓库里,吃了一顿绥远的牛肉拉面,烤着木柈子,香甜地睡了一夜。次日清晨,吃罢早饭,就用十来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往集宁,去参加那里召开的祝捷庆功大会。 大会场布置的既简单又隆重,在阅军的土路上,有两道丈八的沙蒿扎起的牌楼,上面插满松柏树枝和现做的彩色纸花。阅兵台是用大木板和席片搭成的。在拱形的台口上方,悬挂着用大红布写成的“庆祝红格尔图战役大捷”的模幅标题。 虽然夜里寒风怒号,但早晨却晴空万里。当劳军的车队一辆接一辆地开到时,战士的连队也正迈着正步,唱着岳飞的《满江红》整队入场。 红薇是第一次来到战场,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祝捷庆功大会,她一直处在感情极度的昂奋中。虽然在敞篷的卡车上,砭骨的寒冷几乎把她冻僵,但经过下车后的一段跑步,她觉得她的热血正在胸中沸腾。她感到仿佛又重新回到红花峪老家乡亲们接待北上抗日红军的那个山乡之夜那么激动,那么热烈。她仰起被寒风吹得火辣辣生疼又因情绪高涨而发红的脸颊,望着远处那边慢慢升起的那一轮喷薄红日,正渐渐驱散着迷濛濛的晨霭。远处起伏蜿蜒的沙丘、枯萎衰黄的草地,连同那模糊一片的、她自幼称之为“连鬓胡子树”的柽柳,她都觉得格外亲切,格外光辉。她和王淑敏、陆小昭、丁梦秋几个女孩子,高兴地跳着脚,拥抱在一起,格格地笑着,好像几只早晨刚登枝试啭的山喜鹊一样。 学生队伍的到来,他们的愉悦情绪也感染了刚浴血奋战完毕的部队情绪。本来他们还沉浸在对身边战友牺牲的悲痛中,现在他们第一次变得活泼起来了。不分男女学生,他们都那么热诚地跑到队伍前,争着和战士们握手,向他们问候,道着辛苦,说着一串串豪迈的话语,以表示对这次光荣战斗的致谢和崇敬。 由于学生们主动的沟通情感,战士们也变得活泼快乐起来。有一个战士,他腰间挎一只小铜号,从背包上站起来,举着枪高呼: “欢迎同学们唱支抗日歌曲!” 学联的吴伟民又是这次的带队,他转向红薇她们,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说:“好,我来指挥,同学们,我们来唱一支《开路先锋》。” 一支两声部的队伍立刻排好了,由吴伟民指挥着,在战士的头顶上,在那一片开阔的草原的上空,立即就响起了“哈!轰!我们是开路先锋!”的嘹亮歌声。 等歌声一停,那个司号兵又站起来,挥着手臂,对他眼前的那片队伍做着鼓动: “同学们唱的歌儿好不好?” 一阵雷鸣般的回声:“好!”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要!” 吴伟民高举起拳头宣布:“我们应战!让我们的女同学再为抗击日寇为国争光的英雄们献上一首歌!” 红薇第一个走出队列,招呼着劳军队伍里的女同学,排好了一支四声部的小合唱队,她们用清脆、深沉而又悲愤、哀婉的悦耳声音,唱出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红薇这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前唱歌,崇拜勇士的爱国激清,使这个出身山野的姑娘,忘记了往昔的羞怯,她大胆而豪放地唱出了她此刻的心声。当她唱到“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啊,”的时候,她实在不能抑制自己,两行热泪竟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迸出眼眶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她们那凄婉的声调,感染了整个的会场。 “喂,我说伙计,你看,那不是你表哥的小情人跟‘小甜姐儿’吗?她们也来啦,”夹在学生队伍中的慕容修静小声地对艾洪水说,“你再去勾搭勾搭她吧!” 艾洪水厌恶地看了慕容修静一眼,赶紧用手肘碰了碰他,示意让他别说话,以免别人发现他俩。 艾洪水此时也被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感动了,他想着:“如果我那次不被这王八蛋拉下水,我今天不是也能像他们一样的自由、快乐、幸福吗?我何至于这样苦闷,这样卑微呢?……”他心里悔恨着,又姑息着自己,他此刻真不知道该怎样在慕容修静的监督下去完成曹刚交给的侦缉任务。 忽然,从第一道松柏牌楼那儿传来了一片马蹄杂沓的声音,接着是军乐队吹奏着洋鼓洋号,吹的是《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的曲调,充满了会场的上空。这才打断了艾洪水的思路。 人们,整个会场,都被这支从牌楼下进来的队伍激励起来了,到处响起一片此起彼落的“立正!”“立正!”的口令声。然后是一阵鸦静雀默的沉寂,接着是一群马队簇拥着骑在白马上的傅作义将军,以马的小走步速度,步入会场,登上了那个木板搭成的检阅台。稍候片刻,由卫兵簇拥的两位长官、也是今天的最高贵宾,莅临会场。他们是傅作义将军的顶头上司、山西的“土皇帝”阎锡山①和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议长的汪精卫②。在他们就座后,大会司仪就高声宣布庆功会开始。 -------- ①阎锡山(1883—1960)山西五台人,字百川,日本士官学校毕业。1911年辛亥革命后,任山西都督,从此长期盘踞山西。1927年9月起,投入国民党集团。1930年与冯玉祥等出兵反对蒋介石,失败后逃大连。1931年又被蒋任为太原绥靖主任。“九一八”事变后,支持蒋的不抵抗主义,并阻止中国工农红军开赴抗日前线。抗日战争初期,在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影响和推动下,组织牺牲救国同盟会,建立抗日决死队,进行抗日,1939年在蒋介石发动第一次反共高潮时,阎于同年发动十二月事变。进攻抗日决死队,屠杀共产党员和牺盟会进步份子,摧残山西的抗日民主政权。此后就采取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政策:并暗中与日本侵略者勾结。抗日战争结束后,积极参加蒋的反人民内战。1949年3月逃出太原。5月在广州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1960年死于台湾。 ②汪精卫(1883—1944),大汉奸。名兆铭,字季新。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生于广东番禺。早年参加中国同盟会,曾任《民报》主编,1910年因参与暗杀清摄政王载沣被捕。辛亥革命后受袁世凯收买,参加组织国事共济会破坏革命,拥袁窃国。袁失败后,又投奔孙中山。1925年在广州任国民政府主席。1927年在武汉发动“七·一五”反革命政变,以后历任南京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院长,外交部部长等职。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一贯主张对日本妥协。抗战爆发后,任中国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国民参政会议长。1938年12月离开重庆,发表“艳电”,公开投降日本。1939年底和日本签订卖国密约:(《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1940年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任主席。1944年死于日本。 第一个项目是绥远省主席、三十五军军长、此次红格尔图战役指挥最高长官傅作义讲话。 傅作义迈着正规阔步,走向台前的讲演桌前。他今天全副戎装,以军人的姿态,向大会行着庄重的军礼。掌声和欢呼声,像暴风雨般响起,经久不息。他微笑着,静待掌声静止下来。他摘下白手套,伸出两只大手,向台下按了按,才使掌声完全静止。 “浴血奋战的弟兄们!支援抗战的同胞们!热情劳军的同学们!我代表……” 掌声又雷鸣般地响起来,在山呼海啸似的掌声中,从劳军的学生队伍中,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向抗日的英雄致敬!” “浴血奋战的勇士是中华民族的精英!” “弟兄们!”傅将军的宏大声音又响起来,才使会场归于肃静。“这次大捷,是弟兄们不畏强暴、不怕流血牺牲换来的,我向你们致谢!”他转动着高大的身躯,向全场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又脱帽弯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战士们被感动了,他们举起手中的枪,高呼着: “谢长官!” 同学们被感动的含着眼泪,屏息静气地伫立着,目光紧紧地盯着台上将军那张富有豪气的脸。 “现在,我特别要向劳军的同学表示感谢,”将军那操着山西乡音的宏大声音又颤抖起来,“借此机会,我也要向全国各地捐赠慰劳物资和现款的团体和个人,表示鸣谢。为此,我特作如下启事,”他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讲稿,高声地朗读着: “近来国人对作义同情援助,个人愧不敢当。我身为边疆大吏,守土乃我之天职;而躬冒炮火,侧身锋刃,则前线士卒较作义尤为辛劳。盖自国家多事以来,各地袍泽情愫隐忧,爱国之殷,谋国之忠,均十信于作义。抗敌乃军人天职,忝首虚名,益增惭愧。全国慰劳之情,真挚热烈,尤其是学生青年不吃饭、不升火,并有愿至前线为国牺牲者,更为可爱可敬。由此肯定国家必能复兴,民族必能自救,其理由不仅是军人敢于牺牲,敢于打仗,而是全国人心不死。”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庄严的宣读,受鼓舞最大的是学生队伍,红薇和大家又举着拳头,在吴伟民的带领下,高呼了一阵口号:“傅作义将军发起的绥远抗战,是中国人民抗日的先声!” “作义以为,我人民虽可屠杀,而救国心理则任何人不能改变,凭此一片诚心,即能战胜一切侵略者。此次绥远抗战,迭蒙海内外爱国人士热情援助,既予物资补充,复荷精神鼓励,可钦可敬。但慰劳意义,非仅限于今日作战官兵,要在激励将来无穷斗志;非仅限于今日爱国热忱,要在唤醒将来全民奋起。目前大多数民众对爱国已有深切认识,确为国运一大转机。所谓目前抗战守士,窃恐不足表明复兴。今之全国慰劳情绪,却表示整个民族精神,复兴之基,即在于此。换言之,纵使前线战士,肯流血牺牲,未必使谋我者即知敛迹。惟全国民众整个发挥团结精神与力量,始足使对方另作估价,而有所顾忌。……” 掌声、欢呼声,淹没了讲话。接着是检阅队伍。经过一阵口令声,以骑兵为排头的部队已经排列整齐。 这时,傅作义从检阅台上走下,骑上他的白马,走在阅兵的最前面;在他身后,是一辆低轮豪华的马车,这是匪首王英日常自备的描金烫漆马车,红格尔图战役,他从土城子仓皇逃走,丢弃了这辆马车,如今它便充当了汪精卫和阎锡山两人乘坐的检阅车了。 白马坐骑和豪华马车所经过的地方,人群整个地沸腾了!红薇在坐骑走近时,突然激动地冲到人群的最前面,她和将军的马头,离得那么近,以致使将军不得不勒住他手中的缰绳,深怕她被马蹄踏伤。她向将军拼命地鼓掌,喊着口号,又挥着她手中的棉帽。将军看到窜到马前的这个短发的女同学,生得是那么明丽、俊美,又那样的激情昂扬,由不得向她招招手,忍俊不禁地微笑了一下。将军这一切细微的表情,使她觉得荣宠,以致她激动得有些昏晕之感,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如果不是王淑敏手疾眼快地把她拉近自己身边,她一定会倒在随后而来的那辆马车的轮下。她的头倚在王淑敏的肩上,望着山呼海啸的人群,竟感动得哭起来了。 正是由于刚才出现的那个险情,才使一直站在检阅台最后一排的李大波,发现了她。一阵惊喜,撩过他表情严肃的面庞。自从她随南下宣传团走后,他一直也没见过她。在今天这个令人激动的特殊场合,能意外地见到她,并且看到她对抗日守土的官兵又这么热诚,对她的进步,他非常高兴。如果不是正在阅兵,他一定会冲下台去,突然出现在她的脸前。 阅兵式进行到下午5时半结束。红薇他们回到军部的仓库,已是黄昏之后。刚吃以晚饭,外面就传说有客人来访。 当学联劳军代表大队昨天到来的时候,在省政府正厅接见时,就被告之这里敌特活动猖獗。常有日本的特务,化装成喇嘛、小贩,四出活动,所以,为了慎重,凡与外界的接待,一律由领队吴伟民主管。 来的是两位客人,就是慕容修静和艾洪水。他俩住在离省府不远的一座“鸿运”旅馆,刚吃完饭,慕容修静就说: “密斯特艾,我说,你干嘛那么没精打采的?你看那帮女学生,见了那群刚打了几个日本兵的大兵,就激动的像发疯了似的。我敢说,要不是检阅,要是在草原荒滩上,那些大兵碰见这些大姑娘,要不扒她们的裤子才怪!” 艾洪水参加那令人激昂的阅兵,回来后正躺在床上痛苦地折磨自己,听了这番话,他还没从当年搞学运时的心态中恢复过来,便厌烦地说: “你别说了好不好!?那群女学生是很天真纯洁的……” “嚯?!是不是我说了你的丁梦秋,你不高兴?” 艾洪水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刚要发作,忽然猛醒到他的新身份,便冷静下来,隐忍着要爆发的脾气,理智地说: “你知道什么,差点拦住傅作义坐骑的那个女生,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我常说的那个美国传教士理查德偷来的女孩子,叫李蓓蒂的。真巧,我和我表哥那年从东北逃出来,夜里遇见一辆赶夜路的马车,车上坐的就是他们!想不到这几年这个山野的丫头,她竟成了学联的骨干!唉,人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啊!” 慕容修静见艾洪水那么感慨,便拍一拍他的肩膀说: “艾,你别又犯‘小资’那份狂热,你可别忘了我们卖什么,吆喝什么。怎么,你没看见你那位勾引上的心上人吗?” “看见了。” “好极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去找她们,就可以跟她们混到一起了。快起来,走吧!” 他俩走进仓库大院时,同学们正在吹口琴、唱歌,说说笑笑,整个大院都充满了青春气息。木柈子燃烧着,火的红光,照耀着同学们一张张兴奋的脸。人们正在逗着红薇: “蓓蒂!你今天胆子真大,把傅将军看清了吧?” 吴伟民走出那间瓦楞铁顶的大房子,迎住了客人,他一眼就认出了艾洪水。去年,在前门大栅栏飞行集会那次,就是他接待的艾洪水。 “哦,多巧,我们又碰在一起了!”艾洪水强打精神握住吴伟民的手,“看,我们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碰上!” 吴伟民也对他热情地说:“欢迎!你们住在哪儿啦?” “在一家小店。”慕容修静插嘴说。 “让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北大同学慕容,”艾洪水向吴伟民做着介绍,然后笑一笑说,“我们是勤工俭学,又是自费革命。” “好啊,如果店钱太贵,要不要跟我们住到一起来?” “那太好了,”慕容抢着回答。 吴伟民在对艾洪水的评价上,一直是跟李大波有些分歧,他认为李大波对他表弟有些神经过敏,看法偏激,特别是在劳军的场合能碰见他,所以,他才表现出这么热切的关心。 “来,你们跟大伙儿见一见吧!” 他俩被领进那个偌大的屋子。屋子的中间,是用帆布的苦布挂成布帘隔开的,进门处是相通的,但现在男女同学都聚在一起谈笑。他们进去时,歌声停止了。 吴伟民把他俩介绍给大家。 “同学们!我们在劳军前线,又增加了生力军。想不到在这祖国边陲的沙场,我们来自平津的同学在这里相逢了。他们到店里去取东西,然后就和我们在一起了。大家欢迎!” 仓库的大屋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就在这时,红薇认出了艾洪水,丁梦秋的脸,涨得绯红,她噘着小嘴,羞怯地低下了头。 李大波随着队伍,骑着一匹枣红骝马,跟在傅作义将军的坐骑后面,返回军部。这几天他实在太疲乏,但又处于少有的精神昂奋之中。检阅会上,意外地碰见红薇,使他在昂奋之外,又加添了非凡的喜悦。他回忆了他和她认识的全部过程:在遵化的山间大道上,月夜下,穿着一身粗布裤褂、栽绒鞋头、梳一根小辩,因为吃了理查德的“安乐静”躺在马车上昏睡的山野小姑娘;在天津转盘村时,在新开河岸的沙滩上,她光着脚丫、提着鞋子,挽着一篮刚捞来的螺蛳,那光彩照人的野丫头的模样;她领着小鱼儿,带着邻居的小孩儿,扛着木棍,用轻脆童稚的歌喉领头唱着:“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中国军队几十万,不发一枪让出沈阳城!嘿哟哟哟,鬼子兵,害人精,奸淫烧杀真是凶,咱们快打鬼子兵!”她那纯洁热情的形象多么可爱;她那么天真活泼地坐到他的腿上,央告着让他讲故事,那个猫咪的淑婉的样儿逗人怜爱;此后,在他的指引下,她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在那些战斗的日子里,他们手挽着手,冒着水龙、大刀,冲向军警;在她受伤的日子里,他去看她,她用放光的妩媚大眼,那么深情地凝望着他;在北海,在天安门的金水桥畔,都留下过他俩漫步的足迹。后来,为了党的工作需要,当他又做大学生,又当洋车夫被她发现的时候,她那射向他的惊异和钦敬的目光,他永生也不会遗忘。再后来,他发现她见他时,变得羞怯了,目光恍惚地躲闪着,他知道他在她的心目中,萌生了少女最可贵的初恋情愫。他开始不得不忍痛割爱地躲避着她。现在,在异地和她相逢,他看见她时,胸膛里就躁动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像滚油般的热烈感情,他觉着这一次再不见她,那是太残忍了,于情理所不容。 由于他心里储藏了那么多的郁躁,晚饭也没有吃好。他此刻独自在副官室来回踱步,考虑着他要去见学联代表,去见红薇,是否恰当,是否合乎他保密的身份。他拿不定主意,但感情和理智几番的往返权衡利弊,他终于最后决定还是去看望他们。 在他还没有否决他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生怕自己变卦,赶快穿上大衣,戴上军帽,没通知护兵,自己到马号牵出他的坐骑,就直奔了离军部有五百米远的仓库。在马上,他真后悔那天去开军事会,没能亲自接待他们,不然,他早就见到红薇了。 他走进大院的时候,又听见了同学们在吹拉弹唱。他听出,有一支洞箫,吹得特别悠扬,颤音还带着凄凉悲壮的意味。他多么熟悉青年人的脾性,仿佛他又回到了书声朗朗的校园。 按照军人的规矩,他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便走进大屋里去。音乐声和喧嚣声止住了,大家的目光,全集聚到他这个年青英俊的军官身上。由于他这身戎装打扮,在最初的一刹那,连吴伟民、红薇和王淑敏这些老相识,都没有认出他来。 他摘下军帽,人们欢快地喊叫起来了: “哎呀,原来是你呀!” 人们争先恐后忽拉一下把他包围了。他挥动着帽子,向同学们致意。“我是专程来看你们的,不过,因为军务,我来晚了!” 吴伟民走过来,紧紧地握着李大波的手,低声在他耳畔说: “同志!我多么想你啊!你走的那么神秘,这有关党的机密,我没敢问你的去向,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了你!”“是啊,我在检阅台上看见了你们,所以我才来看望你们。 我真高兴啊!” 吴伟民把李大波拉到一边,问他:“有什么比红格尔图战役大捷更值得鼓舞的消息吗?” “有,”李大波知道他问的是关于党的消息,便说:“中共中央政治局做出了《关于抗日救亡运动的新形势与民主共和国的决议》,你读到了没有?还有,上月的8日,红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地区会师了,全国的红军长征胜利结束。这消息是最为重要的,它会影响整个的抗日战争前途。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上月22日,蒋介石不打日本,却从南京飞陕‘剿共’,31日,又颁发了对红军的总攻击令。……不过,就在红格尔图战斗的那些日子里,红军在山城堡战斗中歼灭了‘剿共’的蒋军一旅又两个团,哈,这消息够振奋人心的吧?” “是的,是的。”吴伟民激动了,他擦着眼镜。 这时,李大波看见了躲在王淑敏身后的红薇,他离开吴伟民,向她走去。他急切地伸出手,抓住了她那冰凉的小手。他感到她微微地在颤抖。他用兴奋的目光打量着她,见她穿着棉袍,罩着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大衫,一双五眼棉鞋,却穿着一双单丝的麻纱袜,他小声用关怀的语调说: “红薇,你的腿会冻坏的,你没有长统棉裤吗?” 她的脸娇羞得赤红,但她果敢地抬起头,用放光的大眼审视着他。“没有,我想不到要到这么冷的地方来……更想不到,会在这塞外碰见你……”李大波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知道,她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兴奋,她始终在轻轻地颤抖着。“大波,”吴伟民走过来,打断了他俩的交谈说道,“机会难得,这些男女同学都是咱学运骨干,也认识你,你给我们讲讲形势好不好?” 李大波沉吟了一下。“好吧。我简单地说说。”同学们全围拢过来,他撒开了红薇的小手,清了清嗓子说道: “同学们!自从我在北平前门大栅栏和大家聚会以来,又过了差不多一年。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也是咱们中国的多事之秋。由于蒋介石实行‘先安内后攘外’,执行对共产党剿灭而对日寇不抵抗的政策,所以引得日本军国主义占领了我东三省全境,成立了伪满洲国,还不满足,以致又凯觎我华北,进攻我绥蒙,最终实行它灭亡我中华民族的既定国策。因为日本定下了这样巨大的目标,所以,它对中国的武力进攻也必然是长期的。你们这次来祝捷的红格尔图战役,只不过是日军向关内进军的头一仗,以后还会有许多大仗要打。这次战役的重要意义,还不仅仅是在于我们赶跑了日本鬼子,赶跑了他还会再来,重要的是在于挫败了骄横的日军的锐气,他们还以为像东北那样,拱手让给他们,不,只要是主帅抗日,中国士兵是能够打仗的,是不会灭亡的!这就是红格尔图战役的全部意义所在!现在的形势,依然是严峻的,有消息、也有迹象表明,日军已向我百灵庙蠢动。同学们,一句话,日本军国主义已经开动了战车,开动了他全部的战争机器,把我们中国驱赶上一条血路,那我们也只有拼出性命走上这条战争的血路!同学们已经看到了,今天我已投笔从戎,开到了抗日前线,我希望我们的热血青年,也要投身到救亡的行列,投身到救亡图存的大时代的洪流中来!” 同学们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时,男同学突然七嘴八舌地减起来: “我们不走了,我们也要像你似地从军报国!” 李大波喜爱地拍着他们的肩膀说: “同学们,你们放心,以后你们有的是仗要打,眼下还是先回去读书。” “你也说这一套!敌人打进家门口,还读书有什么用呀?” “对呀,头都要让日本鬼子砍下来了,还顾及头发干嘛呀?” “你们军队要女兵吗?”红薇涨红了脸问着。 “对,你们要吗?”王淑敏、丁梦秋几个女同学助威似地喊着。 李大波笑了,他伸出两手在抑制着乱哄哄的发言。“眼下三十五军还没有女兵。” “那不公平。”红薇举着拳头喊着。 “对,这不合乎女权运动。”王淑敏帮腔说着。 红薇有点哀求似地说:“收留女兵,从我们开始吧,我们在前线帮助裹裹伤,抬抬担架不也凑合吗?” 李大波再一次伸出两只手,平息着人们的喊嚷,他笑着说: “还是我那句话,以后有的是仗要打,也够你们打的。你们的劳军、参军的热诚我非常感动,由你们的身上,我更看出了中国的前途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同学们,目前战事还是挺紧张的,明天你们就该返回自己的岗位了,今晚就算我对你们的看望、问候和送行吧!”他戴上军帽,带好手套,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同学们!献上我对大家的最好祝愿,再见了!”他走到红薇的脸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再见,小红薇,等打完百灵庙这一仗,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回北平去看你。再见,千万不要给我来信。……我的名字现在叫李涛。……”说罢,他就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出大屋去。 屋里又热闹起来,人们在议论着未来的中日大战,毫无一点睡意,整个屋宇充满了嗡嗡营营的话语声。红薇独自站在门前,眼里含着泪,望着李大波的背影,见他牵着马,快走出仓库的大院,她的耳畔依然回响着“如果我还活着”这句话音,她再也忍不住这样凄凉的别离,便毫不顾忌地冲出屋外,去追赶李大波。 吴伟民刚要出去阻拦红薇,被王淑敏拽住了他的胳膊,她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他的手肘,用目光向他做了一个暗示,他吐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收回他的脚步,留在门槛里面了。 红薇在院里追上了李大波。那时月光已经很亮,他望着她那充满泪水的眼睛,有些着急地说:“这怎么行,外面太冷呀!你要冻坏的。” “不,万顺哥,”红薇倔强地说,“好容易看见你,就这样分手么?……你真心狠!” 李大波赶紧脱下他的皮大衣,给红薇披上。那大衣穿在红薇身上,长的一直拖地。“这可以裹上你的腿。” “你别打岔,我问你话哩!……”她见了李大波,由不得又像在沙滩时那样的撒娇。 “嗯,你问我什么话?……小妹,你又耍孩子脾气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 “好,我们算算帐吧。”红薇噘着小嘴说,“那天,我到‘德成’公寓去找你,女店家说你是被抓走了,你怎么能知道,人家是多么惦念你……” “好,我能想像得出来,请你谅解我吧!” “谅解谅解,一想到我那时候那么伤心难过,我怎么也不能原谅你……”说着她就握紧双拳,在李大波的前胸轻柔地捣着,她的确又来了那股山乡姑娘的野劲儿。 “好,你回去吧,天太晚了。” “不,偏不;我要跟你多呆一会儿。” 为了让她赶紧回屋,李大波只得像哄小孩儿似的说:“快回去吧,你不怕同学们议论吗?” “我才不怕哩,”她噘起小嘴,翻着眼珠儿说,“让他们说去,谁说,谁烂嘴角儿。” 李大波执拗不过她,便说:“好吧,我们到那边树林子里去呆一小会儿,那儿还能避风。” 他俩刚走到大门那儿,就看见两个身穿皮大衣、头戴羊皮帽、围着毛围巾的男人,掖下夹着小包,走进门来,正跟她俩撞了个满怀,打了一个对面,红薇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回去取东西返回来的艾洪水和慕容修静。因为李大波穿了军装和红薇穿了那件男人的长大衣,所以艾洪水一点也没认出他俩来。 他们四个人擦肩而过,却背道而行。刚出了大门,红薇就挽起李大波的手肘,小声地说: “万顺哥,你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了吧,你猜他们是谁?巧不巧,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你的表弟艾洪水,那个姓慕容。” 李大波真的惊呆了。 “真的?” “那还有假?他已经来过了。吴伟民答应他来住,跟学联一块儿活动。” “也许我过敏。不过,你以后要多注意观察他,我们的方针是,既不能关门主义,也不能麻痹大意。” 他俩走到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这里是一片不大的坟地。他们走进时,惊动了一条觅食的狐狸,它一下子窜跑了,那肥大多毛的尾巴,闪出一条火光,向远处闪烁着遁去。月光透过柏树的针叶,洒到坑洼不平的地上。远处的沙丘那边,传来野狼凄厉的嚎叫声。 “这是狼叫,”山野出身的红薇,又仿佛回到她那冬季多风的故乡,“我的妈呀,真怕!到我老家,家家的门墙上都用石灰画着大白圈儿,防着狼。”她说着,就势又像在河滩时那样,投到李大波的怀里。“我怕!” 他把她搂住,隔着棉大氅,他都能感到她的浑身在颤抖,他贴近她那发烫的面颊,安慰着她说:“不怕,小妹,有我哪!……狼还在红格尔图那面,那儿遗弃了好多敌人的尸体,把狼招来了。” 他低头望着她那扬起的被月光照得异常美丽的、散发着初恋少女纯真情愫的脸,他轻轻地吻了她那齐眉穗儿散开的光润的额头。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呐呐地柔声说: “万顺哥,我在北平的景山公馆是孤独的,我多么想你啊! 我真怕在日寇就要发动的进攻中,你不幸……”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小妹,为我祝福,为我祷告吧。 ……” 远处的军营里,传来了悠扬的熄灯号声。 “我该走了,你回去吧。” 红薇想脱下大衣,他握住她的手说:“你留着路上穿吧,盖上你的腿。我的马跑得快,一会儿就回军部了。” “不,那你平常穿什么呀?” “你放心,这次红格尔图战役,缴获特多。除了枪炮子弹,还有许多军需物资,我可以要一件日本军大衣,比这件还要暖和得多。”他笑着,兴奋地压低了声音,“我只告诉你,我们还缴获了匪首王英的电台,还有关东军的电报密码本,这对于我军的作战,侦知敌情,作用可大哩!……”说起战斗,他兴奋激昂极了,但是想到随时会有战况发生,他不能耽搁太久,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额头,握握她的小手,才说:“再见,熄灯号响了,……乖乖儿的等着我……” 他怕在这一瞬间,被他那儿女情谊软化下来,便火速地走到林边,牵上马。他挽着她的手,走出树林,送她到仓库大院门前。从院里传出临时被锁住的看仓库的大狗的狂野吠声。 她止住步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李大波骑上马,连头也没回,飞也似地跑走了。 他的背影消逝在远处的月光中,她茫茫地望着那段通向天涯的路。直到有人的脚步声,才把她从梦幻一般的迷离中唤醒。来人是王淑敏,她是来接她睡觉的。 “啊,淑敏……”她的头倚在淑敏的肩上,她哭了。她此时此刻,分不清她的心态是初恋的幸福、还是离别的辛酸…… 李大波刚回到军部副官室,就被传令兵找去开军事会议。他的精神状态,立刻从跟红薇离别的缠绵情绪中,转回到战前紧张备战的具体工作、细微项目里。当晚,他被叫到傅长官的办公室,命令他即刻带领几名情报参谋人员,化装成小贩,赶到百灵庙去,任务是将该地的地形、敌人的工事构筑、兵力配备,以及我军的行动路线、集结地点、攻击准备位置、攻击方向、目标和其它的有关作战事项等等,都要在现地作详细侦察。为了顺利地完成这一任务,傅作义将军还特别指名选调了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魏志中参加这个小组的活动。 百灵庙是绥远省乌兰察布盟草原上的一个有名的大庙,住有五六百喇嘛。它在归绥城西北约三百四十余华里,地势险要,建筑宏伟,四周群山环绕,庙两侧各有一条小河——女儿河和百灵河流过。这里南通归绥、包头,东连察哈尔,西达宁夏,西北沿草地可抵新疆,北与外蒙接壤。在它百里方圆之内,都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旷野草原地带,人烟稀少,无水可吃,唯独这个庙上有水,所以这里便成了绥远北部的宗教、经济与交通中心。庙东是开阔的商业区。自从德穆楚克栋鲁普投靠了日寇成为蒙奸后,他就以这里做为他在绥远北部的根据地。潜伏在这里长达二十余年的一个日本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①,便化装成一个喇嘛,实则是德穆楚克栋鲁普的高参和指挥者。这个穿着喇嘛黄袍袈裟的特务,精通蒙语,冒充蒙人,云游内蒙各地,专作地图测绘的情报工作。 红格尔图战役后,战败的田中隆吉和丢盔弃甲的王英,坐在那七辆大卡车中间的第三辆司机驾驶室里逃出后,就一直奔向了这座百灵庙。 -------- ①根据孙兰峰、董其武所著《绥远抗战始末》回忆录记载:日本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化装喇嘛,在内蒙潜伏二十余年,始终未被发现。1937年春季返回日本东京,曾在东京市日比谷公园大会堂中,向日人作过一次化装蒙古喇嘛在内蒙活动二十余年的情况报告,才得知此人身份。 就在他们亡命奔来的第二天,日本关东军马上就派来了作战部的一位要员,来到嘉卜寺,召集这几名豕奔而来的败将,连夜开军事会议,用抽调伪满军队进关和增派日军官兵参战,来给他们打气。 李大波的化装小组,得到许多爱国小贩的暗中帮助,搜集了不少十分宝贵的情报。侦察的结果,得知日伪方面的详细部署:除派王英部金宪章、石玉山两旅进占离百灵庙东约二百余华里俗称“大庙”的锡拉木楞庙,增强百灵庙外围防御力量外,还令伪蒙军第七师穆克登宝部,沿百灵庙山顶、山腰、山脚构筑了坚强的防御工事。并抽调了伪满军和日军,由赤峰开往多伦、商都、百灵庙等地,待机进犯绥东、绥北,打开进占满蒙的通途。 李大波带领侦察小组完成规定的各项任务后,于第三天的黄昏即返回军部,当天夜里,傅作义将军就听取了详细汇报,看了测绘的地图和我军进攻的线路。将军有大半夜都在作战部的办公室里踱步,吸烟,思考着应敌的作战计划。这个办公室很大,铺了麻包布做的简易地毯。四壁都挂着作战的大地图。 屋里只有李大波陪着他。李大波坐在那张大长条桌的一端在写他这次侦察的正式公文汇报,不时地停下笔,看一下墙上的挂钟和正在沉思的将军。 “傅长官,天不早了,您该吃点夜宵了。”李大波关心地说道。 傅作义将军依然用拳头托着腮,紧皱着双眉在苦思冥想,没有听见。李大波走出办公室,通知正在椅子上打盹儿的勤务兵,叫厨房做一顿宵夜饭来。 不一会儿,勤务兵用木托盘送进来做好的吃食。那是张家口一带最流行的莜麦面猫耳朵,卧两个荷包蛋,冒着一股麻油葱花的香味。蓝花大饭碗放到将军脸前的桌上,他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哦,你也吃,你也吃,”将军用筷子指一指,便吃起来。 他边吃边说:“李副官,你对敌人的动向作何估计?” 李大波放下毛笔,思考了一下怎样措词,便把他早已思索好的腹稿,说了出来:“以我之见,敌人这么频繁地调兵遣将,加紧构筑工事,似有近日就要进犯的可能。” “对,我也这么想。那么我方应如何处此局面?我愿意听听你的看法。” “我考虑的还不太成熟,我的经验也少,不过,既蒙将军垂问,我也不揣冒昧地陈述出来,供您参考。”李大波这时想到的是毛泽东代表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发表的《对内蒙古宣言》的主张,便接着说:“我以为敌人进攻绥远,进而占领内蒙全境,是日本多年以来的预谋。从日本国本土,已派出了好几批‘满蒙开拓团’,当然需要军事开路。而经营百灵庙,又是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作为绥北根据地的如意算盘,所以,我以为不应该看着敌人一天天地坐大,更不应该使敌人有养兵蓄锐的充分时间。” 傅作义将军突然站起来,睁圆两只眼,用拳头捶着桌子,把饭碗震得拨洒出汤来,大声地说:“对!你说的正合我意!我以为我军应在敌未发动进犯前,机智快速、先发制人,出敌不意,以远距离奔袭战术,将百灵庙收复,以毁其巢穴,破坏敌人的狂妄计划!孙子兵法曰,‘兵贵神速’,这一点是任何指挥官都不能遗忘、违背的。……”他端起碗来,喝了一阵汤,又一口气吃了几个莜麦面的猫耳朵,才沉思着说,“当然,要做到这一点,还要克服许多困难。” 李大波颇有感触地说:“是呀,两次上战场,使我充分认识到,要保卫祖国,每一寸土地都是用鲜血换来的。” 他们一直到后半夜,将军做出天亮后七点钟即召开秘密军事会议的决定,才离开作战部那间偌大的办公室。 冬日夜长,到早晨七点钟天才刚蒙蒙亮。李大波大约只睡了两小时,就让闹表叫醒。他觉着眼睛有点发辣,便用浮着薄冰的冷水洗了脸,才感到精神一些。 他走进总部大会议室时,各部队长快马加鞭已陆续到齐。新升任团长的魏志中,也已坐在长桌旁,像所有的军官那样,把军帽端正地摆在脸前的长桌上,静等着傅长官的到来。 随着汽车的鸣笛声响过,将军穿着黑色的斗蓬,走下车来。由于长时间的熬夜,他那白白的长脸显得有些浮肿。他迈着大步,在一阵“立正”声中,走进大会议室。他首先发言,宣布了他昨晚已想好的“先发制人”的作战计划,征求大家的意见。 被红格尔图战役大捷的胜利情绪鼓舞着的军官们,毫无异议地一致同意了将军的这一决定。不过,大家又补充了许多好的周密的建议。他们争先恐后地纷纷说: “要完成这个长途奔袭的计划,出奇制胜,就要想方设法在三百多华里的进军中,严格保守秘密,不能让敌人发觉。” “还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天气里,不值士兵冻伤。” “是呀,也要克服一尺多深的积雪呀!行军当然是很困难的。” “不过,只要一提打日本鬼子,所有的官兵都来了精神儿,这就能打胜仗。” 傅作义将军一直闭着眼睛,细心地听着大家的建议。最后,他睁开大眼,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与会的人们一遭,作出了口头命令,李大波随着口授,作了如下记录: “(一)令第二一一旅旅长孙兰峰为前敌总指挥,指挥所部张成义、刘景新两步兵团,第七○师刘效曾步兵团,孙长胜一个魏志中骑兵团,附山炮兵一营,苏鲁通小炮一队,汽车和装甲车各一队,以快速果敢之行动,收复百灵庙;“(二)各部队限于11月23日下午6时前秘密集结于百灵庙东南五十华里附近的二分子、公胡同一带,尔后听从前敌总指挥孙兰峰之命令行动; “(三)各部队情况及时报告。” 会议用了一小时就结束了。各部队长都快速返回原地。 在刚一散会的时候,李大波就拉住魏志中的大手说: “这一次作战,我一定要求傅长官让我参加,到那时,我跟你一块儿去拼命吧。” “好,只要傅长官肯放你,我当然欢迎。啊,到那时,我们又像跟着吉鸿昌将军那样,在多伦血战中进行白刃战了,那该有多么好啊……你快来吧,我在前线等你。” 李大波把他送出门,看他骑上一匹菊花青的蒙古马,跑走了。 大会议室里,傅作义将军正跟前敌总指挥孙兰峰在谈话。 李大波等到他们谈话完毕,就对傅作义将军说: “傅长官!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求您,……” “什么事?”傅作义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我想请求您,让我暂时离开副官处,到前线去参战。” 将军的脸上,更增加了疑讶的表情,他那带有大人物威慑的锐利目光,在李大波的脸上,静止地停留了两秒钟。在他的十数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还不记得有哪位身在司令部副官室当差的军官这样要求过;相反的,倒是在大战临头时,有许多人,托人烦窍地猛往司令部的后方机关里钻。李大波这反乎常人的行动,的确使将军感到惊愕了。 他沉吟了好久,才说: “我很需要你,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是,你到前线,万一有个差错,我怕对不住你的举荐人萧振瀛将军的贺副官。受人之托嘛,要忠于人之事呀。” 李大波心里明白将军所指的“贺副官”,就是他的党的领导人杨承烈。他微笑了一下,下决心要用充分的理由来说服将军。 “傅长官,我知道您为我的安全担心。可是我想,要想真正懂得战争、进而指挥战争,那就要亲自到前线去闻火药味,去跟敌人拼刺刀,您当初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我不喜欢在整个的战争中,都躲在司令部里,那是最没出息的。我希望您成全我这一次,让我有机会在血火中进行锻炼。倘使我活过来,我一定还回来给您做副官。” 将军瞪着大眼望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然后才迸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用手掌拍拍他的胸脯说:“好,那我就成全你,我喜欢你这样的青年军人,有出息。” 李大波一个正步,碰响了靴跟,向将军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谢谢,谢谢您!我一定服从命令,负弩前驱!” 李大波来到魏志中的团队,于11月23日六时以前,按作战命令规定,随着部队已准时到达指定地点集结。一路上,天寒地冻,积雪没胫。遇到深雪及膝,还要用铁铣铲雪开道。特别是骡马挽驾的炮车,和驼载大队,行进在崎岖结冰的山路更是困难艰险。但是虽然行军这样艰苦,却没有一个战士掉队。在集结地点,前敌总指挥又召集了连长以上的军官会议,说明了敌方兵力配备、工事构筑情况后,对部队下达了行动部署。在几项规定中,要求各部队都须在当天夜12时,到达攻击准确位置,向敌开始攻击。 黄昏以后,借着夜幕的掩护,李大波随着部队行进。夜来降温,寒风凌厉,温度达到摄氏零下三十度左右,积雪更深,像沙砾般的没膝大雪,刚拔出一只脚,雪窝又被雪糁子埋住,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劲,所以行进特别吃力。李大波很久没有徒步行军,体力不如一般战士,浑身被汗水浸透,但寒风又使他冻得发抖。他看到从二分子、公胡同一带,通往百灵庙的条条大路上,全体官兵个个都那么斗志昂扬,情绪高涨,他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正是中华民族的希望所在,他躲在副官室时,熟读党的文件,他感到党指出的“抗日的积极力量,深藏在广大的民众中”,是十分正确的。 经过六小时的急行军,部队在夜间12时,准时到达了攻击的准确位置。一个小时后——24日零时,枪炮齐鸣,开始了总攻。 百灵庙和它四周的大山,静静地肃立在暗夜的寒风中,没有一点声息。几道坚固的工事,在山道中静寂地横躺着,整齐的散兵壕,和掩体堡垒,没有一个日伪军防守。我军沿着山坡秘密地向山上爬行着,前哨部队很快将敌人的警戒哨兵捕获,直到枪声大震时,熟睡的敌人才从梦中惊醒。 在大庙正殿禅房的暖帐里酣睡的胜岛角芳,他正做着一个美梦。梦见他为了潜伏内蒙二十多年的辛劳,正受裕仁天皇的召见。天皇赏赐给他一盘玻璃器皿,在诚惶诚恐的慌乱中他没有接住,器皿哗啦一声摔到地上。他惊醒之后,才听到山下传来震耳的枪炮声。他顾不得穿那件喇嘛的黄袈裟,只穿着一件棉和服,就跳下床来,拔出战刀,哇呀呀地喊叫着,亲自督战。夜晚吸足了海洛因的王英,和好色的正搂着一个日本军妓睡觉的田中隆吉,也都从百灵庙后山的军部他们的住处惊醒过来。 德穆楚克栋鲁普那天正好回他的老家土默特旗,应他的老世交被称为“草原之狼”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尔扎布的邀请,去替他处理其前妻川岛芳子前去闹婚的事情,甘珠尔扎布最近又要结婚,他已得到消息,婚礼举行时川岛芳子要去闹婚,所以才把这位“德王”请去坐阵压惊,他就没赶上在军部宿营。 军营里一片混乱。王英的伪军和李守信的“东亚同盟军”及德穆楚克栋鲁普的蒙军骑兵,都被日本的“指导官”用手枪威逼着,慌乱地进入阵地,仓促进行抵抗。 李大波随着部队沿着女儿山向纵深推进。就在这时,胜岛角芳挥舞着日本战刀,集中全部火力,拼死阻止我军突击。他冒突着血红的大眼珠子,指挥着敌人的女儿山阵地增加了十余挺轻重机枪,以炽盛的火力,阻止我军前进。敌人占据着山上的制高点,又有坚固的工事,我军是仰攻,几次冲锋都难以突破敌人密集的炮火,推进很慢。 子弹就在李大波的头顶上呼啸,火光在四处闪烁,像雨点一般稠密的弹火,使冲锋的战士,抬不起头来。幸好他们最初爬山时已越过敌人的两条复曲线式的战壕,这时,也只好跳进去,权当他们的掩体。战斗形成了胶着状态。李大波行军路上的愉快心情,被身边战友的牺牲和进攻的受阻,变得有些沮丧了。但是他看见战士们,握紧拳头顶着呼啸的子弹,抢着往前冲,李大波又感到有了前进的希望。 前敌指挥部里,总指挥孙兰峰在看手表,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个小时,离天明只有两个小时了。他皱着眉,脸上流着汗,心里焦急地想着,如果在拂晓前不能结束战斗,天明后,敌人的援军就会赶到,再加上敌机轰炸、低空扫射,收复百灵庙的任务,就要告吹。孙兰峰想到这里,虽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大员,也越加感到情况危急,心情更加紧张。于是,他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全力以赴,坚决在拂晓以前,全歼敌军,收复百灵庙。 他望着桌上摆着的敌我态势图,重新配置了捷克式山炮和苏鲁通小炮的强火力炮兵阵地,调动军队分成左右梯队,进行攻击主要目标,抽派一队至庙东北通滂江的大道上,伏击敌人,断绝归路,然后通过庙西地区的佯攻,转移敌人的视线。使主力部队得以进行攻击。魏志中的骑兵团,协同右梯队,占领北山,控制敌人的飞机场,并担任追击败退之敌。李大波被从骑兵团抽调出来,带领一支预备队,参加了新部署的冲锋战斗。 激战开始了。山炮很快推进到百灵庙南山大道以东高地附近占领了阵地,集中猛烈炮火,向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控制的女儿山阵地,实行摧毁性的轰击,向敌发起拂晓前的总攻。12门山炮同时射击,8门苏鲁通小炮,用破甲弹向女儿山敌人的轻重机枪掩体进行直接瞄准射击,掩护着装甲车和步兵沿山路向上做攻击性攀登。在很短的时间里,敌人的阵地就被我军猛烈的炮火摧毁。 李大波带着一个梯队,冒着雨点般射来的子弹,弓着身子,随在装甲车和步兵队之后,由东南山的公路向敌飞速冲击,就在快接近敌人前沿阵地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第一辆装甲车被敌人射来的枪弹击中,正好把开装甲车的兵士,打死在驾驶室里,这辆装甲车堵住了前进的道路,影响了步兵的冲击。整个主阵地哑然地静寂下来。敌人射来的霰弹,和哒哒哒的轻重机枪声,又欢快地鸣响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大波急红了眼,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他觉着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分一秒也不该犹豫,敌人的密集枪弹会击中装甲车,如果那车卡在通向山上的山口,全军都要遭殃,整个进攻就要毁于一旦。于是,他顾不得多想,便一个箭步,窜到装甲车前,冒着飞弹的射击,爬进第一辆装甲车里,用力把驾驶兵挪开,他握住方向盘,开足马力向敌人猛烈冲去。就在这一刻,道路打通了,六辆满载步兵的汽车,便紧跟着从最大的那个土山口子陆续冲了进去。 炮弹一个接一个的落在大庙的周围。冲上去的步兵,纷纷跳下车,呈密集的散兵线,举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向百灵庙冲去。 敌人在强大炮火和步兵的冲击下,终于支持不住了,纷乱地向庙内败退。我步兵也紧紧跟上,冲入庙内。左右梯队,迂回上山,火速就将庙内敌人包围起来。 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两人手里都挥着大刀和德国自来得手枪,逼着伪军,在庙内继续顽抗。枪弹像霰雾一样射来。 李大波的装甲车开得迅猛,又加上他开车的技术不够熟练,车头被撞到庙墙上,震得他昏了过去,连他左胳臂上中了一弹,他都没有感觉。后来,疼痛使他渐渐苏醒,于是他听见了战士宏大的喊杀声。他用牙咬住,扯开一条灰布裹腿,包扎了臂挽,拿起他的枪,走出车门。 恰巧这时张成义团长选拔的奋勇队杨天柱连突破了庙前的缺口,李大波随着这支队伍,冲进了庙内,将前院和后院割为数段。在庙内展开了肉搏战、白刃战。 魏志中的骑兵团,这时已攻占了北山,控制了敌人的飞机场,将敌军的后路切断。 在庙内的酣战中,李大波看见有许多蒙族战士,他们的子弹打完了,就拔出了腰间的切肉尖刀和匕首进行拼杀,他望着他们,边战边喊着: “蒙古族同胞,我们是弟兄,不要为日本鬼子卖命!” 李大波呼喊的口号,居然意外地奏效了。这时,有一个年轻的蒙族军官,率领一个排二十多人,举起枪,在战场上起义了。他们立刻和奋勇队站到一起,调转枪口向日本的指挥官射击。 大庙的正殿里,不时飞来子弹。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清晰地传到殿堂里来。整座大殿被日本的官兵紧紧地包围着,不放过一个伪军过来。 日本派驻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的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和负责守庙之责的伪蒙军穆克登宝,见我军已攻入庙内,援军又一时增援不来,知道大势已去,而且已有蒙军在战地哗变,他们深恐如果再这样顽抗下去,势必要作俘虏。于是胜岛角芳立刻穿好棉衣棉裤,披上大氅,对日本的指挥官传下命令,让他们拼出全力,指挥机枪射击掩护,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两人跟着机枪排,急乘汽车三辆,像被老鹰追逐的野兔一般,疯狂地冲下山道,朝着东北方向夺路逃窜。 庙内的四百多残余伪军,失去了日军的指挥,守着满山遍野的二百多具尸体,六百多名痛苦呻吟的伤兵,立刻就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全线崩溃了,而且他们纷纷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地哀求投降。 前敌总指挥孙兰峰站在山脚下,用望远镜看到了整个战场的进程。这时传令兵向他报告,敌人有三辆汽车向东北方向豕奔而逃,他当即判断那必定是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逃走了,于是他下令四二一团第三营第七连乘汽车五辆,带小炮两门,向逃敌跟踪追击。 那时天光已经大亮,不过还有晨雾围着山腰浮飘。七连得到迫击命令后,立即驾车飞速沿山路奔跑。可是因为临时没有找到向导,道路地形不熟,车又开得太猛过快,最前面的一辆汽车忽然陷入山涧的沟渠里,摔伤了车里的十几名士兵,后面的四辆车便被阻隔了,时间耽搁了,敌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他们摇摇头,只好放弃了追踪。 百灵庙里,枪声沉寂了。孙兰峰旅长,像以往一样,战役刚一结束,就立刻赶到现场。他沿着石阶而上,步入庙内,一面令部队清扫战场,收拾清点缴获的物资武器;一面向傅作义主席电话报捷。 傅主席在电话里,用激动的声音,请孙旅长代他向前线全体官兵致意,还嘱咐他可以动用缴获的敌人白面、油料、杀牛宰羊,犒赏三军。并通知他说,战勤部队很快就运来所需的棺材,以便成敛牺牲的官兵。 孙旅长看着忙碌的部队,慢慢地步出大庙的殿堂,这时他恰巧碰见了帮助打扫战场的李大波,见他手肘上缠着裹腿,便指一指伤处,关心地问着: “李副官,你挂彩了,重不重?赶紧到伤兵站去包扎一下吧。” “不要紧,是轻伤。” 孙旅长慢慢地走到已经排列在山坡上的我军阵亡烈士的尸体前,脱帽鞠躬,在寒风中,静默了好一会儿。 李大波也走过来,清点了阵亡将士的数目,有三百多具尸体。他也脱下帽,深深地鞠了躬,满含热泪地默哀着。 呆了好一会儿,李大波才打破了沉闷的哀伤气氛说道: “我们的牺牲也不小啊!这是日本帝国主义逼着我们做出的牺牲啊!如果日本不用武力侵略我们,这些战士怎么会死于敌人的枪弹之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年轻小伙子,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着竟然哭起来。 孙旅长虽然在军部见过李大波不少次,但是直接面对面的交谈,这还是第一次。在战斗打响部队随着装甲车后面向山上冲击的时候,他在两军阵前观战的时刻,在望远镜里,看见了李大波跳进那辆装甲车直冲敌阵,打开了堵塞的道路,使部队冲了上去,扭转了整个战局。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敢、机智,现在又看到他守着牺牲战士的尸体如此哀痛,更令他有点钦佩。他觉着这个守在傅长官身边的副官,的确不同于某些躲在后方机关里,专讲吃喝、图安逸、比排场、好打扮的那群副官们。他觉着李大波是属于钻研业务、勤于职守、有头脑的、有前途的一代军人之列。 “我想,你该回到后方去养养伤吧?”孙旅长关心地问着。“不,我回去,就出不来了,”李大波微笑着说,“我愿多闻闻火药味,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先不回去了。” “好极了,你很有出息……见到傅主席,我一定把你在前方的表现告诉他知道。……你知道么,由于你的机智勇敢,缩短了我们的攻击时间,减少了伤亡,保证在拂晓前攻占了这座百灵庙……” “您过奖了,只是我一打起仗来,就红眼了。” “哈,那你就是一个够格的军人啦!……我当然希望你留在前线。” “是的,我遵命。” “不过,你要先到包扎所去。” 他俩边沿着石蹬往下走,边谈着话。快到包扎所的时候,李大波站下来,向孙旅长行了一个军礼。 “旅长,我认为胜岛角芳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他们不会让我们平安地驻守在这座大庙里,他们还会很快反扑回来,您说对吗?” “是的,估计他们会卷土重来。” 李大波在包扎所前跟总指挥分了手。这时,太阳的一道明亮光辉,照得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百灵庙,金光闪烁地放着耀眼的光芒。 天亮以后,也就是24日的午后2时,通过电波和各报的“号外”,收复百灵庙的捷报,就传遍了中国大地,振奋着全国的人心。自然这同一消息也震惊了日本的朝野。骄横的关东军部,简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怎么,在东北一向长驱直入、在华北又力克长城各口关隘的日本皇军,会败于节节溃退、不堪一击的中国军队手下?连同红格尔图战役的败北,他们一概不能相信。同时,由于他们没有得到田中隆吉和胜岛角芳的报告,为此,日本新任驻华大使有田八郎的南京官邸,和日本驻华大使馆驻北平的陆军助理武官今井武夫①的办公室,没少接到东京打来的长途急电,询问战况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①今井武夫,是日本军方面的高级特务。曾任日本驻华大使馆驻北平的陆军助理武官、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步兵联队长、大东亚省参事、中国派遣军总部主管情报和政务的第二课课长兼第四课课长、派遣军报道部部长、上海陆军部高级部长及派遣军总参谋副长等职。参与发动卢沟桥事变,直至日本投降为止的所有侵华活动。并参与勾结重庆政府的秘密和谈,代表派遣军总司令部向中国政府接洽投降事宜,还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日军投降签字仪式。是中国最凶恶的敌人之一。 其实,田中隆吉自从红格尔图战败后,就躲在他化德的特务机关的大院里,闭门谢客,只偶尔和受了朝阳日军宣抚官弹劾的原安国军司令金壁辉——川岛芳子私下里幽会,寻欢作乐。他俩远在1932年潜伏上海,专做勾引国民政府要人的间谍工作时,就有过一段艳情生活,如今两个人遭受了同样的失败命运,又同病相怜地聚在一起,终日鬼混,田中喝得酩酊大醉,时常撒撒酒疯,不敢据实向东京军部上报。至于乘车逃亡的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以及后来从土默特旗赶来的德穆楚克栋鲁普,一直向东北逃窜。好容易逃回了锡拉木楞庙。 12月2日——距百灵庙失守的第9天夜晚,胜岛角芳和王英便指挥其部队副司令雷中田,率领日伪军四千余人,分乘汽车百余辆,趁着暗夜,向百灵庙急进。 敌人的百余辆汽车,熄灭前照灯,沿着草原的土路,一字长蛇地开进,伪军们被告之不准弄出声响,否则军法处置。一路上士兵们抱着大枪睡觉。急驰的汽车把这些部队送到距百灵庙不远的山麓下,便空车返回出发地锡拉木楞庙。 那天夜里,极度寒冷。时近午夜,朔风劲吹,午夜之后,乌云密集,空中大雪纷飞,顷刻山川尽着银装。 指挥部就设在百灵庙的正殿。李大波因为挂采,换过两回药,孙兰峰旅长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当做参谋人员使用。屋里的炭火盆,发着噼噼剥剥的响声,正和着屋外大雪的折枝声。孙旅长已接到防地守军的报告,说敌人的汽车已空车返回,敌人正在山脚四周集结待命,准备迂回进攻。 孙旅长接到报告后,立即将部队依地形和工事配备完毕。李大波跟着孙旅长还曾亲到各部队的阵地视察了一遭,并命令团队,务要远派战斗小组,加强警戒,防备敌人夜袭。 现在他们刚刚回到大殿。彻骨的严寒,使他们冻得几乎发抖。勤务兵给他俩各斟了一杯热茶,让他们暖暖肚儿。 孙旅长捧着茶杯,让杯子的热度焐着冰凉的手。他和李大波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扭过头对李大波说: “这鬼天气,正是敌人偷袭的好机会,李副官,你就负责跟前方警戒部队加强联系吧,务必要加强防范。” “是的,看来敌人也很想搞一次夜袭。”李大波喝下一杯滚烫的水,便离开窗前,走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跟前方联系。 呆了一会儿,正殿的殿门就被一只大脚踹开。门开处,跑进来连呼带喘的魏志中。直到这时,他才想起立正“报告”!从他那冻得青紫的惊疑的大脸上,就肯定知道发生了重要情况。 李大波对魏志中的鲁莽,报以会心的微笑,孙旅长急切地问: “有什么情况吗?” “报告,警戒哨兵在距庙二千多公尺的西山坡上,发现了好像是一大群羊在慢慢地蠕动。” 孙旅长听后,不由得和李大波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猜疑地说: “这真是怪事!羊在夏天,还能吃点露水草,现在是大雪遍野,地冻天寒,寸草不见,天刚朦朦亮,那能放牧?!显然是其中有诈,肯定是敌人伪装。” 他转过脸,对魏志中说:“好,继续监视!”然后对李大波说:“马上命令各部队,即刻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魏志中飞快地跑出去,这时就接到前方的电话报告说,伪装的敌人,已与我哨兵发生接触。孙旅长立即做出阻止敌人强攻的战斗命令。指挥山炮营集中炮火,居高临下,予敌以前后夹击,兵分三络攻击。在电话里高声地喊着: “命令韩天春营的奋勇队张振基连,将皮衣翻穿,也扮成羊群,绕到敌后,占领西山东南以左高地,在炮火的掩护下,包抄敌人的后路!” 李大波此刻又处于酣战前的那种非常兴奋的状态之中,等孙旅长刚放下电话听筒,他就带着那次央求傅作义将军的同一神态说: “孙旅长,让我也参加到这群羊里去吧,您能答应我这火线上的请缨吗?” 孙旅长在灯下望一望他那清瘦的但闪着青春激情的面庞,叹一口气,摆一摆手说: “好吧。……不过,你的伤……也罢,我只能答应了。” 李大波满脸光辉地含着笑,把他的军大氅翻过来,露出了白色的羊毛,急忙穿上,敬了一下军礼,拉开殿堂的高扇巨大镂花木门,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了。 门开处,带进来一阵夹着鹅毛大雪的砭骨寒风。…… 激战了三个多小时后,敌人的阵地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最初,伪军的各个连队,都配备着日军的指导官,他们是日本侵华的先遣军,是被日本“武士道”精神培养出来的标准样板,他们在伪军的阵后,握着短刀和手枪,督战非常严厉。许多稍有犹豫或些许猥琐不前的战士,他们不是死在中国守军的枪炮之中,而是立即毙命于日军指导官的短刀和枪弹之下。伪军们看见他们的同伴被杀在他们的脚下,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像细菌一样感染着整个的部队,使他们在山路的攀登中,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战斗随之也越打越消沉。 这时,战壕里传递着一个带有催化剂作用的震惊消息: “副司令、前线总指挥雷中田被打死了!”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整个前线动摇了。…… 我军乘胜,全线出击,在悠扬激奋的冲锋号声中,已经毫无战斗力的伪军,纷纷夺路溃逃。 在匪首王英的肱股金宪章和石玉山的两旅联合的总部里,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开着秘密会议。讨论着这两旅军队反正的问题,会议决定派金宪章和石玉山两名旅长,亲到百灵庙进行秘密谈判。 孙旅长在大殿里亲自接见了他们。金石二人痛陈反正的决心,要求派人前去改编。孙旅长那天很高兴,留他们二人吃了一顿便饭。这几天打开敌人的仓库,正用缴获的物资给这次参战的官兵杀牛宰羊地吃稿劳,所以他们的便宴也很丰富。傍晚时他俩便化装偷偷下山,乘夜暗返回防地。 他们走后,李大波被从张振基连的奋勇队召回旅部。自从他参加到翻穿羊皮衣的队伍,包抄了敌军的后路以来,他一直留在这支连队里,跟战士们住在一起,给他们讲笑话,讲时事,他觉得这些出身农家的战士,十分淳朴可爱。这也正是他深入连队,进行宣教鼓动的好时机。他被传令兵召回旅部的时候,他们对他都依恋不舍。战士们替他背着背包,送他好远,才挥手告别。 “喂,李副官!”孙旅长一见他就高兴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打着招呼,“你胳臂上的伤处,没有恶化吧?……这次受了伤没有?” “伤口快好了,”李大波摘下棉军帽,露出头上裹扎的绷带,“这次头上又受了点伤。” “不要紧吗?” “不要紧,只是被子弹蹭了一点皮。” 孙旅长抬头仔细看了看那部位,正在离太阳穴不远的鬓角上,便啧啧着说:“也够危险的了。” “枪炮有眼,不打我这个专心想当兵打鬼子的人。”他笑着,说了句诙谐的玩笑话。“您找我有什么事吩咐吗?” 他叙述了王英部的金宪章、石玉山两旅前来接洽反正的事。 “我把你找来,就是跟你商议这件事。你估计,这其中有没有诈?” 李大波思考了一会儿,才说: “依我看,这就在于他们是否肯做出坚决反正的具体行动,我们可以向他提出条件……” “是的,我也这么想。……”孙旅长沉吟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李副官,他们要求派人去联系,我有意派你去,你看如何?”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异常兴奋。他深知党委派他专做兵运工作,这其中也必然包括着对伪军的反正工作。现在这使他得到学习的第一次机会,正姗姗地向他走来。“好极了,我去。” 李大波化装成一个商人的模样,身穿棉袍,头戴三块瓦式的狐皮帽,坐着新油漆的王英的那辆两驾驽马的低轮马车,在黄昏以后,朝离百灵庙三十里地的金石联合旅部驻地的那个小屯子奔去。 旅部住在一户富裕的小地主的家里。主人在百灵庙战前就逃亡到集宁去,他在那里开有一幢普洱砖茶店,家里的两圈羊,交给了一个佃农放牧。冬季里,羊群都留在羊圈里,吃着加了盐的干玉米秸。李大波驱车赶到那里时,第一个迎接他的是那只肥大的牧羊犬,它被一条铁链子拴在一棵木柱上,见了生人,撒着欢地跳起来狂吠。 院子很大,周围是用泥垛起来的围墙。李大波下了马车,通报了姓名,呈上他带来的有官仿的信件,呆了一会儿就被站岗的护兵簇拥着,进了大院。这时,金宪章和石玉山已迎到二门。他俩抱拳作揖,把李大波接到铺着粗羊毛地毯的正房大厅。 勤务兵呈上茶水,立即让他退下,并传令旅部周围,加强警戒,不让任何人进来。 谈判的空气很炽烈。李大波对两位旅长率部反正,表示热诚欢迎,他说: “日本帝国主义早就制定了要灭亡我中国的国策,目前它正在执行这个国策中的‘大陆政策’,兼并满蒙。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年学生,为了拯救国家民族危亡,都要求抗战。想想看,你们也是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国难当头,你们在国人心目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俩低垂着头,轻轻地泣涕着。然后金宪章说: “我们实在不愿意再当汉奸了,……” “我们受到了国人的唾弃。连我们的家人都跟着不光采……”石玉山哽咽着插话说。 “好吧,我代表孙旅长和傅主席对你们的反正表示欢迎,那么,你们就拿出实际行动来吧。” “好,李副官,我们即刻就让你看见我们的具体表现,你就单等听好消息吧!” 会谈散了以后,两位旅长非要留着李大波在旅部作客不可。李大波也只好留下,静待消息。 就在那天夜里,兵分两路,由两位旅长率领,一路又分成若干战斗小组,约定午夜三时,一齐下手,便将熟睡中的日军指导官小滨大佐以下三十多名日本军官,全部处死。二路于同时又将伪蒙骑兵第七师穆克登宝的残部悉数解决。然后就将该二部的枪械、弹药以及一切军用品全部缴获。李大波几乎一夜没有阖眼,他随时注意着战况的变化。第二天清晨,他站在集合好的部队前欣喜地接受了金、石二旅向外界正式发表的反正通电。按照事先的计划,该两旅共步、骑兵十个团,就全部开往绥北乌兰花一带集结,进行整顿改编。 百灵庙前线这两旅步骑兵的反正,大大地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和气焰。当晚,李大波欣喜欲狂地给孙旅长挂了电话,报告了情况后,他自愿申请去担任这次改编的任务,便坐上旅部的汽车,有金、石二位旅长坐在他的身旁,后面跟着乘车而进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星夜兼程赶往集结地去了。 就在两旅部队到达乌兰花后的12月9日,李大波接到傅作义将军从集宁前线指挥部打来的长途电话。傅将军在电话里告诉李大波,他已决意乘胜收复敌人盘踞的锡拉木楞庙,并已命令孙长胜骑兵旅,经乌兰花向大庙逼近,又下令反正改编后的金宪章、石玉山两旅,担任主攻大庙的正面作战。 开战伊始,残余的日伪军,有如惊弓之鸟,枪炮一响,便拼命向开阔的草地溃退。这时①,担当正面阵地作战的王英所部又有两名旅长——安华亭和王子修,率部火线反正。 -------- ①实际时间为12月17日,此处为了行文的方便,稍有提前。 在大庙后山一个洞里窝藏着的胜岛角芳、王英和德穆楚克栋鲁普三个让竦囊路诎狄怪衅锷下恚刈畔饣破煲淮喾宸较虮继佣ァ� 锡拉木楞庙战役结束后,李大波被命令火速返回归绥总部。 归绥,这塞外的古城,被胜利的喜悦洗涤了往日的萧条和凄凉,整个地沸腾起来了!到处是欢乐的笑声和激动的眼泪。李大波骑马进城,他看到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挤满了欢庆的人群;店铺张灯结彩;一队队的学生大军,锣鼓喧天;到处旌旗招展,围着一疃疃的人群在慷慨激昂地讲演;在归绥鼓楼的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正由影片《桃李劫》中的女主角、著名的电影演员陈波儿,在演出新编的抗日戏剧《放下你的鞭子》;著名的音乐家吕骥,正在兵营教他自己创作的《三十五军军歌》;著名的作家谢冰心也正在为这次的战斗英雄写小传;此外,由著名爱国诗人黄炎培率领的上海市慰问总会、上海商会、上海地方协会、中国红十字总会共同组织的慰劳救护队,由朱自清教授为代表率领的北平市民战地服务团、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京大学等所组成的绥远抗战前线服务团、后援会、以及西安、旅陕东北民众和两广的代表团等等的团体,络绎不绝地充满了归绥的街头。这风吹草低的大漠古城,从没有这样欢腾过,现在到处彩旗飘扬,鼎沸的欢声笑语,直达云霄。 骑在马上的李大波,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望着身穿士兵军大衣的太原女子师范看护队,喜气洋洋地走过街头,他忽然那么动心地想起了红薇。 “要是红薇小妹也参加护士队,此刻出现在街头,该有多好!她会看到我受了一点轻伤,但却从炮火激烈的枪林弹雨中归来了。……” 李大波走进军部的副官室,又有一件事情使他喜从心来。原来小会客室里,傅作义将军正在接见中国共产党派来的以南汉宸为代表的慰问团。他们从延安出发,一路躲避着军警,赶到归绥,带来了锦旗和中共中央致前方将士的慰问信。他躲在副官室,只有一道板墙之隔,他多么希望见到革命圣地延安派来的党代表啊!但是为了党的机密不能暴露,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是忽然间,他被勤务兵叫走了:“傅长官有请。”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隔壁的小会客室。他敬过军礼之后,傅作义便用下巴指了指一把空着的椅子,比往常更加客气地说:“请坐。” 南汉宸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我听傅长官说,你在军队的表现不错。此次我曾去平津一带,观察了所谓的‘华北自治’运动,见到了刘少奇同志,他让我给你捎来一个口信,叫你和魏志中,尽快返回北平,有新的任务等待你们。我已向傅作义主席替你俩请了长假。”“好,我听明白了。”李大波敬了一礼,“我坚决服从。” 黄昏之后,傅作义将军设宴招待了南汉宸一行。还让李大波去作陪。入夜之后,代表团坐着军部的汽车顺利地离开了归绥。 送走了客人,傅作义坐在小会客室,又和李大波进行了一场长时间的谈话。 将军坐在桌前,支着手肘,吸起一支烟。抻着略白的长脸,浮着一丝微笑说: “李副官,你真是守口如瓶啊,竟连一点口风也没露,我傅某佩服,佩服!今天我才得知你原是一名中共的要员啊!好,好!”他呷了一口普洱茶,打了一个有羊油味儿的饱嗝,接着说:“你既然常受中共除朱、毛二人外的第三号人物刘少奇的调遣,那么我就想问一问贵党,对今后的抗战,究竟怎样的进行才能摆脱中国的厄运?” 李大波沉思了一会说: “我只能粗浅地谈一谈个人的认识。我认为,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是日俄战争时的日本,它已经跟世界法西斯的大本营——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和莫索里尼褐衫党的意大利勾结在一起,那么他们就要在一辆战车上跑到底,形成东西方的夹击之势。中国如果还是这个老样子,是绝不能打败疯狂的日本军国主义的。” “那么依你之见呢?” “我以为此次抗战,必须是全民动员,才能进行全面战争。为达到这一点,就必须让蒋介石调转枪口,停止剿共,逼蒋抗日。这样才能动员全民族的力量,攒成一个拳头,打击日本侵略者!” “对的,你的话说的很对,”傅作义喷出一道滚圆的淡蓝色烟圈,又接着说,“对于你,我真有点相见恨晚,现在贵党既委你以新的重任,我也只好放弃向你请教的机会了。” “您太客气了,我实在不敢当。”李大波突然感到将军不再像过去那样把他当做一名部下,这种客气,反倒使他感到有点疏远。 “我已经命令民工,修建一座烈士墓、烈士碑,过些时,将要开盛大的追悼会,你的文笔很好,我想请你代我拟一纸悼词,就放你走,如何?” “将军差遣,定当效命。” 那一夜,他们谈得很晚才散。李大波把傅作义将军送到总部大门,见他坐上那辆老华沙的黑色轿车,替他关上车门,才敬礼离去。 汽车沿着空寂下来、有宵禁军警站岗的马路,就近回到戒备森严的他爱妾的“外家”公馆。 两进院落锁住一片寂静。约有一排挎着盒子枪的战士,警卫着这座住宅。屋里是一片馨香的温暖。萦绕的薰香,筛动着淡淡的灯光。 将近一个月的战斗生涯,那种紧张的心情已经稍有放松,现在才感到真正的疲劳。他坐在书房里,一种说不出是惊愕、还是畏惧的心情,紧紧地啃啮着他那颗劳瘁的心。二夫人满面堆笑迎接他的到来。在整个的战役期间,她为他提心吊胆地祷告着,今晚见他平安归来,自是欣喜异常,她给他亲手捧来一碗银耳小枣汤。他掀开盖碗,吹散飘浮在上边的桂花,慢慢地喝着,心有余悸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真想不到啊,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居然已经渗透到我的身边来啦!……不过,他们倒都是好样的,魏志中骁勇善战,冲锋在前;李涛又足智多谋,尽忠尽责,都够英勇,又都安于职守,这无懈可击。……怪不得传说当年冯玉祥手下就有不少中共人员,……万一我这里有共产党这消息传出去……不怕,阎锡山那里不还有共党跟他一块儿搞过牺盟会吗?…… 哼,共产党也真够利害的了,他的党员真是无孔不入啊! ……” 他独自坐在书房的沙发椅上,带着慑服、钦敬掺着悔艾的复杂心情,自言自语地想了很久,才走进温暖如春的卧室去歇息。 李大波当晚也非常激动。他不知道北方局会派他什么新的任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给魏志中往骑兵师的团部打了电话,把他从酣睡中叫醒,用暗语通知他“回家省亲”。 第二天下午,魏志中提着一个包袱来到军部副官室等李大波的时候,李大波已把追祭烈士的悼词拟好了。 “你等等我,志中,我把稿子交给傅主席,就算交差了,”李大波给他泡了一杯普洱茶,就走出屋门到省政府去,在没有军事行动时,傅主席总是先到那里办公。 省政府里,每个办公室都在收接从各地和国外华侨、留学生发来的慰问电、信件,以及忙着清点和接收全国民众捐来的上百万的物资和现金。有一拨人在计划着拨一部分款项抚恤阵亡烈士家属和负伤官兵,分一批款项购买载重汽车,以补充部队使用。总之,大家都在异常忙碌。 李大波在宽大的主席办公室找到了傅作义将军。他把拟稿装在公文夹里呈上,便准备辞出。 “等等,”傅作义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专门候在门外准备随时支应的公务兵。“去告诉庶务科长,叫他给我送五百银元来。” 公务兵走出,傅将军便请李大波坐下,他打开文件夹,一目十行地审阅悼词。 庶务科长很快走进办公室,把那五箍用大红纸裹成圆筒式的银元放在桌上,“请长官过目。我全都一个个敲过了,没有‘闷板儿’①。” -------- ①指从声音上听出不是真银铸成的假银元。 “好,你放下吧。” 庶务科长出去之后,傅作义从稿子上抬起头,满面带笑地说:“稿子拟的很好,就这样吧。”他向那五封银元呶呶嘴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你和魏团长做盘缠吧,也算对你们这几个月的酬劳。用你的话说,以后有的是大仗可打,只要我们不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已经通知伙房,单给你俩开个小灶,吃饱了再走不晚。” “谢谢长官,后会有期。”他连着行了两个敬礼,然后抱着那五箍银元,走出省主席的办公室。 当夜幕降临时,李大波和魏志中都换了中式长袍的便服,乘上平绥路的火车,离开了他们曾洒过鲜血的这块土地。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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