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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鸣已经不止一次想过退学这件事了。 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这是一位老师对他的评语。可他就是想退学。 上午来上课的讲师精神饱满,滔滔不绝,黑板上画满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志紧张,生怕听漏掉一句。这位女讲师还有一手厉害的招数就是突然提问。如果你走神了,她准会突然说:“李鸣,你回答一下。” 李鸣站起来。 “请你说一下,这道题的十七度三重对位怎么做?” “……” “你没听讲,好马力你说吧。” 于是李鸣站着,等马力结巴着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肃静中,李鸣带着满脸的歉意坐下了。他仔细注意过女讲师的眼睛,她边讲课边不停地注意每个人的表情。一旦出现了走神的人,她无一漏网地会叫你站起来而坐不下去。 有时李鸣真想走走神,可有点儿怕她。所有的讲师教授中,他最怕她。他只有在听她的课和做她布置的习题时才认真点儿。因为他在做习题时时常会想起她那对眼睛。结果,他这门功课学得最扎实。马力也是。他旷所有人的课,可唯独这门课他不敢不来。 自从李鸣打定主意退学后,他索性常躲在宿舍里画画,或者拿上速写本在课堂上画几位先生的面孔。画面孔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面孔都有好多“事情”。画了这位的一二三四,再凭想象填上五六七八。不到几天,每位先生都画遍了,唯独没画上女讲师。然后,他开始画同学。同学的脸远没先生的生动,全那么年轻,光光的,连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来。最后他想出办法,只用单线画一张脸两个鼻孔,就贴在教室学术讨论专栏上,让大家互相猜吧。 马力干的事更没意思,他总是爱把所有买的书籍都登上书号,还认真地画上个马力私人藏书的印章,象学校图书馆一样还附着借书卡。为了这件事,他每天得花上两个钟头,他不停地购买书籍,还打了个书柜,一个写字台,把琴房布置得象过家家。可每次上课他都睡觉,他有这样的本事,拿着讲义好象在读,头一动不动,竟然一会儿就能鼾声大作。 宿舍里夜晚十二点以前是没有人回来的。全在琴房里用功。等十二点过后,大家陆陆续续回到宿舍,就开始了一天最轻松的时间。可马力一到这时早已进入梦乡。他不喜欢熬夜,即使屋里人喊破天,他还是照睡不误。李鸣老觉得会突然睡死掉,所以在十二点钟以后老把他推醒。 “马力!马力!” 马力腾地一下坐起,眼睛还没睁开。李鸣松了口气,扔下他和别人聊天去了。 “今天的题你做完了吗?” “没有。太多了。” “见鬼了,留那么多作业要了咱们老命了。” “又要期中考试了。” “十三门。” “我已经得了腱鞘炎。”同屋的小个子把手一伸,垂下手背,手背上鼓出一个大包。 马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他从不开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别的科目都是“中”。 李鸣跑到王教授那儿请教关于退学问题的头天晚上,突然发生了地震。全宿舍楼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场上。有人穿着裤衩,有人披着毛巾被。女生们躲在一个黑角落里叽叽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见,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们在这里。据说声乐系有两个女生到现在还在宿舍里找合适的衣服,说是死也要个体面。站在操场上的人都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才知道,根本没地震,不知是谁看见窗外红光一闪,就高喊了一声地震,于是大家都跑了出来。 第二天,李鸣就到王教授那儿向他请教是否可以退学。王教授是全院公认的“神经病”,他精通几国语言,搞了几百项发明,涉及十几门学问,一口气兼了无数个部门的职称。他给五线谱多加了一根线,把钢琴键重新排了一次队,把每个音都用开平方证实了。这种发明把所有人都能气疯。李鸣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尽管听不懂他说的话,也还是爱听。 “嗯。” “我不学了。我得承认我不是这份材料。” “嗯。” “就这样,我得退学。” “嗯。” “别人以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以为我不行。” “嗯。” “也许我干别的更合适。” “嗯。” “我去打报告。” “嗯。” 李鸣站起来,王教授也站起来: “你老老实实学习去吧,傻瓜。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 现在唯一的事情就只好是做题。无数道习题,不做也得做。李鸣只做上两分钟,就想去上厕所或者喝水。更多的时候是找旁边235琴房管弦系的女孩站在236琴房门口聊天。边聊天那女孩边让弓子和琴弦发出种种噪音,气得263琴房的石白猛砸钢琴。 和石白,李鸣永远也处不好。一道和声题要做六遍,得出六种结果。他已经把一本“和声学”学了七年,可他的和声用在作曲上听起来象大便干燥。但在课上老师要是讲错了半个字,他都能引经据典地反驳一气。 “不对,老师。在275页上是这样说的……”他站起来说。 这时同班的女生就会咳嗽,打喷嚏。 “我不愿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石白对所有的人说。他不参加任何活动,碰上人家在那儿“撞拐”,他就站在一旁拉小提琴。他学了十五年琴,可还走调。 “你得象个作曲家!”他对小个子说,“作曲家要有风度,比方说吧……” 连个儿都没长全的小个子只能缩缩肩膀从他的眼皮下溜走。要是玩起“撞拐”来,小个子还老占大家上风。 石白对“撞拐”这事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在一首自作的钢琴曲谱旁边注上“这首乐曲表达了人生的最高理想境界。”这结果就是使一个作曲系的女生写了同样长短的一首钢琴曲来描写石白,一连串不均等节奏和不谐和音。这曲子在全系演奏,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它说的是什么。 李鸣住的宿舍是一间房子四个人。屋子里有发的存衣柜、写字台和钢琴,还有马力自己打的家具,弄得宿舍里不能同时站四个人。原来石白和他们一个宿舍,后来石白申请到理论系睡觉去了,因为理论系的人到了夜里两点谈话的内容仍是引经据典。这使他觉得脱了俗。于是指挥系的聂风搬进李鸣宿舍,他以一种与作曲系迥然不同的风度出现在这间屋里,头发烫成蓬松的花卷,衬衣雪白,胸脯笔挺。随着他的到来,女孩子就来了。本来四个人已站不下的屋子,现在要装八个人不止。一到晚上,全宿舍的人自动撤出,供聂风指挥女孩子们的重奏小组用。从此,晚上十二点以后回到宿舍,大家都能闻见女孩子们留下的满屋香气。 隔壁的四个全是作曲系的。戴齐钢琴弹得出众,人长得修长苍白,作品中流露出肖邦的气质,可女孩们爱管他叫“妹妹”。留了大鸟窝式长发的森森,头发永远不肯趴在头上,就象他这个人一样。他不洗衣裳不洗澡,有次钢琴课上把钢琴老师熏得憋气五分钟。那是个和蔼的教授老太太,终于她命令森森脱下衣服,光着膀子离开琴房。一个星期后,管邮件的女生收到一个给森森的包裹,当众让他打开一看,是那件脱给老太太的衬衣,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连扣子也钉上了。有个女生当场说,为这事,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森森一个男人,她也不会理他。森森当场反驳说,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她,他就干脆自杀。 李鸣一人躲在宿舍里,不打算再去琴房了,他宁可睡在被窝里看小说,也不愿到琴房去听满楼道的轰鸣。琴房发出的噪音有时比机器噪音还可怕。即使你躲在宿舍里,它们照样还能传过来,搅得你六神无主。刚入学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用功的大师每天早晨四点起来在操场上吹小号,象起床号似的,害得所有人神经错乱。李鸣甚至有几个星期夜晚即使在梦中仍听见小号声。先是女生打开窗户破口大骂,然后是管弦乐的男生把窗户打开,拿着自己的乐器一齐向楼下操场示威,让全体乐器发出巨大的声响,盖住了那小号。第二天,小号手就不再起床了。可又出现了一个勤奋的钢琴手,他每天早晨五点开始练琴,弹琴和弦连接时从来不解决,老是让旋律在“7”音上停止,搞得人更别扭。终于有位教授(那时教授还没搬进新居,也住在大楼道里)忍不住了,在弹琴人又停止在“7”音上时,他探出脑袋冲着那琴房大吼了一声“1—”,把“7”解决了。所有人的感觉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鸣把不去琴房看成神仙过的日子,他躺在被子里拿着一本小说。 “喂,哥们儿,借琴练练。”森森推开门,大摇大摆走到钢琴那儿,打开琴盖就弹。 “你没琴房?” “没空。我要改主科。” “少出声。” “知道。” 可是森森不仅没少出声,而且他的作品里几乎就没有一个和弦是协和的,一大群不协和和弦发出巨大的音响和强烈的不规律节奏,震得李鸣把头埋在被子里,屁股撅起来冲天,趴了足有半小时,最后终于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行行好吧。” “最后四小节,最后四小节。” “我已经神经错乱了。” “因为我在所有的九和弦上又叠了一个七和弦。” “为什么?” “妈的力度。”森森得意洋洋。他说完就用力地砸他的和弦,一会儿在最高音区,一会儿在最低音区,一会儿在中音区,不停地砸键盘,似乎无止无休了。李鸣看着他的背影,想拿个什么东西照他脑后来一下,他就不会这么吵人了。 “妈的力度。”森森砸出一个和弦,“还不够。我发现有调性的旋律远远不如无调性的张力大。” “你的张力就够大了,我已经变成乌龟了。” 森森看着被子里的李鸣大笑:“你干吗要睡觉?” “我讨厌你们。” “你小子少不谈正业。” “你把十二个音同时按下去非说那是个和弦,那算什么务正?” “我讨厌三和弦。” “可你总不能让所有的人听了你的作品都神经分裂吧?” “我不想,可他们要分裂我也没办法。但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说的那种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风格。”说完他又砸出一串和弦。 李鸣了解森森,他想干什么谁也阻挡不了。不象孟野。孟野的才气不在森森之下,可一天到晚让女朋友缠住不放。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好几天。有几次都是面临考试时失踪的。孟野也长得太出众了点儿,浓密的黑发和卷曲的胡子,脉脉含情的眼睛老给人一种错觉,由此惹得女生们合影时总爱拉上他,被他女朋友发觉免不了要闹个翻天覆地。有一次那姑娘追到学校把孟野大骂了一顿,然后哭着跑到街上,半夜不归,害得作曲系女生全体出动去叫她。她坐在电线杆子底下,扭动着肩膀,死活不肯回去。最后还是李鸣叫马力戴上保卫组的红袖章,走过去问:“同志,你是哪儿的?”她才一下子从地上站起,跟着大家回去了。 “你这讨厌鬼。”李鸣对森森骂道。森森砸完最后一节和弦,晃着肩膀走了。他一开门,从外面传来一声震天的巨响,那是管弦系在排练孟野作品中的一个高潮。 每次作曲系的汇报演出,都能在院里引起不小的骚动。教十个作曲系的主科教授只有两位,一位是大谈风纪问题的贾教授,一位是才思敏捷的金教授。贾教授平时不苟言笑,假如他冲你笑一下,准会把你吓一跳。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讲学。他从不作曲,就象他从不穿新衣服,偶尔作出来的曲调也平庸无奇,就象他即使穿上件新衣服也还是深蓝涤卡中山装一样。但所有人都得承认他的教学能力,循序渐进,严谨有条,无一人可比。但在有些作曲系学生眼里,贾教授除了严谨的教学和埋头研究古典音乐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全力以赴攻击金教授。金教授太不注意“风纪”,一把年纪的人总爱穿灯芯绒猎装,劳动布的工裤,有时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法国香水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课时总爱放一把花生米在讲台上,说几句就往嘴里扔一颗,自从他无意中扔进一颗粉笔头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吃过花生米了。 金教授在讲课时,几乎不会慷慨陈词,老是懒洋洋地弹着钢琴。如果你体会不到他手下的暗示,你就永远也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随便几个音符的动机他都能随意弹成各种风格的作品,但他懒得讲,有时自己一弹起来,就谁也不理了。马力是贾教授的学生,有次破天荒跑到金教授班上听课,结果什么也没听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金教授腾地从琴凳上站起来,冲马力鞠了个躬,笑着说:“祝您健康。”然后又坐下去弹起琴来。从此马力就不爱在贾教授班上听课了。 每次作曲系学生汇报会,实际也是这二位教授的成就较量。自从金教授的学生在一次汇报会上演出了几首无调性的小调后,贾教授大动肝火,随即要给全体作曲系学生讲一次关于文艺要走什么方向的问题。开会的事情是让李鸣去通知的,李鸣本来连学也要退的,更不愿开什么会,于是,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通知,即某日某时团支部与学生会组织游园,请届时参加等等。于是害得贾教授在教室里等了学生一下午,又无法与团支部学生抗争。 为了弥补这次会议,贾教授呼吁全体作曲系教员要开展对学生从生活到学习的一切正统教育,不仅作品分析课绝不能沾二十世纪作品的边儿,连文学作品讲座也取消了卡夫卡。同时,体育课的剑术多加了一套,可能是为了逻辑思维,长跑距离又加了三圈,为了消耗过剩的精力。搞得男生们脸色蜡黄,女生们唉声叹气,系里有名的“懵懂”—因为她能连着睡三天不起床,中间只起来两次吃饭,两次上厕所—自从贾教授的体育运动开展后,躺在床上大叫“我宁可去劳改!” 李鸣先撕了一本作业,然后去找王教授。 “没劲,没劲。”他边说边在纸上画小人。 “你为什么不学学孟野?你听过亨德米特的《宇宙的谐和》吗?” 李鸣走回去把作业本又拼起来了。 孟野这疯子,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可就是不照规章办事。他的作品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法,一种永远渴望超越自身的永不满足的追求。音程的不协和状态连本系的同学都难接受。可金教授还是喜欢他。 “孟野的结构感好,分寸把握好。”金教授对“懵懂”说,“所以他可以这么写,你不行。” “懵懂”正想模仿孟野,也写个现代化作品。 孟野一说起自己的作品来就滔滔不绝,得意非常。长手指挥上挥下,好象他正在指挥一个乐队。有时他的作品让弦乐的音响笔直地穿过人们的思维,然后让铜管象炸弹似地炸开,打击乐象浓烟一样剧烈地滚动。这可以使乐队和听众都手舞足蹈。而李鸣却不考虑乐队和听众对自己作品的看法,他只想着写完了就算解放了。 “这地方和声是不是这样?”圆号手问。 “什么和声?”李鸣在自己谱子上根本找不到圆号手吹的是哪儿,他早走神了,“随你便吧,管它呢。” 于是圆号手和长号手吹的不在一个和弦里,演奏完了,竟有人说李鸣也搞现代派。 “你们把握不住就不要这样写,”金教授说,“孟野的基本功好。” 孟野用手指勾住大提琴的弦,猛然拨出几个单音,然后把弦推进去、拉出来。又用手掌猛拍几下琴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喊叫。森森大叫:“妈的力度!”然后把两只手全按在钢琴键上,李鸣捂着耳朵钻进被窝。 楼道里充满了孟野象狼一样的嚎叫。 宇宙的谐和。疯了。李鸣想。 李鸣觉得董客这人,踏实得叫人难受。可因为孟野和森森太疯,他只好去找董客聊天,但在董客眼里,李鸣也是不正常,他竟然放着现成的大学不愿上。 “请坐,please。”董客彬彬有礼地让李鸣。好象他身后有一张沙发。 李鸣坐在床上。董客端上一小杯咖啡。他这人很讲究,尽管脚臭味经常在教室里散发。咖啡杯是深棕色的,谁也弄不清它到底有多卫生,李鸣闭着眼把咖啡吞下去。 “西方现代化哲学的思维是非客观与主观形式的相交。”董客老爱说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他一张嘴就让人后悔来找他,“和声变体功能对位的转换法则应用于……” 李鸣想站起来,他觉得自己走进一个大骗局里了。 “人生的世故在于自己的演变,不要学那些愚昧的狂人,你必须为自己准备一块海绵,恐怕你老婆也愿意你是个硕士。” 李鸣站起来就走。董客为他打开门:“please。” 关于创作方向问题的会议到底还是开了。贾教授特地请来团支部书记和学生会主席。这个专题讨论会要每星期开一次。这使学生每星期失去一个晚上做习题,所以大多数人都拿着作业来讨论。照例是先让贾教授讲两小时的话,讲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下面的笔在唰唰响,教室的秩序极好。可紧接着团支书作了一个提议,建议开始自由发言,并请贾教授回去休息由他来主持会议。贾教授只好摆摆手,坐到后面墙角处去了。团支书是管弦系的乐队队长,他说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在排练时作曲系男生冲乐队女生挤眼睛的问题。 “这样就会分散她们的注意力,不去看指挥。” 作曲系的男生大来情绪。 “谁呀?” “让我去当指挥不就解决问题了?” “什么?” “你们管弦系女生压根就不想好好给我们排练。” “我的竖琴手说反正是不协和和弦,怎么弹都是对的。她就从来不照谱子弹。” “管弦系的小姐呀,难伺候。” “还要我们怎么样?” “娶过来?” “你?” 贾教授已经坐不住了。 董客突然说了一句: “人生象沉沦的音符永远不知道它的底细与音值。” 大家一齐回头冲他看,但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假如,”董客接着说下去,“三和弦的共振是消失在时空里只引起一个微妙的和弦幻想,假如你松开踏板你就找不到中断的思维与音程延续象生命断裂,假如开平方你得出一系列错误的音程平方根并以主观的形象使平方根无止境地演化,试想序列音乐中的逻辑是否可以把你的生命延续到理性机械化阶段与你日常思维产生抗衡与缓解并产生新的并非高度的高度并且你永远忘却了死亡与生存的逻辑还保持了幻想把思维牢牢困在一个无限与有限的机合中你永远也要追求并弄清你并且弄不清与追不到的还是要追求与弄清……” 贾教授大喊一声:“好了!”他的长手臂向前伸出来,有点儿哆嗦,“你们的讨论就到这儿。”他走到讲台前,眼神变得游移不定。他提出一道思考题:试想二十世纪以来搞现代派作曲的人物有哪个是革命的? 大家谁也没说话。等散了会,森森大声在楼道里唱了一声:“勋—伯—格!”贾教授回头看了一眼。他又喊了一声“勋伯格”然后手舞足蹈地大叫:“I\cannot\remember\everything!I\must\have\been\unonscious\of\the\time……!” “全疯了。”马力嘟喏着。 “干吗他们要缠住创作方式问题争执不休?” “这事还是挺有意思。” “真的?” “全部意义就是拖延时间。” “最好是不想。” “你说到底有什么意思?” “你真想抽烟?” “想戒戒不掉。” “愁什么?写不出教书。” “唉……” “他们干吗要缠住创作方式问题争执不休?” “还不明白?不干这个还干什么?” 戴齐的钢琴确实弹得太好了。他可以不象别人那样,每天必练两小时琴,一学期参加两次钢琴考试。可他并不能因此轻松,即使不练琴,各门功课的作业堆在桌上,好象永远也做不完。他把作业放在左边,做完的放在右边,还没等左边的都到右边去,右边的已经又变成了左边的。为此他经常看聂风带着管弦系女孩子排四重奏,更喜欢把自己写的协奏曲拿去和小提琴手姑娘们协奏一番。他喜欢凑到姑娘堆里,因为在男生那儿他老占不了上风。 “你不灵,小个子,象个小爬虫似的。”他在食堂里和小个子开玩笑。食堂是最开心的地方,男女生凑在一桌上吃饭,是该出风头的时候。小个子一下急了:“有能耐出去!操场上见!”戴齐一下子不作声,低头吃起饭来。 他的气质不适合和男生交往。他苍白、清秀、修长的手指可以和女性的手指媲美,鼻梁挺直,端正的嘴唇说起话来快得象个女人。只要一下课,他必得走到钢琴前弹奏一段什么,假如是弹他自己的作品,肯定会使人赞叹不已,而假如他弹个什么名作,则就会蹦出个女生和他较量。这也是作曲系的女生,外号叫“猫”。因为只要她不愿做习题就象猫一样喵喵叫。“猫”和戴齐的较量是古典音乐和爵士音乐的较量。“猫”把戴齐从琴凳上挤下来,把他刚弹过的曲子改成爵士,一开始弹,“懵懂”就从座位上蹦起来,边跳边笑。只有在听爵士的时候她不想睡觉。 这个班上有三个女生,已经把全班搅得不亦乐乎。为此,后面几届的作曲班就再也没招进女生。主要是贾教授大为头疼。风纪、风化,都被这三个女生搅了。“猫”是个娇滴滴女孩,动不动就能当着所有人咧开嘴大哭,哭起来象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这使老师也拿她没办法。遇到她做不好的习题,她把肩膀一扭,冲老师傻呵呵地咧嘴一笑老师就放她过关了。“懵懂”一天到晚只想睡觉。她能很快弄懂老师讲的,又能很快把它们忘掉,她当天听,就得当天做题,还得当天给老师改,否则过了几天,她就会否认这道题是自己做的。你再告诉她对错都是白搭,她早忘了准则。 一次,“懵懂”去上金教授的个别课。整整两小时,金教授在改她的作品,她一句话没听进去。下了课她走出课堂,冲着等在外面的“猫”说“今天金教授洒了那么多香水”,就回去睡觉了。“猫”夹着谱子走进教室,金教授又埋头修改她的作品,“猫”把头凑过去闻了闻金教授身上的香水,正好教授一抬头,吓得“猫”冲着教授“喵”地一声。“你这里写得好,音响丰满。”金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当然,那是森森帮我写的。”过后“猫”对李鸣说。 第三个女生是女生中的楷模,由此得了个“时间”的封号。她精确非常,每天早晨六点铃声一响,腾地就从床上坐起来,中午和晚上无论那两个人说什么她都能马上入睡。“这家伙简直是机器!”“猫”对“懵懂”说。“嘘!她能听见。”“她早睡着了。”“你们在骂我。”“时间”嘟喏了一声。 她认真做所有课程的笔记,连开一次班会也要掏出本来。没有一本功课她不认真。作曲系的学生通常是同时开十门课,她则是连运动会也要拿个名次。本来这样的女生是不会使贾教授后悔的,但当同时有两个男生追求“时间”,并且“时间”全不拒绝时,贾教授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入学一年后,天下大乱。晚上八点钟,李鸣找“时间”谈话,九点钟董客就挤进来把“时间”叫走了。十点钟“时间”回到琴房开始用功。十一点钟,查夜的保卫组来了,勒令所有人都回宿舍睡觉,只见“猫”蹭地一下从琴房窜出来,咔嗒一声,把琴房锁了。等保卫组走后,又打开锁溜了进去,那里面坐着森森。 至于孟野因为和“懵懂”跳了一场舞,被人拍了照拿回家去,招惹出的麻烦已经使人啼笑皆非。 贾教授几乎对这个班的学生感到绝望。但他不能表示出无能,他得管,可又一点儿办法没有。他既说不出办法,又觉得绝望,这使他的脸变得乌黑。他的衣服穿得更破,到后来两个裤腿已经不一样长了。可还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想出来。 石白对这些人与贾教授无形的对抗又气又恼。他凭直觉认为贾教授是无所不知的圣人。并且他学了七年的和声学,假如在作品中去打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巴哈的赋格他从来没背下来过,即使考核时他也总不得已地照谱子弹,为此被减了很多分。但那是圣经中的圣经,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人家已经干过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干什么新的了,你再干也是白费,也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师,成不了大师你就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只有惭愧,你只有惭愧但不能超过巴哈。石白觉得自己对这些问题理解得比森森孟野透彻得多。争执是无聊的,所谓“创新”也毫无意义。你认为的创新不过是西方玩儿剩下的东西,玩儿剩下的再玩儿就未免太可笑,玩儿没玩儿过的又玩儿不出来,不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会受到方向性抨击。 石白是个心跳本不剧烈但每天去追求剧烈心跳的天才。谁都说他呆,但他对音乐的任何一本理论书都狂热地崇拜。他对音乐的狂热似乎全球无一人可比,他从不迈出琴房去做无意义的聊天,但他每门成绩都勉强得“良+”或“良—”。他既不参加班会也不参加任何活动,更不去无目的地游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场电影,坐在食堂里,他也要神情严肃地和你讨论电影的主题展开、时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员技巧。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但说起来又字字铿锵有力。那股认真劲只能使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乐书,别的什么书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学语言注释。李鸣每次看到他那么苍白消瘦地追求狂热,都禁不住要可怜他。 那次钢琴考试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为背不下巴哈。他大为恼火,问李鸣为什么他得了四分而李鸣不常练琴却能得五分?这问题让“懵懂”帮着解答了。在下一次钢琴考试前,她带着他去逛了四个美术馆,看了十个当代最新画展。第二天他满怀激情与信心走进钢琴考场,结果又得了个四分。为这事,他发誓再不与“懵懂”打交道。 小个子对他的行为大为诧异:“你怎么能这样?”他们那时是在去“采风”的路上,搜集民歌并游览名胜。 “别管我。”石白只是看着自己的游览图,把上面的名胜用笔圈起来,每走到一个地方,不管刮风下雨,掏出照相机就照,甚至连光圈距离都不调。 “难道不是名胜,再好看的风景也不照了?”小个子怒气冲冲,他没带相机,指望着和石白一起照相。 “别废话,你懂个屁。”石白嚓地一声按动快门,然后用笔在游览图的某一个圈上又打了一个对勾。 “你简直是胡闹。”小个子嘟嘟喏喏,“这个人真怪,天下第一白痴。” “你才是白痴,只知道浪费胶卷。” 小个子气得直跺脚。当游艇在一个著名的河上开时,石白根本无兴致和大家说笑。河两边的名胜与讲解员的滔滔不绝,使他无暇顾及天空和脚下,只是抬眼看看岸边,又低头写下讲解员的话,然后匆匆看一眼游览图上的圈,打个对勾。 为此,有个叫莉莉的小提琴手爱上了他。说他从身上能闻到一股神圣的气味。并且据说石白长得有点儿象聂耳,不过可能比聂耳要高十几公分。 莉莉长得象个运动员,肩宽腰细,两腿细长笔直。整天穿着一双回力鞋,没有什么事她不敢干。她常常夜里十二点钟从学院的高围墙上翻下来,偷偷溜回宿舍,或者晚上在阳台上只穿着胸罩短裤练习体操。那个阳台设在女生宿舍与琴房之间,因此总有男生要路过。每当男生走来,她就用浴巾围住身体,只露出个瘦瘦的肩膀和长长的细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到了夏天,她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有时在琴房就索性只穿胸罩和短裤练琴。 她和石白的相识也是从这儿开始的。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中午,莉莉正穿着她的“三点式”练琴,没锁门,门突然被石白推开了。石白和莉莉是一个琴房的,他是来取谱子,结果被吓了一大跳,连忙退了出去。莉莉想他反正不会再回来,就接着拉琴,没想到石白又把门推开,恭敬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飞快地缩回脑袋把门关上。气得莉莉冲着门连踢了两脚,大骂“傻瓜蛋!”。 事后只要一提此事,石白就推推眼睛,连连给她鞠躬。 自从他们成了朋友,莉莉总是说:“陪我出去玩儿玩儿吧。” “我没时间,真的。”石白央求她,“我快考试了。” 石白不愿去陪莉莉,但愿意让莉莉陪着他,可又不许莉莉出声。搞得莉莉觉得很窝囊。有一次,他让莉莉给他试奏他的小提琴曲,莉莉为了让他在视觉上也满意,特意穿着演出服,一身黑色的长裙和高跟鞋来为他试奏。搞得石白只顾看她站在那儿边拉琴边摇头晃脑地自我表现,根本没听清楚自己的作品。石白一肚子气恼,把眼睛捂住。 “为什么不看着我?”莉莉问。 “你为什么要穿这么一身衣服试奏?为什么要穿这么高的鞋子?”石白喊起来。 “这又碍你什么事?” “碍了!碍了!我听不见我的作品!” 莉莉把高跟鞋一甩,就甩到石白眼前的钢琴键上。然后光着脚哭着跑到操场去了。 “跟他吹了!”“懵懂”愤愤不平地看着莉莉,她穿着拖地长裙光着脚站在风里,眼睛都哭肿了。 此后莉莉就把琴房里的所有家当都搬到戴齐的琴房里去了。 又要考试了。贾教授当众公布了考试时间、科目,又是十门。一下课,马力就嘟喏了一句“×”,从此身上老带着一盒清凉油。 所有人桌上的谱子又高出了一尺。每个人的体重都在下降。脸色由白变成青。早晨的出操成了下地狱,连孟野也停止了洗冷水浴。早晨六点钟,“时间”腾地从床上蹦起,跳到地上,飞快地跑到琴房,然后到天黑也没见出来。“猫”一睁眼,先伸手在钢琴上按了一个“A”音,以校正自己的耳朵,然后大声唱视唱练耳的习题。“懵懂”为了让自己醒过来,闭着眼就把录音机打开了,跟着迪斯科的节奏穿好衣服、洗好脸,可却无论如何不能使习题也跟着节奏走。 全校的学生都在准备考试,琴房里一片嘈杂声,气得作曲系的学生骂声乐系是叫驴,是一群只长膘不长脑子的家伙,而声乐系骂作曲系是发育不全的影子。作曲系学生为了躲开噪声,就找了个僻静的大课堂,作为复习基地,一到晚上大家就躲在这儿。可是不知是谁,在这课堂的黑板上贴了个大大的功能圈。T—S—D。这个功能圈大得足以使全体同学恐惧。李鸣想把它撕了,可小个子拦住不让。小个子跳上讲台,告诉大家,牢记功能圈,你就能创作出世界上最最伟大的作品,世界上最最伟大的作品就离不开这个功能圈。结果谁也不敢把它撕下来,只好天天对着它准备考试。 “当然,你们不要把考试看得过分严重,成绩好坏是小事,重要的是你们掌握了没有。你们在复习上要有所偏重,你的体育再好,也进不了体育学院。”贾教授说。 “可是,体育不达标准,要补考,什么时候及格了,才能通过。你永远不及格,就永远要补考。”体育教员说。 “不懂得文艺理论你算什么艺术家?从第一章背到第二十三章。” “四十位哲学家的生平及主要观点与十位自然科学哲学家的主要科学成就及基本哲学思想,这就是我们的考试内容。” “背下所有不规则动词。” “连[上鼓下登]字都不认识,你们还算什么大学生?[有去二横]字当什么讲?” …… 晚上,阳台上又多了几个穿“三点式”的姑娘,都在练剑术和拳术。 “背剑术比背谱子还难。” “难多了。” “我刚发现我是进了体育学院。” “不,是北大文科。” “经济学院。” “气—贯—丹—田。” 阳台下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 “八千米的长跑,跑死他们。”“猫”探头看着下面围着楼绕圈子的男生。 “喂,[有去二横]字是什么意思?”一个男生抬起头冲她喊。 “喵”“猫”尖叫一声把身子缩回去。 “他们太累了。”金教授温和地说。 “可我们作曲系历来就是很累的,否则还叫什么作曲系?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今年根本没有作曲系本科生,就是因为太累。”贾教授骄傲地说。 “那一定要考了?”金教授无可奈何地问。 “一定要考。而且还要严格。”贾教授从眼镜后面盯着金教授。 金教授召集了他的全体学生上大课:“要看你们的真本事了。不要用钢琴,当场写出一首三部结构的作品,关于动机的展开,你们要去多分析诸如肖邦舒曼之类的作品,不要走远了,不要照你们平时的方式写,尤其是你们!”他指指孟野和森森,“至于和声—” “功能圈。”“懵懂”接了一句。 “功能圈?”金教授问。 “功能圈。”“猫”说。 “噢,对,功能圈吧。” 真的考试来了,恐慌也就变成了平静。一声不响的平静。所有的人都懒得多说一句话,低着头匆匆地走路,脑子飞快地转动。 “噢!什么时候完呀?”“猫”在快进考场前伸了个懒腰。 石白赶快捂住耳朵,转过身去。 视唱练耳的考试被一个音乐系的男高音搅了。听写已经考了两小时,和弦都听完了,只剩下最后一条长长的有临时离调的三声部复调,这道题占分最多。这是全体考生最最紧张的时候。可这时,隔壁声乐系教室的门打开了,放出来一个刚考完语文的男高音。他痛痛快快地唱了一句很高很高的“妈—”。这下,作曲系教室里就有好几个人耳朵随着这声“妈”走调了。再也想不起刚才教师在琴上弹的是什么调,再也想不起标准音。甚至有人把这声“妈”也算成了最高声部。 大家希望有哪科教员突然病倒或者是家里着火什么的。结果有个语文教员真让车撞了,但语文考试并没停止,而且换了个更厉害的监考官。为了缓和气氛学校决定拖延考试期,把每科考试的间隔再拉长一点,可这么越拖延,大家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希望考试索性快点来临,哪怕在一天里全考完,全不及格也行。准备复习用的小卡片上写满了各科的复习题,已经背得串了行。“懵懂”在艺术理论考卷上写道:“有:没有。” 小个子手上的腱鞘炎鼓包又大了。他弹琴的时候总让人以为他手背上有个核桃。他一边弹一边吸冷气,一边弹一边骂娘。终于到了钢琴考试那天,他飞快地弹完肖邦的左手练习曲,这曲子正是那只有腱鞘炎的手当主力。弹完以后,他趴在琴上就不起来了。等考官哄他退场时,他一出门就跑到声乐系的视唱练耳考场外,大声唱了一个“妈—”。 李鸣在民族戏曲考场上,刚摇头晃脑地唱完:“李白斗酒……酒中仙……”没等老师点头,他就匆匆跑到操场上,冲着体育老师大叫:“来吧,八千米!”于是气喘吁吁地围着楼绕圈子。体育老师还算好说话,天天拿着跑表和剑等在操场上,任何人只有时间就可随时参加考试。 终于只剩作曲考试一关了。还有一天的时间,可全体作曲系的人都不再去琴房,躺在床上一声不出。只有石白终于跳起来,跑进琴房,砰地关上门,开始分析作品。 “谁能让这整个一天都变成黑夜?”李鸣在被窝里问。 “能”马力爬起来,把一床毯子用钉子钉在窗户上。 “唉呀,天永远不亮就好了。”小个子高兴地叫。 可第二天早晨铃声一响,所有人都迅速跳下床,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跑进琴房,几乎毫无头绪地在那儿分析作品。等考试的铃声一响,“猫”的牙齿已经发出哒哒的颤音。“懵懂”过来把她搂在怀里,贾教授见了很奇怪,“她发烧了吗?”。 “我也发烧了。”“懵懂”的牙也抖起来。 空白的五线纸一拿在手上,李鸣觉得精力集中得全分散了,怎么也不能思考。有张纸上写着五个动机,你可以任意挑一个发展成一首三部结构的作品。他把每一个动机全发展了,可看每一个都不顺眼。他想谨慎行事,可耳朵里全是拥挤的噪音,无论哪个和声都听起来不顺耳。任何一个和弦都可能是错的,谁知道对的标准是什么?他硬着头皮挑了一个动机写下去,写着写着就进了一个混沌的圈套。一个反功能的圈套。他不顾一切地想把功能扭过来,但脑子里却是一团糟。功能圈。功能圈。他想。有人开始抽烟了。他急得直想上厕所。关键在于不知道对错,根本不知道对错。写着写着,他脑袋里开始出现了一个长音,一个总是不变音高,高得不能再高的长音。这长音抹掉了他一系列的构思,他赶也赶不走,抽烟的人越来越多。他把它横着写了八遍,竖着又写了八遍。抽烟的人咳嗽起来。突然他在一瞬间看透了什么他妈的对错。根本无所谓对错,反正你永远也无法让贾教授说对,这样一想,他就心花怒放,浑身轻松,跑到厕所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考试一直进行到晚上八点钟,大家才陆陆续续交了卷。这一天除了上厕所、吃饭,谁也没出考场,更不许把作品带出去,以防用琴校对。好歹算是结束了,尤其是谱面写得漂亮的,看着还很得意。 贾教授站在那儿收谱子。一边收谱子,一边通知要走的人:“明天八点准时还到这儿来。” “干什么?” “再考一次。” 第二天的考试内容是歌曲作曲。“懵懂”一拿到歌词,就失去了全部勇气。那上面写着:“青山绿水小村庄,革命精神大发扬,条条渠水绕山间,金光大道直向前。”并且有好几段。她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民谣还是诗词,到底用大调还是用小调,到底写着民歌还是宣传歌曲或艺术歌曲?而且还要求配上钢琴伴奏,她看着歌词先发了两个小时的呆,然后写了十种方案,全都难听得要了人的命。 “这是什么东西呀?”一直到晚上,她还拿着那十种方案发呆,“这是个什么破东西呀?!” “别叫,怎么啦?”马力走过来。 “这十首歌是谁写的?” “这不是你写的吗?” “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破玩意儿。” “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 “我不可能写出这首歌词。不是我。” “为什么?” “噢,我写不出来,写不出来!” “唉呀,女的就是不行,啧啧。”石白不耐烦地跺着脚。 这时考场上已经没几个人了。连贾教授都困得不得不回去睡觉了。临走时他留下话,不写完不许出这屋子,但时间不限。 “你这首写得挺好,把这儿改成这样就行。”马力看看“懵懂”的谱子。 “为什么?” “告诉你这么改你就这么改。” “为什么?” 已经夜里十点钟了,一股凉意从窗外扑来。“懵懂”向马力要了一根烟。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改?” 她把烟点着,看着那十种方案发呆。石白已经走到钢琴旁弹起来了,苍白的脸显得更瘦削,看上去虚弱不堪。“懵懂”冲他大叫:“别弹琴!别弹琴!” 石白瞪了她一眼。 “懵懂”凑过去看他的谱子,除了歌词,那上面还标着各种石白的文字注解,使谱子看上去象篇带音符的散文:“优美如歌,好象看到一缕青烟从村庄飘起……呵,祖国的山河多么壮丽……如醉如痴、意志坚定地……” “你写作文哪?!”“懵懂”冲他大喊了一句。 石白瞪了她一眼,把耳朵堵上了。 “懵懂”用双手在钢琴上使劲一按。然后又跑到马力那儿叫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改?” “你干脆回去睡觉吧。” “为什么?” 马力把自己的谱子写好了,把兜里的烟全掏出来留给“懵懂”。 “懵懂”并不抽烟,她把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消耗,然后闭着眼睛把十种方案每种抽出一句凑成一首歌,配上钢琴伴奏。那是首哪句和哪句都没关系,横竖全没关系的曲子。她毫不客气地让人声跨了三个八度,精心设计了一个谁弹起来都会痛苦不堪的钢琴伴奏。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她把谱子交给石白,石白还坐在钢琴旁,研究自己的文字注解是否有光彩。然后她把铅笔、橡皮、尺子和余下的谱纸统统从窗户中扔出去了。 这是个空气清新的早晨,阳光已经柔和地照在她那张发青的脸上,她想让自己精神起来,可就是不行。她使劲揉眼睛,按太阳穴,太阳穴两边就象有两个铅砣在夹击她。她觉得满脑子都是那十种方案赶也赶不走,并且随便一凑就又是一首蹩脚的旋律。她只好开始跑步,想把它们甩开。但没跑几步,她就睡着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然后就趴在那儿进入梦乡,直到天又重新黑下来,作曲系课堂里传来放得很响的迪斯科音乐。 作曲系课堂迪斯科放得山响。全体同学都凑在这里庆祝考试结束。森森醉醺醺地凑到李鸣面前,说他最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音响,名字叫“原始张力第四型”。 “原始张力第四型?” “就是把所有可能的有力度的音型都叠在一起,分成四十八个声部,还可以变成复调。”森森说得唾沫星乱飞,比手挥脚,直立的头发直抖。李鸣边喝着啤酒边说:“你行行好,让我把这首迪斯科听完。”“猫”突然跳过来,抓住森森的后脖领子,把他抓到跳舞的行列里去了。 “这算什么音乐?这算什么音乐?”小个子有点儿坐立不安。 “你说的是森森还是迪斯科?” 小个子没回答,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森森象个原始人一样扭动着身躯。孟野边跳边找机会倒立。他们谁也不跟着拍子,有时比拍子快,有时慢,有时让脚步老和音乐差半拍。他们疯狂地扭动旁若无人,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突然,“懵懂”在他俩中间出现了,她一出现,全场都喝起彩来,因为她把自己打扮得象个非洲土著,精确地踏着节奏,使三人的舞姿一下就溶成一体了。 “嘿!”聂风和管弦系的男生女生突然闯进来。“乌拉!”作曲系的人眼睛一亮。管弦系的女孩子一个个光彩夺目,每人手里还拿着一份作曲系写的谱子。“你们的谱子太难啦。”“我再也不拉了。”“真见鬼了。”“可是真带劲!”她们把谱子纷纷扔在地上,然后她们围着它们跳起舞来。管弦系的男生拿着铜管,聂风手一挥,突然,一个震天动地的和弦使全屋的人都痛苦不堪。当这声音结束时,长号手抱歉地对森森说:“对不起,我们没吹出你要的力度来。”“猫”跳过来,冲着森森喊道:“你写的东西都象臭狗屎!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讨厌的音响,简直讨厌透了!要是你变成一把琴弦,我一定把它折断!”森森边跳边说:“何必,何必!”然后冲着地上的谱子哈哈大笑。孟野正躺在地上,把谱子往自己的身上盖。 小个子还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鸣提醒他。 “你最好别管我。” “你这个糊涂虫。” “你这个懒虫。” “好,你喝吧。”李鸣又给他拿来一瓶啤酒。 孟野自从躺在谱子下面后再没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谁要是翻动一下谱纸,他就会骂一声:“滚,臭猪!”于是谁也不理他了。他闭起眼睛听着震天响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尘土都踢起来了,楼板也随着节奏抖动。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必须去看看女朋友了。 她比他大两岁,是个神经质并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许是由于这种特殊的素质,她擅长文学写作,在一所文科大学里上学。不知是他们谁更崇拜谁,使他俩一见如故,然后就发誓“白头到老”。她喜欢戏剧性,什么事都想追求戏剧化。比如她看了部爱情片,在电影院哭一场还不够,出电影院门后还要耸着肩模仿片里的女主角走路,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气氛里。那时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话,保你背过气去。 “你饿吗?”孟野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肩膀一耸,眉毛挑起来,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里背总谱。 假如在孟野的音乐会上,她必得四处周旋,出人头地,象收入场券的招待员一样忙个不停。假如在同学聚会时,她必得满口成语地滔滔不绝,使作曲系的学生深恨自己没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睁着眼睛,不会使眼睛也随着肌肉抽动而小下来。假如她坐着,只要不是在上课,她必得把两腿扭向一边,使身体侧卧倾斜,显出线条来。 总之,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是个女才子。能从诗经一直背到郭沫若,而且还在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轻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了照,和那么一个头脑简单的东西。 “你爱她?” “不。” “你爱她。” “没有。” “你爱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轻薄,你爱她你不承认,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进马桶里冲了。 她喜欢用剪子这个工具,它可以把任何东西在一会儿时间就毁掉。自己看不上的手稿、男性的情书、新做的连衣裙、还没冲出来的胶卷……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着用亮闪闪剪子咔嚓咔嚓地破坏这一切时,孟野就想晕过去。剪着剪着,她已经从气愤变成一种专心致志的工作,最后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起来了。孟野一想到说不定哪天他也会出现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这样,一想到剪他时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他真想晕过去。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欧鹭。”那次他俩一起旅游,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着远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她又看看孟野,孟野仍望着远处。“我们结婚吧。”她冲着孟野的耳朵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孟野好象吓了一跳。 “你真没听见?” “真没听见。”孟野一脸诚实。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在下部作品里我得抛弃那种手法。” “呵?你原来在想这些?你原来爱音乐胜于爱我,我恨你的音乐!恨你的音乐!”她用手撕着书包。 又有人在揭谱纸。 “孟野在想那位—文学家?” “音乐,音乐,再大点儿声。” “这音乐永远也不要停。” “音乐—音乐—音乐—” “再喝吧。” “音乐—音乐—音乐—” “干杯!” “音乐—音乐—音乐—” 自从李鸣躲进宿舍不打算再去琴房,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其中最大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生了病,病症之一是身体太健康,神经太健全。这使他只能躲在宿舍里躺着。在宿舍里没人会使他想起他的神经太健全,没人会使他想起乐谱与疯狂的竞争,没人会使他想起关于有调性与无调性、三和弦与空五度的争执。在宿舍他可以什么都忘掉,忘掉功能的走向,忘掉作品分析时的错误,忘掉乐器配置法,忘掉九度三重对位引起的神经错乱。什么都忘掉了,可就是忘不了马力。马力在那次考试后,回家探亲让塌方的窑洞给砸死了。 “小力子!”他娘一定这么叫。 “我的儿!”他爹一定哭得象个稻草人。可是他什么也不会听见,早就变成一团血肉,甚至直接就变成了一堆黄土。马力,马力,一声不吭,站在那儿象个黑塔的马力,可就是不爱吭声,象个空五度在一个极沉闷的音区撞了一下就再没发展下去。他的床和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儿,似乎生怕人把他忘掉。没人来搬它们,这样李鸣就只有想着马力。想马力不用考虑和声,不用考虑结构,你可以无休无止地想下去,没人会说你对错,说你该不该终止。这比去教室面对那个大功能圈要好受得多。 功能圈已经被人正式用镜框挂在了墙上,挂在黑板的正上方。功能圈是在一块雪白的的确良上画的。用黑漆涂的TSD三个大的符号上又涂了一层金粉。每个字有人头大小。正上方是T,左面是D,右面是S。这三个符号用一个极圆的圆圈连起来,金粉在阳光下晃人眼睛。镜框是黑色的,玻璃被小个子擦得锃亮,能把全班人在上课时的动作都反映下来,结果全班人都不敢抬头看它,也不敢在课上轻举妄动。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敢冲它翻翻眼睛。 “我觉得有一天它得活过来。”戴齐飞快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转到钢琴系去了。” “行了,小个子,你有劲头不如给贾教授洗衣服。” 当时小个子正站在讲台桌上卖劲地用一块棉纸在镜框上擦,边擦边呵气。自从马力死后,他就和这个镜框交上朋友了。 “它不妨碍你们任何人,”他眯起一只眼,踮起脚,歪着头观看那玻璃。 “它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得多了。你们这些俗人懂个屁。” “懵懂”把嘴里的口香糖用手指一下弹到镜框玻璃上,小个子吓了一跳。 “谁干的?” “孟野。” 小个子回头看看。 “‘懵懂’,你别老把罪过往孟野身上栽,什么事情都会有报应。” “狗屁。”“懵懂”又往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 “别装疯卖傻了,你他妈给我下来。”李鸣冲小个子说,“你去擦宿舍的玻璃吧。” 李鸣是宿舍长,管着小个子。小个子只好从讲台桌上跳下来。 “我看擦擦功能圈比擦玻璃有价值,人生所负原则众多,生命的代价在于注意事项的严密周到。”董客突然慢慢地说。 没注意到的原则太多了,李鸣要是仔细想起来就会糊涂。作和声题时你想着三十个和弦,等作曲时你就得想着三百个。你从第一个音开始唱起,中途转了八次调,到了最后一个音,你已经走调得一塌糊涂,你必定没脸再活下去。还有那首长得不能再长的二胡曲,没完没了的发展,象胡思乱想一样让背的人摸不着头脑,可你还得背,还得硬说它写作有规律。再没规律的东西教授也能说它有规律,只要他们认为是好的。如果他们知道李鸣是怎么想马力的,如果他们认为李鸣那些关于马力的想法有发表价值,他们也一定能划出结构来。小个子继承了马力的事业,不仅把自己的书全盖上了图章写上书号,填上借书卡,而且把一生被注意的准则都写在一张张卡片上。 “你应该背背常用食品营养表。”李鸣告诉他。 “为什么?” “我担心你这些准则过几天都得变。” 李鸣确实担心这些准则要变。所以他想永远这么躺着,哪怕躺到毕业,躺到老,躺到死。他可以这么舒服地躺着,不管门外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森森与贾教授的争执,不管孟野与女友的纠纷。他不理解小个子怎么不能分辨出那些准则从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走了样,反复出现后已经面目全非,也许到最后出现时,到了大家都不需要它们时,它们才可能回到本来面目。但是他又担心他们永远不会需要它们。 一天,“懵懂”一进钢琴课教室,就抱怨说手疼。 “你要这样用力度。”教钢琴的教授老太太挥手就打了她一拳,她身子一晃倒在钢琴上,撞得钢琴轰轰响。 “我知道要这样。”她冲老太太比划着。 “你不知道,要这样。”老太太打了她一拳,“而不是这样。”又打了她一拳,“假如你不是这样而是这样,”她又打了她一拳,“你就手疼”。 “懵懂”坐下弹起来,“可是我还手疼。” “你的手指简直象面条。你要象打篮球那样跑呀跑呀,跑呀跑呀,然后三步上篮儿,瞧,就这样,”老太太飞快地在键盘上弹奏,“到了这儿,你就要这样用力,就象打人一拳,不是这样打,而是这样打。”她转过身又打了她一拳,“懂了吗?” “懂了,是这样打。”“懵懂”打了老太太一拳。 “对,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弹了。” “干吗非要练琴呢?”晚上“懵懂”委屈地问“时间”。 “作曲家嘛。” “干吗不能拿跑步代替练琴?” “作曲家嘛。” “干吗不能拿跑步代替作曲?” “嗯?”“时间”正埋头抄一份总谱。 “好。”“懵懂”一下把录音机打开,震天的摇滚乐突然充满宿舍。“时间”的动作一下变得有节奏起来。她边抄边有节奏地点着头,抄错了,就有节奏地用刀片刮着谱纸,又在一个强拍上吹去了纸屑。这一切使“懵懂”高兴得发狂,在纸上画满了跳舞的小猫,把这种纸贴了一墙。突然,她把灯关掉,头发披散开,用手电灯打亮自己的下巴,冲着门口,一动不动。这时“猫”夹着谱子一推门,看见这情景,“喵”地一声撒腿就跑。“懵懂”追出去:“回来,不吓你了。”“我晚上会作恶梦的。”她还是跑个不停,上身不动,跑得飞快。眼看她一拐弯就进了森森的琴房。 “懵懂”没办法,只好转身推开孟野琴房的门。孟野正匆匆把谱子拿到钢琴上,可是钢琴处的光线太暗。钢琴上有一个小台灯,孟野想拉开台灯,才发觉没插插销。他想插插销,才发觉插座板在写字台上,正插着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他想拉过插销板,才发觉写字台的台灯电线太短。他只好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拔了,把插座板从写字台拉到钢琴上,插上钢琴上的台灯插销,开始在钢琴上弹刚才的总谱。“懵懂”凑过去,看着总谱,一会儿模仿小号一会儿模仿小提琴地乱唱,唱着唱着,她突然大叫:“绝了!绝了!”然后大声模仿乐队的效果,孟野也越弹越兴奋,手上弹着嘴里还唱着另一声部,“懵懂”手舞足蹈起来。 “轰!”音乐突然停止了。孟野匆匆又把钢琴上的台灯插销拔掉,拔插座板拉到写字台上,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插上,开始继续写谱子。 “懵懂”双手在钢琴上一砸:“你懂礼貌不懂?” 孟野连忙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拔了,把插座板拉到钢琴上,把钢琴上的台灯插销插上。他坐在钢琴旁,斜眼看着“懵懂”:“你真讨厌。” 她笑起来。 “你真讨厌透了。” 她笑得更厉害。 “真讨厌讨厌讨厌透了。” “懵懂”笑得脸直抽筋,她用手揉着脸:“哎哟—哎哟—” “你笑什么?” “谢谢你夸我。哎哟—哎哟—噢—” “我说你讨厌。” “你说我可爱。” “你是个混蛋。” “我没说嫁给你。” “我想让你现在马上出去。” “我没时间留在这儿。” “我想让你留在这儿。” “试试看吧。” 等“懵懂”回到宿舍,“猫”正冲着墙上所有的猫跳舞。 贾教授是个不屈不挠,刻苦不倦的人。因为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地研究音乐,而几乎无一创新,他尤为恨那些自命不凡没完没了地搞创新的家伙。因为他在四十岁时才找到了一个年青的妻子,他尤为恨那些二十岁就开始谈恋爱的“小流氓”。他表面上很学究气,是个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学者,内心却常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小事或流言蜚语气得发抖,因此他活得很紧张,心情老是烦躁。在他看来,金教授什么都不懂,只会作曲,是个肤浅的家伙,而无论国内国外的作曲家会议又老是邀请金教授,这更是肤浅之举。当二十世纪的作曲技术冲击着古典音乐时,他正年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有人告诉他,那些鬼东西不屑一故。他在自己的金字塔中研究了大半生,毫不怀疑任何与他不同的研究都是堕落。他庆幸没人否定过他,没有人战胜过他,没有人对他提出过疑问,即使是金教授也没有对他形成巨大的威胁。但,老了,突然蹦出这么几个学生,他们偏偏要在课堂上提出无数的问题来使你措手不及,他们偏偏要违反几百年的古老常规,而去研究那些早已过时并被否定甚至遭唾弃的二十世纪现代技法,这使他不仅担心自己的金字塔,而且担心全国、全世界都必堕落无疑了。当在某国举行的国际青年作曲家比赛的通知送到他手上时,他皱起眉头,心事重重地找金教授商量。 “你有什么具体想法?”他指着通知。 “主要看学生们,让他们自愿报名参加,由我们把关把最好的作品送出去。” “什么算是最好的作品呢?” “当然从各方面来看。” “难道那些鬼哭狼嚎,歇斯底里,毫无美学可言的东西也可以参加评选吗?” “歇斯底里这词不能乱用,那是妇科病的专用词。” “为什么不能搞一些美好的作品,比如有着明确的旋律线,严格的声部进行,完整的曲式构思,充分显示我们教学的成就?要么,就鼓励他们学习柏辽兹,写出充满激情的作品来,但决不许学现代派。” “柏辽兹?好吧,让他们写出十一部柏辽兹的交响乐来。这也不愧为壮举了。” “你对柏辽兹有意见?” “没有。” “你真的认为要随他们的意写。” “嗯。” “你能对音乐的前途负责吗?” “要么放弃比赛,要么让世界知道他们。” “你能对音乐的前途负责吗?” “嗯。” “无聊。”贾教授站起身来要走,“你不知道你的想法有多无聊。” 比赛的事情在班会上正式公布。贾教授一字一板地公布了比赛日期、程序、要求等等。全班人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肯眨一下。等最后一个字从贾教授嘴里吐出来,课堂了轰地一下象放出一窝苍蝇。石白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手捧住下巴开始沉思。戴齐看着他,叫了一声“喝?”然后噗哧笑出声来。石白没理他,仍在那儿沉思,腿也有节奏地抖着,森森和孟野越说声音越大,突然发出一声大笑。李鸣“嘘”地一声,使全场安静了一秒钟。当发现“嘘”者是李鸣,孟野就反过来“嘘”他。 “嘘—”李鸣也不让步。 “嘘—”戴齐跟着起哄。 “嘘—”“猫”和“懵懂”也加入进来。 “啧啧啧啧啧啧啧”“时间”无可奈何地冲着他们。 石白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瞪了所有人一眼。这一拍把贾教授倒吓了一跳,贾教授气哼哼地瞪着石白,又看着其他人。这一拍倒使全场安静下来。贾教授从这种现象中更证实了他以前的想法:这帮人是干不出好事来的,他们是一批无可就药的人。 “怎么回事?”他瞪着石白,石白吓得端坐不动。 “你们使我很失望,很痛心,你们太没教养,你们平时的作品就证实了这点。你们分不清好坏,你们不知道准则,你们没长脑子,你们无知无识,你们……”贾教授把一肚子怒气撒出来一半,咽下去一半,接着讲参加比赛的重要意义以及他个人所希望大家遵守的法则。 “出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围在系办公室门口向里观望。马力的母亲坐在办公桌旁不停地抹眼泪,马力的父亲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坐立不安地咳嗽。小个子两眼肿得象烂桃似地从人群中挤出办公室。他径直走到教室,爬上讲台,把功能圈擦了又擦。在宿舍里,马力的铺盖已经捆好只等着人来扛走了。李鸣用锤子叮叮当当地把马力的书箱钉死,他敲进最后一个钉子时松了口气,才突然意识到马力确实不在了。 董客推门进来:“我打扰吗?” “不。”李鸣让他坐,“我不明白,你搞的是什么名堂?” “你是指什么?” “你要参加比赛的作品。” “命运命运。” “怎么?” “我准备给贾教授的是一部古典作品,而请金教授过目的是序列音乐,评委主席喜欢印象派我已经准备好了,全部乐队的大抒情我在一部浪漫派的作品中已经充分发挥了。” “哪部是你的个人特点?” “个人特点一文不值。” “你要的是什么?” “获奖。” “可决定发奖的不在这儿。” “但决定谁去参加比赛的在这儿。” “你想把你的所有风格的作品都送出去?” “可能。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感兴趣。看马力这个书箱多大。” “获了奖你就获得了一切,哪怕人生充满重压……。” “别说了,我不感兴趣。” “其实那不是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半儿。”董客有点儿尴尬。 李鸣没有理他,继续在箱子上涂上马力的名字。 董客的各种风格作品在全院到处排练,充满了各个角落,已经成为作曲系的众矢之的。因为管弦系的骨干都被他拉走,私下签了“合同”,要保证他的作品排练时间之余才能给别人排练。大家不明白他是用了什么诀窍使乐队对他心悦诚服。他还教会乐队首席一套话:“古希腊柏拉图的美学在当今的作品中得到反映的为数甚少,我们在追求各种形式的至善至美。” 这套话专用在有人来阻止他们无休无止地排练董客作品的时候。比如有一次石白抱着自己的总谱和分谱,前脚刚跨进排练厅,嘴还没来得及张开,乐队首席已经把这套话大声说了三遍。弄得石白不知是该把自己的谱子扔了还是也给董客充当一名小提琴手更合适。 可是有一次“时间”把自己的谱子拿给乐队时,首席刚要说那套话,被“时间”一声冷笑给压回去了:“这么搞太庸俗了吧?再说这些作品……啧啧啧。” 董客一夜未眠,连夜又写了一部新的。这是一部混合了各种风格的作品,让所有的人在短短十五分钟里就能够跨越几个时代体验各种人的情绪。这部作品一拿给乐队,就把乐队整得满脸鼻子眼睛乱爬。 “你难道不知道你要参加的是国际比赛而不是大杂烩?你为什么不看看别人怎么写作?你为什么拿乐队试奏当儿戏?”“时间”问。 “别人?他们太固执而不知所云。是国际比赛我知道。但你不知道谁会买下这些作品谁是这些作品的主人谁会拥有比你更大的权力来掌握这些作品的命运我不知道你更不知道你知道吗?” “你真是俗气得不可救药。”“时间”看也不看他一眼。 董客突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那天天气闷热,他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汗污,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很快就充满了泪水,又很快变成汗水滴下来。他直盯盯地望着“时间”:“你看看,看看吧,看看它们!”他把一叠叠总谱扔到地上,“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夜晚,我是在玩儿吗?难道它们一钱不值?全是破烂?全是小市民、商人的玩意儿?不值得他们演奏?这儿,全是艺术艺术!全是高尚的心灵!全是超脱尘世包含无限的音响!从没有人去演奏、欣赏,甚至是指责它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声音。你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不知道,没把握,这能怪我吗?” 总谱堆在地上,多得令人吃惊。却没人知道它们,的的确确没有人知道它们。“我也有很多总谱我不知道声响。”“时间”跪下来把它们捡起来。 “谁让你们写那么难的作品?活该!”圆号手边吃饭边说。那时大家凑在食堂里。 “演奏起来吃力不讨好。”一个乐队队员插话。 “我的手拉得快抽筋了,可台下的人象木瓜一样坐着。”莉莉说。 “台下的人百分之八十是傻瓜蛋,你别理他们,他们是要让广播员给解说完了才会恍然大悟的那种人。”聂风手一挥。 “可你不觉得演奏作曲系的作品不如演奏贝多芬?贝多芬有唱片供参考,可他们的作品你根本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等你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台下的人却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乐队首席说。 “我愿意演奏新作品。其实世界名曲指挥好更不容易。不过,看着台下坐满了白痴一样的脸可真不舒服。”这时候,食堂里的立体声音箱中播放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聂风情不自禁地动起来:“象这种通俗易懂的东西,来得多轻松。”他的手臂轻轻划动着。 为此,董客采取了最科学的方法,就是连一分钟也不让乐队停止给他的作品排练。他从家里要来一笔钱,每顿饭都请乐队大吃一顿,还用火车托运来一筐筐新鲜水果,买了桔子汁、糖果、糕点,使乐队在排练中提神。这样乐队只好把别人的作品搁在一边来给董客排练。 “你真是疯了,何苦这么破费?” 董客不理别人的劝说,最后把自己的录音机和手表全卖了。 “你太缺德了,这样别人也得学你的样子。” 董客毫不理解。乐队的人疯狂地给他排练,各种风格的作品搞得他们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排完一遍,大家刚想停下来喘喘气,就听董客说:“不行,重来。”“重来?”“你们根本没拉出音乐的本质。”首席无可奈何地架起弓子:“本质是什么?”“本质,本质。比如这首贯穿理性的序列作品是哲学思维的根结。哲学是什么?大地是什么?人类是什么?”首席被问得毛骨悚然。决不敢再问下去。 自从董客开创了这种自费排练的方法,作曲系人人效仿。这样一来,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委托商店就开始买卖兴隆了。 李鸣让董客和他一起把马力的箱子抬到桌子上,然后他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 “你干吗老在被子里思索?是在追求孤独?”董客自作聪明地问。 “我不愿意去琴房。” “超脱?” “我累。”李鸣把身子往被子里又拱了拱。 “如果我再写一部关于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你看如何?” “为什么?” “给马力。” “马力不需要。” “为什么?” “马力真的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他真的让窑洞塌方压死了?” 李鸣没说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为什么不写个交响诗纪念他?” “你饶了他吧,他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什么死亡与永恒,对马力有什么用?如果有用,你为什么不写一部关于你自己的音乐是如何包罗万象,如何至高无上的交响诗来让全世界知道呢?” “我想写,可是没用,没用。” “不过你别灰心,还是能有用。” “真的马力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比赛的事情公布后,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对自己最近追求的和声效果不太满意,但又没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难以容忍自己的音响。 他除了音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包括自己的饮食起居。如果说他留长发,那是他忘记了剃头。常常忘记吃饭,又使他两腮消瘦。他衣冠不整,但举止洒脱。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明朗开阔的额头与他整个五官构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他唯一遗憾自己的就是手指短了点儿。 这是个遗传学上的错误。他是个天才的大音乐家。却长着十根短手指。他知道这无法补救,因此常常看着“猫”的修长而秀丽的手指在钢琴上流动出神。但更多的出神是因为钢琴上滚动出来那些谐和美妙的音响使他越来越纯粹地感到他自身需要的不是这种音响。他需要的是比这更遥远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响。他在探索这种音响。他挖掘了所有现代流派现代作品,但写出来的只是那些流派的翻版。 这种探索不断折磨他。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从协和到不协和,从不协和又返回协和,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贝多芬,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竖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着顽固与年岁,罩住了所有后来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长地哼着一首古老简单的调子。森森问孟野:“你感到没感到这里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过来,深深地拉动琴弓,这首古老简单的曲调骤然变得无比哀伤。森森觉得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双弦拉出几个刺耳的和弦,又拉出一连串民间打击乐的节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体验那种原始的生存与神秘。他明显地感到他与孟野有一种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更重视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于一种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个魔影一样老是和大地纠缠不清。尽管他让心灵高高地趴在天上,可还是老和大地无限悲哀地纠缠不清。而森森想表现的是人。是人的什么?他其实说不清,也许是哪块肌肉的抽动? 他喜欢“猫”。“猫”能把他从那种浑浊的探索中拉出来,使他得到片刻的休息。“猫”手底下能生出各种动听简单的音乐,听到这种音乐他甚至想放弃任何探索。世界上有那么简单动人的声音,要那些艰涩难懂的音响干什么用?就象这个不爱动脑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弹着小品,单纯、年轻,修长的手指使他相形见绌。他坐在这儿彻头彻尾是个动荡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爱她。可是他又真想爱。 就在森森为自己的种种追求苦恼时,小个子有一天突然对他说:“我求你别摘那个功能圈。” “为什么?”森森觉得离奇古怪。 “因为我要走了。” “我并没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儿?” “出国。” “干什么去?” “去找找看。我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呢?” 小个子低下头,由于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干了好多家务的主妇一样粗糙。森森突然感到这种举动有种神圣的所在。他开始尊重小个子了。 “你一个人走吗?” “嗯。” “谁照顾你?” “走到哪儿都会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么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个子坦白地说。 小个子对他说的这些使他又感到一种震动。他更觉得有许多事情得做,尽管贝多芬矗立在这儿。也许贝多芬压根没见过用方块表达文字的人。音乐的上帝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真正属于他的音响在哪儿?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个子抠着泡白了的手指对他说的话:“去找找看。” 戴齐把自己关进琴房已经三天了。他想酝酿一个充满他内心渴望的作品,但始终写了上句没了下句,每想一个音符都象抠肠扒肚一样吃力。他想得多写得少。直到崇拜他的莉莉听得连连打哈欠,他才深深感到歉意。他从没见过这么忠实的听众。 莉莉自从到戴齐琴房之后,经常和戴齐合作协奏曲。她相信戴齐完全有才能写出世界第一流的优美作品,有时她听着戴齐的钢琴小品就感到象浸在纯净的空气和水中一样。但自从戴齐想投入比赛后,戴齐却什么象样的句子都没写出来。莉莉天天坐在那里听,失望之余又觉得筋疲力尽。但她仍旧坚持坐在那里,在戴齐需要时就拿起提琴。她替戴齐买饭打水,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戴齐还是老重复着一个很美的乐句。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进行下去?”莉莉奇怪地问。 “进行不下去。”戴齐哭丧着脸,又弹了一遍这个乐句。 “我已经可以倒着唱它了。”莉莉疲倦地打个哈欠。 戴齐把这句倒着弹了一遍。然后茫然地在琴键上摸索。 “真奇怪。”莉莉坐在椅子上伸直长腿,“怎么这么难?” “我已经死了。” “什么?” “我已经死了。”戴齐指指脑袋,“全僵死了。不能动了。” “你是不是觉得冷?”莉莉摸摸戴齐的头。 “可能吧,反正在作曲史上这个人已经没了。” “你这是神经失常,你的头是温的,”莉莉使劲摇着戴齐的脑袋,“你别装蒜了,你必须写出第二句来。” 戴齐在琴上又倒着弹了一遍那个乐句:“这就是第二句。” “扯淡!”莉莉大叫一声。 戴齐哀伤地弹起一首德彪西的曲子。聂风推门而入。 “怎么样?进展如何?肖邦。”聂风一进门就带来一股活力。 戴齐摇摇头,接着弹他的德彪西。 “他说他已经死了。”莉莉说。 “我看他真死了。”聂风的手在琴上给戴齐捣乱,“你要是真死了,我会想你的,不过你死了我还挺高兴的。” 戴齐仍旧弹他的德彪西。 “你得相信你自己,肖邦。”聂风大声说。 戴齐全力以赴弹那串儿固定低音。 “我给你指挥,保你满意。”聂风冲着戴齐耳朵喊。 戴齐的手指飞快地在琴键上滚动,吵得莉莉心烦意乱。“别弹了!别弹了!你这个神经病!”她大叫。 两只手全飞快地弹奏琴键,象一群苍蝇一样讨厌。莉莉捂住耳朵。但很快她就松开手,仔细去倾听,那滚动出来的旋律注入了戴齐的灵魂。戴齐的全身充满了活力,他手上飞快地弹奏,脚下飞快地换着踏板,这些动作加上那些穿透一切的音响,使他从头到脚都仿佛浸透了透明的音符。 “我去钢琴系。”戴齐轻轻弹下最后一组和弦。 戴齐真的去了钢琴系。他的演奏即使在钢琴系也出类拔萃,因为他全身充满了乐感。在舞台上,他端坐在三角钢琴前,灯光打出他的脸侧部的秀美轮廓,他的手无论是表现力与外型都令人惊叹。“简直就是肖邦。”大家说得戴齐也觉得自己是肖邦再世。 “你算个什么?”莉莉问。 戴齐从三角钢琴前抬起头。他们正在排练,莉莉指着空旷黑暗的观众席:“你真想让他们觉得你是肖邦?” 戴齐得意地看了一眼台下。 “其实你狗屁都不是。” “谁说的?” “我说的。你不是钢琴王子。” “那是什么?” “一个逃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逃犯。”莉莉笑起来:“人家都说你们作曲系全是神经混乱。” “我现在不是了。” “更是。” “为什么?” “你应该继续来你的神经混乱,因为你本来就是。” “我不愿意。” “所以你更是神经混乱,是个胆小的神经混乱。”莉莉用弓子拉出一声怪叫。 “噢,你别管我的事!”戴齐把耳朵堵上。 小个子擦功能圈比以前次数多了十倍,另外还拼命打扫宿舍和马力的床铺。马力的铺盖卷还没有被拿走,他就把它们又打开铺好了。他把马力的床完全照老样子铺来铺去,甚至在睡觉前还要帮马力铺好被窝,起床后再把它们叠起来。他把宿舍的窗户擦得几乎象没玻璃一样,把地板擦得象打了一层蜡。然后在上面又垫上一层报纸,生怕别人的鞋印会把它们踩脏。这使李鸣烦得不得了,因为地板反而显得更脏更乱。李鸣好不容易劝小个子把报纸取消了,可这样一来,小个子就不停地擦地板。害得李鸣连脚都不敢沾地,也就更不愿起床了。 “来,吃块糖吧。”小个子把巧克力糖盒端到李鸣面前,笑看着李鸣。李鸣看着小个子。伸手取了一块巧克力。 “你别,”他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别再擦地板了。” “我想擦。”小个子固执地说。 “你每天擦五十次地板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这儿。”小个子咽下一块糖,“你不是宿舍长吗?你不愿意让宿舍是最干净的?” “可我没法下地。” “反正你也不需要下地。” “可我要上厕所。” “你买把夜壶就行了。”小个子狡猾地笑着。 “你这个小混蛋。”李鸣探出身子揪住他脖领,“你真是个混蛋。” “这儿离厕所太近。如果擦不干净地板,屋子里就老有一股厕所味儿,你不觉得?”小个子认真地说,“我想把这一块地板擦成新的,就不会有厕所味儿了。还有门、窗,如果我把它们擦得永远再沾不上灰就好了。那你们住在这儿多安逸。” “你不是也住在这儿?” “我?我住不长了。”小个子神秘地看着马力的床,“我要走了。” 李鸣吃惊地看着小个子:“你去哪儿?” “我要出国了。”小个子小声说。 “出国留学?” “嗯。可也说不定。” “那你要离开我们了?” “嗯。我不太愿意。可是你瞧,马力老也不回来,该不该去找找?”小个子笑起来。 “你别胡说了。出国是好事。” “怎么见得?” “当然是好事。”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老擦功能圈吗?” “你说吧。” “哼!”小个子眯起眼睛看着马力的床一笑,进入一种自我状态。 李鸣知道他不会说什么,也就不再问了。李鸣看着宿舍的玻璃窗、地板、马力的床铺。连书桌和椅子、钢琴都是小个子擦干净的。好象他感兴趣的只有擦洗东西。也许他出国后就不再擦洗什么了。也许他还会长高、长胖、长成男人模样。 “你猜我想什么?”小个子问李鸣。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擦功能圈。” “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可是我爱那个镜框。” “你可以把它带走。” “不,我带不走。你不知道,我带不走,也许还会再带回一个来。”小个子笑起来。 “我希望你带回一个姑娘而不是一个功能圈。” “谁知道呢?”小个子笑着。 小个子临走时,在桌子上留下张纸条,没让任何人去送他。李鸣一点儿也不觉得小个子真的走了。马力的床还铺在那儿,好象晚上还是有人把它们打开,早晨又把它们叠好。窗户的玻璃还是一尘不染,教室里的功能圈黑白分明地端挂在黑板正上方,所有的地方都有小个子的痕迹。李鸣打了很多开水等小个子晚上从琴房回来之后好洗脸洗脚。早晨,开水被聂风倒走了一大半。直到李鸣看着擦得锃亮的地板上人们来回走动的脚印越来越多,才感到小个子是真的走了。 全体作曲系参加比赛的作品在礼堂进行公演,由专家鉴定,决定送谁的作品出去。莉莉死拉活拽才把戴齐从琴房揪出来让他去听。李鸣破例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最后一排最边上的一个角落。音乐会正常进行,有的作品充满激情,但思绪混乱,有的作品逻辑严谨但平淡无味。倒是董客的几种风格的作品引起大家注意。但他毕竟照顾不周,每部作品都有些地方能让人感到天才作曲家的手忙脚乱。随后是森森的五重奏。这部作品给人带来了远古的质朴和神秘感,生命在自然中显出无限的活力与力量。好象一道道质朴粗犷的旋律在重峦叠障中穿行扭动、膨胀。李鸣听着听着突然产生一种向前伸手抓住琴弦的欲望。一种想让肌肉紧张的欲望。他呲牙咧嘴地发出无声的傻笑。 当森森的作品演奏完,全场竟无一人鼓掌。所有的人都不想说话,只想抓住什么揍一顿。森森被人们包围住,正要尝受那些激动的拳头袭击,孟野的大提琴协奏曲响起来了。 弦乐队象一群昏天黑地扑过来的幽灵一样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大提琴突然悲哀地反复唱起一句古老的歌谣。这句歌谣质朴得无与伦比,哀伤得如泣如诉。把刚才人们听森森作品引起的激动全扭成了一种歪七扭八的痛苦。好象大提琴这个魔鬼正紧抱着泥土翻来滚去,把听众搅得神智不安。“懵懂”哭了起来了。李鸣想哭可哭不出来,一个劲张大嘴呵气。森森走到孟野坐的地方,掐住孟野的脖子,孟野看了他一眼,死命握住森森的手腕。 全体乐队情绪高涨,铜管劈天盖地地铺下来,把所有高山巨石所有参天古树一齐推倒让它们滚落,而那魔鬼似的大提琴仿佛是在这大地的毁灭中挣扎,挣扎出来又不停地给万物唱那首质朴的古老曲调。 “噢!—”演奏会结束了。台上台下的学生叫成一片。有人把森森举到台上打算再扔到台下去,有人想把孟野一弓子捅死。谱纸被抛得满天飞。“猫”飞奔到台上,飞快地吻了森森一下,随后就被大家扔到台下去了。 只有戴齐没有上台,他离开礼堂,跑进琴房,拿起肖邦的谱子飞快地往教学楼跑,越跑越快。他爬上教学楼的最高层,冲着操场大叫起来,然后把肖邦的谱子拼命扔向操场,正好砸在莉莉的头上。莉莉一看是本肖邦曲集,就抱着头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演奏会的当天晚上,孟野不见踪影。 演奏会大大震动了贾教授。董客毕竟走得太远,作得又过于聪明,但他还是有一部作品接近海顿。至于森森和孟野,那简直不象话,纯粹在蹂躏音乐,是音乐世界的大破坏者。 森森和孟野。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是两个危险,是神圣的世界的污点。贾教授一想起那两部作品就怒不可遏。竟然会有那种音响!在堂堂的音乐学府。 他们想表达什么? 贾教授想在全院会议上说说这件事,有必要让全国人也知道知道。这是非同小可的事,竟然出现了这种音乐。你能说什么?法西斯、杀人犯。这两种词全用不上,贾教授绞尽脑汁想批评这两部作品。 “你想改变自己的风格?”贾教授对石白在上课时提出的要求感到诧异:“为什么?” 石白推推眼镜:“这次演奏会就证实了我的风格已经过时了,森森孟野的作品更受欢迎。” “他们不过用二十世纪一些过时的手法再加上他们自己想的一些鬼花招,而你可是承袭了十七世纪以来最古典最正统的作曲技法。” 石白摇摇头:“光把和声题做好是不够的。” “当然,但你是怎么想的呢?” “和他们竞争。” “争什么?” “作曲技法。” “如果我不同意呢?” “恐怕他们这样做是对的。作曲家的创作不应局限。” 贾教授皱了皱眉:“你学和声几年了?” “七年了。” “真的?” “真的。七年了,没有长进。” “不,很好。你学了七年和声,你认为你学好了吗?” “不,没有。” “问题就在这儿。你学了七年和声,尚且不够。还谈什么别的呢?” “但……” “当然我不强迫你,你想没想过他们这样作的危险性?” “危险?” “他们那样做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 “那是种法西斯的音乐。” “?” “可他们却沉浸在那种荒谬反动的狂热里,那种虚荣心!” “我也激动。” “法西斯是什么?就是杀人犯。杀人犯的音乐。充满疯狂,充满罪恶,充满黑暗,充满对时代的否定。” 石白忙把这些话写在五线谱上。 “我说得不会错。石白,你要听我的话,你现在搞的绝不比他们差,而且比他们要高明得多。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一个神圣的,有教养的,规规矩矩的音乐家。你还要向他们这种作法挑战!” “?!” “你要写文章批评他们,好让他们改过来。” “可是……” “你不能袒护错误。” “可是……” “你这是帮助同学。” “可是—” “杀人犯音乐。” 石白急忙回去绞尽脑汁写了篇文章把贾教授的原话抄上去。那文章在校刊上发表后,引起了全院的轰动。但却无一人响应石白,反而在下面冲着石白开起火来。石白一看形势不对,就使出浑身解数替自己辩解,他有口说不清,本来是贾教授的原话却又自己重复了一遍,本来是自己想的反倒说成是贾教授的。一怒之下,他去砸贾教授家里的门,可教授夫人说贾教授没时间接见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是一头扎在一个无底深渊里了,笨重的头朝下旋转,即使是掉下去溅起一个巨大的蘑菇云来也无人问津。 石白的批评文章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在评选委员会考虑送出国参加比赛的作品中撤消了孟野的作品。因为“法西斯音乐”这个说法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于是保留了森森的作品。董客也算如愿以偿,他的几部各种风格的作品全部被送了出去,照贾教授的意思是“用以来证实我们的教学”。但孟野的作品被撤消也不能全怪石白,孟野在音乐会当天失踪,而后院方就收到了一封控告信,写信人是孟野的妻子。 孟野已经迫于女朋友爱情的压力和她偷偷结了婚,但他拒绝把音乐的位置和妻子颠倒过来。音乐就是音乐。没有音乐他就不存在,没妻子他照样存在。这是他的想法,女作家写了五篇短文申明女性的重要地位仍没有把孟野的想法给颠倒过来。在妻子写控告信之前,他已经练习倒着走和她散步,这样可以少听几句:“空惹啼痕”之类的诗词。结果有一天他无意中漏出一句:“有人说我的音乐中缺少升华。”“谁说的?”“懵懂。”孟野这句话刚一落地,女作家就伤心地尖叫了一声,拿起一把剪刀向他冲过来。他们是住在妻子父母家,房间很小,孟野无处躲闪,只能紧贴墙角站着。 “又是她又是她!” “我是在说音乐。” “又是她又是她!”她的剪刀直冲着他的腮帮子。孟野破天荒地用手抓住她一只手,使劲向她背后扭,直到剪刀掉在地上。她全身不停地抽动:“你就这样对待我吗?” 孟野松开手:“你要怎么样?” 她的泪水象快干涸了的小瀑布一样淌下来。她的头发披散着,手指痉挛。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孟野,孟野一下受了大感动,忙也跪下抱住她的头:“对不起,我是在说音乐。”哪知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那把剪刀,而且一下把孟野的衣服剪成了一面旗子。 孟野“噢”地一声跳起来,他想抡起拳头揍她一顿,可又怕把她打死。只得恶狠狠地脱下那件变成旗子的外衣扔到她面前,拔腿就往外跑。 她一下扑上去拽住他的腿轻轻地哭泣。 孟野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回来,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搀起,伤感地吻着她的肩膀。她神志恍惚,哭得凄凄凉凉,令人可怜,更显得骨瘦如柴。孟野一把将她抱到床上,想用爱抚使她平静下来。“别哭,别哭。”这使他陡然想起在乐队里他也是用这种口气对大提琴手说:“piano,piano,”那时大提琴手就会心领神会地使演奏弱下来,全体乐队就会沉浸在一种宁静的气氛中。“别哭,别哭,别哭,别哭。” 她可能累了,她头靠在他胳膊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凑到他耳边说:“再不要提。”“不提了。”孟野闭着眼睛。“不要提你们班!”“不提。”“不要提你们学校。”“不提!”“不要提你们的音乐。”“不提。”“不要提音乐。”孟野睁开眼睛。“不要提音乐!”孟野站起来。“不要提音乐!” “你想让我变成什么?” “变成我的。” 孟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她大睁着两眼,每一字都加重了语气:“我能为你牺牲一切,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学位,名誉,我都不在乎。我只求和你在一起,什么人都不见,什么都不想,只有你,只有你在我眼前。如果你需要我现在放弃学习,做你的主妇,我马上就可以退学,如果你需要我和你一起逃走,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我马上就收拾东西。” “逃走?为什么要逃走?” “因为我爱你,我需要你,而你需要你的音乐。” “逃走就可以忘掉音乐了?” “逃到没有音乐的地方去。” “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 她痛苦绝望地捂着脸,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为什么没地方可逃?” 孟野走过去吻着她的头发:“因为我选择了音乐。” “要是我让你改变呢?”她抬眼望他。 “谁也没法改变。” “但你又选择了我。”她的眼睛露出决断的神色。 孟野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拔腿就跑出门。 在孟野妻子给学院写来的控告信中,列举了大量事实足以使孟野被开除学籍。首先,他违反了校方规定而私自结婚,这是规定中决不允许的。再者,他不仅非法结婚,还在学校与别的女生闹作风问题,比如跳舞、拍照、甚至在一起游泳等等。作为妻子,她要求学院严厉惩办孟野这种破坏校规的学生,以端正校风。作为妻子,为了维护学风,她宁可牺牲丈夫,牺牲自己的前途,与丈夫一同流放边疆。 戴齐的那个优美的乐句有了新发展。这使他欣喜若狂。他钻进琴房,一张谱纸一张谱纸地写下去。越写乐思越多,越写越觉得自己整个都铸在里面了。莉莉坐在旁边看着他,只见他嘴角微微抽动,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的头发垂在前额,形容憔悴,他更不爱说话,还把莉莉撵出琴房,说等写好了再让她听。于是莉莉完全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看到他每天进出琴房时,两眼都闪着一种病态的光芒。 戴齐的钢琴协奏曲是由聂风指挥的。第一次排练时,钢琴手被谱子上的临时升降后和无调性的主题搞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着感觉。乐队更是怨气冲天。刚试奏一遍,乐队就开始跺脚、唉声叹气、叽叽喳喳怨个不停。 “安静,安静!”聂风对乐队说,“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是给聪明人演奏的作品。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他用指挥棍敲敲谱台,“好,从头开始。”他手一挥。 弦乐队安静而悠长地引出了钢琴的主题。这主题象诗而不象歌,无调而有情。它是用一种极弱极轻柔的力度演奏出来的。莉莉坐在弦乐队中刚听完一乐段就被深深打动了。这时,竖琴突然蹩脚地蹦出几个音来。聂风一打手势,乐队全体停下来。 “竖琴要象流水,要象流水。”聂风说,“好,开始。”聂风手一挥。竖琴象流水一般洒下来。伴着梦一样的弦乐队,钢琴骤然清晰悦耳,一串流畅娓婉的无调性旋律在人耳边伸延。莉莉边拉琴边把脸上的泪水往胳膊上蹭。乐队越来越沉浸在一种肖邦般优美与典雅但具有典型的现代气质的热情中。 当戴齐这部作品在学院正式公演时,有人感动得前倾后仰,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拒绝报幕员在演出前对作品作文字解释的要求。演出后他也一句话不说。于是理论系的学生只好就“竖琴要象流水”这一指挥家的启示去请教聂风。 “竖琴就是竖琴。怎么能是流水呢?竖琴就是竖琴。”聂风手一挥。 孟野没有按妻子的意思被流放。学校对他从宽处理,劝他中途退学。他草草收拾完行装,到森森琴房去告别,门没有推开,也许森森正在里面创造新的音响。孟野不再敲门,路过“懵懂”琴房时,他犹豫了一下,就径直走过去了。他一下楼来到操场,就开始倒退着走路,尽量让整个校园慢慢和自己拉开距离。有人说这个学校就象一座旧工厂。新的礼堂正在建设,到处堆着砖瓦、木料,还有一座现代化的教学楼刚刚动工,推土机把旧平房推成一片废墟,机器的轰鸣和敲打声整天跟音乐捣乱。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年半,再有半年就正式毕业了。现在他只得作为一名肄业学生离开这里。刚入学时校门不是冲这个方向开,而是在相反的方向。他来到传达室,那儿坐着看门的老头。 “我走了。”孟野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火炉边。 “分哪儿啦?”老头热情地问。 “回去。” “分回去啦?”老头喝了口茶。 孟野没说话,拿起当天的报纸。 “你们这就毕业啦?”老头又喝了一口茶。 孟野冲他笑了一下。 “你看快不快,转眼你们已经毕业了。” “晚上不再来敲您的门了。” “可不,该给他们开门了。”老头指着刚出去的两个学生。他们很年轻,刚入学不久,走起路来象要跳高似的。 孟野仿佛一下看到几年前的自己,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满脸通红在地上倒立了五次,然后莫名其妙地跟着公共汽车跑了两站地才停下来。那天有几个象他那样的幸运儿呢?今天又有象他这样的倒霉鬼?这也许是结局?也许说不上结局?他想起在假期里曾爬上峨嵋山看到佛光下有一层深蓝的云雾,从那时起,他就从没对自己失去过信心。他是生下注定要创造音乐的,把他这一生的好与坏、幸与不幸都加在一起,再减掉,恐怕就只剩下音乐了。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他拿起背包走出传达室。看门老头看了看闹钟,伸手按了下电铃。顿时全校各个角落里都充满了铃声。 新年到了,“猫”提前几天就买了各种五光十色的糖果,“懵懂”把教室从这头到那头都装上彩灯。“时间”带着几个男生去街上跑来跑去采购食品和礼品。 这个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份就开始下雪了,因此到了年底冷风刺骨,窗户被风刮的砰砰响。所有宿舍都糊上了窗户缝。只有教室的玻璃没有封上,一夜就落上一层风沙。功能圈的镜框不再那么亮了。不知是怎么搞的,镜框向一边倾斜下来。所有人都装没看见,觉得总会有小个子去把它扶正。可小个子没来扶,所有人就只好装没看见。镜框就这么在冷风中倾斜地摇曳。 乘新年之机,大家都想高兴一下,吃过晚饭,作曲系管弦系就要一起在教室开联欢会。教室被布置得灯红酒绿。为了扮成圣诞老人,一个管弦系小伙子闯进李鸣宿舍,非要把马力的红被面拆下来作外衣,被李鸣一拳打了个趔趄。李鸣堵住门,不让任何人到他的宿舍来捣乱,连聂风也不让进门。他把钢琴推到门后,又把书桌顶上。他把马力的被窝铺好,用棉花纸擦了擦地板,然后自己钻进被窝。 在教室,联欢会开得热闹非常。莉莉和“猫”、“懵懂”和“时间”四人表演了“双簧”。演的是一个小伙子向姑娘表白爱情遭到了拒绝,绝望之余自杀了。全场被这个古老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藏在“时间”后面的“懵懂”在扯“时间”的假头发时把她脸上的胡子也扯掉了。吹圆号的胖子和吹黑管的瘦子表演莫索尔斯基的《两个犹太人》时,胖子边吹圆号边在脚下跳着天鹅湖,瘦子则哆哆嗦嗦地满地找烟头,然后吃掉了一张结婚证书。乐队首席让啤酒象喷泉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喝多了还是在变戏法,酒流了一地,他一跟头又摔在上面。这时,圣诞老人拿着无数礼品出场了,所有的人都乱成一团去抢礼品。 “噢!” “我要那个!” “别挤。” “扔过来!” “你这个笨蛋!这儿!” “别挤!别挤!” “懵懂”被推了一个跟头,随后腿又被人踩了一脚。戴齐一下绊倒了,摔在她身上,紧跟着后面几个人都摔倒了。压在最下面的“懵懂”“噢”地一声哭起来。 “呜—”“猫”一看见她哭,也跟着哭。 “呜—”森森也起哄。 “呜—” “呜—” 全教室里的人都“呜呜”起来,好象变成了一种很大的乐趣。管弦系的女孩用琴拉出“呜呜”的声音,圆号和长号也“呜呜”起来,“呜呜”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致使好几个人真的哭起来。“懵懂”已经哭得伤心之极,好象她的腿断了一样。最后还是圣诞老人用小号尖叫了一声,把这“呜”声骤然中止了。 “我要吃蛋糕。”“猫”说。 “我也要吃蛋糕。”莉莉说。 聂风端来了一个他去定做的大蛋糕,奶油上用巧克力挤出几个字:T、S、D。 “懵懂”一看见这个蛋糕就尖叫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往黑板上方看。那个镜框在冷风中摇啊摇,“懵懂”跑过去就想把它摘下来。 “别动。”森森止住她。 “全是它,全是它干的。” “别动!”森森抓住她的胳膊。 “全是它,全是它干的。”“懵懂”扭着胳膊。 “别去动它!” “你别管!全是它,全是它干的,全是它干的!”“懵懂”挣开森森的手,咬牙切齿地冲“镜框”跑去,爬上讲台桌,伸手去揪那个“镜框”。 森森在下面一下把讲台桌撤了。“懵懂”从讲台桌上滚下来。她躺在地上,泪流满面。森森扶着她肩膀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小个子你别摘它。对不起对不起。”“懵懂”捂住眼睛,让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又是一个夏季,作曲系这班学生的毕业典礼快开始了。森森在国际作曲比赛中获奖的事恰在毕业典礼前公布。当那张布告一贴上墙,作曲系全体师生无论在干什么,都跳起来了。连李鸣也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到森森琴房打了森森一顿。森森简直不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想揪住李鸣问个明白,可李鸣打完他就大笑着溜走了。森森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狠狠揪了揪自己的前额头发,对着在镜子里呲牙咧嘴的脸使劲打了一拳。然后捂着发疼的脸跑出来看布告。等他发现这是事实时,他就跑进琴房,把门锁上了。 李鸣为了森森的作品获奖之事从被窝里钻出来后,就再不打算钻进去了。他把马力的铺盖重新捆好,整整齐齐地和马力的书箱摆在一起。明天就会有人来取它们,这次是真的。但李鸣仍不放心,还是写了个条子在上面:“请你爱护它们。”李鸣坐在马力床上,想起马力最后一次在宿舍的情景。那是假期的前一天,晚上不到九点,马力就钻进被窝。李鸣想叫他起来打扑克,他死活不肯出来。“你放了假有的是时间睡觉。”李鸣隔着被子打他,他还是死活不肯出来。床下放着的全是他要带走的书,从西洋音乐史一直到梅兰芳京剧曲谱。李鸣怀疑他带这么多书回去是否看得完。“你想在这儿把觉睡够,回家去看书?”马力没理他,鼾声大作,李鸣站起来,走到钢琴旁,想用琴声吵醒马力,可脚下又被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马力的另一个书包,那里面又是书,全是精装的总谱和音乐辞典。李鸣把那书包拎起来,一下放在马力身上,然后把所有马力的书包都堆在他身上。现在想起来,李鸣真后悔。那天晚上,李鸣拿书活埋了马力。要是他不把书放在马力身上多好。要是他把马力从被窝里叫出来多好。马力,马力。他干吗老睡觉?死亡可不管你醒过多长时间,它叫你接着睡,你就得接着睡。它叫你消失你就得消失,它叫你腐烂你就得腐烂。马力,马力,你干吗老睡觉呢?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毕业典礼一结束,大家就各奔东西。李鸣急于想去的就是教室。他想在典礼前去摘下那个功能圈。这是他唯一想带走的东西。他走到教室,新年拉的红纸条还留在那儿。功能圈的镜框还是歪斜着。他蹬上讲台桌,伸手去取那镜框,突然小个子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来:“不,我带不走。”李鸣的手缩回来。他想了想,随后把镜框摆正,掏出手绢擦了擦,跳下讲台桌。 毕业典礼开始时,森森还在琴房里。楼道里空无一人。这个充满噪音的楼道突然静下来,使空气加了份量。森森戴着耳机,好象已经被自己的音响包围了半个世纪了。他越听思路越混乱,越听心情越沉重。一股凉气从他脚下慢慢向上蔓延。他想起孟野;想起“懵懂”冲着功能圈为孟野大哭;想起小个子到处给人暗示;想起李鸣从来不出被窝……所有的人在他眼前掠过,象他的重奏那种粗犷的音响一样搅扰他。他把抽屉打开,用手无目的地翻来翻去。还有一支香烟,可火柴已经没了。有半张总谱纸躺在里面,还够起草一道复调题,他把整个抽屉都抽出来,发现最里面有一盘五年都不曾听过的磁带,封面上写着:《莫扎特朱庇特C大调交响乐》。他下意识地关上了自己的音乐,把这盘磁带放进录音机。登时,一种清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的音响深深地笼罩了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圣地,空气中所有浑浊不堪的杂物都荡然无存。他欣喜若狂,打开窗户看看清净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觉大自然的气流。突然,他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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