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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北岛蛰人琴房已经超过十六个小时。他不停地在谱纸上写着,越来越草的音符表明他的手跟不上他的思路。写完了一段,他抬起头。那张脸混沌模糊一片,没有丝毫的层次,日光灯一照,更是影影绰绰,鼻子泛出三五个虚影,像是在暗室经过了技术处理。他把目光从很远处拉回来,灼着那一排黑白键。他挪挪沾在凳子上的屁股,听到腹部有一片焦灼的声响。他没理会,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在黑白键上打出一个沉重的和弦。而那个和弦又极像一个发起总攻的号角,引导着一大群和谐的不谐的、优雅的、暴躁的声音去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杀。只见他两只手在琴键上跳跃,长长的头发也挂上了音符。那一连串焦灼、骚乱、坐卧不宁、伸开两手想飞上天际的声音,沉重地走出琴房,又从天际踅回去震动北岛的耳膜。他想用这一群音符,铸起一个大写的、充满怀疑精神的——孤独。那声音的确有撩拨人心中不愿披露出来的隐秘的力量。不管你信与不信,愿不愿意,它已经像刀子一样扎了你一下。如今,它还没有音乐史上里程碑作品那种穿力。它太偏激,甚至只抓住了漂浮在历史、人生大河上的浮萍;太追逐力量的表现,反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它想表现出《向日葵》的色彩和朝气蓬勃的力量,却显得紊乱,不知所从,没有凡·高对大自然的近乎于对宗教的至死不渝的狂热的爱,但它绝对是属于音乐的。因为它没有丝毫的媚骨,全是心声的自然流露。弹着弹着,他忽然愤怒地敲击着琴键,把手埋在黑发里,趴在钢琴上失声痛哭。
  “棍蛋!你像他们一样的平庸,感觉呢?感觉哪里去了?那种接近真理的感觉哪里去了?你臭婊子一样丢下一个个媚眼就走了。我到哪里抓住你!”
  他发现自己愤怒的吼叫中,也竟包含着几多的不真诚,就不再言语了。他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空气的肮脏。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可你掐一片尝尝,哪个细胞里没有污泥的臭气?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外面一定刮起了风,而且还不小。窗外的夹竹桃毫无顾忌地狂舞,甚至有几束花骨朵轻拍着窗棂。“五·一”大汇演在即,这是一次力的搏杀,是入校三年来最全面的一次较量。他要求自己不能输。而且他知道,这次力量的显示将直接影响到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他——一个贫民出身,身上还有一条看不见历史遗留尾巴的孩子,能得到一个触摸艺术女神裙裾的机会,容易吗?因此,一个月来,他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孤独》这个标题音乐的创作之中。他心目中隐隐有一鸣惊人的幻想。
  他隐约听到了敲门声了,他没理会。甚至可以说他把这些响声当作贝多芬的四个强音接受了。就在他又一次准备弹奏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只孤独的苍蝇。
  苍蝇在他头顶来回飞了两趟。他烦,感到苍蝇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在噬他的心。他想苍蝇是个不祥之物,苍蝇的出现会导致他—败涂地。天还有点凉,本来不该有苍蝇的。那么它一定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孤独者。它想干什么?一定是想择出一条在寒冷世界生存之路。瞧它瘦弱的身子,一定是半个月没有进餐的缘故。两翼翅无力地拍打着,简直是在颤抖,两支触针小鸡啄食—下触着琴键。它饿,可它的嘴也像它众多的同类一样,在这个季节里张不开。北岛环顾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除了苍蝇,再没有一个活物。他在苍蝇的抖动中,感到一股清晰准确的感觉慢慢走来。他默默地对苍蝇说:飞起来吧,我要工作。但,千万不要走远,伴着我走完这段路吧,我们同病相怜,他对苍蝇吹了一口温暖的气。苍蝇抬起头,丢给他—个理解的眼神,哼着一支苍凉留恋的歌起飞了。“哦,这就是《野蜂飞舞》的尾声。”他看见苍蝇划出一条晶亮的弧线。这时,他还不知道那条线叫回光返照。但他的目光还是被这条带有强烈宿命色彩的光线攫住了。他把目光极度地伸出去,最后看见了那一张在墙角撒开的大蜘蛛网。他蓦地一怔,念叨出声了:“这就是归宿,逃脱不了的,下一个该轮到我了。”这个感觉倏地在脑子里一闪,他马上捉住了它,在谱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乐章的标题:《孤独的苍蝇·蜘蛛网》,接着,连绵不断的乐思拥挤着从笔端泻出。苍凉、凄婉,骨子里包涵着艺术灵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从琴房里传出来,一直弹到两臂发木、精魂一样端坐在那里,好像全部的光和热都从那声音里散尽了,两只眼又成了两个黑洞。
  敲门声又响起了。
  “进来,顶讨厌不过。”
  进来的是个姑娘,是一个相貌、才华和家庭地位都不同凡响的姑娘,是一个极不容易产生爱情,一旦爱上就爱得要死要活顾不得半点体面的姑娘。她叫王玲,学院声乐系三年级学生。看她的脸,肯定是刚刚稍饰淡妆,只要她想去见北岛,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地道法国货的化妆盒,想到锦上添花。确切地说,她开始动用真正的感情了。她周身发出来的内在外在混在一起的气息,足使那些意志薄弱、终日胡思乱想的男人晕厥或患软骨病。北岛看见她,两眼浸出点滴液体,但旋即又莫明其妙地蒸发掉了。他非常粗暴地盯了王玲一眼,像一只好斗的乌眼鸡见了仇敌。
  姑娘寻着北岛的眼光对视。她不在乎北岛表面对她的态度,眼才是真实的。所以她总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么做。她固执地认为透过那双眼睛,可以把C市艺术学院第一怪人看穿。这回和从前—样,北岛的目光犹豫不定地滑过去了,去看那只在大网上挣扎不脱的苍蝇。
  和王玲的交往,他也认为是学院生活最值的消磨的时光。尤其他知道这个省路副省长的儿子,那个从小就和王玲一起读书的,他假设的对手路琦,向王玲献了一火车的殷勤,而这位骄傲的公主感情的天平却倾向他之后,他有些自豪了。然而他几乎又做了这种奇怪骄傲的牺牲品,他像是在玩一套把戏。在和王玲的交往当中,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有经验的沙场老马。而实际上,他感情的记忆簿上,童年时候就是一片惨淡。那个和他同桌的娇小的公主,有一天见到他和可怜的母亲扯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换油盐钱,以后就再没有给他一块巧克力。当然这点打击现在看来无足轻重,但在当时,却变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那时他就极端地仇视巧克力,同时又想把巧克力当饭吃。随着他的逐渐成熟,他的这种矛盾的观念和对音乐的狂热完全来自父亲的遗传。其实他又错了。他已经把父亲对音乐的虔诚和挚爱从一个极端接受过来。音乐在他的手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达到彼岸的一座桥梁。他几乎是有意识地做了一番残酷的努力,毁灭了他天生可爱的地方,或者说把它们赶到一个阴暗的地牢里去了。他卑视社会上像感冒病毒可以传染流行的虚伪和作假,而在王玲面前却不由自主地作起假来了。而且因为效果不错而沾沾自喜。王玲也不是一个盲目崇拜极端的浅薄姑娘。北岛之所以能吸引她,是因为她感到北岛身上形成鲜明对比的矛盾的两个方面。她发现这张酷似大指挥家卡拉扬的脸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天真未凿的莫扎特。卡拉扬在指挥柴可夫斯基《悲怆》的时候,似乎满头灰白的头发上都向外流着属于全人类的痛苦,然而莫扎特的音乐却让你把一切烦恼都统统忘怀。王玲扮了一个鬼脸,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
  “我知道你在冲刺,一直在门外恭候。该补充点营养了。”
  纸包里是几块芳香怡人的奶油蛋糕。
  北岛接过,孩子气地一笑,“这么说,十六个小时,你一直在想着我?”认认真真盯着王玲看了三分钟,嘲讽的欲望又撞击他的心扉。
  “我想起—句诗: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本有玫瑰花的颜色,但是她抹了胭脂。她要去参加的,却是个假面舞会。”
  王玲高兴地抿嘴一笑:“你眼真毒,就冲这蛋糕,也该给留点情面。”
  北岛发现那句诗用在他身上更合适,就缄默不语了,在口嚼蛋糕。他心里老想着假面舞会这个词,更加不自在,就想换个话题。
  “你已经来了很久了?”
  “嗯。我在听,用每一个细胞在感受。”
  “那就请第一个听众评评。”
  “很可怕,太可怕了。像是个乘个油桶在太平洋里漂,怎么会是这样?我总想应该有一线光明。再说一味表现这些,效果也出不来,如《梅杜薛之筏》给了一个船影,还有希望,再说现实也是这样。特别是最后,简直让人窒息。我想,你不只会表现这些,你心里还有其它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客观一些,不过,不过……它终究还是真诚的,触动了我……”
  “行了!行了!打了一顿,再用手揉一探,中国皇帝就惯用这一招,杀了你,又说杀错了,追溢一个封号,也算名垂青史了。直说吧,参加汇演,会有什么结果?”
  “我……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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