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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泉到昌平县霞光服装厂采购了二百件单面绒彩格衬衣。这种衬衣很时髦,价格也便宜。他把衣服存放在服装厂招待所,乘公共汽车去了八达岭。 长这么大,没去过八达岭。父母可能也没去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等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夺走了他们。 八达岭人山人海。长城骑在山脊上,没有尽头,城墙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树。站在最高的西塔楼往北瞧,官厅水库像一个小湖,蓝得炫眼。公路上汽车和行人缓慢蠕动,像虫子和蚂蚁。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丛中躺了两个多小时。城墙上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他。不远处有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树林子里笑声不断。空气里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树枝上到处是面包纸、饮料杯、罐头盒,甚至还有整根的香肠和硕大的面包。人们什么都扔。 他躺在那儿想的当然不是彩格衬衣。那玩艺儿用不着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赚头是跑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衣一算帐,甚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乱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从车上卸下来的白薯一样四处乱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白薯。他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白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储藏,他故意糟踏它们。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里屋。母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老广”;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团烟,干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你怎么啦!” “你怕死么?” “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干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没吃过……”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内容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故意把球托歪,后来有人干脆扣他,球砸在他身上弹得老远。他把球抢回来,一切从头开始。人们故意不把球传给他,等他不知所措时又突然把球击向他的脸部。策划这一切的是全班最高最壮的人。姓吴。他过去一直有些怕这个人。 “他敢把我打死么?” 他问自己。他抢球时顺便捡回来半块砖头,放在脚旁边。他想预先暗示他们一下。笑声突然减弱了。操场上的同学都把目光移到这个圈子。姓吴的脸有些红。 “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他心里默念着。当姓吴的把排球再次击中他的膝盖,男女同学并无恶意地快活嘻笑起来的一刹那,他抄起砖头,像上房的野猫一样踪了上去。 姓吴的头上缝了三针。他挨了学校的警告处分。布告贴在六十八中校门口的宣传橱窗里。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脱了。他从死亡的恐惧中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负过他的同学,一手抓住人家的衣领子,一手拿着半块砖头。他死不怕,还怕什么? “服不服?” “服!” “叫我爷爷!” “……爷……” 他不嘲弄别人。他松一口气,把被他唬住的人丢开。后来,这些人都抢着巴结他。那时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学都矮。可是他们都怕他。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身高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乱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置身在八达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学生,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草软得像毯子一样。大学生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已经喝了敌敌畏的自杀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他坐了起来。东山的城墙上飘着几面旗子和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斑点。是旅游帽。红旗在往山下移动。 强劳时宿舍里有个机床厂的车工,谈改造体会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受了‘四入帮’的毒害”,“万恶的‘四人帮’毒害了我”。他罪名是猥亵少女。他到师傅家串门,看上了人家十一岁的女儿,这个瘦猴还爱告密。宿舍里谁说下流话了,谁手淫了,他看见什么告什么。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受了‘四人帮’的毒害。”“‘四人帮’让你摸人家闺女了?” 宿舍里的人都拿这位瘦瘦的车工开玩笑。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谈改造体会时总找不到话说。他想谈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但他怕人笑话。他自己毒害了自己,这个道理似乎没法说通。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城墙上走下来,气喘吁吁,傻乎乎地笑着。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把鲜黄鲜黄的粪便拉在台阶上,她母亲在一边扇着扇子等她。有个外国小伙子顺着公路的陡坡追赶同伴,突然踉跄起来,他挣扎了十几米,还是侧着身子跌在地上了,至少有上百名中外务等人士对着这个场面微笑。离长城出口处不远,一个农村姑娘在卖袜子,哪儿都能买到的那种彩格鲜艳的尼龙袜子,要命的是居然有好几个人围着她。一个中年男子把刚买的冰棍掉在地上了,冰棍硬得断成两截,可是没碎,男人愣了一会儿,弯腰把一块抓进嘴里,另一块用两个指头捏住。 不错。人就是奇怪的东西。 李慧泉在城门洞上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就到南边的饭馆吃饭去了。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当天晚上,他在昌平住下。夜里他腿腿胧胧地想起了赵雅秋,睡得不稳。服装厂招待所的被子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他想、将来结婚时一定要出外旅行,比八达岭好玩的地方全国哪儿都有。从现在开始他就得攒钱。他要带着她游遍名山大川。她当然不是赵雅秋,但赵雅秋为什么不是她呢?他欣喜一阵难过一阵,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回到神路街,罗大妈说有人找他。是薛教导员。这可没想到。 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便条。 到司法部听报告,顺便看看你。听居委会说你表现不错,我很高兴。你两个月没给我去信,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我放心了。想给你买几本好书,可是书太贵,我身上又没带那么多钱。 这本小书我翻了翻,内容很好,你要认真读。别忘了给我写信,我怕你出问题。 罗同志夸你很老实,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你这人还有另一面。在恋爱问题上不要产生急躁情绪。急躁容易出问题。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自己要注意。当然,你现在表现很好。我让你练书法,你练书法了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面都已写满。纸再大点儿,薛教导员不知还会罗嗦什么。书法练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这是薛教导员上封信中告诉他的,怕他不信还从报纸上剪了一条消息给他寄来了。他却没当回事。他的确想干点儿什么正经事情。但不是练书法!况且,他这个岁数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盾善目的小老头,叫我老大姐,一看就是好人……”罗大妈说道。 “除了您,他对我最好。”“孩子只要听话,没有不招人疼的!”罗大妈一定把他搞对象的事告诉薛教导员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薛教导员知道的一定比他还详细。有多少姑娘不愿意跟一个解教人员见面?这个间题罗大妈最清楚,他不希望罗大妈把它告诉别的人,哪怕是他尊重的入,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只一个满身澡堂肥皂水味的姑娘就够他呛的了。她一个人代表了一批人,代表了一大片人,她们黑压压地站在他的对面,丑陋、健壮、自命不凡。让她们见鬼去吧! 李慧泉打开报纸。小册子封皮是黄色的,定价八角五分。他对题目不怎么感兴趣,《青年的理想与人生观》。这是那种看五行就让人睡觉的书。看这种书让你觉得对面坐着个骗子,一边偷偷撒尿一边教导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但是,也许真的值得一看吧?薛教导员可不是骗子。他读了个开头,就把它放下了。他坐下来给薛教导员回信。大意是,我活得很好,街道上对我也很好,我一定好好干,让您放心。他没提恋爱问题。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许多秘密,无法亮出来的光棍儿汉的秘密。有些真相和真情是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的。人不能光着屁股在街上走。让薛教导员少为他操心的办法,就是告诉他:我活得很好。还告诉他:书我一定好好读…… 李慧泉觉得自己才是骗子呢! 六、七月相交时节,天气突然暴热。柏油在阳光下冒出透明的气体,没有风,便道上的树耷拉着落满粉尘的枝叶,草坪上的花朵色彩黯淡,塑料做的似的。行人尽可能露出胳膊、胸膛、腿,甚至肚子,却又想方设法藏住脸部,使它免受毒日的烤晒。老人们的身体显得更加丑陋,而姑娘们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街上到处是冷饮摊子,私人卖的汽水不是黄得发绿就是粉得发紫,一看就让人想起颜料,但喝的人照样络绎不绝。 李意泉的摊子位置不好,背对马路没什么,面朝太阳却糟透了,东大饼百贤商场的门楼勉强挡住一些阳光,但阴影只及停车场的中部,他的摊棚离停车场还隔着几米宽的便道呢。他完全置于烈日之下,他把摊棚后帘掠上棚顶、把衣服架子重叠着搭在棚壁两侧,仍旧没有凉风,却把柏油的热气从背后引过来了。 工商管理所给每个摊位装了一个灯头。以前是共用几盏大灯的,电费分摊。现在每摊一灯,想卖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一个退休的老工人坐在摊群旁的一把小凳上,为每个摊位计算点灯的时间,以后好按比例收费。 李慧泉也改成晚上卖货了。晚上不比白天人少。十字路口是乘凉人聚集的地方。带眼睛比带钱的人多。生意做得让人不耐烦。 他有一个星期没上咖啡馆。 那天晚上,片警刘宝铁突然出现在他的三轮车前边。他吓了一跳。 刘宝铁神情严肃,甚至有点儿紧张。 “找你有点儿事!”“我……怎么了?”“能提前收一下吗?收了吧,咱俩一边走一边说,这儿不方便。”“我怎么了?!”“别紧张,不是你的事……”刘宝铁笑得不太自然。他帮助李慧泉整理衣物,好像要竭力安慰对方似的。周围的小贩都看着他们。当警察给李大捧子递上一支烟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走到有副食品商店门前,刘宝铁站下了。商店已经关门。他招呼李慧泉在两排台阶中间的凹处蹲下。 “你认识方广德吧?” “方叉子怎么了?” “你跟方广德关系怎么样?” “你知道就别问了,我卷宗里有。到底怎么了?” 李慧泉有点儿不高兴。刘宝铁用一种神秘的目光过于认真细致地观察他,让他觉得受了侮辱。一定出事了。有人怀疑他。 刘宝铁吐了口唾沫。 “方广德逃出青海了。” “越狱?!” “算逃脱吧……到火车站拉煤,扒火车跑了。沿途没堵住,不是漏了就是在中途下车了……刚刚接到通报……” 刘宝铁很宽宏地看看他。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李慧泉说不出话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方叉子这下完了。方叉子总是干一些让人吃惊的事。他打架不勇,却动刀把人捅了;他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儿,却弄了三十多岁的卖花生仁儿的乡下女人;他来信口口声声要争取减刑,却逃跑了。他是个什么东西1李慧泉傻了一样蹲在那儿。刘宝铁的表情缓和多了,他拍拍慧泉的肩膀。 “瞧你交的这份朋友,怎么跟没长脑袋似的!……你一共跟他通了几封信?” “我……” “别大惊小怪的。我们到方广德家去过了。再说,等青海那边转过材料来,里面搞不好就有你的信。他给你的信没丢吧?” “留着呢。” “几封?” “……四封吧。都留着呢,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没写什么……” “他当然没那么傻。” “你们派出所对我不放心是不是?” “不放心就不跟你说了。明天把信带到派出所去。万一有情况,比如他来找你,你看见了他,你知道怎么办吧?你有我的电话,拨匪警也可以,反正你别放跑了他,别提供藏身的地方,当然,最好是抓住他……我琢磨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可不能不防,万一……” “我知道了。” “慧泉,你小子可得稳当点儿呀!” “我明白。”刘宝铁离开了。 去找一个外号“八哥”的女人。 方叉子早年跟她测过夜。她的家在神路街西巷尽头的铁路宿舍,已经有了孩子,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了。李慧泉在菜店和牛奶铺见过她。昏了头的方叉子能到她那儿投宿吗?不可能!就像方叉子来找他一样不可能。除非方叉子不够朋友,想拉几个垫背的。只要为哥们儿打算一下,他也不会往这儿闯。 派出所的人有点儿神经过敏。 李慧泉在烟摊上买了两包凤凰牌的香烟。神路街坏了几盏路灯,房屋显得高大,黑暗的角落也增多了。树后边,墙角,没有光线的门洞,似乎随时有可能窜出一个人来。 方叉子没那么傻,他想。 拐进东巷,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下,接着便平静了。 十八号院门对面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看书的人。轮廓熟得不能再熟,可实际上却是方叉子的弟弟。半年不见,他又长了半头。李慧泉知道他来干什么。他按响车铃。小五猛地抬起一张清秀的高中生的面孔。 “您回来了!等半天了……” “看的什么书?” “英语。我妈让我来……” “进去说,进去说……” “不啦,我还得回去温功课呢,快考试了……我妈让我跟您说……我哥跑了!” “公安局都告诉我了,甭你说。” “不是!我妈的意思……反正吧,就是吧,我哥要是回北京了,可能来找您,万一来找您,我妈让您帮帮他……他快完了。” “他已经完蛋了。我没法帮他。帮不好连我也完了。” “不是!我妈不是这意思。他要来找您,您劝他去自首,让他自己去自首,他要不去了,您再报告派出所什么的,反正吧……” “你妈还说什么了?” “说……她就怕别人把我哥打死,现在公安局抓人都带枪,我妈这两天老哭。” “打死和让人枪毙不是一样吗?你哥怎么也完了。回去告诉你妈,你哥来了我就把他捆上,然后叫你妈来劝他自首……” “您真逗。” 小五哧哧地笑起来。他对哥哥的命运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英语考试。 “我走啦!过几天该考试了……我妈净瞎着急,着急有什么用!” “你想你哥哥吗?” “不怎么想。他跟傻帽似的,活该!” “你长得像你哥哥,特别像。” “街坊也这么说,我姨说我的眼睛比他长得好看……” 小五很得意,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白白净净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弟弟让人恶心得要命。李慧泉真想给他一脚。 方叉子的妈妈总算动心了。她不认自己犯了罪的儿子,几年不给儿子去信,现在却着起急来了。 她是爱儿子的。或许,她意识到儿子是因为想念亲人想念家庭而逃脱的吧?她那么想就对了。 方叉子给他的每一封信都问:我妈怎么样?我爸怎么样?他无法详细回答,回信只说:他们都好,多想想自己怎么办,别惦记这边儿啦。 方叉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扒上火车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下场吗?他现在逃到哪儿了?说不定正在附近哪个角落里盯着我吧?他到底他妈的想干什么! 李慧泉解不开这个谜。人跟人不一徉。谁也别想猜透谁。当妈的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了解当妈的,更别提别的人了。别人的谜解不开,自己的谜更难解。如果方叉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准备拿这个昔日的朋友怎么办呢?打昏他,去报功?稳住他,去告密?或者,干脆叫他滚蛋? 李慧泉想不出自己会怎么做。 小五晃着酷似他哥哥的身坯走了,一边走一边就着路灯的光线看几眼英文课本。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也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将来一定活得很好。 李慧泉在十八号院门外抽着香烟,呆呆地想着他的朋友。方叉子是不想活了才这么干的。对一个不想活了的人,谁也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意义。想死就让他死去吧! 李慧泉恍惚看见了朋友那张女里女气的英俊的面孔。他的脑海像一片荒原,方叉子摇摇摆摆、绝望地在上面东奔西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饿狼,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泉子,三轮挡道啦!” 是罗大爷。自行车后架子上横担着一条十几斤的大胖头。空前的收获。罗大爷缺牙的嘴在黑暗中咝咝地漏气。嘲弄人似的。 “我把它塞冰箱里,想吃你过来切。” “哪儿弄的?” “海子水库!” “您真行。” “明儿还去……” 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朋友正在四处奔逃,而他则深深地陷入一种痛苦,他害怕朋友会找到他头上来。他同情朋友,却不想给朋友任何帮助。 第二天,他把方叉子的信交到了派出所。刘宝铁领他见了所长。所长正在忙什么事,只跟他说了几句话。 “这是个关口,不是犯罪,就是立功。” 他记住了这句话。出门时,刘宝铁揪揪他的袖子。 “别那么紧张,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也想该于什么干什么,但是不行。想出摊,把衣服袋子扔上三轮又搬了下来,不想动。想在家呆着,四壁空空,屋外蝉鸣,心里慌慌的难受。来到街上,如流的人群里似乎藏着那个正在寻找他的人,他担心方叉子会突然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这是完全可能的。 他乘电车到北海,进门租了一条船,背朝船头没命地划起来。他来过几次。单身男人或女入喜欢划船,这是他不久前的一个发现。划船时的确有一种境界让人陶醉。这既可以展示孤独,又可以表现一种优雅的自傲。大片碧水中独自挥桨漂荡,既便丑陋不堪、忧郁得令人厌恶的人,也能焕发出淡淡的美来。李慧泉划船跟他在美术馆看油画一样,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试着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在湖中转起圈来,怎么也划不到对岸的植物园。他绕着琼岛在水中漂动,一沉一轻两只木桨笨拙地拍打着绿水,岛上的白塔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倾斜,马上就要压到湖中来了。塔下的绿树把它托住了。 “妈的,想来就让他来吧!” 他靠在后舱座板上嘟哝了一句。太阳很刺眼,水面上跳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身边一条快船划过,舱里只有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他眯起眼,似乎在欣赏她。 “追上去,跟她交个朋友怎么样?” 站娘脸上有许多斑点。看不清是雀斑还是麻斑。肯定是处女。一个没人要的老处女。他追上去,既不想看看清楚,更不想真的交什么朋友,他只是想追上去。可悲的是,他又在原地转起圈来。 如果他是方叉子,一切勾引都将成功。 李慧泉在北海湖中的小铁船上突然兴致勃勃地想起了女人。他抓着桨,两眼望着蔚蓝的天空。白云和湖水都淫荡起来了。 湖中有几个跟他神态相似的人。岸上恐怕也有。公园外边也有。远远近近的各种角落里都有。人跟人不一样,但有时候,人跟人又是很相似的。 “操!” 李慧泉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他表情平静。平静的脸恰恰是神秘莫测的脸。神秘莫测的脸有时令人惊奇。 岸上有人在注视他。他也在注视别人。别人在注视另一个人。人们对别人感兴趣的时候实际上是对自己感兴趣。 麻斑站娘已经划得无影无踪了。 ------------------ 坐拥书城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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