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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从有了天津卫,天津卫的地面儿就没有平静过一天,闹闹哄哄,时时总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一样。其实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明明你出门时看着平平静静的,街上也没有什么人,就是偶尔有一个人走过来,看那面色也不带凶相;可是走着走着,你就听见背后一声喊,再一回头,一条汉子倒下了。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倒的,他身边儿也没有任何人,反正他就是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时候,你千万可别过去打听:“这位爷,你是自己跌倒的,还是被别人给鼓捣倒的?”只装作是什么也没看见,麻利几点,你快走人,这就算是你知道天津卫是一个什么地方。老朽在天津住了这许多年,深知道天津卫这地方,不是好呆的,进了天津卫,看见打架的,别劝;看见糊弄人的,别笑;看见恶心人的事,你可是千万别吐,只要是你一恶心,立即就有入过来了:“怎么着,反胃?”说着,胳膊根儿就露出来了。所以,学乖点,进了天津卫,你就溜边儿,人多的地方少去,无论什么热闹,你也是少看,平安就是福,这就是老朽我在天津卫混了这许多年,至今还能落个全须全尾得出来的经验。 怎么着天津卫这地方好人就不敢抬头?很简单,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历来是有河就有霸,有九条大河在天津流,那么至少也要有九位混江龙在天津称王称霸;只要有一位英雄好汉称雄,老百姓就够受的了,天津爷们儿头上有九条好汉称雄,你说说天津卫这地方,好人还敢喘气儿吗?人家说了,看着这儿不好,你走呀,天下大着哪,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么;可是咱不是没有地方好去吗?但妨有个地方收留咱,咱也不至于至今还在天津卫“窝”着,窝得人七窍生烟。没法儿,谁让咱没有本事呢? 当然,天津卫也不是人人都没有本事,天津人若是全都没有本事,那天津卫早就被山东汉子给蹚平了,山东好汉为什么放着天津不进,反而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闯关东?这就是因为天津这地方进不来。你莫看武老二三碗老酒下肚敢走景阳岗,你让他喝六碗老酒,再给他吃一只豹子胆,他也未必就敢下天津。得了吧,林爷,经你这样一说,这天津卫岂不就是遍地虎狼了吗?不是这么一回事,天津卫一只老虎也没有,天津人不吃人,也不咬人;可是天津人不吃人、不咬人,未必就不琢磨人。要知道琢磨人可是比吃人、咬人还要厉害多了。“穿林海,跨雪原”,杨子荣唱得是何等的豪壮,可是一旦有一个会琢磨人的人躲在林海雪原之中,他杨子荣就再也不敢那样唱了,蔫溜儿地走吧,有什么事,进了威虎厅再说,座山鹏是一个大傻冒儿,你说你自己是老九,他就信你是老九。开个小玩笑,倘若座山鹏是天津人,他杨子荣也不敢上威虎山。 说正经的—— 天津爷们儿陈老六走了一趟杨柳青,回来就抖起来了。 陈老六走了一趟杨柳青,怎么就抖起来了?这是后话,没有别的事,你就耐心地往下听。 陈老六有好几个名字,他的本名叫什么?无关重要,也没有人想打听,打听出来也记不住,大家只知道他除了叫陈老六之外,有时候还叫陈六爷,也有的时候叫陈六儿。三个名字,三种身份,三个场合,三种活法。抖起来的时候,人们叫他陈六爷,抖不起来的时候,人们叫他陈老六;抖出祸来的时候,人们叫他陈六儿。 这一连好几年,陈六儿混得不怎么样,连老婆都被混跑了,就一个人在一个叫不出地名来,也看不出是房子来的地方窝着,窝得陈六儿一点精神儿也没有了,每天早晨他睡到十一点,为什么他如此贪睡?也不为什么,就是为了省一顿早饭。 陈老六怎么就这样没辙?不是陈老六没有本事,是陈老六没有机会。陈老六自认为是治世的英豪,还可能是乱世的奸雄,只是治世的时候还没到,而乱世的如今又出了太多的枭雄,陈老六两头赶不上,就只好窝在天津卫,连每日的饭辙都没有。 可是,不是常说天津卫饿不死人吗?没错儿,到如今陈老六什么事也不做,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怎么他就没有饿死呢?他什么正经差事也不做,每日就是游手好闲地在街面上闲逛,脸面上还不带饥色,嘴头上还有一层油,你就说说是谁养活着他吧?说来说去,还是天津卫好。进了天津卫,喝西北风都能活,不像那些穷地方,汗珠子不掉地上摔八瓣,就休想混上吃喝,天津卫这地方,有本事的也混不出大名堂,没能耐的也饿不着。 陈老六自己说,他若是混好了,能主管六国总理衙门。可是如今哩?他一国总理衙门也管不着,他就是光棍一条地活着,每天睁开两只眼睛,还不知道今天的饭辙在什么地方。可是陈老六一天也没挨饿,天天都能混上饭吃。而且还不光是有饭吃,还有戏看,有时候还有几分威风,陈老六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他怎么就能够在天津卫吃白食、看蹭戏,还能打便宜人?天津卫好地方,天津卫调教出来的,就是这类英雄好汉。 什么地方调教这类英雄好汉?没有专门的学校,也没有函授部;天津卫调教这类人物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三不管,第二个地方,就是胡同口上的小酒馆。三不管调教这类人物,看的是真本事,小酒馆调教这类人物,从基础知识学起,类似后来的培训班。陈老六是小酒馆里的常客,每天晚上陈老六在外边混了一天,腰里有了两角钱,找个姐儿吧,不够数,看场戏吧,又犯不上花钱,做什么也不合算,就一头进了小酒馆,一壶酒,正好两角钱,没有下酒菜,就向掌柜“寻”一粒花生米,如何就叫做是“寻”?这个字是作者想当然想出来的,就是向掌柜的要一粒花生米,天津人说是“寻”,但是发“新”的音。 有分教,凡是这种酒客,天津人通称他们是一杠一花,也就是一壶老白干、一粒花生米;酒壶算是一杠,花生米算是一花,到晚上天津小酒馆里的常客大多是这类一杠一花,也就是最穷最穷的穷光蛋。 天津卫,每一条胡同口都有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没有字号,就是一间小房,最狼狈的连个窗户都没有,就是一张桌子,四条板凳,春夏秋冬有一个小火炉,天津爷们儿不喝凉酒,几十只酒壶在一只锅里放着,锅里的水总是冒着热气儿,喝完一壶再换一壶,也用不着掌柜的动手,你只管自己从锅里取出一壶就是。只是算账时你可别想打马虎眼,你换壶的时候,老板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少一分钱,你也休想从这个门走出去。 每天晚上到小酒馆来喝酒的,人不多,大多是老熟人,今天有你,明天有他,有钱的爷们儿就每天必到,大家见了面,也就是互相打个招呼,谁也不多说话,各人喝各人的酒。喝酒的人知道,言多语失,何况酒后吐真言,万一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出是非来,不好了断;所以彼此都有个防备,一进门,就不说话。可是不说话憋得难受,瞅冷子就往外冒,冒出来也不是一句整话,没头没尾,没有一个完整的意思,愣头愣脑,如此,就是冒出句不中听的话,谁也挑不出刺儿来,这就是天津卫小酒馆的特种语言。 这一天晚上小酒馆里照旧生意兴隆,陈老六没事儿,还是第一个走进小酒馆的,坐下来,照旧,一杠一花,一壶老白于,舍不得一口吞下去,就一点一点地吮。一粒花生米,掰成四瓣儿,才往嘴里放了一瓣儿,就看见进来一个人,在陈老六对面坐下了,坐下之后把帽子往桌上一放,就摇了一下头:“是条汉子,不混出个人模样来,不回家。”说完,就自己从锅里取出了一壶酒。 陈老六抬头向刚刚落坐的人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又吮了一小口酒。 “杨柳青市面上兴旺。”陈老六也是自言自语。他听对面那个人说话是杨柳青口音,就顺情说好话,恭维杨柳青人的日子好过。 对面的人也没答理陈老六,只是自己喝酒,这位爷像是有事,没功夫在小酒馆里泡,一扬脖,就把一壶酒喝下肚去了。站起身来,把一张票往账桌上一放,回头就走,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话:“吴大头,我佩服你!”说罢,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就这么着,第二天,陈老六下了一趟杨柳青。 杨柳青,距离天津六十里,是天津西边的一个大镇,杨柳青第一有名的是杨柳青年画,第二有名的是石家大院。石家是杨柳青镇上的第一大户,有钱有势,归属于天津八大家之列,出过状元,出过名士,后来的电影艺术家石辉,就是石家大院的后人;当然这与本文无关,这里就按下不表了。那么这杨柳青第三有名的是什么呢?杨柳青镇第三有名的,就是出了一个人物,吴大头。 吴大头是个什么人物?听名字还听不出个四五六来吗?好人有叫“大头”的吗?袁世凯后来叫袁大头,那是因为光洋银元上有他的头像,那头像很大,又是一个光头,人们就叫他袁大头。此外哩?此外中国再没有第二个大头了,史书上没有大头,政界、军界,再至于文界、花界全都没有大头,但民间,却有数不清的大头。一切被人看不起的人,大家都喜欢叫他大头,当然,这要他得长着一颗大脑袋瓜儿。 吴大头的脑袋瓜子就长得大,所以全杨柳青镇里的人都叫他吴大头。这个吴大头是杨柳青镇有名的无赖,专门和高门楼的人作对,杨柳青镇最高的门楼是石家大院,所以这个吴大头就因为和石家大院作对,而深得杨柳青镇人的拥戴。诸位须知,一个人要想出名,最近的道儿,就是和高门楼作对。高门楼么,因其门楼的高,而不得人心,穷人进不得高门楼,自然就恨高门楼,所以在中国最有号召力的事情,就是砸高门楼,一呼百应,历来如此。 吴大头和石家大院作对,他也没有多大的脓水,人家石家大院里的人出来,年少的是去学校,年长的去进天津卫赴宴,无论是老是小,他都不敢拦截;吴大头和石家大院作对,就是逢年过节,他拉上一口老母猪,按在石家大院门外,杀猪。老母猪一叫唤,引来好多人,这时候吴大头再说些闲话,算是为民众出了气。吴大头一面绑猪一面大声地喊着:“我让你肥,长这么肥干吗?不就是等着这一刀吗?”说着,他又举起了手里的杀猪刀。这一下果然有效,看热闹的人一起叫好,随之就有人向石家大院紧紧关着的大门抛石头。随后,吴大头一刀下去,把一口肥猪杀死,血渍四溅,把石家大院门外溅了一地的血。吴大头走了之后,人家石家大院出来人清扫,把血渍洗干净了,这时吴大头就说自己胜利了,老百姓也说吴大头给自己出了一口气。 到底,吴大头没有“后擢儿”,单枪匹马地和人家高门楼犯拧,胳膊扭不过大腿,最后也没得着什么便宜。七十二计,走为上,吴大头一走了之,发下誓言,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杨柳青。就这样吴大头卖兵走了,去了奉天,在张大帅麾下做了一员丘八。本来张大帅手下多一张嘴和少一张嘴,也觉不出来,只是吴大头生来嗓门大,就凭着他会喊操,第二年上,他的肩上就扛上了真正的“一杠一花”,有人说是当了排长,也有人说是当了排副,反正也算得是带兵的人了吧,一些在杨柳青混不上日月的人,就纷纷投奔吴大头去了。这期间陈老六也去过一次奉天,到了军部,说是找吴排长,兵营门外站岗的大兵说:“长官带兵进山了。”陈老六也没问长官进山是保护老百姓去了,还是抢劫老百姓去了。没有地方好住,他又一个人回到天津来了。 可是,你听小酒馆里那个人明明是说:“吴大头,我佩服你。”看来,这吴大头如今是狗熊穿袍子,他要成人了;就这么着,陈老六第二天下了一趟杨柳青镇。又过了一天,到了晚上陈老六再走进小酒馆,众酒友一齐吆喝了一声“哟呵”,表示大家一起大吃一惊。为什么大吃一惊?陈老六也不是每天必须到小酒馆来的人物,就算是有一天他没来小酒馆,也不至于就令众人如此吃惊,但今天陈老六比往日不同了,怎么个不同?陈老六今天戴了一顶奉军的军帽。 军帽,诸位想必全都见过,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凡是体面的人物,全都有一顶军帽,只是咱们解放军的军帽全都是布做的,官兵也没有任何分别;而当年奉军的军帽,就和后来人民战士的军帽大不一般了。奉军的军帽,一色黑,大帽沿,大帽壳,当兵的是白帽带,当官的是红帽带,张大帅身为司令,他的帽子是金帽带。那么陈老六从杨柳青带回来的这顶军帽是什么颜色的帽带呢?当然是红色的帽带,倘若是白帽带,小酒馆里的人也就不“哟呵”了。 其实,原先奉军的军帽也是设计得没有学问,白帽带当然全都是当兵的了,金帽带又只有张大帅一人,那么这红帽带下边的人可就多了,从一杠一花少尉排副,到满金三个花的上将军长,全都是红帽带,这就叫两头小中间大,总司令张大帅就是一个人,金帽带,下边的战士,无论多少人,全都是清一色的白帽带,只有中间这一些人,珍珠玛瑙土坷垃,全都是红帽带,这一下就给有的人钻了空子了。当然啦,在军营里,人家不能光看你的帽带,是什么军衔,还得有肩章,可是出了兵营。不带肩章,这就只凭一顶红帽带的军帽看威风了:“奉军的长官”,无论什么人,全包括进来了。 不过小酒馆里的人,就是看见陈老六今天戴了一顶红帽带的军帽,也就只是“哟呵”一声罢了,“哟呵”完了之后,各人还是喝着各人的酒,谁也不问陈老六是怎么就得了这样威风的一顶军帽,倒也是有人说了半句话:“还得说是万金油的牌儿正,一杠一花。”再往下就不说了。万金油,就是后来的清凉油。用一只小盒装着,有个头晕牙疼呀什么的,抹上一点就管用,到了夏天,它更是祛暑的良药。万金油的牌儿正,是因为万金油是老虎牌的,人们常说万金油牌儿正,就是说这件事是“唬(虎)牌的”,蒙人。至于下面的那个一杠一花,也许是说陈老六是一杠一花的老酒友,也许是说这顶军帽算是一杠一花的军官帽。 陈老六没跟人犯顶,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在奉军里面混出了一个小官当当?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是奉军的军官?没关系,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遛,走着瞧,这年头就认帽子,有了这顶帽子,就有了三分的运气,咱们慢慢来。 在小酒馆,陈老六没占上便宜,喝了一壶酒,伸手向对面的酒友“寻”半块豆腐干,那个人特小气,明明掰下一大块来了,眼看着也快送到陈老六手里了,他还是咬了一小口,一点不给面子;就冲着这顶红帽带的军帽,你也不能这样看不起人。拉倒了,往远处看,谁知道谁会走到哪一步? 走出小酒馆,到了马路上,警察看了陈老六一眼,没敬礼,只是向他摆了一下手:“边儿走。”没拿陈老六当一杠一花看待。陈老六好汉不吃眼前亏,上边道。边道上卖烟的老百姓倒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老太太,她见到陈老六走上了边道,立即就走上来一步,用身子把小烟摊挡住了,她是怕陈老六拿烟不给钱,这才算是没有委屈陈老六一杠一花的身份。陈老六响当当一条好汉,从来不做那种狗食事,看也没看老太太一眼,就走过去了。从大马路一直走到头,到了河边,没有地方好去,原道走回来,又走到老太太的小烟摊旁边,想要一支烟,又张不开口,一咬牙,走过去了。 “哟,出门没带烟卷。”一个酸溜溜娇滴滴的声音,拦住了陈老六,抬头一看,不是外人,老相识,宋四妹。 “四妹,是你呀。”陈老六向宋四妹说着,顺手接过来宋四妹递过来的烟卷。“你看,想买盒烟吧,没带零钱。” “行呀,一杠一花。”宋四妹没有问陈老六何以出门不带零钱,倒是她看见了陈老六头上的那顶红帽带军官帽,至少是一杠一花的少尉排副,估计也做不上大官,便就酸溜溜地向陈老六说着。 “别拿我找乐儿了。”陈老六和宋四妹不说谎话,他点着了烟卷,低着头说道,“若是真混上一杠一花,我还能够到这时候还在街上逛吗?戏园子,饭馆子,哪儿不是人去的地方呀。” “得了吧,你还想骗我?”宋四妹还是一口咬定陈老六混得不错,“你是公差在身,那些地方不能去,再说又想找点大便宜,这才戴着官帽子在街上逛。” “你是说我这顶帽子呀。”说着,陈老六就把帽子摘了下来,顺手把帽子夹在了腋下。 “走,走,上我那儿说说话去。”说着,宋四妹拉着陈老六就走。 “不行,没对你说吗,我没带零钱。”陈老六挣扎着往后退,只是宋四妹把他拉得太紧,无论他如何挣扎,他也还是被宋四妹拉走了。 二 宋四妹一个人单枪匹马在天津卫混事由,不容易;她不进班子,不下海,就是自己在北方饭店里包着一间房,凭着人缘儿,凭着好时光、好容貌,也就算是吃香的、喝辣的,一点没有委屈自己。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天津卫地面上太平稳,政界不换人,军界无磨擦,生意上也没有大起大落;如此,宋四妹的日子就欠了一点火勃。类如宋四妹这种人,最希望天下大乱,为什么中国人说“乱世出佳人”?就因为一到乱世,美人就有了用武之地,成者王侯要美人,败者为贼,也要找美人,所以每逢乱世,美人又出名又发财,这才算是到了“偶尔露峥嵘”的时候。 宋四妹和陈老六的关系,没有一点感情;宋四妹二十岁,陈老六三十岁过了头;宋四妹眉清目秀,陈老六大黑狗熊,两个人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可是宋四妹有用得着陈老六的地方,离开了陈老六,宋四妹在天津卫就寸步难行,所以过个一、两个月,宋四妹就得把陈老六请来说说话,然后再吩咐他去办点什么事。宋四妹什么时候用陈老六?那就不用说了;没有陈老六,宋四妹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朋友?所以每到宋四妹朋友不够多的时候,她就把陈老六找来,让他给自己介绍几个朋友,如此,宋四妹的日月就有了保证。再有宋四妹用陈老六的时候,那就是宋四妹想甩掉她的一个什么朋友了,这个朋友当然自己不肯走,那么多的钱都花在宋四妹的身上了,怎么说走就走呢?这好办,把陈老六一请来,那个该走的朋友就走了。宋四妹最最需要陈老六的时候,是宋四妹遇到麻烦事的时候,譬如一个什么人“骠”上宋四妹了,或者是有个什么人天天来找宋四妹“罗唣”,把陈老六一找来,逢凶化吉,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有一次,一个小警察暗中要找宋四妹的便宜,宋四妹当然“盘靓”,好歹也打发过他,可是这个警察没完没了,他还是从心里真爱宋四妹。这样,宋四妹就把陈老六找来了,如此这般一说,陈老六再找到那个小警察,开门见山,陈老六对那个小警察说:“你别跟人家起腻,人家是混事由,你一个月那点进项,养得起人家吗?”这一说,那个小警察明白了,见好就收,拉倒了。 这次,宋四妹找陈老六,没有任何事情求他办;倒是宋四妹给了陈老六二十元钱:“老六,带上这二十元钱,明天你就去泡澡塘子,进戏园子,吃饭馆子,哪儿惹眼,你就往那儿去,你还别小气,你就大把大把地花钱,钱用完了,你再到我这儿来拿,也用不着跟我报账,你就可着性儿地花吧。” “你混事由不容易,我不能花你的钱。”陈老六眼圈里含着眼泪儿,没有去接宋四妹送过来的钱,他以为是宋四妹心记和自己好,如今看着自己没辙,就起了恻隐之心,想周济自己,于是便拿出钱来让他花。到底陈老六是条汉子,老爷们儿不花女人的钱,何况还不是自己娘们儿的钱。 “嗐,傻子,我的钱能让你白花吗?”说着,宋四妹把钱塞进了陈老六的腰包;陈老六有志气,一把又把钱掏了出来,随之就给宋四妹送了回去。 “我日后还不起,你还看不出来吗?一时半时的,我不会有什么发旺。”陈老六说着,还向后退缩着。 “我不是让你去花钱,我是让你出去给我挣钱。”宋四妹又把钱给陈老六送了过来,仍是娇滴滴地说着。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给你挣钱呢?”陈老六不解地问着。 “你如今不再是以前的陈老六了,你已经是一杠一花了。”宋四妹向陈老六撒娇地看了一眼,提着嗓门对陈老六说。 “我早就是一杠一花了。”陈老六以为宋四妹是说他喝酒时一壶老白干,一粒大果仁,于是就立即应声着说。 “我不是说你喝酒一杠一花,我是说你这顶帽子一杠一花。”宋四妹从陈老六的头上取下来那顶帽子,向陈老六说着。 “嗐,快别说这顶帽子了,这是我从吴大头那里捡来的。吴大头的脑袋瓜子大,这顶军帽他戴着不合适,在家里放着也没用,我又少一顶帽子,这样我就顺手牵出来了。” “牵出来,就有用。”说着,宋四妹把这顶帽子在半空中摇了一摇,又是得意地向陈老六说着。 “我不懂。”陈老六懵里懵懂地向宋四妹说着。 “你不懂,就听我说呀。”说着,宋四妹拉着陈老六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 从北方饭店出来,天时刚到黄昏,陈老六没有地方好去,腰包里又有宋四妹给的那二十元钱,而且宋四妹还说了,哪个馆子大,你就去那家馆子吃饭;哪个戏园子阔,你去那里看戏;哪家澡塘子气派,你就去哪里泡。罢了,咱就照着四妹说的办,看看到底有什么便宜。 头一站,当然要去吃饭,登瀛楼饭庄阔,凭着腰包里的那二十元钱,陈老六敢进,可是看看自己这一身粗气,陈老六又没有那份胆子;还有起士林餐厅,满堂的外国人,陈老六也没吃过西餐,就知道外国人吃面包抹黄油,还有洋葱头炸牛排,可是那要穿西装,陈老六没有那套行头,也还是不敢进。想来想去找了一个中偏高一点的地方,进去了,果然没受冷遇:“二爷喝酒,里面请。”也没说“二楼看座”,就让到楼下散座里了。 就坐之后,陈老六把红帽带的军帽往饭桌上一放,伙计过来倒是也看了一眼,可是没带出吓一跳的神态来,然后就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给陈老六把饭桌擦于净了,“二爷用点嘛?”说着,伙计就开始给陈老六报菜名,也没报太高的名菜,就是爆三样、烟肝尖、红烧肉、四喜丸子之类的家常菜。陈老六听过之后,就向伙计问道:“你报的这四样菜,总共多少钱?” 伙计看了看陈老六又说:“看二爷这块头,两道菜就够了,多不过一元五毛钱,还加上两壶酒。” “我若是想照着五元钱花呢?”陈老六一拍红帽带的军帽,向伙计问着。 “哟,那您老就不能这样吃了,五元钱半桌大席,您老一个人用,我给您老换成春风杨柳、平湖秋色,外加一道百鸟朝凤,最后是一盆三潭印月。” “得了吧,我还是来一碗红烧肉吧。”陈老六不知道那些菜名都是什么名堂,他就知道三潭印月是一小盆丸子汤,至于百鸟朝凤是什么菜,他就想象不出来了,万一端上来一百只鸡脑袋,那可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碗红烧肉端上来,满堂的客人全向着陈老六看,陈老六知道众人不是看他的军帽,众人是要看他如何一个人把这一大碗红烧肉吞下肚去。陈老六没含糊,大显身手,一低头,就把一大碗红烧肉扫光了。吃完之后,一抹嘴唇,陈老六才想起来不应该吃得这样快。可是没有办法,这不是头一遭吗?再来就可以慢慢吃了。 吃得满面红光,陈老六结账,也就是才花了一元四毛钱,基本上还算是低消费,没有引起什么震动;站起身来走人,才走到门口,后面伙计喊了一声:“二爷留步。”陈老六想,这回没吃白食呀,你让我留步干吗?回头一看,伙计正拿着他那顶官帽子追了出来:“二爷,你的军帽。”说着伙计把那顶人家留着没用的红帽带军帽交到了陈老六的手里。 “上当。”走出饭店之后,陈老六一摇头,后悔了,一顿饭用一元四毛钱,陈老六自己没这样破费过,一元四毛钱,就可以在小酒馆泡一个星期;再说,就是上等的后座,也才六毛钱一斤,一元四毛钱,二斤多肉,买到家里自己烧,比他饭店里烧的还有滋味,至少不至于烧得这样甜,如今的饭店学南味,什么菜都放糖,其实红烧肉要多放酱,那样吃起来才不腻。再说了,伙计明明看见这顶红帽带的军帽了,怎么一分钱也没少算?莫非他就不怕军界的人吗? 拉倒了,到别处找便宜去吧。 饭店旁边,正好有一家澡塘子,走上一步,里面的伙计已经把大门帘撩起来了,陈老六一想,不对,洗澡不能戴军帽,不戴军帽,谁知道你是一杠一花?进了澡塘子,人人都得脱光腚,人若是一光了腚,那也就分不出高低贵贱来了,不是要货卖一张皮吗?脱下这层皮,谁也唬不住人了;所以,澡塘子不是蒙世的地方。那么去哪里蒙世呢?走,不远处有一家戏园子,大舞台,不高不低,今天演的是《大闹天宫》,是说孙猴子刚当了粥马瘟,也是一杠一花,嫌官小,要求破格提拔,玉皇大帝不拿它当一回事,它就无法无天地来了一次大破坏,一定要求给个职位。好,就看这出戏。进得大舞台戏园,先也是伙计抬头看了一眼陈老六脑袋瓜子上边顶着的红帽带军帽,果然也不似吃惊的样子,就把陈老六领到一个位儿上去了。散池,也不算太偏,可也不是正座前排,别看你陈老六今天戴上了一杠一花的红帽带军帽,戏园子里的伙计不认你,要想在这里吓唬人,还得胸前再挂上一块小牌牌,要么肩膀上再真地扛出点什么杠杠来。光凭一顶红帽带的军帽,休想在这里捡着便宜。 大大方方,陈老六坐在了座位上,伙计送过来了茶壶,新泡的小叶,正兴德包茶叶的印花纸,还在茶壶上套着呢。这就行,平日进大舞台,没享受过这么高的待遇,个人专用的茶壶,那是只有够身份的人才有的,没身份的人,看戏不许喝茶,这些人也不渴,少喝点也少尿点,免得惹人讨厌。如今陈老六有资格喝茶了,自己没说话,茶壶就送过来了,凭什么?人家还不就是看在这顶红帽带军帽的面子上了,好生儿地戴着,千万别摘下来,帽子一摘下来,说不定这壶茶就要被伙计端走了。陈老六摸摸脑袋瓜子,军帽还顶在头上,好像后边的人也在小声地叽咕,说是前边人头上的帽子挡住了台上的戏,可是听听又不像是说自已,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是说戴毡帽的那个,戴军帽的,挡了你的视线,你也不敢说。 台上孙悟空那里大闹天宫,台下陈老六暗自在笑世上的人大势利眼,明明还是那个陈老六,一没有学到什么魔法,二没练会什么功夫,怎么一夜之间,就有了威风。“阿嚏!”陈老六打了一个喷嚏,声音极大,痛快,听戏的人也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向陈老六看了看,台下的灯黑,没看清脸儿,就看见脑袋瓜子上顶着一顶一杠一花的军帽,没有人敢吱声了,人们又把头转了回去。 这出戏看得痛快,虽然也花了票钱,也花了茶钱,手巾把送过来三四次,算是孝敬陈六爷的一点意思,伙计没收钱,还给陈六爷鞠了一个大躬,“六爷关照。”陈老六一点头,就出来了,心里觉出来一股儿甜意,脚下就有点晕乎。 走出戏院来,一阵凉风又把陈老六的晕乎劲吹跑了,得了什么便宜?不就是打了一个喷嚏吗?戴上这么一顶帽子,就为了打一个喷嚏,也太不值得了。打喷嚏哪里不能打?找一个公共厕所,伸长了脖子,放开嗓子,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何必一定要戴上这个一杠一花?不对,若是只为了让自己到戏院来打个喷嚏,宋四妹不至于给自己二十元钱,这点钱,她也是来得不易。一定这顶军帽还有大用处,自己还要开发开发一杠一花的威风。 陈老六戴着一杠一花的军帽在天津卫逛了三天,一点什么是非也没搅起来,陈老六自己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了,又赶上天热,他真想把这顶帽子丢了。第四天,宋四妹给的那二十元钱快花完了,陈老六也不想再去见宋四妹了,男子汉,不能总花老娘们儿的钱。拉倒吧,钱还是要自己去挣。 晚上,陈老六又进了三不管,这次他把军帽夹在胳肢窝里了,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地方,瞎话杨说书,进去听听,陈老六就一步迈进了书场。 瞎话杨是三不管有名的说书艺人,只是他一不说《三国演义》,二不说《水泊梁山》,他说什么?他说瞎话。怎么就叫是说瞎话呢?就是他没有一定的“话”,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瞎话杨站在书案后边,一拍惊堂木:“请了。”随之向各位听书的爷作一个大揖,这就开始说起来了。他说什么呢?不是说过了吗,他说瞎话。 瞎话杨说书,没有一定的段子,他说时局,说社会新闻,说天下奇谈,说直奉战争,说北洋政府,说洪宪皇帝,还说世界大战;瞎话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开口就说天下事,能把人说得胜目结舌。当然瞎话杨说的事,一多半是瞎话,他说直奉战争先从天津曹家大院说起,先说曹家的老人是怎样夜里做了一个梦,第二天夫人就对老爷子说最近身子有点不方便,十个月之后,一天夜里下大雨,这时候就看见半空中飞过一条黑龙,随之“哇”的一声,曹家大院里就降生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降生的时候,正赶上一声霹雳巨响,把厨房里的菜刀都震到地下来了,这时曹家老人就说,这孩子玩刀来了,所以日后才有了这一场混战。是瞎话不是?诸位看官自己琢磨去吧。 坐在书场里,陈老六没有心思听瞎话杨说书,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情,戴了三天的红帽带军帽,也算是一杠一花了,可是一点便宜没有得到,白花了宋四妹的二十元钱,下一步该如何走?没了主见。还是照旧过穷日子吧,还要再找个发迹的机会,看不出眉目来。正胡思乱想之间,就听见瞎话杨一拍惊堂木:“请了。”他又说起来了。 “话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八方居民杂处,满街上跑大洋钱,大河里捞元宝,这才是天下太平,百业兴旺景象。”瞎话杨说书,先说大好形势,这和我们后来说书不一样,我们是先说坎坷曲折,最后才说光明尾巴。为什么两家的活做得不一样?因为现在听的是最后结局,受尽艰辛的最后都得到了重用,蒙受不白之冤的最后也都得到了平反,坏事做尽的,最后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而主持公道的,最后还是没有受坏人的蒙蔽,没有这个大团圆,审查通不过,有了这个大团圆,无论前边如何乱套,最后也还是显示出了优越性。而瞎话杨说书的时候,就和如今我们做活的法儿不一样了,瞎话杨得先把好话说在前边,留到最后再说,听书的爷没有那么大的功夫,听得不耐烦了,一抬屁股走了,回到局子之后,一道令,就把你的书场封了,说你给当局栽赃。这时,你说后边留着包袱呢,马上就要说你的好话了,可是,他说没有那么大的功夫等你,先封了你的书场再说。所以瞎话杨做活的时候,要开篇定板;而到了我们做活的时候,要的才是收篇看活。诸位看官,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今天瞎话杨开篇之后,说到的是时局。 “各位看官请了,想当年,直系、奉系一场大战,打得是何等的难解难分!到最后,一路英雄,一路好汉,一个得胜、一个凯旋,两家人分据关里关外,关里是天时地利、关外是歌舞升平,果然是中国人好福气,关里关外都是忠良当朝,日月一天比一天兴旺。可是这中国的事,福祸难料,吉凶难分,谁又能料到,无意之中,就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奉系军人又悄悄地进关了呢?且住,你瞎话杨又在说瞎话了,你道是奉系军人进关,难道这直系军人就坐视不管吗?对了,诸位这就要听我瞎话杨细细地评说了。近日以来,我瞎话杨在市面上常常见有奉系的军官走动,官不大,身份不高,一杠一花,大摇大摆地进戏园子、澡塘子、饭馆子,进到里面也不闹事,也不扬威,就是告诉天津地面一个信儿,奉军的队伍又下来了。” “啊!”立即,全书场的人一片惊呼,天下又要大乱了。 瞎话杨一套瞎话,把整个一个天津卫说得民心惶惶,没过多少时间,满天津卫就传开奉军进关的消息了。消息说,奉军的先行部队已经到了杨柳青镇,有人说是一个排,有人说是一个营,到了陈老六一天晚上又到宋四妹住处来找宋四妹的时候,市面上已经传言说是到了一个旅的兵力了。可是到底天津人见过世面,就是有人说杨柳青镇上驻着一个旅的奉军兵力,天津人也没把这当作是一回事,老百姓照旧各人忙着各人的营生,生意字号照旧是有买有卖,市面上一点什么变化也看不出来。 如此,只是苦了宋四妹的一番心计,没沾上什么便宜,听陈老六说过市面上的情形之后,她也没了主见。 “我明白,你这是想挂腥儿开高气儿。”陈老六一番话挑明了宋四妹的如意算盘,“放出风来,说是奉军先头部队已经进关,市面上一定就要有动静。怎么个动静?老百姓就要抢买米面,生意上就要有大出大进,这一下,你宋四妹的日子好过了,商人们就要到你这里来谈生意,发了财的人,也要到你这里来寻开心。这叫一活百活,市场上一活,你们这种生意就跟着一起活。对不对?四妹,天津市面活不活,看什么?就是看花界的日子红火不红火,你们这里热闹,天津市面上就活,你们的门前一冷清,天津市面就萧条,这事瞒不了我。”陈老六极是自信地说着。 陈老六说的话,没错,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只是其中有两个黑词,要向大家做一些交代,不交代清楚了,大家没有这么高的水平,也还是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挂腥儿”,是一种操作方式,市面上本来没什么事,有一个人出来挂点腥,就是制造一点事端,说不定市面上就活了。挂腥儿,类若后来的“炒”,无论是人、是事,只要一挂腥儿,立即就会有个起色,市面上没事,挂点腥儿,就会引起一场震动;一个人没什么能耐,出来一个人给他挂点腥儿,说不定就会身价百倍。所不同的是,过去会挂腥儿的,只是宋四妹这类人;而如今会挂腥儿的,则常常是一些文人,越是有学问的人越会挂腥儿,一是给别人挂腥儿,二是给自己挂腥儿,挂上腥儿,就抖起来了,不著名的就著名了,说不定还会由此得道,那就更不一般了。 懂得了什么是“挂腥儿”,那就不难理解什么是“开高气儿”了;挂腥儿,只是制造事端,而开高气儿,那才是自己发财得实惠呢。宋四妹的得意算盘,想先用陈老六这顶一杠一花的官帽子把事端制造起来,然后自己再从中渔利,说不定就会得点大便宜。只是呢,事情挑起来之后,也没看出起色,也没有人来找宋四妹搭桥,也没人来找宋四妹说事,就像天下太平无事一样。 不能够! 三 公元1926年,时在春夏之交,南方传来北伐军挥师北上的消息,天津市面已是开始动荡不安了;而恰在此时,又有种种社会花絮点缀其间,天津卫越逢乱世越红火,天津人已经在等着发生什么大事件了。 什么事情把天津卫搅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正经事,只是一天早晨,天津人突然在大街上看见有八辆花车鱼贯而过,向着正西杨柳青镇的方向驰骋而去了。 二十年代的天津花车,就是轿子马车,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木制马车,马车上装点着打着花结的两条红绸,看着果然绚丽多姿;只是天津人心明眼亮,乘坐这类花车的仕女绝无名门闺秀,更无良家女子,乘坐这类花车过市的,全都是花界女子。 八辆花车,八位花界女子,直奔杨柳青镇而去。做什么?第二天小报上就登出了消息:《八姐妹春游杨柳青镇》,虽然北伐战事正紧,但天津卫混事由的姐妹,却正是要在这乱世一显风采。 八姐妹春游的发起人是宋四妹,为八姐妹做导游的却是陈老六,八姐妹到杨柳青去,说明杨柳青镇此时正有人在等着这八位美女,否则春暖花开,天津市里也正是客人多的好时节,八姐妹干吗放着生意不做,却偏要到杨柳青镇去游春?不必讳言,杨柳青镇也有美女,不必天津卫的美女下凡,人家也一样风光;而且杨柳青镇到底也是一个小镇,呼喇喇一次去了八位美女,没有几十两黄金,谁又能招架得起?说明了吧,杨柳青有大生意好做,所以人家这八位姐儿,才会投奔到那里去的。 三天之后,八位仕女再乘着花车回到天津,气象果然就不一般了:先说这八位仕女的神色,那才是一个个春光满面,看着真是滋润异常,正如鲜花得到春雨一般,连眼睛里都闪着异光;再看这八位仕女的穿着,那更是一个个如花似玉,人人是全新的绸缎,不是挥金如土的大爷,这年月谁掏得出这么多的钱?而且最最重要,这八位姐儿,每个人都从杨柳青镇带回来了四、五只金嘎子,还有玉镯子,那才是全身的珠光宝气,明眼人看得出来,姐儿们是发了大财了。 这一下,明眼人看出来了,北伐军一路杀来,北洋军阀气数已尽,稍稍有些眼力的聪明人,都表示决不和北伐军对抗,只有奉系没有退路,于是就做出了一副要和北伐军血战到底的气势。你瞧,眼见着直系军阀盘据华北无战意,奉系军人就派下先头部队探路来了,过不了多少日子,说不定奉系军阀就要乘虚而入华北,到那时华北就成了奉系军阀的天下了。 而且,这还不仅仅是人们心中对于时局的猜测,更重要的还有大报小报的一番哄闹,一下子,历来平静的天津地面,也开始有些动荡不安了。春暖鸭先知,最先是大宅门的老少爷们儿把家眷送往南方,果然是中国男子汉,先把家属远远地打发走,只留下一个人,也就豁出去了。又过了些日子,大马路的商家加固门脸了,在大木门外加了一道铁门,那就是说,就是过兵,除非你向他大门开炮,否则你是休想把他大门砸开了。又过了一些日子,大户人家开始往租界地转移金银细软了,也不知是哪一户人家开的头,就只见一辆一辆装满大箱子的人力车,往租界地拉,车子两旁还有人保缥,明明是护送金银财宝。 “这是怎么一回事?”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就相互询问开了。 “说是天下不太平了。”看出一点端底来的有识之士,就对众人说着。 “还能如何不太平呢?”看破世道的人,又自言自语地问着。 “诸位、诸位,报纸上可是这样说的。”于是就有识字的人出来,给大家读他才买来的小报,那小报上说奉系军阀就要进天津了,而且他们还要拉着队伍在市面上走,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是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进民宅,抢商号,胡子兵,历来是不讲理的祖宗。 “天下大乱了,天下大乱了。”一片啼嘘,人们散开,又各自找自己的饭辙去了。 中国的事,有人怕天下大乱,还有人怕天下不乱;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天下不乱,英雄无用武之地,一身的本事耍不开,也就得不着便宜。 天下大乱,什么人得了便宜呢?先从小处说,头一个得便宜的,是卖砖瓦的字号,连多年卖不出去的老砖瓦,都被人们抢购一空了。人们为什么抢购砖瓦?临街住的人家要把门窗砌死,有大户人家住的胡同,还要把胡同口砌死,这一下,青砖、红砖就成了抢手货。再一个发财的,是做小工的,平时他们除了修房之外,几乎没有多少活计好做,而如今每一条胡同都想封死,做小工的就成了红人儿,类著后来的天王牌明星,而且出场费越来越高,一个工竟然要到了八角钱。再有呢?再有,发财的就更多了,做铁门的,看夜的壮汉,米面铺,什么什么生意都兴旺了,许多人也就发财了。那么往大处说呢?往大处说,得便宜的人就更多了,只是那些人得便宜老百姓看不出来,而且人家明明是得着便宜,嘴上还说是为老百姓操心,当然,那是人家的造化,你想给老百姓操点心,人家还说你不配呢。但是,如今唯一没有得着便宜的,倒是那个戴着一杠一花军帽、把事情搅到这般地步的陈老六,除了宋四妹给他的那20元活动经费之外,他是一点好处也没得着。你说说他冤也不冤? “呸!”一拍桌子,陈老六发火了,“什么奉系军阀进关,放屁,全都是老谣,其实就是吴大头带着几个相好的回了一趟杨柳青镇,和奉系军阀压根儿没有一点关系。我到杨柳青镇去过,也看见了吴大头,他好像是说他不想干了,根本就不是先行军。你们算是上了鬼当了。”陈老六拍案而起,想把事实真相当众公布,一场奉军进关的谣言,不知多少人发了财,而这个语言的炮制人,陈老六自己却没有得到一点便宜,气愤之极,陈老六要当众戳穿这个阴谋了。 再至于八姐妹游春,那就更是糊弄人了,宋四妹带着她的相好姐妹去了一趟杨柳青镇,吴大头倒也是请她们吃了一顿饭,至于她们回来之后,穿在身上的新衣,那是她们原来的老家底,那些首饰也全是假的,你们可千万不要信那些姐儿们的话,姐儿们若是想糊弄人,那法儿才多着呢。 怒气冲冲,陈老六从他住的大杂院走出来,正想找个地方把事实真相张扬张扬,才走到南市大街南口,就见有一行人正在向人们打听:“请问,有一位陈六爷是在这里住吗?” 南市大街里的老住户,没有人不认识陈老六,可是一听说是找陈六爷,人们疑惑了;再看看这几位打听陈六爷的人物,一位位长衫马褂,不可能是陈老六的朋友,所以人们也没有把陈六爷和陈老六连在一起。正好,陈老六从大杂院里才走出来,老邻居们就向陈老六问道:“老六,你知道有位陈六爷是住在这里吗?”陈老六想着刚才的事,心里正烦,立即就没有好气地回答着说:“少跟我打听事,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哟,陈六爷!”立即,那些打听陈六爷的人就把陈老六围住了,不等陈老六说话,人们一拥而上,围着陈老六就走,也没走远,只几步,就把陈老六拥进到一家饭馆里来了。 陈老六被众人拥着往前走,就听见后面的老邻居们吃惊地说:“哟,陈老六变成陈六爷了。” 被众人拥进饭馆之后,陈老六一面挣扎着一面向众人问道:“嘛事?我不该你们的,不欠你们的,你们揪着我干吗?” “六爷,先坐下再说。”众人拉着陈老六就围成了一圈坐了下来。 “看茶!”领头的一位爷向茶房发了话,立即就有人送上来了一壶茶,茶水好香,陈老六估摸必是在高末之上。 “六爷尝尝这种茶。”说着,就有人把茶盅送了过来,“极品雀舌。满天津卫今年才进了一斤,这一壶就是大洋一元呢。” “我×。”陈老六在心里骂了一句,为世上居然有这样贵的茶叶,而自己从生下来又一直没有尝过,甚是气愤,但他没有骂出声来;因为他已经看出一点眉目,这些人一定是有事求他了。 没过多少时间,酒席摆好,看样子全都是春风杨柳、平湖秋色之类的大菜,陈老六说不出名儿来,但知道无论是什么大菜都可以下筷子,当仁不让,陈老六一筷子就把“春风杨柳”里的“杨柳”夹到自己盘里来了——一缕韭菜。 “六爷真是玩笑了,怎么就把这一盘供观赏用的春风杨柳移到自己盘里来了呢?”说着,就有人又把那一缕韭菜从陈老六的盘子里夹回去了。 “上大菜。”那个领头的人下了命令,他一定是怕陈老六再当众出丑,便立即吩咐快些把可以吃的东西送上来。 “上菜!”伙计一声大喊,红烧肉、干烧鱼,一盘一盘地送上来了,陈老六一顿狼吞虎咽,稳住了心神,他这才向众人问道:“你们几位都是谁呀?” “敝人于敬如,河东区公所的所长。”领头那位先生客客气气地向陈老六做着自我介绍,陈老六一听是区公所所长,当即心里就打了一个冷战,我的天,上回犯事,陈老六就进过区公所,听说审问的那位大人就是区公所的所长,好在他审过的人太多了,未必就记住了陈老六的容貌,咳嗽了一声,稳定一下心情,陈老六听他们往下说。 “我们于所长今天设宴,是想和陈六爷交个朋友。”于敬如才说完话,立即就有一个人过来对陈老六说着。 陈老六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忙对于敬如施过一个大礼,然后这才对于敬如说道:“陈老六一介闲散,承蒙于所长抬爱,也真是高攀了。” 于敬如没再和陈老六客气,开门见山,他向陈老六问道,“听说你最近去过杨柳青镇?” “回于所长的示问,小的我确实是去过一趟杨柳青镇。”陈老六说着,“可那是人家姐儿们想出去逛逛,找我给带个路。” “在杨柳青遇见什么人了?”于敬如接着又向陈老六问着。 “我没遇见什么人,人家姐儿们遇见什么人了,人家也不对我说。”陈老六懵懵懂懂地回答说。 “我们随后也去过了。”于敬如又说着。 “你们也游春去了?”陈老六吃了一大块鱼,一面吐鱼刺,一面向于敬如问着。 “重兵压镇,我们哪里有心思游春呀?”于敬如摇着一双手说。 “杨柳青市面这样平稳,怎么就叫重兵压镇了?”陈老六不解地问着。 “陈六爷就不要玩笑了,奉军就要进关了。”于敬如没有直接回答陈老六的话,这时旁边一个人接过话来对陈老六说着。 “老谣。不就是回来一个吴大头吗?”陈老六一摆手回答着说。 “最初呢,我们也没把这当作是一件事。”于敬如说着。 “就是,就是。”众人在一旁答腔。 “后来呢,我们也派下人到杨柳青镇去过一趟,可是那位吴大头,哦哦哦,是吴排副不见了。” “他能跑到哪里去?”陈老六向于敬如问着。 “这一下,你可以想呀,原来奉军进关的谣传不就是真的了吗?”于敬如还是对陈老六说着。 “那怎么就真的了呢?”陈老六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又向于敬如问着。 “早以先听说奉军进关的消息,我们没往心里去,到后来,天津卫有人顶着一杠一花的帽子招摇过市,我们也没把这当作是一回事;可是后来又有了八姐妹春游,这一下,事情不可玩笑了,若只是吴大头一个人,他能把八姐妹打点得这样舒服吗?哈哈哈哈。”说着,于敬如笑了。 “哈哈哈哈。”众人跟着一起笑了,陈老六也跟着笑出了声来。 “等到我们派人下了杨柳青,发现吴大头,哦哦哦,是吴排副不见了,这时,我们才想起这件事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陈老六问着。 “你想呀,吴大头为奉军做先行官,先到杨柳青镇探路号房,如今一切就绪,他回到奉天搬兵去了;吴大头,呸呸呸,我怎么就改不了这个口?吴大排副第一次回杨柳青镇,他是独来独往,可是下一次大军进关,那就要过天津卫了。陈六爷想必也知道这过兵的事吧,他们只要是从路上一过,那就和过蝗虫一样呀,连树叶都给你吃光了。”说着,于敬如拭了一下额头,他额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没事,告诉各家商号,把大门关好就是了。”陈老六没把这事看得有多么严重,就满不含糊地说着。 “不行呀,陈六爷忘记了那一年过兵,沿街商号被洗劫一空的场面了?商家的门板有什么用呀,一枪托子就砸开了。” “换铁门。” “人家有手榴弹。”于敬如说得心惊肉跳。 “谢谢几位爷赏饭,我正在外面惹惹点事,告辞了。”听到此时,陈老六听出些眉目来了,原来是人们要他出面和吴大头联络,奉军进关的时候,火车直开杨柳青镇,千万别进天津城。端点架子,这事不是吃一顿饭就能说通的,说罢,陈老六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陈六爷留步。”众人见陈老六要走,就一起站起来把他拦了下来,“正事还没有说完,陈六爷怎么就走呢?”说着,众人又把陈老六拉了回来;本来陈老六还要挣扎,但说话间陈老六觉得有人似是在他衣袋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把手伸到衣袋里一摸,有一个小纸包,还有点厚度,这一下陈老六安静下来了,他估摸着这个小纸包里至少也要包着十元钱。 半推半就,陈老六又坐了下来,这才又从头听于敬如对他述说事情的经过。 天津卫,市区内分做六个区,于敬如是河东区区公所的所长;而且,于敬如这个人历来把护佑本区民众的安全看作是本人的第一职责,如今,听说奉军要拉着队伍从天津过兵,他自然就要出面成全本区民众。如何一个成全的办法?于敬如不能率众抵御,唯一的办法就是买通关系,请奉军进津时不要走河东这条路。好在天津有好多条大路,无论走哪条路都行,就是别走河东这条路。 于敬如心黑了,你河东怕奉军洗劫,人家河西、河北就不怕奉军洗劫了吗?不对,那河西的大街上虽然也是商号毗邻,但是河西的商号中有许多是下野的祖宗们开的商号,你奉军过兵时只要稍有冒犯,他一个电报,说不定就会调下什么人来,带上万把人就把你收拾了,就算是奉军善战,可到底天津不是他的老家,出门在外,不是也要找那些好欺的下手吗?那么河北的商家又有什么后台呢?河北没有后台,河北的人野,你奉军只要敢动手,河北就有人出来和你拼命,而且河北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后面立即就有成千上万,你惹得起吗?所以子敬如这才请出陈老六来,买通关节,奉军一旦过兵,只要不从河东走,那就是天下太平。 “其实这个事不难办,只要你们肯出钱,还会没有人出来成全吗?”陈老六听过之后,对于敬如说着。 “话是这样说的呀,不是对陈六爷说过的吗?我们也派人到杨柳青镇去过了,就是没有见到吴大头,呸,你瞧,我又跟人家吴排副套近乎了。”于敬如摇了摇头,对于自己的不恭,甚为懊悔。 “你们下杨柳青没有见到吴大头,我也是没有地方好找他呀。”陈老六束手无策地对于敬如说着。 “我们当然也不是请陈六爷出面去见吴排副的,可是我们听说天津有人能见到吴排副,你们说是不是?”于敬如向他的朋友们问着。 “对,对,有人能见到吴排副。”众人一起应声说着。 “谁能见到吴大头?”陈老六向众人问着。 “宋四妹。”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着说。 “嗐,那还不好办吗?你们出个人找一趟宋四妹不就是了吗?还能和她说说话,嘿嘿。”陈老六诡诈地向众人笑了笑,暗示他们见到宋四妹一定会得便宜的。 “唉唉呀,陈六爷。”众人中一位人物拍了一下陈老六的肩膀,向陈老六说道,“不是不方便吗?”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就算她宋四妹如花似玉,如今正在走红,可她到底也还是烟花女子,不就是一个钱吗?”陈老六又吞下了一块大肉,赶着舒服劲,大言不惭地说着。 “不是钱的事,不是,不是有个身份的妨碍了吗?啊啊啊?” 哦,陈老六明白了,这些人想见宋四妹,可是又怕事情传出去有损名声,于是这才请出自己,要自己到宋四妹那里去说情。唉哟哟,我的宋四妹你好鬼精哟,到此时陈老六才明白何以她宋四妹拿出二十元钱来让自己在街上走,有分教,这叫直钩钓鱼,咬钩儿啦,爷们儿。 “只是,这事情要活动……”陈老六吞吞吐吐,是想向人们说,办这种事,不能赤手空拳,不出点血,怕是办不来的。 “唉呀,陈六爷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于敬如不等陈老六把话说完,就抢先对陈老六说道,“陈六爷这边的好处呢,大家心照不宣了,再至于宋四妹那边呢,请陈六爷给宋四妹捎个话,我们是不会亏待她的。事情只怕难在吴大头的身上,他若是开的价儿太高,那也就不给面子了。不过呢,还要请宋四妹把话给吴大头带过去,大家客客气气,市面上不会拿钱看得太重;如果一定不给面子,区公所无能为力,天津卫市面上也不是没有英雄好汉。”于敬如软中带硬,把丑话说在前面,见好就收,大家相安无事,撕破脸,谁也不是好惹的。 “好说,好说,这事我试试看。”陈老六酒足饭饱,拍拍腰包,好歹得了便宜,顺坡下水,陈老六一口答应下来,要去找宋四妹斡旋。 “小四儿,真有你的。”见到宋四妹,陈老六打哈哈取笑地对宋四妹说了于敬如找到自己的经过,说着,还向宋四妹挤了挤眼,表示他对宋四妹的赞赏。 “他们怎么说的?”宋四妹急着想知道于敬如许下了什么条件,便向陈老六问着。 一五一十,陈老六把于敬如对自己说的话,和盘地对宋四妹说了,宋四妹听过之后,点着了一支烟,才吸了一口,“噗哧”一下,宋四妹竟忍俊不住地笑出了声来。 “天津卫的事,就是跛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这些人,你不糊弄他,他难受。”宋四妹笑了笑说。 “若说起来,这天下的事也是真哏,最先是我从吴大头那里顶回来了一顶一杠一花的军帽,没几天功夫就传出了奉军要进天津的谣言,原以为闹一阵也就算了,可是市面上还真就有了动静。到如今假戏唱真了,有人就出钱要买通我,要我请我的小四妹出去,到吴大头那里求人情,等奉军进天津时,别走河东那条路。”陈老六说着,也从宋四妹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洋洋得意地点上,也吸了起来。 “这天底下的事,全都是哄起来的,除了棒子面一天一个价儿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真的。他既然信以为真,咱们也就假戏真唱,吴大头还在杨柳青镇‘猫’着呢,说好了的,除了我之外,他是谁也不见。你瞧,他们找不到吴大头心慌了不是?” “他们还以为吴大头真是什么先行官呢,瞧他那份‘揍相’,十斤重的大脑袋瓜子,活赛个大窝瓜。哈哈哈哈。”说着,陈老六放声地大笑了起来。 “顺水推舟,你就把话儿带回去,就说我宋四妹说了,想见吴大头,没那么容易,吴大头身负重任,没有张大帅的命令,他是谁也不敢见。再告诉他们,吴大头只和一个人有面子,这个人就是我宋四妹,只是,我是不见钱不出山,休想拿甜言蜜语糊弄我。而且如今我宋四妹子身子不方便,得了点小病,他们若问是什么病?你就说是早上受了一点热、下晌受了一点凉,嘻嘻、嘻嘻嘻。”宋四妹说着,又笑了。 “还是我们小四儿的主意高。”陈老六一拍大腿,把于敬如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取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十元钱,说着,陈老六就把钱送了过来。 “你留着用吧。”宋四妹没有收下钱,反而对陈老六说着,“十元钱就想买通我,没门儿,告诉他们,我宋四妹这些日子不想管闲事。” “小四儿,你也别开价太高了,于敬如已经把话说在前面了,差不离儿的,一切都好办,太离谱,他也就不客气了。你想连我都给了十元钱,至于你,那能少得了吗?这样吧,我给开个价儿,想让宋四妹出山去见吴大头,少说五十元。” “呸,”当头,宋四妹就冲着陈老六啐了一口,“你也把我看得太不值钱了,好歹我和一个什么人说说话,也是五十元。告诉他们,少了一巴掌,我宋四妹不去杨柳青。” “一巴掌不就是五十元吗?”陈老六向宋四妹说着。 “你陈老六一巴掌是五十,我宋四妹一巴掌是五百。你那是穷巴掌。” “好,我这就把话带回去。”说罢,陈老六就从宋四妹那里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陈老六正想去区公所找于敬如传话,也是才走出大杂院,刚走到南市北口,就只见一辆胶皮车停在口外。见到陈老六出来,立即就有人迎了上来,向着陈老六施了一个礼,然后就毕恭毕敬地说道:“陈六爷,没敢到您府上去惊动您,我们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你们是哪儿的?”陈老六怕遇见人,便向后退了一步问着。 “天津商会。”来人还恭恭敬敬地说着。 “我又不开字号,商会找我干吗?”陈老六摇了摇头对来人说着。 “既然找到你头上,就一定有事呗,知道商会是什么地方吗?多少人想高攀,还找不着大门呢,今天商会找到你头上来,你这不是眼看着就要交上好运气了吗?”说着,来人向陈老六伸出胳膊,请他上车,然后又向陈老六递过了一张名片,陈老六识不得几个字,不敢接这张名片、就只向来人问道: “你就说是谁找我吧。” “商会会长余子鹏。” “我×。”陈老六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次是他吓了一跳。余子鹏,好大的名声,在天津卫已经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了,他不光是天津的首富,而且还是天津卫的第一大善人,而且天津商会又是天津最大的组织,有许多市政府办不来的事,都是由天津商会出面协办的。老百姓敢不听官府的话,老百姓没有和商会作对的,因为你得罪了商会,就等于你砸了自己的饭碗。你说你不是生意人,可是干哪行不也是要吃商界的饭吗?你拉洋车,商会说不许雇这个人的车,你不就要活活饿死了吗?所以,在天津卫,商会的势力比市政府大,商会会长余子鹏,就是天津的一方首脑,他说让你去一趟,好大的面子,还派下车来,就是丢给你一条小绳儿,你也得乖乖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去见他呀。 车子把陈老六拉到天津商会门口,陈老六从车上走下来,跟着来人又走进了商会大楼,天津商会大楼好高好大,陈老六在门外把鞋底儿擦干净了,又随着来人往楼上走,那楼梯上铺着地毯,陈老六没敢走地毯,就沿着楼梯边儿往上走,连扶手都没敢扶,那扶手太光太亮,陈老六知道自己的手粗。 来人把陈老六领到一间陈老六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房子里,陈老六只看见这房里好多好多的大沙发,陈老六怕给人家坐坏了,就立在房角儿里,做孙子状,等着商会会长余子鹏出来见自己。 陈老六没有手表,不知道等了多少时间,估摸着也就是一泡尿的功夫吧,门外走进人来了,也没和陈老六打招呼,就没头没脑地对陈老六说道:“你是陈老六吧,余会长说了,你去给奉军的那个吴什么带个信,问问张大帅,去年不是说过了吗?无论什么时候进关,也要直开杨柳青镇的,怎么又扬言要从天津过兵了呢?河东一带,如今已是闹得鸡犬不宁了,河东区公所趁机向字号派捐,商界找到商会来,商会不能不管。见到那个吴什么,你就对他说,奉军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只管对商会,干吗让区公所从中渔利?你去吧,有什么回信儿早早地带回来,有你的好处。”说完,那个人就走出去了,随后又过来一个人,就把陈老六领出去了;到了商会门外,那个领他出来的人交给了他十元钱,也没有说这钱是做什么用的,然后,那个人就走回去了。 从商会大楼走出来,陈老六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得了,“我×,这个事可是闹大了。”陈老六又在心里骂了一句;随之就抬手在额上拭了一下,这时,他的额上已经滚出大汗珠子来了。 区公所盼着天下大乱,天下大乱了,他区公所好派捐派税;而天津商会却盼着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百业兴旺,商会算一个人股,银子就河水一般地往腰包里流。而如今河东区公所张扬奉军要进关,而天津商会又最怕奉军进关,如此,他两家就一起找到陈老六,要他把吴大头下杨柳青的缘由弄清楚,市面上不能总是这样乱哄哄。 “麻烦,这里面有麻烦。”陈老六自言自语地说着,多多少少,他看出了这里面的“猫腻”。其实陈老六就是少点文化,他若是有点文化,他就会知道这里面的麻烦,在哲学上叫作是矛盾,而且这矛盾就是对立面,一个说东、一个说西,不这样,就不成世界。而且陈老六还不明白,这世上的麻烦是相互转化的,有时候这边麻烦多些,有时候就那边麻烦多些,不过无论是哪边遇见了麻烦最后全都是老百姓倒霉,因为天下只有老百姓才能把麻烦变成不麻烦,而老百姓把麻烦变成不麻烦的唯一办法,就是让麻烦的双方都得便宜。不如此,他们就还找老百姓的麻烦。 四 前一次陈老六引路,领着八姐妹去杨柳青镇,沸沸扬扬,就和当年袁世凯登极做洪宪皇帝一样,搅得天津卫动荡不安;这一次陈老六又带上宋四妹下杨柳青镇,他两个是神不知、鬼不觉,一点也没敢惊动天津市面,两个人来了一个热油炸丸子——蔫溜儿。 陈老六为什么二次带宋四妹下杨柳青?他心里没底了。 第一次,他带八姐妹春游,里面的事,外面不知道,回来之后,也就说是见到了吴大头,而且八姐妹把吴大头侍候得美美滋滋,吴大头也没亏待八姐妹,一人一份厚礼,也就算是还了人情。吴大头款待八姐妹的事小,但是八姐妹从杨柳青带回来的消息重要,奉军真的派下了先行官,奉军进关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本来呢,天津卫讲话,见好就收,陈老六和宋四妹都得点好处,事情也就快凉下来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区公所插手进来,一下子,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这事情就眼看着闹大了。再到后来天津商会过问此事,陈老六觉得非同小可,这事不闹个水落石出,是不行了。 “老六,别怕,天塌下来,有你宋四妹顶着呢。”宋四妹听过陈老六把区公所和商会的事对她说过之后,满不在乎地对陈老六说着,“区公所有区公所的鬼点子,商会有商会的花花肠子,他两家各有各的打算,至于他两家的麻烦,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办法,不过我倒看出了一着棋,最后他们还得把我搬出来,一个要江山,一个要美人,他们谁也不是吃亏的人。” 正因为要在这场事里得浑水,宋四妹这才跟着陈老六二次下杨柳青。 天津下杨柳青的火车,每天只有一次,早晨六点开车,陈老六和宋四妹睡懒觉,赶不上这趟车;而在军阀混战的年代,还不兴什么长途汽车,百十里之内,就乘坐大马车。所以,天津西车站总是有大马车停着,赶车的伙计不时地吆喝着:“下杨柳青哩,一时儿的功夫就到了。”表示他的马跑得快。 天津卫,认识陈老六的人不多,但是认识宋四妹的人不少,为了遮人耳目,陈老六穿了一身小裤小袄,宋四妹扮作一个乡下女人,两个人一路上只小声地说话,活赛是一对乡下夫妻回娘家一样。 陈老六和宋四妹赶到西车站的时候,正是下杨柳青的人最多的时候,每架马车上都坐下了五六个人,赶车的伙计吆喝着:“再上一个人就走啦!”拼命地拉客人。陈老六在大马车中间想找一架干净点的马车坐,就在马车之间走了一遭;说也怪,本来赶车的汉子看见有人过来,都拼命地喊叫,唯独今天见到陈老六,倒一个个闭紧了嘴巴,人人都看着陈老六不出声,就好像看吊死鬼一样。不管别人如何看自己,反正今天要下杨柳青,看中了一辆马车,陈老六就招呼宋四妹上车,还没等陈老六把宋四妹扶上马车,呼喇喇,原来已经坐在马车上的人,竟一起从车上跳下来了。跳下车来,他们也不说话,就是各人抱紧各人的包袱,活赛是逃跑一样,匆匆地从陈老六身边跑开了。 “怕我个嘛?”坐上马车,陈老六不解地向宋四妹问着,宋四妹当然也是不解其意,只是向陈老六看了看,似是要在陈老六的身上找答案。 “长官。”宋四妹还没有同明白众人怕陈老六的原因,倒是赶车的先说了话,“你老若是回杨柳青镇呢,我是心甘情愿地孝敬长官;可是若是派我拉差呢,长官,我也是出来挣钱花的。” “你说这话是嘛意思,坐车能不给你钱吗?”陈老六冲着赶车的汉子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长官不要动怒。”赶车的汉子立即对陈老六说着,“长官看见了,长官才一上车,老百姓们就吓得下车走了,老百姓当然不敢和长官在一辆车上挤的,我呢就孝敬长官一趟,日后,长官也会对我有关照的。” “嗐,你别拿他当长官看待,他也是老百姓。”宋四妹见赶车的汉子对陈老六毕恭毕敬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是陈老六这一杠一花的军帽把他吓着了,便赶忙向赶车的汉子解释着说。 “长官都说自己也是老百姓,还说自己是百姓的子弟;俺们百姓可从来也不敢这样说,俺们说长官是百姓的父母。老百姓心甘情愿当儿子,能让当儿子就感恩不尽了,就说这位长官吧,他就把百姓当亲儿子看了,看着俺这辆车干净,他一没有骂,二没有打,三没有往下轰老百姓,就是自己带着太太上了车,还要和老百姓坐一起回杨柳青,你说俺们能不孝敬这样的长官吗?” “我说赶车的,你这是满嘴说了些嘛呀?”陈老六越听越糊涂,便又向赶车的汉子问着。赶车的汉子没敢再多说话,鞭子一扬,就赶着马车跑起来了。 “长官抽烟。”说着,赶车的汉子回过身来,把一盒香烟送了过来,“平时坐蹭车的,顶多也就是一些八尺半,像您老这样的长官,差不多就有自己的车子了。”赶车的说“八尺半”,指的是一般的大兵,因为当兵的无论身高身矮,一律身穿八尺半布做的褂子,所以人们管大兵叫八尺半,戴上军帽,就是一杠一花了,这样赶车的汉子就更不敢慢怠了。 果然是“一时儿”的时间,马车就赶到了杨柳青。才走下高坡,陈老六撩眼一望,杨柳青镇街口上站着四个大兵,走近些一看,又是穿着奉军的军衣,人人顶着军帽,当然全都是白帽带,看得出来,是八尺半。 坐在车上,陈老六向宋四妹看了一眼,暗示她杨柳青镇发生了变化,宋四妹又是何等的精明人儿,她一把就把陈老六头上顶着的那顶一杠一花军帽扯了下来;幸亏赶车的汉子没有看见,否则他非得向陈老六要双份的车钱不可。 “就停在这里吧。”陈老六吩咐赶车的汉子把车子停下,然后扶着宋四妹走下车来,陈老六想给车钱,但是赶车的汉子没想到会给钱,立即掉转马头,他又向天津方向跑去了,他还想把这趟孝敬陈老六的损失补回来呢。 “站住!”不等陈老六和宋四妹走近过来,八尺半们就冲着他两个喊了起来。 陈老六没敢违抗,乖乖地就站住了,还向八尺半们鞠了一个大躬。 “哪疙瘩来的?”八尺半们操着东北口音向陈老六问着。 “天津卫。”陈老六回答着说。 “这小娘们儿是你什么人?”八尺半们又问。 “是我娘儿们。”陈老六信口回答着说。 “老总,镇上出嘛事了?”宋四妹见事情奇怪,就走过来一步问着。 “没你的事。”八尺半们冲着宋四妹说着,便又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好一阵,这才又向陈老六问着,“进镇做啥?” “串亲戚。” “哪疙瘩住?” “南下坡香油作坊后身往南第二个门儿。”陈老六顺口就回答着说。 “认识镇上的吴大头吗?”奉军站岗的大兵又问着。 “唉呀,不是跟你老说了吗,我们是天津卫的人,今天下杨柳青镇走亲戚,进了杨柳青镇,我们是俩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我们也在镇上呆不长,说两句话就走。”陈老六已经看出来杨柳青出了事,便信口开河地回答着说。 奉军的大兵见这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又盘问了两句,就放他们进去了。走进杨柳青镇,果然见有奉军大兵走动,数了数,少也有十几个人,还有一个戴红帽带军帽的,显然是带兵进关的人了。陈老六看见真有人戴着军帽,他那顶一杠一花军帽就不敢戴了,偷偷地把军帽收好,他就带着宋四妹在街上遛。 如果是陈老六一个人下杨柳青,直接他就找吴大头去了,可是如今身边还有一个宋四妹,他就怕找不到吴大头,再把宋四妹便宜了别人;所以,一定要先探听到吴大头的消息,然后才能去军部。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肚子也有些饿了,就近进了一家包子铺,买上两碗肉包子,陈老六和宋四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陈老六抬头见饭铺里人不多,就看了看宋四妹,然后才小声地对宋四妹说:“这吴大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上次见他的时候,也没听他说自己是先行官;怎么就真地下来人了?”宋四妹也是疑疑惑惑地问着。 “这样吧,”陈老六想出了一个主意,便对宋四妹说着,“吃完包子,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到吴大头住的地方去一趟;若是找到他呢,咱们再和他合计下一步的交易,若是找不到他,咱们改日再来。你没看见吗?满街上至少也有好几个一杠一花,这些人若是见着你,还不得把你吞下去。” “也行,你可是要快去快回。”宋四妹嘱咐陈老六说。 “杨柳青巴掌大的地方,转一圈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一时儿的功夫我就回来了。”说着,陈老六才要往外走,饭铺里一个人也不怎么地就认出了宋四妹,那个人向宋四妹笑了笑,然后就自言自语地说着: “八姐妹又来了。” “呸!”宋四妹向着那个人华了一口,随之就对那个人说:“少到外面嚷嚷去呀。” “宋四妹下杨柳青还用我嚷嚷?”说完,那个人就走出去了。 陈老六知道此时杨柳青不能久待,便急匆匆地走出小饭铺,打听吴大头的消息去了。 走出饭铺,正好迎面过来一个奉军的大兵,陈老六迎上去递过一支香烟,然后向那个大兵笑了笑,便亲近地对大兵说道:“总爷辛苦。” 奉军大兵接过香烟,由陈老六点着了,吸了一口,随之就伸过手来,向陈老六说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就半盒烟,还不说全孝敬过来,非得官家自己说话不成?” “唉哟,我没想到总爷缺烟,我这牌子也不好。” “咋叫好不好的,冒烟不就完了?”不等陈老六再说话,大兵一伸手,就从陈老六手里把香烟夺过去了。 “总爷奉命进关,连买烟的钱也没有?……”陈老六想套出大兵的话,便东拉西扯地对大兵说着。 “说是办完了差有赏呢。” “办什么差呀?” “你想套军事秘密是不?” “不敢,不敢。”陈老六连连地摇着头说。 “那好好走你的路不就完了?套的什么近乎!”说罢,大兵就走开了。 陈老六碰了一个软钉子,正想再找个人打听吴大头的消息,一抬头,正看见迎面两个戴一杠一花军帽的长官,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这两个军官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巡视,两个人还相互说着:“正想找个姐儿呢,她就送上门来了。” 陈老六一听,有情况,立即就停下了脚步,那两个军官看了陈老六一眼,随之就向陈老六问道:“你看见天津卫下来的宋四妹了吗?” 陈老六没敢回话,就向着两个军官装傻地问着:“宋四妹是干吗的?” 两个军官再没有答理陈老六,就风一般地跑走找宋四妹去了。 待两军官跑得没了影儿,陈老六马上跑回小饭铺,进得门来,看见宋四妹还没被人拉走,二话没说,他拉起宋四妹来,回头就跑,跑出小饭铺,陈老六才对宋四妹说:“两个大胡子正找你呢。” “死嘎巴儿的。”宋四妹骂了一句,再不敢出声,就跟着陈老六跑了。 东拐西绕,陈老六带宋四妹总算从杨柳青逃了出来,两个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坐上一辆马车,宋四妹把脑袋包着严严实实,陈老六把衣服脱下来,光着膀子,完全像是一个乡下人,两个人这才算没落在奉军的手里。 马车走出来好长一段路,陈老六这才把衣服穿上,谁也不敢说话,就这样一声不吭,一直到了天津卫。直到下了马车,宋四妹这才向陈老六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没闹清。”陈老六更是懵懵懂懂地说着。 “说不定,这吴大头真是什么先行官?”宋四妹自言自语地问着。 “反正,奉军是下来人了。”陈老六也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嗐,咱一不是区公所,二不是天津商会,管他吴大头是不是先行官做什么?咱们不就是唱这出戏吗,就说是吴大头把奉军搬到杨柳青来了,后面的大部队跟着就要进关了,想不让大军过境,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吧。” “这样说,这出戏咱就唱下去了?”陈老六向宋四妹问着。 “钱还没到手呢,不唱,怎么着?”宋四妹正颜厉色地向陈老六问着。 “我怕,我怕……”陈老六胆子小,他怕惹出大祸来。 “事到如今,蹚着走吧。把你那一杠一花的军帽拿出来,戴上,这不又进了天津卫了吗?天津卫就是咱的天下。”说着,宋四妹把陈老六那顶一杠一花的军帽拿出来,不问陈老六愿意不愿意,一伸手就给陈老六扣在脑袋瓜子上了。 五 当天晚上,陈老六和宋四妹回到天津北方饭店,两个人水也顾不得喝一口,立即就合计着该如何向河东区公所和天津商会回话。 “这个事咱可是不敢胡说八道。”陈老六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对宋四妹说着,“区公所是半个官面,于敬如盼着天下大乱,趁着天下大乱的时机,他得便宜,你回报他说吴大头狗食一个,他饶不了你。天津商会比官面还要厉害,余子鹏盼着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百业兴旺,他商会就发大财。你说说,咱是说奉军进关呢,还是说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反正我陈老六一名闲散,两头我都得罪不起。” 宋四妹一面换衣服,一面似是想着什么事情地对陈老六说:“你说这个吴大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早以先呢,我倒没把吴大头看得有什么能耐,他不就是脑袋瓜子比别人大吗?那顶一杠一花的军帽他戴不了,送给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用意。怎么我戴着这顶一杠一花的帽子在街上一走,就走出了个奉系军阀要带兵进关的消息来了呢?”陈老六懵懵懂懂地说着,“不过呢,我是这样想,吴大头既然在奉军混到了一杠一花,没有点什么原因,他不会回杨柳青;再说,就算是我陈老六混人一个,可是全天津卫上上下下这么多高人,如何会和我一起犯傻呢?就凭我这一杠一花的军帽,就能乱了天下?人家总要看出些什么眉目来,才会向咱们打听消息的吧?” “嗐,你想这些干吗?”宋四妹没时间听陈老六唠叨,一挥手打断陈老六的话说道,“反正这步棋不是咱们摆下的,咱不是也去了杨柳青镇了吗?吴大头虽然没见到,可是满镇的奉系军人,咱是看到了,如实对区公所和天津商会说,无论是天下大乱、还是天下太平吧,咱们俩人不全都是混事由吗?反正下一步有咱的生意好做,你就膛着往下走吧。明天到了区公所和天津商会,你就往‘玄’里说,就告诉他们大兵就要下来了,天津卫大难临头了。” “你这是让我跟官面闹‘咋猫子’,自古以来,谎报军情,可是要坐大牢的,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真把我抓起来……”陈老六还有点胆战心惊地说着。 “放心吧,老六,真把你抓起来,我想办法赎你,它面上,你宋四妹还认识几个人,太大的事办不来,往外保个人呀什么的,还不是难事。”说着,宋四妹换过衣服,顺势往床上一躺,“你也该回客了,这一天,可是把我累苦了。” “是祸是福,出水再看两腿泥吧。”说罢,陈老六就怏怏地从北方饭店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陈老六来到河东区公所,才迈进区公所大门,立即就见从门房里走出来一个汉子,陈老六迎过去向着这位爷施了一个礼,然后才毕恭毕敬地向这位爷说着:“我找于所长。” “行了,你不就是陈六爷吗?于所长这两天公事忙,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这位爷立在大门口,不放陈老六进区公所,陈老六自然也就不敢往里闯。 “于所长吩咐,有话向于所长亲自禀报。”陈老六没敢往区公所里闯,就立在门口,带着三分精气神儿,向着这位爷说着。 “于所长吩咐,让我在这儿等你,让你有话只管对我说。”这位爷更是带着八分精气神儿,对陈老六说着。 “既然这样,那我就如实说了。”陈老六看看四周,倒是也没有闲杂人等,便要开始将自己在杨柳青镇看到的种种情形向这位爷禀报。 “好了,好了,你也别罗嗦了。杨柳青镇的情形,于所长已经全知道了。于所长让我吩咐你,从今天起,你就在老龙头火车站恭候奉军进关。” “区公所的意思?……”陈老六向这位爷问着。 “没什么意思,就是让你去老龙头火车站照应着些,见到进关的奉军,快马儿地给区公所报个信。”这位爷回答着说。 “那,这算是什么官差呢?”陈老六莫明其妙地问着。 “就算是区公所巡察吧。可是没有薪水。”这位爷对陈老六说着,还没等陈老六再提什么问题,这位爷就又对陈老六说道,“每天中午、晚上,你到车站后饺子馆去吃一顿饺子,就说记在区公所的账上好了。” “既然是吃区公所的粮晌,那我算是哪一号呢?”陈老六极是认真地问着。 “你哪一号也不算,你就在老龙头火车站盯着,等奉军进关的风吹过去,就没你的事了。”这位爷带答不理儿地对陈老六说着。 “就算是当一天的差,我不也得有身制服吗?”陈老六想起在各处走动的区公所巡察们的种种神态,就又向这位爷问着。 “你不用制服,只要戴上你那顶一杠一花的军帽就是了。” “那是奉军的军帽。”陈老六对这位爷说着,只是,话还没有说完,这位爷似是有什么公事,一转身,人家进到院里去了。陈老六正想往里面追一步,偏偏这时走过来一个人,一扬手,就把陈老六拦下了。 “我×。”从区公所走出来,陈老六又骂了一句,只是心里一寻思,刚要冒出来的火气,也就又消下去了。前几天,于敬如把自己请到饭店,想探听杨柳青的消息,现如今自己到杨柳青镇把消息探来了,他又不见自己了,天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一想到从今之后,自己每天的三顿饭有准地方去吃了,心里倒也踏实了许多,管他于敬如拿自己当人不当人呢,有饭吃就是人上人。一步一步地向火车站走着,陈老六在心里暗想,也许奉军真地就要下来了;什么政治、军事上的事,陈老六没有这么大的学问,他是一概不懂,不过他也听瞎话杨在说书的时候说过,如今军阀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的蹦头了,北伐军一到,他们就要全玩完。这其中只有奉军还要独霸天下,所以趁着北伐军来到之前,他们就要扩大地盘,于是天津卫也就成了奉军要争的地方了。 这一想,陈老六明白了,明白就好办,陈老六也就知道自己对于天津卫负有什么责任了。区公所派自己到火车站做巡察,一不是派自己去收税,二不是派自己去维持治安,他陈老六就管一件事,那就是在老龙头火车站盯着从东北方向下来的火车,见有奉军的先头部队,立即到区公所报告,好让区公所早早地有个准备。为什么不让自己穿制服呢?就是不能让奉军认出自己是官面上的人,戴上一杠一花的军帽,他们以为是吴大头带下来的八尺半,有话好说,就是征收慰劳,也要听先行官安排。 就是这么一回事,想到这里,陈老六再不生于敬如不见自己的气了。 只是,在老龙头火车站泡着,也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从东北下来的火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听见火车鸣笛,往车厢里一看,一车的老东北,没有一个戴军帽的,就又算是白等了大半天。从车站出来,陈老六公事在身,也不敢走得太远,就一个人在车站附近遛,好像也没人注意自己,也没人怕自己,偶尔有个把人向自己看看,好像也只看自己这顶一杠一花的军帽,可也没什么吃惊的表示,戴着也就是戴着罢了,什么帽子不是戴呀? 晚上八点,最后一趟从东北来的火车过去,陈老六从车站出来,一个人闷闷地往回走,走到胡同口,看见小酒馆里生意正火,满屋的酒友说得好不热闹,陈老六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进小酒馆了。摸摸口袋,正好还够一杠一花的花销,推开门,走进去,找个座位坐下,从锅里取出一壶老白干,再向掌柜要一粒花生米,一杠一花,陈老六自酌自饮地就喝起来了。 “真不是人揍的。”喝着喝着,就听背后有人骂了一句街,陈老六也没往心里去,喝酒壮胆么,喝多了谁都敢骂,小酒馆里骂街,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背后骂街的这位爷倒也没有再往下骂,好像只那一句,也就算是出了气了。酒馆里安静了一会儿,正好又有一位爷喝足了酒,到掌柜的账桌前交过了钱,人才走到门口,又是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傻小子,你算是哪棵葱呀!”说完,也就走出去了。 一个骂不是人揍的,一个骂你算是哪棵葱,陈老六把这两个人的话连在一起一想,这里面的“猫腻”就想出来了。头一个骂的,不是自己,因为自己还不够那个份儿;第二个人说的你算是哪棵葱,一片好心,是劝自己别跟着瞎惹惹,没有你的好处。 还没等陈老六把他的想法理出头绪,正好一推门进来一个穿制服的人,这位爷也不往里面走,他只是站在门口对小酒馆掌柜的说了三个字:“保安费。” “来了,来了。”不等这位爷再催促,酒馆掌柜欢欢地就把一张钱票送了出去,掌柜的把那张票交到来人手里之后、转身就往回走,可是回头一看,那位爷还立在门口,似是还在等着什么呢。 “哟,你瞧。”突然,小酒馆掌柜拍了一下脑瓜门儿,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这才又从钱柜里取出一张票,然后又走回来把这张新取出来的票交到来人的手里,然后又极是抱歉地说着:“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把于所长家老寿星的生日给忘了呢?爷,麻烦你替我代劳吧,一点小意思,到了那天,我也就不登门贺寿去了。我没有衣服。”说着,小酒馆掌柜还向来人鞠了一个大躬。 来人第二次收下钱,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大兵压镇,眼看着奉军就要进关了,可是人家于所长还没忘记给娘过生日,果然是天下第一孝子,佩服、佩服。”小酒馆掌柜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这才酸酸地说着。 小酒馆里的酒友们。还是各人喝着各人的酒,对于掌柜的牢骚,压根儿就没人听。过了一会儿,小酒馆掌柜似是话还没有说尽,坐在座位上,他又叹息了一声:“唉。”然后也还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以先保安费是一月一交,现如今保安费是三天一交了。说是保护我的这个小酒馆,呸!什么奉军、直军的,我怕谁呀?我用不着你区公所保护,不就是一坛子酒吗?听见外面过兵,我就往酒坛里掺水。” “呸!我算是明白了。”喝了一壶老白干,吃了一粒花生米,陈老六的认识水平又提高了。 “合算我是让他们给玩了。” 到现在,陈老六才明白何以区公所把自己派到老龙头火车站去做巡察,原来就是要让天津人感到奉军就要进关了,害怕奉军进关,自然就需要区公所出面保护百姓,于是就得三天一交保安费,再加上加固商号门脸儿,封堵居民胡同,这一下,钱就流进区公所的腰包里去了。 “不行,我得找宋四妹商量商量去。”陈老六越想越不合算,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亏了,直奔北方饭店,他要向宋四妹讨个主意。 走到北方饭店,北方饭店里一片忙乱景象,好像是人人都在准备搬家,就算是奉军就要进关了吧,也不至于就全都要搬出去呀。再说区公所收了保安费,他们能不管客人的安全吗?陈老六闹不明白是怎么一个原因,一直就往楼上走,才走进宋四妹的住房,正看见宋四妹也在收拾东西呢。 “你这是打算干吗呀?” 宋四妹正聚精会神地收拾东西,没发现背后有人,陈老六突然一声询问,倒把宋四妹吓了一跳。 “嗐,你就别问了。”宋四妹还是不停地收拾东西,头也不抬地对陈老六说着,“总哄哄着奉军就要进关了,这北方饭店里住的客商,就全都走光了,楼上楼下,一共才剩下了十几个住户,北方饭店老板看生意不行了,就让客人全住到楼下去,这上面的两层楼,他就不张罗了,不也是省一笔挑费吗?” “哪,你也犯不上就走呀,好不容易在北方饭店住下,有了常客了,就又要搬家;换到新地方,没有三月、两月的,休想混出人缘儿来,我知道吃你们这行饭的难处。”陈老六替宋四妹着想地说着。 “我的事,用不着你犯愁,眼看着我的运气就要来了。”宋四妹顺势对陈老六说着。 “你去哪儿?”陈老六着急地问着。 “这是军政秘密,我对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往外张扬。”宋四妹神秘地对陈老六说着。 “我这人,光是我自己编的瞎话还说不过来呢,我哪里有功夫说人家告诉我的正事?”陈老六大言不惭地说着。 “是这么着。”宋四妹往窗外看了看,见左右没有人影儿,这才小声地对陈老六说着:“河东区公所把日月搅得鸡犬不宁,市面的生意眼看着做不成了,这时天津商会自然就要出面干涉,可是那于敬如也不是大傻冒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能有什么好办法呀,那余子鹏也不是好打发的。”陈老六眨着眼睛询问。 “若不,你就是傻小子呢,人家于敬如自然会有高招的。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季节,区公所就出钱立了一个春游团,让我带着我的八姐妹先到一个地方去等着,人家春游的人随后就到。” “哟,我明白了。这叫调虎离山,先在远处打窝子,再在窝子里下母子,这样才能把看家虎引出来。于敬如,有你的,佩服、佩服!”陈老六不由得把从小酒馆里学来的词儿就用上了。 “你瞧,都说这年月百业萧条,可是,该发财的照旧发财,该开心的,照样有人哄着人家开心。”宋四妹颇有感触地说着。 “怎么不发财?”陈老六嘟嘟囔囔地说着,“只我这一杠一花的帽子,就让不知多少人发了财呢。” “你知道这次于敬如把谁哄出去了吗?”宋四妹向陈老六问着。 “余子鹏!”陈老六立即就回答着说,“那是个老不要脸,只要一沾上腥儿,他连命都不顾地就往前靠,于敬如拿你们八姐妹做油子,把商会的人拉出去,这一下,天津卫的市面上就由着区公所兴风作浪了。” “算了,嘛话也就别说了。”看着陈老六生气的样子,宋四妹只能安慰,“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苦命人折腾,富命人发财,人家有这份造化。看着人家发财咱生气,咱就不兴不折腾吗?不行,你不折腾,就连饭也吃不上。明知道人家得大头儿,咱也得搭上命地给人家折腾,这不是先把我折腾得有饭吃了吗?只是苦了你了。” “唉。”陈老六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才又说起了话来,“再妨我身上有一点人味儿,我也要去找于敬如,我陈老六这顶一杠一花的军帽,是你们让我戴在头上的,怎么你们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的呢?我陈老六从杨柳青顶回来这顶一杠一花的军帽,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什么用;是你们天天让我在天津卫‘喝蹚’,这才‘喝蹚’出来一个奉军进关的谣传,如今你们发了财,一个忙着给你娘过生日,一个有八姐妹陪着游山玩水,倒把我一个人扔在街面上受穷,有一点良心,你们不也应该给我点好处吗?” “你可不能和他动恶(凶)的,区公所里有地牢,能关人的。忘了上次你在里面被关了半个月的事了?到最后还是我找出来的人。若不,他于敬如怎么就记得我呢?”宋四妹劝解着陈老六说。 “还得说是你们这种人有本事;无论是多大的人物,都和你们有来往。”陈老六说着,话里充满了对宋四妹的敬重。 看着宋四妹忙得抬不起头来的样子,陈老六也就不好再向她讨主意了,又说了些闲话,陈老六也就从北方饭店出来了。临走之前,陈老六还对宋四妹说道:“有了准地方,你给我一个信儿。” ………… 宋四妹一去没有消息,陈老六再到老龙头火车站来做巡察,也觉得怪不带劲的了,这一连好几天,他无精打采地在火车站里里外外出出进进,虽说是给区公所当差,可是心里却只惦着宋四妹。自己顶着这顶一杠一花的奉军军帽,非但没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如今连宋四妹也搭出去了,说来真是太不合算了。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呀?真他妈想把这顶帽子扔了,自己还回到市面上去混日子。 可是,再一想那区公所也不是好惹的,于敬如派给你一个差事,你不好好干,万一真是奉军下来了,而你又没有给区公所报信,你想想,到时候能饶得了你吗?好歹再糊弄他几天也就算了。过几天,奉军进关的谣传一冷下来,于敬如再给他的老娘忙着过生日,余子鹏春游回来,装模作样地一过问街面的事,这场风波也就算过去了,照样天下太平,天津卫还是天津卫,热热闹闹过日子。 无可奈何,陈老六还是每天到火车站当他的差,一天还是到饺子馆去吃三顿饺子,虽说没什么发旺,可是到底有了吃饭的准地方,也算没白忙活。只是,一连在火车站当了十来天的差,陈老六忘了一条天津卫的规矩:在天津卫,除非你带上什么牌牌儿,若不你穿上制服;否则,你不能总在一个地方立着,更不许总在一个地方蹓跶。为什么呢?说不清。反正从祖辈上就是这样传下来的。 陈老六呢,也许是觉得自己奉了区公所的命令,腰板硬,于是就忘了这条规矩,可是到底你没穿制服呀!这样,到了这一天,果然就出了事了。 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了,最后一趟从东北开过来的火车到了站,看了一眼,车里还是不见有奉系军队;陈老六和每天一样慢悠悠地从车站走出来,他想再休息一会儿,也就到了该进饺子馆吃饺子去的时候了。 东瞅瞅,西望望,陈老六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谁料想,就在他站着发怔的时候,就看见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陈老六也没注意这个人是嘛长相,就觉得这个人走到自己身边,迎面推了自己一下。陈老六没有防备,一连向后退了两步,本来呢,迎面过来的人也没用大力气,只是陈老六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向后退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竟然有一个人躬着身子,蹲在了陈老六的身后。陈老六一步没站稳,咕咚一下,先是坐在这个人的背上,然后再从这个人的背上滚过来,一屁股,陈老六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 明白吗?这是做好的圈套,摘你的“眼罩儿”;有分教,这叫狗熊拜佛,朝天不朝地。 “摘眼罩”,是天津卫市井无赖之间的一种相互惩治办法。不伤筋骨,不见血,是一种最轻最轻的惩治办法。一个人得罪了大伙,先摘他的眼罩,看他认不认“式子”,认“式子”从此收敛,吃个哑巴亏,日后也不再找你的事了。不认“式子”,不知收敛,还往下蹚,那下一步,就不会这样便宜你了。 陈老六怎么得罪大伙了?他不就是每天在老龙头火车站做他的巡察吗?再说还是区公所的委派。没这么简单,天津卫这地方每天烧香,还不知会得罪哪位神仙呢;不烧香,你还光在一个地方逛,你说说,能不得罪人吗? 陈老六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这也有分教,在天津卫跌倒了,别马上就爬起来,就势,先在地上躺会儿,一是舒舒筋骨,二是琢磨琢磨自己是怎么跌倒的。还是开篇时说的那句话,是自己跌倒的,还是被人给鼓捣倒的?如果是自己跌倒的,爬起来走入;如果是被人鼓捣倒的,还要琢磨琢磨把自己鼓捣倒的这位爷是位什么人物?比自己“横”,立马起来谢罪:“我有眼不识泰山,爷指教,哪儿有不对的地方,小的我改正。”如果把自己鼓捣倒的不如自己“横”,先骂一句娘,立马起来,冲过去就是一拳,先把他治服了再说。 陈老六身子躺在地上,向上一看,了不得,就在自己的四周,满满地站了一圈人,全都是英雄好汉。一个个叉着腰,混不讲理的神态,还有人把脚伸过来在自己身上踩了一下:“朝天拜佛,哈哈。”一句话,把四周的人全逗笑了。 陈老六没有急,没发火,脸没红,心没跳,慢慢地自己爬起来,一没有骂街,二没有发怒,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再躬下身去,从地上把那顶一杠一花的军帽捡起来,再戴在头上,这时他的脸上才掠过一丝苦笑,然后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全是混事由,不容易。”言外之意,是求几位爷高抬贵手,别太难为自己了。 “知道这是嘛地方吗?”冲着陈老六,走过来一位恶汉,上下打量了一眼陈老六,粗声粗气地向陈老六问着。 “回二爷的话,这是火车站。”好汉不吃眼前亏,陈老六自然懂得这点道理,眼看着人家的人多,而自己又只是一个,问什么回答什么,不算寒怆。 “你一不接人,二不送客,天天你在这儿穷蹓跶嘛?”那位恶汉昂着脸,向陈老六问着。 “有点公事。”陈老六回答着说。 “别糊弄人来了,公事,不穿制服。”你瞧,人家也不是等闲之辈,知道办公差的人,必得要穿着制服。 “穿制服不方便。”陈老六还解释着说。 “那你就别个牌儿。”后边的人向着陈老六说着。 “牌儿还没有领出来。”陈老六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着说。 “那你这顶一杠一花的帽子,又是从哪里领出来的呢?”说着,一位爷伸手过来,就把陈老六头上的那顶军帽摘下来了。 “那那……” “呸!”陈老六正要解释,不料想,那位爷一挥手,狠狠地就把陈老六那顶一杠一花的军帽扔在了地上,陈老六刚想躬身把帽子抢过来,谁料,那位爷一抬脚,又狠狠把那顶帽子踩扁了。 “陈老六,你听好了,你天天顶着这顶一杠一花的军帽在车站逛,你是逛得天津城一片乱乱哄哄,街面上生意也做不成了,天天哄哄着奉军就要进关,谁还有心思买东西呀?本来商会说是要和河东区公所交涉的,可是商会会长余子鹏被河东区公所的所长于敬如给买通了,于敬如给余子鹏找了一个姐儿,陪余子鹏下苏杭二州游山玩水去了。商会会长走了,别人主不了事,这天津卫市面就由着区公所折腾了。” “几位爷全都是街面上的人,我陈老六也在街面上混了不是三年五载的了。”陈老六说着,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态,他没敢耍混,这儿不是他陈老六的天下。“奉军进关不进关,与我陈老六没有一点关系,我一没有家眷,二没有字号,光棍一个,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光喝西北风,我还能活半个月呢。我怕嘛?可是诸位爷就和我不一样,诸位爷有字号,一天不开张,一天就没法活,再赶上过兵,一遭洗劫,弄不好就要倾家荡产。区公所派我在老龙头火车站给诸位爷打更,为的也是诸位爷的平安……”陈老六低声低气地说着,眼睛还向四面寻视,他想找个机会溜掉,趁个没人注意的时候,一跑了之,明天再也不到火车站来了。 “看你陈老六也是一个受苦人,今天我们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戴着这顶一杠一花的军帽在火车站逛,逛得人心惶惶,人家大字号不怕你逛,你越逛,物价越涨,人家越是趁着好价钱卖货。可是我们这些小字号就吃亏了,货卖出来,再想进货,价钱又涨上去了,这一出一进,我们就赔本了。明白吗?你把我们的生意道给逛没了。”一位爷出来对陈老六说着,让陈老六明白今天为什么要教训他。 “唉哟,几位爷心善,不和我一般见识。我不懂生意道上的事,我就知道给区公所当这份差,一天白吃三顿饺子。”陈老六还是向众人央求地说着。 “从明天起,你另找别的饭辙去吧,再看见你到火车站来,我们可就对你不客气了。”一位爷说着,还扬起拳头在陈老六的眼前晃了一下,表示明天他若是再来,人家就要动武了。 “谢谢几位爷指教,明天我再也不敢到火车站来了。”陈老六连连地向众人鞠躬,然后就从人圈里挤出来,悄无声息地一个人走开了。 ………… 在火车站摔了个仰面朝天,摔得陈老六全身筋骨酸疼,沿着大马路缓缓地走着,陈老六一是要舒缓一下身子,二也是要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从火车站走出来,不远的距离,就到了劝业场,劝业场是天津最热闹的地方,陈老六没进劝业场,那里面卖的东西,他一样也买不起,他只是毫无目的地走着,想在马路上消磨时间,到天黑的时候,再回家。 劝业场后边,十几家大饭店,比陈老六吃饺子的小饭铺,那是阔气多了,高高的台阶,深深的门洞,没点胆子,谁也不敢往里走。正赶上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饭局一个个地就要散了,大饭庄门外,车水马龙,一伙一伙的客人乘车而去,人家酒足饭饱,又该找销魂的地方去了。 陈老六受了孙子气,虽说肚子里倒也没觉着怎么委屈,反正不如气顺的时候精神,无精打采地他低头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走到了登瀛楼饭庄的大门口。陈老六知道这不是他久留的地方,站得时间长了,就会有人过来撵你。陈老六不敢停留,只加快着脚步往前走,也是冤家路窄,陈老六刚走到登瀛楼饭庄门口,就听见一阵笑声传来,这声音也熟,陈老六一抬头,正和从里面出来的宋四妹打了一个碰头。 “四妹!”陈老六才要喊,可是没喊出来,他知道这地方不是他认亲戚的地方,就是他喊出了声音,也就算是宋四妹听见了他的喊声,可是宋四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更不会在这个地方认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陈老六又往前走着自己的路。 倒是宋四妹仁义,也是宋四妹眼尖,再加上登瀛楼饭庄门外的灯多、又亮,只一眼宋四妹就认出了陈老六,宋四妹没有和陈老六打招呼,她只是向着陈老六的背影,小声地说了一句话:“老六,我下杭州去了,余会长说了,回来之后,给我在惠中饭店包房间。” “行,你算是抖起来了。”陈老六没有回头,他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话,随之,就从登瀛楼饭庄门口走开了。 这出戏唱到这里,陈老六才看出来一点眉目,合算,一切一切全都是人家做好的圈套,用自己这顶一杠一花的奉军军帽,搅起来一个奉军就要进关的消息,闹得天津卫人心惶惶,日月不宁;这样,市面上一吃紧,区公所就趁机发财。商会想出面干涉,好办,干敬如买出来八个姐儿,陪着商会会长余子鹏一干人等下杭州,半个月时间,于敬如敛足了钱,余子鹏回来再出面一说话,一场虚惊云消雾散,发财的发财了,开心的开心了,倒霉的只是小商号,赔了老本,误了生意,几年的苦心经营,全泡汤了。而最倒霉的还是老百姓,三天一次保安费,被区公所搜刮得一千二净,再想缓过这口气来,至少也要二年时光;可是,谁知道到那时人家又会想出什么鬼花招来呢? 无精打采地走着,不多时又走到了自家门口的小酒馆,向里边看看,没有几个人,摸摸口袋,还够一杠一花的钱,推门进去,一句话也不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再从热锅里取出一壶老白干,伸手向掌柜要了一粒花生米,陈老六又喝起来了。没多少时间,一壶酒喝光,陈老六今天心烦,想再喝一壶,可是往口袋里一摸,空了,无可奈何,只得坐在原地方“闻”(嗅)酒味;闻酒味也是一种享受,有时候比自己喝酒还过瘤,自己喝酒总怕喝光了,闻酒味没有一个“闻”完的时候,几时小酒馆关门,你再自己出来,一分钱不多要,岂不是也得了便宜? “老六,你那顶军帽呢?”小酒馆掌柜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他在陈老六背后说着。 “被风刮跑了。”陈老六没说自己在车站被人推了一个仰面朝天的事,就信口编了一个瞎话。 “我早说顶着那样一顶帽子在街上逛会惹祸的,风吹跑了也好。”小酒馆掌柜说罢,就又忙着他自己的事去了。 “唱戏做官。”也不知是哪位酒友,喝着喝着就说了半句话,陈老六也没去想他这句话是说谁。 “不全是护佑着天津卫的黎民百姓吗?”又是一个酒友,又是说了半句话,陈老六还是没往心里去。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份德行。”就在陈老六身后,又一个喝酒的汉子说了半句话。这次,陈老六再也咽不下去这口气了,腾地一下,陈老六站起身来,一抽鼻子,他蔫溜儿地自己走了。走到小酒馆门外,他听见小酒馆里一片哄堂大笑,再有人骂什么话,陈老六就听不见了。 小酒馆离陈老六的家不远,没走几步,陈老六就走到自己家门口了,好在也用不着招呼什么人开门,陈老六走进房来,把被子拉过来,身子往炕上一倒,立即就睡着了。这一夜,陈老六睡得好香,他也没有做梦,也没有想什么事,更没有怨恨什么人,也不想今后的日子如何过,反正他陈老六就睡着了。 一篇小说写到这个火候,如果换了一位新潮才子,那才正是出活的地方。新潮才子一定要写陈老六倒在炕上如何思考自己的生存模式和自我价值,这时陈老六会从中国想到外国,会从老祖宗那辈想到现在,然后再想一想各个阶层的人又是一种如何的活法,想着想着陈老六就叹息了:“唉。”下面,就“唉”出来了许多思辩呀,哲学呀,等等等等。陈老六会通过自己看到世界,而且还通过现在看到前五百年、后五百年,陈老六能把中国看一个“底儿掉”,能从地球的这边,看到地球的那边,也就是把全世界看穿了。最后,作者再说出自己的看法,以一此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使凡是读了这篇小说的人全能得到一点启示,从今之后,无论是谁捡到一杠一花的帽子,也就再不会戴在自己的头上了。 只是,据老朽多年的观察,举凡陈老六这号人,全没有这等水平,他们属于那种吃一堑、不长一智的愚顽之辈,无论遇见什么事,也无论是祸是福,他们一律不去想前因后果,遇见什么事,就是什么事。事到临头,就知道想办法占点便宜,事情过去,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过不了三天两日,他自己就忘光了。诸君一定看见过蚂蚁,那等蚂蚁们不停地在地上跑着,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使命,也未必就有上边的吩咐,反正它就是要匆匆地跑,跑着跑着,发现了一点什么东西,譬如是死苍蝇呀,鸟屎呀什么的,立即就牢牢地叼在嘴里,再匆匆地往回跑;有时候半路上被人踩死了,窝里的老蚂蚁也不知道信儿,它的同伴儿也不出来找它,死了也就死了,过一会儿连影儿也找不到了;这时候再有一帮蚂蚁跑来,还是匆匆地跑着,还是匆匆地在地上寻着,然后又不知什么原因死在路上了。就这样,死了一帮,再死了一帮,可是地上还是有那么多的蚂蚁,天下也还是那样热闹。而且这热热闹闹的世界里,也总是有陈老六这样的人。 “过兵喽,过兵喽!” 一阵喊声,把陈老六从酣睡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满屋的阳光,估摸着该是十点多钟的时光了,伸伸懒腰,再听听,外面还是一片喊叫,明明是出了什么大事。陈老六坐起身来,再一细听,听清楚了,是外面的人在喊:“过兵喽,过兵喽!” “你瞧!”陈老六一骨碌从炕上跳到了地下,不由得就说了一句。“早就说吴大头不会无缘无故地下杨柳青的么。”说罢,陈老六披上衣服就往外面跑。 胡同里、大街上,人们发疯一般地往外跑,陈老六裹在人群里,和人们一起跑着,一面跑,陈老六还一面向身边的人询问:“过嘛兵?” “说是泰军下天津了,从西车站那边过来的。”跑在陈老六身边的人回答着陈老六说。 “下来多少人?”陈老六还向那个人问着,可是那个人早跑得没了影儿,陈老六顾不得再问,加快脚步,他超过众人跑到前边去了。 陈老六为什么要往前边跑?他不是有公差在身嘛。区公所派给自己的官差。自己没敢不当一回事,在老龙头火车站巡察了半个月,没有一点动静,怎么就是昨天晚上自己被人摔了一个仰面朝天,一杠一花的军帽也被人给踩坏了,自己下定决心,再不当这份差了;可是你瞧,还真的就过兵了。快去看看清楚,赶紧往区公所报个信,一是自己没有谎报军情,二是自己没误公事,第三,街面上那些人也不能再说自己是无事生非了。 跑过北马路,再跑过西马路,眼看着快到西车站了,人山人海,陈老六再也跑不动了。为什么?人们把路口堵死了,莫说是一个汉子,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穿过这道人墙了。 隔着人墙,站在人群外边,陈老六跳起来往远处张望,一跳一跳,果然看见远处有一群大兵正向这边走过来,看得出来,就是奉军的大兵,穿着黑操衣,两个当官的戴着红帽带军帽,一杠一花,剩下就全戴着白帽带的军帽了,还看见锃亮锃亮的军刀在阳光下闪亮,奉军威武,大刀片,看着就吓人。 “闪开,闪开,区公所的,有公事。”陈老六用力地把众人扒开,想往前边挤,只是此时再也没有人要听陈老六的话,厚厚的人墙挡在陈老六的面前,陈老六往前走,一步也移不动,陈老六想抽身出来,去区公所报告,一步也退不出来,死死地挤在当中,陈老六再也休想动一步了。 不看个水落石出,陈老六死不甘心,使出老劲,陈老六低下头,用脑袋瓜子往前顶,这一招果然有效,陈老六居然从人墙后边,挤到前边来了。 我的天,好不威风! 陈老六看清楚了,果然就是奉军的队伍,前面是三个人并肩地走着,中间一个头戴一杠一花军帽的长官,怀里抱着一个大刀片,象征是张大帅的“大令”,大刀片儿锃亮耀眼,旁边两个戴白帽带的大兵护在两旁;听人家说,凭着张大帅的这个“大令”,当班的无论是长官,还是大兵,遇有什么情况,就可以先斩后奏,这把大刀片儿,就是张大帅的命令。 看见奉军果然进了天津,陈老六心里十分得意,你们瞧,我陈老六不是和你们闹“咋猫子”,真有其事,从今之后,你们再别拿陈老六不当一回事了,陈老六说的话,也有真的时候。 左推右擦,陈老六出一身汗,终于,他挤到人圈里边来了,抬头一看,正和抱着“大令”的奉军军官打了一个照面,陈老六身不由己地把右手举到额前,下意识地向奉军军官行了一个不规则的军礼。奉军军官没有答理他,仍然威风凛凛地抱着大令,在人群里站着。 “长官辛苦。”陈老六站稳了身子,想起了区公所交给自己的差事,想起了区公所吩咐过自己、见到奉军时要说的话,也算是欢迎词吧。深深地吸一口气,陈老六拿好了腔调,才要说话,再一抬头,哟,陈老六看见了他的好朋友,吴大头。 这一下,好办了,全都是老熟人,用不着说客套话了,就明说,河东这一带地方没有什么油水,总爷们还是另走一条路吧。如果总爷们只是下杨柳青镇,那在市里走一圈儿也就是了,好在无论是到了哪里,慰劳总爷的一点孝心,早已是准备好了;而且河东一带地方的慰劳金,还比别的地方薄。河西一带地方要比河东富得多,河北一带地方虽说也穷,可是字号多,一家准备一点,也足够弟兄们分的了。 心里这样想着,陈老六就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时他已经看见吴大头的大脑袋瓜子了,可是陈老六也是觉得奇怪,上次在杨柳青镇见到吴大头的时候,他还戴着一顶一杠一花的军帽呢,今天正式发兵进天津来了,他怎么反而倒光着脑袋瓜子了呢?来不及细想,公事要紧,陈老六走上一步,向着吴大头的大脑袋瓜子就喊了一声:“吴排副。” 你瞧,陈老六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无论多近的朋友,公事场面上,不能称兄道弟,要称呼他的官职。果然陈老六这一嗓子管用,也不知是正在想着什么事情的吴大头,缓缓抬起头来,向着远处的陈老六就答上了话。 “老六,是你吗?” “吴排副,我迎你来了。”陈老六不会说新词,他把“欢迎”二字,只说成是一个“迎”字,反正意思一样,吴大头也不会见怪的。 “好兄弟,谢谢你送我上路。”吴大头在远处对陈老六说着。 陈老六一听吴大头说是送他上路,立时就打了一个冷战,明明是迎你进关,怎么倒说是送你上路呢?莫非是你们要开拔吗?倒也听说过,奉军也可能是取道天津直奔西北,所以吴大。头这才说是送他上路。可是这个词儿不好听呀,天津人给死人送殡,才说是送人上路呢。你说这话,就不怕动摇军心吗? 陈老六做事谨慎,他没敢立即就答腔,仍然是远远地站着,大声地对吴大头说话:“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吴大哥尽管说话。” “到如今我也没什么用人的地方了,手头若是宽裕呢,你把哥哥收拾收拾;你若是收拾不起,等掩骨会的人把我收拾了,你给我烧点纸钱。” “我×!”陈老六越听越不对题,他在心里又骂上了,吴大头今天你怎么光说混话。什么叫做收拾呀?你又不挨砍头……哟!我×,还真是要收拾了,情形不对,在奉军军人的后边,吴大头不光是光着脑袋瓜子,他今天还光着膀子呢,而且两只胳膊被人家五花大绑地绑在背后,后背上还插着一根三尺多长的纸“签儿”,那纸签儿上写着黑字,黑字上还画着红圈儿,看着就有几分凶相。 陈老六认得几个字,揉揉眼睛,他向吴大头背后的纸签儿看了看,我×,那纸签儿上写着的五个大字,原来是:“逃兵吴大头”。 我的天爷,这哪里是奉军进关呀,这是问斩逃兵!出“红差”。 明白了,明白了,陈老六到此时才真是明白了,虽然是明白得晚了一点吧,可是到底陈老六明白了。原来,吴大头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排副,他卖兵到了关外,进了奉军,可是又不想洁奉军卖命,也不知怎么地,他就戴上一顶一杠一花的军帽,逃出来了。先逃到他的老家杨柳青镇,躲了一阵时间,奉军下来人捉他,他又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莫怪上次自己带着宋四妹去杨柳青镇没见着吴大头呢。这回被人家抓住了,奉军的军规最严,军中遇有逃兵,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奉军也一定要派出官兵捉拿归案,而且一旦把逃兵捉到,一律开刀问斩,然后把人头带回奉天悬挂三天。 吴大头,给你贺喜了,这世上的罪,你算是受到头了,总算是受出来了。 正寻思着,奉军开刀问斩逃兵的阵势排开了,呼喇喇一股旋风,早打开了一个杀人场子,人群散开,后面的大兵就把吴大头按在了地上;这时,怀抱“大令”的军官,一步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吴大头,就算是验明了正身,随后,这位监斩的军官,还向吴大头问了一句:“吴大头,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谁料,此时吴大头非但没有说话,他反而一抬头唱了起来: “好一名大胆的收邬知县,孙家庄人命案,你一手遮天;限三天将人犯一齐归案,少一名将尔的人头呀,呀,呀,悬挂在高杆!”唱的是《法门寺》里刘瑾的一段唱词,铜锤花脸,声音宏亮,死到临头还唱得如此有板有眼、有腔有韵,果然是杨柳青镇的一条好汉。 “好!” 众人一片喝喊,也算是传统的中国行刑仪式,杀头历来是最悲壮的景观,被杀头的人不唱两口,看着就不过瘾。 “好!”陈老六也跟着众人一起喊了起来。只是,也不知是为什么,就在陈老六喊好的时候,陈老六眼窝里一阵发热,竟然有两行热泪,从自从生下来就没有流过眼泪儿的陈老六的眼角处流了下来。 “开斩!”一声令下,人群一阵骚动,咕咚一声,人头落地,吴大头的大脑袋瓜子骨碌骨碌地就在地上滚起来了。 吴大头的脑袋瓜子真大,在地上砸了好深好深的一个大坑。 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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