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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伊娃的礼物


  百老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雪,当我从剧院走出来,汽车顶上、街的角落堆着薄薄细细的雪,大街上因为汽车飞驰,湿淋淋的。抬头望上,沉黑的空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在街灯照耀得到的地方,雪的小花缓缓地飘落,雪与雪间维持着不规则的距离。
  夜里十点以后,百老汇街上就停了一排马车,马车是十九世纪的样于,装扮得金碧辉煌,一匹匹丰腴的有着美丽花纹的健马,口里正喷着腾腾的热气,偶尔还在原地踢踏着前足。赶马车的全是充满帅气的少年,他们穿着雪白衬衣,打蝴蝶领藉,黑色笔挺的燕尾服往下垂着尾翼,最醒目的是戴在头上的黑色呢帽,线条利落,在雪里,更显出用黑绒做成的精致质料。
  少年马车夫总是弯着腰,彬彬有礼的对看完歌剧的人说:“要不要坐着马车回家?”不管你想不想坐,他都会手按帽沿有礼的说谢谢,让人几疑置身十十九世纪的欧洲,而不是现代的纽约。
  我好几次夜里走在纽约的街头看见哒哒行走的马车,穿梭在呼啸而过的汽车中间,就是没有勇气拦车,有时是因为路远,有时是因为对于那样的古典产生一种莫名的距离。那一天我决定坐马车回去,因为我刚刚在剧院里看了《艾维塔》(Evita)。
  车夫挥动细长的鞭子,马车便优雅地驶出了街边,急着赶路的汽车从两旁驶过,雪花飘着,我的耳际还清楚地响着伊娃①唱着低回婉转的歌声
  ①大陆报刊通译为爱娃
  不要哭我,阿根廷哪!
  我永不会离开你。
  我虽有过狂野的日子,
  那些不能相信的现实,
  但我却坚守承诺,
  尽可能的靠近你。
  至于财富声望,
  我从未请它们进门,
  虽然世人认为我渴望它们,
  但那只是幻觉,
  不能解决事情。
  真正的答案一直在这里:
  我爱你们,也希望你们爱我,
  不要哭我!阿很廷哪!

  这首歌现在已经成为极为著名的流行曲,每一个喜爱音乐的人都会哼唱两句,但是如果我们不能知道伊娃的故事,这首歌就减损了它的意义。《艾维塔》无疑的是这几年来世界最著名的一出歌剧,每一份西方的报纸杂志都有很大的篇幅谈论它,而且愈演愈盛,历久不衰。《艾维塔》四年前在伦敦首演,伦敦到现在还在演着,即使纽约和洛杉矾也演了两年多,光是主角就换过好几位。它不但吸引了无数的艺术家,还能与一般平民同歌共唱一起呼吸。我过去对歌剧的艺术力量不免怀疑,看了《艾维塔》才知道现代歌剧可以达到这样崇高的境界,比起古典歌剧犹有过之。
  《艾维塔》演的是四十年代阿根廷女强人伊娃·贝隆(Evaper on)的故事,在节目单上有这样一段简短的介绍“伊娃·贝隆是阿根廷总统詹·贝隆(Juan Peron)的第二任妻子,她生十一九一九年,是私生子,家贫。后来她成为该国最有权力的女性,二十七岁成为阿根廷第一夫人。一九五二年死于癌症,年卅三。”
  从简介里,我们可以知道伊娃的成功是一个很大的传奇。她最先是一个歌手的情妇,后来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拥有许多有影响力的情人,其中包括当时还在军队里任上校的贝隆;由于这种关系,加上她年轻美丽富有才能,很快地成为阿根廷最红的演艺明星。当时阿根廷的政局不稳,伊娃和贝隆结合了阿根廷的无衫阶级,致力于社会运动,遂成为人民最爱戴的女性,他们呢称她“艾维塔”,艾维塔就是“小伊娃”的意思。
  一九四四年因政治情势,任副总统兼国防部长、劳工部长的贝隆被他的政敌逼迫辞职,伊娃发挥了她的力量,聚集五十万群众在总统府前示威,要求释放日隆,总统不得不被迫释放贝隆。翌年,贝隆成为阿根廷总统,他们并且于同年结婚。
  权势、声望和金钱使伊娃腐化,加上贝隆的专制,使阿根廷陷入极度的恐慌,这个以出产牛肉闻名于世的国家,甚至到了人民需凭票才能买肉的地步。但是人民仍然热爱她,一九五一年她的癌症病重,更使民众激起热爱,贝隆宣布十月十七日为“圣·艾维塔日”,成为阿根廷的国定假日;次年,伊娃病重,向全国民众发表最后演说,于七月二十六日逝世,她死的那天,被形容为“阿根廷有史以来最悲痛的一天”。
  伊娃的故事如此复杂,加上她和阿根廷历史、政治、社会、经济都有很深的关系,本来是很难用艺术表现,尤其是歌剧;我看过费唐娜薇演过伊娃的电影,大致上还可以,可是比不上歌剧所表现的集中而撼人的力量;可见歌剧《艾维塔》花了多少艺术家的心血,无怪它在一九八○年几乎得到所有重要的音乐舞剧奖。
  看剧中伊娃的歌唱、舞蹈,仿佛让人走进四十年代的阿根廷,一个正在转型的国家。音乐时而沉重有力、古典深远;时而轻快飞扬,美丽而现代。我们看到一位平凡的女子如何在机遇中往上爬升成为第一夫人,也看到她在权力的考验中如何改变,每一幕都是有血有肉,让人沉醉其中。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伊娃这个人,直到看了歌剧才被深深感动,始知艺术使人不朽的力量有至于斯。当然,伊娃到如今还受世人议论,她的功过也不能论断,可是当《不要哭我,阿根廷哪》的歌声响起,她的一生、她的家国之思化成凉夜的一首请歌,向无尽的沉黑的飘雪的天空飘去,让后世的人低回、深思。
  我坐在马车上听到马蹄踩在纽约深夜的街道声,伊娃逝世时的一首歌在马蹄声中响起:
  不要哭我,阿根廷哪!
  我只是平凡而不重要的人,
  不值得你们爱戴。
  同我一起去吧!
  当轮到你死时你会记得,
  他们放炮庆贺,他们欢唱,
  但不只是为伊娃,是为阿根廷,
  不只是为伊娃,是为每一个人。
  且分享我的荣耀,也分享我的棺木,
  且分享我的荣耀,也分享我的棺木。

  雪还在飘着,我想如果伊娃地下有知,歌剧《艾维塔》的成就正是送给伊娃最好的礼物。可是从大西洋传来的消息,阿根廷和英国军队正在福克兰群岛对垒,战火一触即发,倘若伊娃有知将作何感想,将唱出什么样的歌声?
  我站在二十三街华盛顿旅馆之前,看着愈下愈大的雪,看着愈走愈远的豪华马车,还仿佛看见伊娃挥着双手最后告别时的凄楚的声音:“我已决定辞谢,你们给我的荣誉和名衔,因为我已满足——让我只简单地做个女人……我是阿根廷,我永远是阿根廷!”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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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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