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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悲咒


  水沸有双重声音,一耸一耸地交织着,谛听起来呜呜的仿佛是两种挣扎;白拂尘微露着疲倦的神色,怔怔的听着,也没有仔细去分辨,只管漫不经心的伸手去关瓦斯炉,那闪烁不定的火光顷刻只剩下一圈小莲心,“拍”的一声又消失了。她提起水壶来沏茶,一股热气冲到脸上,眼前便模糊了片刻,像是雾中的哭泣,哭过了也还留着淡淡的惆怅。
  厨房里四壁贴着白磁砖,雪亮光洁的方格,只有在靠近瓦斯炉上面的地方沾了些油垢,黄黄的、腻腻的,洗不掉的一块遗憾。白拂尘看了看那块油渍,轻皱着眉头,将剩馀的滚水冲进热水瓶里,这才托起茶盘走出厨房;那方块磁砖一格一格的,仿佛要把世界分割成小方块后再连接起来,连成冷冷的无涯;然而,白拂尘走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了灯,失去了光,便什么都没有了。
  客厅里也是一片死寂,只有在远远的角落里还点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四壁的名家字画和一堂桃花心木的中式家具在黝黑中沈落着,像一幢幢巨大的黑影。白拂尘从它们中间穿了过去,走到角落上,弯下身来,将手中的茶盘搁在小几上,这才朝着坐在几旁的轮椅上的白老将军轻喊了一声:
  “爸爸──”
  瘫坐在轮椅上的白老将早已然睡去,头歪在一边,残留的几茎白发垂了几丝在耳际,身上盖着黑色的毛毯,一只枯如鸟爪的手掌搁在上头,黑白对比之下,越发的容易联想到白骨。
  他的脸也是一样的,白骨上绷着黄色的人皮,白色的眉与黑色的唇;合著双眼,勉强是一副安详的睡姿,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白拂尘轻轻的一声,便将他惊醒了。
  “唔……唔……”白老将军费力的睁开眼来,他的睫毛早已掉光了,眼皮抬起来的时候,眼眶便露出一截子粉红色的肉和米黄色的眼屎来;他惺忪的眨了两下,又发出一声“唔──”
  “爸,您喝茶──”白拂尘捧起茶盅,举到白老将军唇边,让他就着喝了两口。
  “都几点啦?”白老将军咽下热茶,缓过气来问话。“怎么?我都睡着了──”
  “快九点钟了!爸,您是该睡了,我送您回房去!”
  “哦,不,等会儿……”白老将军挣扎着说:“我还要问问,打点明儿的事……你去叫宋副官跟老廖进来,还有,司机也一块儿叫来!”
  他一迭声的吩咐着,要叫人来问话,便不免令白拂尘为难了。
  “爸,您放心好了!”她委婉的劝道:“年年都是按着规矩办的,宋副官跟老廖又都是老成人,不会出错的;您就别再费神了,早点歇着,明儿还要出远门呢!”
  “不,今年……跟往常不大一样了!”
  正说着间,门上却传来了两下轻叩的声音,随即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灰呢中山装,驼背秃头的老人走了进来。
  “长官,小姐。”他恭敬的喊了声道:“我回来晚了──”他说着随手在壁上拧亮了客厅正中的大灯。
  “老廖哇,你才回来哪──”白老将军禁不起突来的强光,眼眶里泌出水来了。“我正要找你问问呢!明天的事可准备齐全了?”
  “是,我这就给长官详细报告──”他说着,恭恭敬敬的走到白老将军跟前,然后侧过身去,到他身后推过轮椅。“长官,到您的房里,我给您详细报告──”
  老廖边说边推着轮椅,服侍着白老将军回房里去了。白拂尘茫然的张着双眼,坐在那里,只是出神发愣;将近四十岁了,她的脸远看白皙,近看却白得发青,是那种终年不见阳光的生活所造成的,说不出来的憔悴与安详的交互替换的神色。
  白老将军其馀的子女都沦陷在大陆,膝下只有白拂尘随侍,自从白夫人去世之后,白公馆里就只有他父女相依,除了“冷清”二字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
  白拂尘四十未嫁,多年来也习惯了这份冷清;独自坐着,常是无端的出神,幽幽的,保持一种石膏像似的姿态。
  “小姐──”老廖从白老将军房里走出来了,对她欠了欠身。“长官睡了。”
  “哦,辛苦你了!”她微笑着说:“你也去休息吧,明天后天,还有得忙呢!”
  “是,小姐也早点休息吧,我来关大门。”
  “那你多费心,我先回房里去了!”
  白拂尘说着便离开客厅,走回自己的卧室。她默默的打开衣橱,取出睡衣来换上;一天又过去了,无声无息的,时间流走了,而她呢?是时间流转下的牺牲者,生命中既无企盼,也没有追寻,只是在一分一秒的度过时间。
  白公馆里有着太辉煌的过去,因此就没有未来了;而处在这个夹缝当中的她,便只有一点一滴的被磨掉了。
  她在梳妆枱前坐了下来,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去看她自己,那无声无息的生命,来到世上近四十年了;小时候,生命中是父亲雪亮的指挥刀,飞扬的军披风,光耀的勋章和成千上万的部属,长大后,面对的却是父亲一天天衰老的过程……她几乎看不到自己,四十年,她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彻彻底底的被牺牲了。
  她叹了一口气。这也算是──这一代的悲哀吧!可是,更悲哀的是上一代,是白老将军那一代。
  不记得有多久了,每年一次的到大觉寺做佛事,成了白老将军生活的中心,唯一关心的事和唯一可做的事──明天,一年当中唯一的复活日──白拂尘想着,不自觉的摇着头,双手环抱着胸口;她忽然有一种恐怖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升了上来。
  幸好白老将军并没有这种感觉──一路上他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坐在车子里,把背挺得极其正直,完全无视路途的遥远与颠簸了。
  大觉寺位在深山中,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庙,年年翻修增建的结果,使得里里外外都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气象,吸引了许许多多不远千里而来的信徒,这座深山便比人间还要繁华了。早些年,白老将军是大觉寺的常客,也是最大的施主,他与大觉寺的住持广明法师更是方外好友;迁台三十年来,白老将军每年冬至都要在大觉寺做一堂佛事,悼念昔年阵亡的袍泽部属;而十年前,白老将军的胞弟出家为僧,也是在大觉寺完成剃度仪式的;因此,白老将军对大觉寺别有一番特殊的感情,前来的路上,自然也特别兴奋了。
  然而,等到车到大觉寺前停下来的时候,白老将军的精神却再也支持不住了;经过了大半个上午的车程,等着老廖和宋副官合力将他从座车上移到轮椅上后,白老将军的脸上早已笼上了一层灰色的困顿,因此众人只得忙忙的将他送到寺中的客房里休息;而改由白拂尘独个儿去见住持广明法师,和她法名大悲的叔父,商议从零时开始的诵经法会的种种细目了。
  正午过后,短暂的冬阳游离着躲进云层里去了,天阴了下来,到午后两点钟左右,竟慢慢的飘起雨丝来了。
  安置白老将军休息的客房,是大觉寺新近加盖的一排两层楼房,顶上覆着明黄的琉璃瓦,背倚着山,山上的竹林密密的延续下来,沿着客房的围墙,丛丛的在微风细雨中发着苍脆的响声。
  白老将军倦极而眠,因此这一觉便睡得十分沈熟,全部心神都沈漫在梦里了;白拂尘进来看了两三次,见他熟睡,也只好退了出去。
  白老将军在梦中回到了少壮时代,带着部属冲锋陷阵;雨,越下越大了,打在竹叶上,仿佛是马驰黄沙的声音,越发得给白老将军梦的幻觉了。
  白拂尘再一次的推门走了进来,这一次,她的身后跟进来了一个穿着玄色架裟的白眉老和尚,两人一起走近到床前望了一望,便默不作声的退开了去,在一旁坐下。
  “五叔,您请坐。我来喊醒爸爸。”
  “哦,不用,不用,我坐着等会好了。”这老和尚正是白老将军的胞弟,十年前辗转来台后出家为僧的大悲法师。
  正说着间,宋副官也推门进来了,端着两盏热茶,恭敬的摆到两人跟前。
  “大师父,小姐,请用茶。”
  不料这些声音却惊醒了白老将军,翻了一下身,喉头便发出一声“唔──”来。
  “长官,您醒了。”宋副官忙走到床前,哈着腰低声唤道。
  白老将军慢慢睁开了双眼,沉重的眼皮起落不易,白老将军微感到吃力。
  “爸爸,五叔来看您了!”白拂尘也跟着走到床边侍立,俯身向白老将军说。
  “哦……老五……”白老将军费力的转动头颅,一只手掌从棉被里伸了出来。
  “大悲在这儿。”大悲法师伸手接住了白老将军的手掌,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宋副官走开去,端过一张椅子来,摆在床边,让大悲法师坐了下来。
  “老五……老五……”白老将军的声音沙哑了。“我险些……见不着了!”他说着,让宋副官扶着,奋力的半坐起身子,把背靠在枕头上。
  “方才,我听拂尘说──”大悲法师面色沉重的垂首说道。
  “唉……我自己也没想到……”白老将军叹着气又点着头,然后他突然奋力的躬身向前,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棉被的下襬。“你看──”用尽了力,接着是一阵喘息。
  他的双腿在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截去了,身上穿的棉裤也只有及膝长。“脚没有了──”白老将军自己看着那段空缺,眨着一双模糊的眼,喃喃的说:“那里想得到……跑过大半个地球的脚……多少年的枪林弹雨都没把它打掉……那里想到……会从骨头里面生出癌细胞来呢!”他的声音低而哑,连带着使四周枯寂了。
  “阿弥陀佛──”过了许久,大悲法师才低低的宣了声佛号。
  宋副官也是满面悲容,走上前来,替白老将军掩上了棉被。“长官──”他尽力使气氛平静下来。
  “把轮椅推过来吧!”白老将军对他说:“时候怕也不早了,这一觉睡得长了──我到大殿上瞧瞧广明法师去!”
  “爸爸,”白拂尘迟疑了一下劝着说:“外头下着雨呢,这样好不好,您陪五叔聊聊,我跟宋副官去请广明法师到这儿来!”
  “也好。”
  于是,白拂尘与宋副官一起走了出去。屋子里少了两个人,少了一些声音,四周更寂静了,也衬得屋外传来的雨声更清脆更激越了。
  冷雨打在竹叶上,还挟带着呜呜的风声,听起来仿佛是一大群人在奔跑,或是哭泣,别是一番愀然彻骨的寒意,刺进人的心里。
  白老将军与大悲法师默然对坐着,谛听了许久,白老将军才慢慢的叹出一口气来,发着微弱的声音说道: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老五──”他用力握紧了大悲法师的手,枯瘦的脸颊上缓缓的淌下一颗泪珠来。“方才,我又梦见咱们那干兄弟了……打从北伐起就跟着我的……都是我的子弟兵哪……年年,我都到这儿来,做堂佛事,追祭他们……不晓得……他们……可领受得……”他说得泣不成声,五只鸟爪般的手指也在簌簌发颤。“十万大军,尽丧敌手……三十年来……我……”
  “大哥──”大悲法师一阵激动,再也抑止不住了;猛然扑倒在地,双手环抱住棉被里的白老将军,头俯在他怀里,浑身发着颤抖;他的悲愤与感慨不是十年的僧侣生涯可以遗忘的,这一下便忍不住放声宣泄了。
  “你做了和尚……”白老将军轻抚着他的光头,幽幽的说了下去。“我是八十多岁的废人了……如今,没了脚,站都不能站了……国仇家恨……都没指望了!……早晚一炷香,一卷大悲咒……”他老泪纵横的说着,眼皮终于支撑不住沉重,软软的合上了。“今年春天,骨头里长出癌来了,医生说得把小腿锯掉,又怕我这把年纪了,受不住……我说,怕什么呢?我这副血肉之躯,挨过的子弹,数都数不清了……水里来……火里去……难道锯个腿……还会皱眉……不成?我还笑笑,跟医生说……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老五哪……这三十年……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十万子弟兵……连你都被俘……教我……”
  “大哥──”
  小小的客房中满布着悲戚,白老将军气息微弱的说着话,大悲法师跪伏在他怀中,也满眶是泪。屋外的雨声却逐渐的小了,因此雨声中夹带着的若有若无的梵唱也慢慢的清晰了起来,如丝如缕的,慢慢升起了慈悲与和详的气息。
  随着这气息到来的,却是大觉寺的住持广明法师。他身后只有白拂尘跟着,宋副官没有同行。
  “将军──”他走到床前,双手合十,躬身为礼。
  “老师父──”白老将军向他颔首道:“我成了老废物了,一到这里就昏睡──”
  “这有何妨,”广明法师微笑着说:“一应事项,都已准备齐全;将军年年亲自前来,这已经成了小寺的惯例了,当不致有所差失,将军自然无须费心;而要以贵体为重才是。”
  白老将军等他说完,微微的点着头说:
  “不过──老师父,今年,我却要多出一件事来呢!”他看着广明法师,费力的说话。“我断腿失足……此生将不再行走……因此,我手抄了一卷大悲咒,要藉贵寺供奉呢!”
  “那自然──小寺自然为将军代化!”
  “唔,拂尘,你将我手抄的那卷大悲咒取出来,交给你五叔,送到大殿上去吧!”
  大悲法师双手恭捧着白老将军手抄的大悲咒走出了客房,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竹叶在萧条中微带着清意,天色却已经昏暗了,湿而寒的空气让人有踏在冰霜上行走的感觉,他满面悲肃的走着,穿过重重的回廊朝大殿走去。
  大雄宝殿上早已准备好了子时开始的盛大佛事,鲜花水果和一应法器早已摆满了大桌,可是时辰未到,却是一个僧人也没有,灯光通明的殿里空荡荡的,十分静穆;金色的释迦牟尼佛顶天立地的矗在大殿的正中,散发着闪闪的慈光。
  大悲法师步履虔敬的跨过了门槛,走进殿中,一步步的走到佛前,高高的将手中的大悲咒举过头顶,然后将它搁在供桌上;他们自己却退过身子,凝眉敛目的在佛前的蒲团上直直的跪了下来,口中低低的诵起大悲咒来。

                      ──一九八一年十月自由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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