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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漫笔



秋的气味

  秋天来了,很自然的想起那条街——西单牌楼。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到了西单牌楼,秋天,黄昏,先闻见的是街上的气味。炒栗子的香味弥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赶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兰号的伙计正在门前炒栗子。和兰号是卖西点的,炒栗子也并不出名,但是因为它在街的转角上,首当其冲,就不由得就近去买。
  来一斤吧!热栗子刚炒出来,要等一等,倒在箩中筛去裹糖汁的砂子。在等待秤包的时候,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从身边飘过,原来眼前街角摆的几个水果摊子上,啊!枣、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香味多半是梨和葡萄散发出来的。沙营的葡萄,黄而透明,一出两截,水都不流,所以有“冰糖包”的外号。京白梨,细而嫩,一点儿渣儿都没有。“鸭儿广”柔软得赛豆腐。枣是最普通的水果,朗家园是最出名的产地,于是无枣不郎家园了。老虎眼,葫芦枣,酸枣,各有各的形状和味道。“喝了蜜的柿子”要等到冬季,秋天上市的是青皮的脆柿子,脆柿子要高桩儿的才更甜。海棠红着半个脸,石榴笑得露出一排粉红色的牙齿。这些都是秋之果。
  抱着一包热栗子和一些水果,从西单向宣武门走去,想着回到家里在窗前的方桌上,就着暮色中的一点光亮,家人围坐着剥食这些好吃的东西的快乐,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身后响起了当当的电车声,五路车快到宣武门的终点了。过了绒线胡同,空气中又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是安儿胡同口儿上,那间低矮窄狭的烤肉宛上人了。
  门前挂着清真的记号,他们是北平许多著名的回教馆中的一个,秋天开始,北平就是回教馆子的天下了。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门口招呼座儿,他的两个身体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现出口教青年精神的儿子,在一旁帮着和学习着剔肉和切向的技术。炙子上烟雾弥漫,使原来就不明的灯更暗了些,但是在这间低矮、烟雾的小屋里,却另有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使人很想进去,站在炙子边举起那两根大筷子。
  老五是公平的,所以给人格外亲切的感觉。它原来只是一间包子铺,供卖附近居民和路过的劳动者一些羊肉包子。渐渐的,烤肉出了名,但它并不因此改变对主顾的态度。比如说,他们只有两个炙子,总共也不过能围上一二十人,但是一到黄昏,一批批的客人来了,坐也没地方坐,一时也轮不上吃,老五会告诉客人,再等二十几位,或者三十几位,那么客人就会到西单牌楼去绕个弯儿,再回来就差不多了。没有登记簿,他们却是丝毫不差的记住了前来后到的次序。没有争先,不可能插队,一切听凭考大的安排,他并没有因为来客是坐汽车的或是拉洋车的,而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他的公平和亲切。
  一边手里切肉一边嘴里算账,是老五的本事,也是艺术。一碗肉,一碟葱,一条黄瓜,他都一一唱着钱数加上去,没有虚报,价钱公道。在那里,房子虽然狭小,却吃得舒服。老五的笑容并不多,但他给你的是诚朴的感觉,在那儿不会有吃得意气这种事发生。
  秋天在北方的故都,足以代表季节变换的气味的,就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

                           1961年10月30日

男人之禁地

  很少——简直没有——看见有男人到那种店铺去买东西的。做的是妇女的生意,可是店里的伙计全是男人。小孩的时候,随着母亲去的是前门外煤市街的那家,离六必居不远,冲天的招牌,写着大大的“花汉冲”的字样,名是香粉店,卖的除了妇女化妆品以外,还有全部女红所需用品。
  母亲去了,无非是买这些东西:玻璃盖方金的月中桂香粉,天蓝色瓶子广生行双妹嘿的雪花膏(我一直记着这个不明字义的一“嘿”字,后来才知道它是译英文商标mark的广东造字),猪胰子(通常是买给宋妈用的)。到了冬天,就会买几个瓯子油(以蛤蜊壳为容器的油膏),分给孩子们每人一个,有着玩具和化妆品两重意义。此外,母亲还要买一些女红用的东西:十字绣线,绒鞋面,钩针……等等,这些东西男人怎么会去买呢?
  母亲不会用两根竹针织毛线,但是她很会用钩针织。她织的最多的是毛线鞋,冬天给我们织墨盒套。绣十字布也是她的拿手,照着那复杂而美丽的十字花样本,数着细小的格子,一针针,一排排的绣下去。有一阵子,家里的枕头套,妈妈的钱袋,妹妹的围嘴儿,全是用十字布绣花的。
  随母亲到香粉店的时期过去了,紧接着是自己也去了。女孩子总是离不开绣花线吧!小学三年级,就有缝纫课了。记得当时男生是在一间工作室里上手工课,耍的不是锯子就是锉子;女生是到后面图书室里上缝纫课,第一次用绣线学“拉锁”,红绣线把一块白布拉得抽抽皱皱的,后来我们学做婴儿的蒲包鞋,钉上亮片,滚上细绦子,这些都要到像花汉冲这类的店去买。
  花汉冲在女学生的眼里,是嫌老派了些,我们是到绒线胡同的瑞玉兴去买。瑞玉兴是西南城出名的绒线店,三间门面的楼,它的东西摩登些。
  我一直是女红的喜爱者,这也许和母亲有关系,她那些书本夹了各色丝线。端午节用丝线缠的粽子,毛线钩的各种鞋帽,使得我浸湎于精巧、色彩、种种缝纫之美里,所以养成了家事中偏爱女红甚于其他的习惯。
  在瑞玉兴选择绣线是一种快乐。粗粗的日本绣线最惹人喜爱,不一定要用它,但喜欢买两支带回去。也喜欢选购一些花样儿,用替写纸措在白府绸上,满心要绣一对枕头给自己用,但是五屉柜的抽屉里,总有半途而废的未完成的杰作。手工的制品,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从一堆碎布,一卷纠缠不清的绣线里,也可以看出一个女孩子有没有恒心和耐性吧!我就是那种没有恒心和耐性的。每一件女红做出来,总是有缺点,比如毛衣的肩头织肥了,枕头的四角缝斜了,手套一大一小,十字布的格子数错了行,对不上花,抽纱的手绢只完成了三面等等。
  但是瑞玉兴却是个难忘的店铺,想到为了配某种颜色的丝线,伙计耐心地从楼上搬来了许多小竹帘卷的丝线,以供挑选,虽然只花两角钱买一小支,他们也会把客人送到门口,那才是没处找的耐心哪!

                            1961年11月2日

换取灯儿的

  “换洋取灯儿啊!”
  “换榧子儿呀!”
  很多年来,就是个熟悉的叫唤声,它不一定是出自某一个人,叫唤声也各有不同,每天清晨在胡同里,可以看见一个穿着褴褛的老妇,背着一个筐子,举步蹒跚。冬天的情景,尤其记得清楚,她头上戴着一顶不合体的、哪儿捡来的毛线帽子,手上戴着露出手指头的手套,寒风吹得她流出了一些清鼻涕。生活看来是很艰苦的。
  是的,她们原是不必工作就可以食禀粟的人,今天清室没有了,一切荣华优渥的日子都像梦一样永远永远地去了,留下来的是面对着现实的生活!
  像换洋取灯的老妇,可以说还是勇于以自己的劳力换取生活的人,她不必费很大的力气和本钱,只要每天早晨背着一个空筐子以及一些火柴、榧子儿、刨花就够了,然后她沿着小胡同这样的叫唤着。
  家里的废物:烂纸、破布条、旧鞋……一切可以扔到垃圾堆里的东西,都归宋妈收起来,所以从“换洋取灯儿的”换来的东西也都归宋妈。
  一堆烂纸破布,就是宋妈和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争执的焦点,甚至连一盒火柴、十颗榧子的生意都讲不成也说不定呢!
  丹凤牌的火柴,红头儿,盒外贴着砂纸,一擦就送出火星,一盘也就值一个铜子儿。概子儿是像桂圆核儿一样的一种植物的实,砸碎它,泡在水里,浸出黏液,凝滞如胶。刨花是薄木片,作用和榧子儿一样,都是旧式妇女梳头时用的,等于今天妇女做发后的“喷胶水”。
  这是一笔小而又小的生意,换人家里的最破最烂的小东西,来取得自己最低的生活,王孙没落,可以想见。
  而归宋妈的那几颗榧子儿呢,她也当宝贝一样,家里的一烂纸如果多了,她也就会攒了更多的洋火和榧子儿,洋火让人捎回乡下她的家里。榧子儿装在一只妹妹的洋袜子里(另一只一定是破得不能再缝了,换了榧子儿)。
  宋妈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她每天早晨起来把头梳得又光又亮,抹上了泡好的刨花或榧子儿,胶住了,做一天事也不会散落下来。
  火柴的名字,那古老的城里,很多很多年来,都是被称作“洋取灯儿”,好像到了今天,我都没有改过口来。
  “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人,大概只有一个命运最好的,很小就听说,四大名旦尚小云的母亲是“换洋取灯儿的”。有一年,尚小云的母亲死了,出殡时沿途许多人围观,我们住在附近,得见这位老妇人的死后哀荣。在舞台上婀娜多姿的尚小云,丧服上是一个连片胡子的脸,街上的人都指点着说,那是一个怎样的孝子,并且说那死者是一个怎样出身的有福的老太太。
  在小说里,也读过惟有的一篇描写一个这样女人的恋爱故事,记得是许地山写的《春桃》,希望我没有记错。

                            1961年11月4日

看华表

  不知为什么,每次经过天安门前的华表时,从来不肯放过它,总要看一看。如果正挤在电车(记得吧,三路和五路都打这里经过)里经过,也要从人缝里向车窗外追着看;坐着洋车经过,更要仰起头来,转着脖子,远看,近看,回头看,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假使是在华表前的石板路上散步(多么平坦、宽大、洁净的石板!),到了华表前,一定会放慢了步子,流连鉴赏。从华表的下面向上望去,便体会到“一柱擎天”的伟观。啊!无云的碧空,衬着雕琢细致、比例匀称的白玉石的华表,正是自然美和人工美的伟大的结合。她的背后衬的是朱红色的天安门的墙,这一幅图,布局的美丽,颜色的鲜明,印在脑中,是不会消失的。
  有趣的是,夏天的黄昏,华表下面的石座上,成为纳凉人的最理想的地方。石座光滑洁净,坐上去,想必是凉森森的十分舒服。地方高敞,赏鉴过往漂亮的男女(许多是去游附近的中山公园),像在体育场的贵宾席上一样。华表旁,有一排马樱花,它的甜香随着清风扑鼻而来,更是一种享受。
  我爱看华表,和它的所在地也很有关系,因为天安门不但是北平(北京)的市中心,而且正是通往东西南城的要行。往返东西城时,到了天安门就会感觉到离目的地不远了。往南去前门,正好从华表左面不远转向公安街去。庄严美丽的华表站在这里,正像是一座里程碑,它告诉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远了。
  说它是里程碑,也许不算错,古时的华表,原是木制的,它又名表木,是以表王者纳谏,亦以表识衢路,正是一个有意义的象征啊!

                            1961年11月5日

蓝布褂儿

  竹布褂儿,黑裙子,北平的女学生。
  一位在南方生长的画家,有一年初次到北平。住了几天之后,他说,在上海住了这许多年,画了这许多年,他不喜欢一切蓝颜色的布。但是这次到了北平,竟一下子改变了他的看法,蓝色的布是那么可爱,北平满街骑车的女学生,穿了各种蓝色的制服,是那么可爱!
  刚一上中学时,最高兴的是换上了中学女生的制服,夏天的竹布褂,是月白色——极浅极浅的蓝,烫得平平整整;下面是一条短齐膝盖头的印席绸的黑裙子,长统麻纱袜子,配上一双刷得一干二净的篮球鞋。用的不是手提的书包,而是把一叠书用一条捆书带捆起来。短头发,斜分,少的一边撩在耳朵后,多的一边让它半垂在鬓边,快盖住半只眼睛了。三五成群,或骑车或走路。哪条街上有个女子中学,那条街就显得活泼和快乐,那是女学生的青春气息烘托出来的。
  北平女学生冬天穿长棉袍,外面要罩一件蓝布大褂,这回是深蓝色。谁穿新大褂每人要过来打三下,这是规矩。但是那洗得起了白值儿的旧衣服也很好,因为它们是老伙伴,穿着也合身。记得要上体育课的日子吗?棉施下面露出半截白色剔绒的长运动裤来,实在是很难看,但是因为人人这么穿,也就不觉得丑了。
  阴丹士林布出世以后,女学生更是如狂的喜爱它。阴丹士林本是人造染料的一种名称,原有各种颜色,但是人们嘴里常常说的“阴丹士林色”多是指的青蓝色。它的颜色比其他布,更为鲜亮,穿一件阴丹士林大褂,令人觉得特别干净,平整。比深蓝浅些的“毛蓝”色,我最喜欢,夏秋或春夏之交,总是穿这个颜色的。
  事实上,蓝布是淳朴的北方服装特色。在北平住的人,不分年龄、性别、职业、阶级,一年四季每人都有几件蓝布服装。爷爷穿着缎面的灰鼠皮袍,外面罩着蓝布大褂;妈妈的绸里绸面的丝棉袍外面,罩的是蓝布大褂;店铺柜台里的掌柜的,穿的布棉袍外面,罩的也是蓝布大褂,头上还扣着瓜皮小帽;教授穿的蓝布大褂的大襟上,多插了一支自来水笔,头上是藏青色法国小帽,学术气氛!
  阴丹士林布做成的衣服,洗几次之后,缝线就变成很明显的白色了,那是因为阴丹士林布不褪色而线褪色的缘故。这可以证明衣料确是阴丹士林布,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阴丹士林线,忽然想起守着窗前方桌上缝衣服的大姑娘来了。一次订婚失败而终身未嫁的大姑娘,便以给人缝衣服,靠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和母亲。我们家姊妹多,到了秋深添制衣服的时候,妈妈总是买来大量的阴丹士林布,宋妈和妈妈两人做不来,总要叫我去把大姑娘找来。到了大姑娘家,大姑娘正守着窗儿缝衣服,她的老妈妈驼着背,咳嗽着,在屋里的小煤球炉上烙饼呢!
  大姑娘到了我家里,总要呆一下午,妈妈和她商量裁剪,因为孩子们是一年年地长高了。然后她抱着一大包裁好了的衣服回去赶做。
  那年离开北平经过上海,住在娴的家里等船。有一天上街买东西,我习惯地穿着蓝布大褂,但是她却教我换一件呢旗袍,因为穿了蓝布大褂上街买东西,会受店员歧视。在“只认衣裳不认人的“洋场”,“自取其辱”是没人同情的啊!

                            1961年11月8日

排队的小演员

  听复兴剧校叶复润的戏,身旁有人告诉我,当年富连成科班里也找不出一个像叶复润这样小年纪,便有这样成就的小老生。听说叶复润只有十四足岁,但无论是唱工还是做派,都超越了一般“小孩戏剧家”的成绩。但是在那一群孩子里,他却特别显得瘦弱,娇小。固然唱老生的外形要“清瘦”才有味道,但是对于一个正在发育期的小孩子,毕竟是不健康的。剧校当局是不是注意到每一个发育期的孩子的健康呢?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当年家住在虎坊桥大街上的情景。
  虎坊桥大街是南城一条重要的大街,尤其在迁都南京前的北京,它更是通往许多繁荣地区的必经之路。幼年幸运的曾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年,也是家里最热闹的时期。这条大街上有小学、会馆、理发馆、药铺、棺材铺、印书馆,还有一个造就了无数平剧人才的富连成科班。
  富连成只在我家对面再往西几步的一个大门里。每天晚饭前后的时候,他们要到前门外的广和楼去唱戏。坐科的孩子按矮高排队,领头儿的是位最高的大师兄,他是个唱花脸的,头上剃着月亮门儿。夏天,他们都穿着月白竹布大褂儿,老肥老肥的,袖子大概要比手长出半尺多。天冷加上件黑马褂儿,仍然是老肥老肥的,袖子比手长出半尺多!
  他们出了大门向东走几步,就该穿过马路,而正好就经过我家门前。看起来,一个个是呆板的、迟钝的、麻木的,谁又想到他们到了台上就能演出那样灵活、美丽、勇武的角色呢!
  那时的富连成在广和楼演出,这是一家女性不能进去的戏院,而我那时跟着大人们听戏的区域是城南游艺园,或者开明戏院,第一舞台。很早就对于富连成有印象,实在是看他们每天由我家门前经过的关系。等到后来富连成风靡了北平的男女学生,我也不免想到,在那一队我幼年所见到的可怜的孩子群里,不就有李盛藻吗?刘盛莲吗?杨盛春吗?
  富连成是以严厉出名的,但是等到以新式学校制度的戏曲学校出现以后,富连成虽仍以旧式教育出名,但是有些地方也不能不改进了。戏曲学校用大汽车接送学生到戏院以后,富连成的排队步行也就不复再见。否则的话,学生戏迷们岂不要每天跟着他们的队伍到戏院去?
  而我们那时也搬离开虎坊桥,城南游艺园成了屠宰场,我们听戏的区域也转移到哈尔飞、吉祥,以及长安和新新等戏院了。

                            1961年11月9日

陈谷子、烂芝麻

  如姐来了电话,她笑说:“怎么,又写北平哪!陈谷子,烂芝麻全掏出来啦!连换洋取灯儿的都写呀!除了我,别人看吗?”
  我漫写北平,是因为多么想念她,写一写我对那地方的情感,情感发泄在格子稿纸上,苦思的心情就会好些。它不是写要负责的考据或掌故,因此我敢“大胆的假设”。比如我说花汉冲在煤市街,就有细心的读者给了我“小心的求证”,他画了一张地图,红蓝分明的指示给我说,花汉冲是在煤市街隔一条街的珠宝市,并且画了花汉冲的左邻谦祥益布店,右邻九华金店。如姐,谁说没有读者呢?不过读者并不是欣赏我的小文,而是借此也勾起他们的乡思罢了!
  很巧的,我向一位老先生请教一些北平的事情时,他回信来说:“……早知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是有用的话,那咱们多带几本这一类的图书,该是多么好呢?”
  原来我所写的,数来数去,全是陈谷子、烂芝麻呀!但是我是多么喜欢这些呢!
  陈谷子、烂芝麻,是北平人说话的形容语汇,比如闲话家常,提起早年旧事,最后总不免要说:“唉!左不是陈谷子、烂芝麻!”言其陈旧和琐碎。
  真正北平味道的谈话,加人一些现成的形容语汇,非常合适和俏皮,这是北平话除了发音正确以外的一个特点,我最喜欢听。想象那形容的巧妙,真是可爱,这种形容语汇,很多是用“歇后语”说出来,但是像“陈谷子、烂芝麻”便是直接的形容语,不用歇后语的。
  做事故意拖延迟滞,北平人用“蹭棱子”来形容,蹭是磨擦,棱是物之棱角。比如妈妈嘱咐孩子去做一件事,孩子不愿意去,却不明说,只是拖延,妈妈看出来了,就可以责备说:“你倒是去不去?别在这儿尽跟我蹭棱子!”
  或者做事痛快的某甲对某乙说:“要去咱们就痛痛快快儿的去,我可不喜欢蹭棱子!”
  听一个说话没有条理的人述说一件事的时候,他反复地说来说去时,便想起这句北平话:
  “车轱辘话——来回的说。”
  轱辘是车轮。那车轮压来压去,地上显出重复的痕迹,一个人说话翻来覆去,不正是那个样子吗?但是它也运用在形容一个人在某甲和某乙间说一件事,口气反复不明。如:“您瞧,他跟您那么说,跟我可这么说!反正车轱辘话,来回说吧!”
  负债很多的人,北平人喜欢这样形容:“我该了一屁股两肋的债呀!”
  我每逢听到这样形容时,便想象那人债务缠身的痛苦和他焦急的样子。一屁股两肋,不知会说俏皮话儿的北平人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而为什么这样形容时,就会使人想到债务之多呢?

                           1961年11月14日

文津街

  常自夸说,在北平,我闭着眼都能走回家,其实,手边没有一张北平市区图,有些原来熟悉的街道和胡同,竟也连不起来了。只是走过那些街道所引起的情绪,却是不容易忘记的。就说,冬日雪后初晴,路过驾在北海和中海的金鳌玉靓桥吧,看雪盖满在桥两边的冰面上,一片白,闪着太阳的微微的金光,漪澜堂到五龙亭的冰面上,正有人穿着冰鞋滑过去,飘逸优美的姿态,年轻同伴的朝气和快乐,觉得虽在冬日,也因这幅雪漫冰面的风景,不由得引发起我活跃的心情,赶快回家去,取了冰鞋也来滑一会儿!
  在北平的市街里,很喜欢傍着旧紫禁城一带的地方,蔚蓝晴朗的天空下,看朱红的墙;因为唯有在这一带才看得见。家住在南长街的几年,出门时无论是要到东、西、南、北城去,都会看见这样朱红的墙。要到东北的方向去,洋车就会经过北长街转向东去,到了文津街了,故宫的后门,对着景山的前门,是一条皇宫的街,总是静静的,没有车马喧哗,引发起的是思古之幽情。
  景山俗称煤山,是在神武门外旧宫城的背面,很少人到这里来逛,人们都涌到附近的北海去了。就像在中山公园隔壁的太庙一样,黄昏时,人们都挤进中山公园乘凉,太庙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不嫌寂寞的人,才到太庙的参天古松下品茗,或者静默的观看那几只灰鹤(人们都挤在中山公园里看孔雀开屏了)。
  景山也实在没有什么可“逛”的,山有五峰,峰各有亭,站在中峰上,可以看故宫平面图,倒是有趣的,古建筑很整齐庄严,四个角楼,静静的站在暮霭中,皇帝没有了,他的卧室,他的书房,他的一切,凭块儿八毛的门票就可以一览无遗了。
  做小学生的时候,高年级的旅行,可以远到西山人大处,低年级的就在城里转,景山是目标之一,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年年一次排队到景山去,站在刚上山坡的那棵不算高大的树下,听老师讲解:一个明朝末年的皇帝——思宗,他殉国死在这棵树上。怎么死的?上吊。啊!一个皇帝上吊了!小学生把这件事紧紧地记在心中。后来每逢过文津街,便兴起那思古的幽情,恐怕和幼小心灵中所刻印下来的那几次历史凭吊,很有关系吧!

                           1961年11月20日

挤老米

  读了朱介凡先生的“晒暖”,说到北方话的“晒老爷儿”“挤老米”,又使我回了一次冬日北方的童年。
  冬天在北方,并不一定是冷得让人就想在屋里烤火炉。天晴,早上的太阳光晒到墙边,再普照大地,不由得就想离开火炉,还是去接受大自然所给予的温暖吧!
  通常是墙角边摆着几个小板凳,坐着弟弟妹妹们,穿着外罩蓝布大褂的棉袍,打着皮包头的毛窝,宋妈在哄他们玩儿。她手里不闲着,不是搓麻绳纳鞋底(想起她那针锥子要扎进鞋底子以前,先在头发里划两下的姿态来了),就是缝骆驼鞍儿的鞋帮子。不知怎么,在北方,妇女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无分冬夏。
  离开了北平,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莫辨东西,因为我习惯的是古老方正的北平城,她的方向正确,老爷儿(就是太阳)早上是正正地从每家的西墙照起,玻璃窗四边,还有一圈窗户格,糊的是东昌纸,太阳的光线和暖意都可以透进屋里来。在满窗朝日的方桌前,看着妈妈照镜子梳头,把刨花的胶液用小刷子抿到她的光洁的头发上。小几上的水仙花也被太阳照到了。它就要在年前年后开放的。长方形的水仙花盆里,水中透出雨花台的各色晶莹的彩石来。或者,喜欢摆弄植物的爸爸,他在冬日,用一只清洁的浅磁盆,铺上一层棉花和水,撒上一些麦粒,每天在阳光照射下,看它渐渐发芽茁长,生出翠绿秀丽的青苗来,也是冬日屋中玩赏的乐趣。
  孩子们的生活当然大部分是在学校。小学生很少烤火炉(中学女学生最爱烤火炉),下课休息十分钟都跑到教室外,操场上。男孩子便成群地涌到有太阳照着的墙边去挤老米,他们挤来挤去,嘴里大声喊着:

  挤呀!挤呀!
  挤老米呀!
  挤出屎来喂喂你呀!

  这样又粗又脏的话,女孩子是不肯随便乱喊的。
  直到上课铃响了,大家才从墙边撤退,他们已经是浑身暖和,不但一点寒意没有了,摘下来毛线帽子,光头上也许还冒着白色的热气儿呢!

                            1961年12月8日

卖冻儿

  如果说北平样样我都喜欢,并不尽然。在这冬寒天气,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便进入我的记忆中的一种人物,因为这种人物并非偶然见到的,而是很久以来就有的,便是北平的一些乞丐。
  回忆应当是些美好的事情,乞丐未免令人扫兴,然而它毕竟是在我生活中所常见到的人物,也因为那些人物,曾给了我某些想法。
  记得有一篇西洋小说,描写一个贫苦的小孩子,因为母亲害病不能工作,他便出来乞讨,当他向过路人讲出原委的时候,路人不信,他便带着人到他家里去看看,路人一见果然母病在床,便慷慨解囊了。小孩子的母亲从此便“弄真成假”,天天假病在床,叫小孩子到路上去带人回来一参观”。这是以小孩和病来骗取人类同情心的故事。这种事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发生的,像在台北街头,妇人教小孩缠住路人买奖券,便是类似的作风。这些使我想起北平一种名为“卖冻儿”的乞丐。
  冬寒腊月,天气冷得泼水成冰,“卖冻儿”的(都是男乞丐)出世了,蓬着头发,一脸一身的滋泥儿,光着两条腿,在膝盖的地方,捆上一圈戏报子纸。身上也一样,光着脊梁,裹着一层戏报子纸,外面再披上一两块破麻包。然后,缩着脖子,哆哩哆嗦的,牙打着战儿,逢人伸出手来乞讨。以寒冷天衣来博取人的同情与施舍。然而在记忆中,我从小便害怕看那样子,不但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反而是憎恶。这种乞丐便名为“卖冻儿”。
  最讨厌的是宋妈,我如果爱美不肯多穿衣服,她便要讽刺我:
  “你这是干吗?卖冻儿呀?还不穿衣服去!”
  “卖冻儿”由于一种乞丐的类型,而成了一句北平通用的俏皮话儿了。
  卖冻儿的身上裹的戏报子纸,都是从公共广告牌上揭下来的,各戏院子的戏报子,通常都是用白纸红绿墨写成的,每天贴上一张,过些日子,也相当厚了,揭下来,裹在腿上身上,据说也有保温作用。
  至于拿着一把破布掸子在人身上乱掸一阵的乞妇,名“掸孙儿”;以砖击胸行乞的,名为“擂砖”,这等等类型乞丐,我记忆虽清晰,可也是属于陈谷子烂芝麻,说多了未免令人扫兴,还是不去回忆他们吧!

                            1961年12月9日

台上、台下

  礼拜六的下午,我常常被大人带到城南游艺园去。门票只要两毛(我是挤在大人的腋下进去的,不要票)。进去就可以有无数的玩处,唱京戏的大戏场,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那里的文明戏,也一样的使我发生兴趣,小鸣钟,张笑影的“锯碗丁”“春阿氏”,都是我喜爱看的戏。
  文明戏场的对面,仿佛就是魔术场,看着穿燕尾服的变戏法儿的,随着音乐的旋律走着一额一跳前进后退的特殊台步,一面从空空的大礼帽中掏出那么多的东西:花手绢,万国旗,面包,活兔子,金鱼缸,这时乐声大奏,掌声四起,在我小小心灵中,只感到无限的愉悦!觉得世界真可爱,无中生有的东西这么多!
  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找新鲜刺激的孩子,喜欢在平凡的事物中给自己找一些思想的娱乐,所以,在那样大的一个城南游艺园里,不光是听听戏,社会众生相,也都可以在这天地里看到:美丽、享受、欺骗、势利、罪恶……但是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观感中,她又能体会到什么呢?
  有些事物,在我的记忆中,是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样,在大戏场的木板屏风后面的角落里,茶房正从一大盆滚烫的开水里,拧起一大把毛巾,送到客座上来。当戏台上是不重要的过场时,茶房便要表演“扔手巾把儿”的绝技了,楼下的茶房,站在观众群中惹人注目的地位,把一大捆热手巾,忽下子,扔给楼上的茶房,或者是由后座扔到前座去,客人擦过脸收集了再扔下来,扔回去。这样扔来揭去,万无一失,也能博得满堂喝彩,观众中会冒出一嗓子:“好手巾把儿!”
  但是观众与茶房之间的纠纷,恐怕每天每场都不可免,而且也真乱哄。当那位女茶房硬把果碟摆上来,而我们硬不要的时候,真是一场无味的争执。茶房看见客人带了小孩子,更不肯把果碟拿走了。可不是,我轻轻的,偷偷的,把一颗糖花生放进嘴吃,再来一颗,再来一颗,再来一颗,等到大人发现时,去了大半碟儿了,这时不买也得买了。
  茶,在这种场合里也很要紧。要了一壶茶的大老爷,可神气了,总得发发威风,茶壶盖儿敲得呱呱山响,为的是茶房来迟了,大爷设热茶喝,回头怎么捧角儿喊好儿呢!包厢里的老爷们发起脾气来更有劲儿,他们把茶壶扔飞出去,茶房还得过来赔不是。那时的社会,卑贱与尊贵,是强烈的对比着。
  在那样的环境里:台上锣鼓喧天,上场门和下场门都站满了不相干的人,饮场的,检场的,打煤气灯的,换广告的,在演员中穿来穿去。台下则是烟雾弥漫,扔手巾把儿的,要茶钱的,卖玉兰花的,飞茶壶的,怪声叫好的,呼儿唤女的,乱成一片。我却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下,悠然自得。我觉得在我的周围,是这么热闹,这么自由自在。

                           1961年12月15日

一张地图

  瑞君、亦穆夫妇老远地跑来了,一进门瑞君就快乐而兴奋地说:
  “猜,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边说着,她打开了手提包。
  我无从猜起,她已经把一叠纸拿出来了:
  “喏!”她递给了我。
  打开来,啊!一张崭新的北平全图!
  “希望你看了图,能把文津街,景山前街连起来,把东西南北方向也弄清楚。”
  “已经有细心的读者告诉我了,”我惭愧(但这个惭愧是快乐的)地说,“并且使我在回忆中去了一次北平图书馆和北海前面的团城。”
  在灯下,我们几个头便挤在这张地图上,指着,说着。熟悉的地方,无边的回忆。
  “喏,”瑞妹说,“曾在黄化门住很多年,北城的地理我才熟。”
  于是她说起黄化门离帘子库很近,她每天上学坐洋车,都是坐停在帘子库的老尹的洋车。老尹当初是前清帘子库的总管,现在可在帘子库门口拉洋车。她们坐他的车,总喜欢问他哪一个门是当初的帘子库,皇宫里每年要用多少帘子?怎么个收藏法?他也得意地说给她们听,温习着他那些一去不回的老日子。
  在北平,残留下来的这样的人物和故事,不知有多少。我也想起在我曾工作过的大学里的一个人物。校园后的花房里,住着一个“花儿把式”(新名词:园丁。说俗点儿:花儿匠),他镇日与花为伍,花是他的生命。据说他原是清皇室的一位公子哥儿,生平就爱养花,不想民国后,面对现实生活,他落魄得没办法,最后在大学里找到一个园丁的工作,总算是花儿给了他求生的路子,虽说惨,却也有些诗意。
  整个晚上,我们凭着一张地图都在说北平。客人走后,家人睡了,我又独自展开了地图,细细地看着每条街,每条胡同,回忆是无法记出详细年月的,常常会由一条小胡同,一个不相干的感触,把思路牵回到自己的童年,想起我的住室,我的小床,我的玩具和伴侣……一环跟着一环,故事既无关系,年月也不衔接,思想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
  第二天晏起了,原来就容易发疼的眼睛,因为看太久那细小的地图上的字,就更疼了!

                            1961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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