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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歌手


                 凌耀忠

                老鼠逗猫

  欧阳怀玉小姐是“海上迷宫娱乐总汇”的签约歌手,这是一份隐蔽的地下职业,需要对一部分人遮掩耳目。不,并不是欧阳小姐从事的是一件色情职业,要回避风化警察什么的。欧阳小姐一般情况下只管唱歌,不去染指色相出卖,尽管这一方面机会很多,且获利丰厚。
  她要回避的,是她的单位,一家具有相当规模的专业歌舞剧团,这是她的地上职业,她必须小心地看顾这个职业。在欧阳怀玉看来,这份职业就像一位明媒正娶的姑娘,不要说对她这种知名度一般的歌手来显得重要,即便是一些歌坛走红的大腕明星,哪一个缺得了吃皇粮的旱涝保收的单位呢。所以,她夜晚来海上迷宫唱歌,献舞,侍候客人,是瞒着剧团的。
  海上迷宫是一家港人投资的娱乐城,有四千多平方米的营业面积,七个楼面,虽说名曰娱乐总汇,可底层以及二楼却是餐饮业,以海鲜宴席为主。三楼以上,则有歌厅舞厅咖啡厅,健身房按摩房美容美发,卡拉OK包房,桑拿浴,保龄球,影碟间等等。还有一些熟客,不定期地来这儿赌博,玩大转盘小转盘二十一点,还有百字乐发牌机什么的,行踪诡秘,赢家行色匆匆,脸上高高兴兴,输家也是行色匆匆,脸上高高兴兴。娱乐总汇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女人远比男人要多,在每天下午六点至翌日凌晨这段时区内,这儿荡漾着数不明白的靓丽女子,倘若将总汇形容成一棵大树,那么这些女子便是覆盖树躯的一朵朵滋润的小蘑菇,鲜亮欲滴。她们幽幽地飘荡在各个角落,以各种美丽的姿势时不时地补一下妆,空气中散发出胭脂的气息。
  欧阳怀玉小姐不认识或者没必要去认识这些趁着夜色来刨食的倩丽女人,再说这些女人的面孔常常在换,走了一茬又是一茬,仿佛生机旺盛的韭菜。欧阳只管自己唱好歌,有时也跳一点舞,活干完后拿酬金,再回家。她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友,叫于冰倩,和自己同龄,也是二十七岁,一起在歌舞剧团供职,所不同的仅仅在于,欧阳擅长唱歌,而于冰倩精于舞蹈,所以被娱乐总汇的香港老板聘为舞者,可以为歌星伴舞,也可以单人为客人独舞,收入方面并不亚于欧阳怀玉。
  欧阳和冰倩献艺的地方,位于总汇的第三层,有一个能容纳二百人的小歌厅,厅后面有一个化妆间,专门供给女艺员作梳洗粉饰之用。化妆间最内侧,还有一个盥洗室,每当献歌献舞完毕,两人喜欢在浴缸内放满水,并排躺下狠狠地泡一泡,说一些非常私房的私房话。比如在今天这个清明节,在这个差不多已干了三年的歌厅化妆间里,欧阳与冰倩分别对着大镜子卸妆,由于刚才妆上得很浓,如今下台后洗脸,便很有些吃力。洗掉妆,浴缸里的热水也已盛满,于是两人精赤身子,泡入水里,镜子马上被水蒸气吞没,产生了一种儿童不宜的效果。
  于冰倩一边帮欧阳擦背,一边说,“这个地方的人,素质要比国营剧团差,刚才,真叫人恼火。”
  欧阳当然抱有同感。刚才,冰倩躲在侧幕候场,因为下一场有两个民族舞轮到冰倩跳,这时管灯光的那个小胡子不等舞曲音乐起调,便刷拉一下把刺目的追光照到侧幕的冰倩。其时,冰倩边候戏边整理裙子,冷不防被全身曝光,身上的不得体部位顿时尴尬。幸好中间座位的观众没有注意,但坐在台下右侧的看客却把她看了个明白。
  欧阳说,“事情明摆着,你不肯给管灯光的那个小胡子的小费,他就暗地里折腾你呀。”
  “老娘就是不给,”冰倩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血汗钱,我们挣来的。别指望老娘给。”
  洗着洗着,灯突然灭了,整栋大楼突然在一瞬间死一般地寂静。但立刻又人声喧哗起来,娱乐总汇几层楼面响起众多杂沓的脚步声,以及一些年轻女子的尖叫声。
  “又是警方来调查什么了。”欧阳怀玉叹了口气。
  “查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冰倩在浴缸里扭着腰肢。“三天两头来冲一下,真是猫捉老鼠,老鼠逗猫,谁玩谁呀。”

                造星高手

  像所有娶了美貌妻子的男人们一样,欧阳怀玉的丈夫对妻子怀抱戒心。欧阳丈夫名叫姚双,是一家文艺报刊的编辑部主任,其手下的记者称之为姚主任。姚主任比欧阳长十岁,今年三十七岁了,头顶微秃,戴一副金丝眼镜,身材不高不矮,在报社的地位仅次于总编,平时上下班总有公家小车来接送,姚主任总能摆正上下级关系。比如,他习惯与司机并排坐,表明自己甘愿和车夫的平庸为伍,将小卧车后排宽敞的地方让给总编,好比一张报纸留了块显要舒适的版面。
  姚双其实不是腐常之辈,早在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求学期间,就是校园中闻名的才子,发表过小说,诗歌,因此一毕业便被报刊招了去,成为业务骨干。姚双还是一个“造星”高手,当今歌坛好几个大腕的最初的吹捧文章,都是由他采访撰写的,其中几位“星姐”在未走红之前,一直对他脉脉的,软软的,似乎他就是一个情郎,不料几年后纷纷走红后,都不理会他了,这使姚双产生了“江浙沪”的女子们做事不地道的感觉。过了几年,他认识了欧阳怀玉,当然首先认识的是她的美貌,其后才是这位女歌手的才情。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此女才华中等偏上,造化不会很大,不过,事业上是说得过去的。
  在将近五年的接触中,姚双利用手中的便利条件,积极包装欧阳怀玉。其时,他已三十岁出头了,需要一个美貌的妻子正成为某种目标,甚至压倒了让其成为一个歌星的愿望。但是,必须首先取悦她,否则,一切谈不上。他慢慢成功了,在他的宣传包装下,欧阳渐渐有了一些名气,尽管高大红大紫相距尚远,不过欧阳到底算冒了出来。也许是姚双追逐得紧,也许是欧阳怀玉为了报偿对他的知遇之情,她答应嫁给他。这是三年前。他三十四岁,她二十四岁。
  三年夫妻做下来,如果让姚主任写一份小结,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平淡无奇。像一杯多泡了几道的茶水。妻子很忙,一个演艺界的歌手,既要一天到晚赶公家的演出场子,又要时不时地走一点穴挣一点钱,在他身上用情的时间不多,这多少引起姚双的不快。可他没奈何。谁让他找的这门婚事呢,再说,金钱方面他挣不过妻子。
  姚双还有心病。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然后大家都明白还有一个君子好述。他对欧阳怀玉有戒心,害怕妻子暗地里红杏出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姚双有一位手段精明的守寡老母,这位老人家对统治儿子、儿媳(尤其是儿媳)怀有兴趣,姚母常常能对儿子产生影响。
  比如,就像眼前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夜晚。将近夜里十二点了,欧阳怀玉还没有回家。这是一栋破陋的日式小洋房,姚双一家租赁二楼的三间房,其格局是姚母一间,姚双与欧阳做卧室的一间,还有一间是给欧阳怀玉用作吊嗓子的,内置一架钢琴。
  当姚双卧室的自鸣钟敲完十二下,他实在感觉倦了,杯里的咖啡也早已冷却。家里请的一个钟点工已在十点左右回去了,整个楼面除了母亲外别无他人。突然间,他有点恼恨起此刻还在娱乐总汇卖唱的妻子了。
  姚母轻轻地走入儿子卧室。这是一个六十六岁的妇人,由于保养得当,一双手仍然白皙并富于弹性。就是这双手提了一个小热水壶,帮儿子的杯内冲热咖啡,这让姚双不安。‘
  “妈,怎么还不睡。”
  姚母未答话,让热咖啡从壶嘴倒出来,形成一条水流。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微笑着看他。
  “有的时候,等人是很累的。不过,如果有人可以帮你坐着一块儿去等,那肯定会好一些的。”
  姚双只好苦笑。他无话可说。事实上母亲并不赞成自己的婚事,在母亲看来,戏子无义,一个成功男士千万不可去找演艺人为妻,这将注定要倒霉的。母亲把这一条信条不厌其烦地向他反复演讲,差不多讲到他和欧阳怀玉举办婚礼。奇怪的是,自从结婚三年来,母亲却从此缄口不言这一门婚事,姚双自然心中明白,母亲是深恶欧阳怀玉的。
  姚母给儿子续了咖啡后,转身去拿了一副围棋,安安静静地摊开棋盘,与儿子下起棋来。

               仿佛在遛宠物犬

  欧阳怀玉和于冰倩洗完澡,在海上迷宫楼下的大门口分手。这时大楼灯又亮了,衣冠楚楚的娱乐总汇总经理卜一韦先生,正彬彬有礼地站在厅堂门口,目送几位前来公干的派出所警员离去。因为刚才他们听到消息,说总汇内有淫亵活动,但经过检查又未发现。
  欧阳招了一部出租,径直回家,利用行车间隙,给情人宋小谷挂了一个手机。对方在抱怨,为什么好几天了不去看他,而她却声音柔和地哄他,答应最近一定去他那儿一趟。
  打电话时,闲极无聊的司机与她答话,“太太,是你儿子和你撒娇啦。”
  欧阳卟哧乐了,差点笑出声,只好嘴上嗯嗯。她马上意识到陌生的司机无意中却道出了自己这场婚外恋的底蕴,同时想起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名作《儿子与情人》。不错,她的情人宋小谷小她五岁,今年二十二,是体校的健美老师,也是她业余时间的健美顾问。一年前正是由于她投入到健美活动后,才引发了这一场被她认为是荡气回肠的爱情。是的,“儿子与情人”,这有点像自己和宋小谷的关系。
  出租车泊在家门口,欧阳怀玉付费后去按门铃,想想觉得不妥,可唯独今天又忘了带钥匙。正踌躇,发觉门似乎将闭未闻,一推,果然虚掩。她想,这决不会是婆婆发什么善心,肯定是丈夫察觉了她没带钥匙。
  上了二楼,走入卧室,见婆婆与丈夫坐定奔棋,一副低头不语沉默是金的态度。欧阳也不答腔,放下手袋,即去隔室的卫生间定一定心,在马桶上坐一坐,希望婆婆珍视这个空间,回自己卧室去休息。一会儿功夫,欧阳怀玉如厕回卧室,看见婆婆果然走了,但婆婆刚才坐过的地方却扔了一本杂志,一看就知道是从马路上购来的“地摊文学”。为首一篇文章的标题十分触目,“××国歌舞伎揭秘”,一旁配有不健康的酥胸粉腿半裸照,显然,婆婆是在露骨地影射自己。
  欧阳怀玉佯作不介意,一屁股坐到杂志上,斜睨丈夫一眼,“今晚,棋运如何呀?”
  姚双摇头,“你没看见么,还没决出胜负。”
  欧阳扫了一眼黑白残局。“我从来不懂黑道白道,妇道夫道。”言罢,她忍不住从屁股下抽出那本杂志,她承认自己缺乏修养,又对婆婆介意了。“什么时候趁我洗澡时,你从你那个报社派个摄影师来,帮我照一张,登在你们那个报头上,你看好不好。”
  姚双毕竟还是在心里头怯她,嘴里连连圆场。“你这是想哪儿去了,不就一本杂志嘛,看不惯,扔了算啦。”
  “你们家里有了个丢人现眼的‘歌舞伎’了,你这个干部不怕败坏门风么?”欧阳怀玉不依不饶。
  姚双只好装笑脸,帮她取拖鞋,这是他处于下风时一贯的息事宁人的作风。当他环顾卧室四周,再扩大一点环顾这个殷实富裕的家庭,不得不承认妻子是滚滚财产的源头。豪华家具,家用电器,乃至银行的存折,十份中有八份是她的资产,是她凭着一条嗓子挣的(当然,姚母并不这么看,她老人家认为一个女人仅仅靠出卖一条嗓子是挣不到那么多钱的)。但不管怎么说,姚双有自卑的一面,仅靠自己在报社的那个地位,家里经济肯定没有现在这个模样。此外,妻子以个人的名义在银行有一个户头,存折二十五万。姚主任满足了。妻子是一个小小的富婆。而我,是她的丈夫,这一点谁也不能够否认。
  欧阳怀玉穿上他殷勤递来的拖鞋,并不马上给他好脸色,她站了起来,走到卧室外的阳台。正是四月初春的节气,天开始回暖,午夜的马路上仍有晚归的男女在匆匆赶路,一辆发往南京方向的客车从不远处的立交桥下驶过,渐渐驶出视野。欧阳怀玉双肘倚在阳台,刚摸出一支烟,紧随其后的姚双便掏出打火机,给妻子点上,接着,他将一根挡风的红纱头巾披到她肩上。两项服务前后不到五秒钟,却立即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因为,他注意到妻子开始一口一口地玩吐烟圈了,这是她无意发火的征兆。
  “今天下午我听电台点歌节目,猜猜看,我听到了什么。”
  “不用猜,”欧阳又玩了一个烟圈。“是发烧友点我的曲子。”
  姚双说,“原来你知道。是点你那个‘夜半钟声’。”
  欧阳微微笑了。“你到底和你母亲不一样,把这么一个话题送给了我。”
  说罢,她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丈夫的腮帮,神情仿佛在公园里遛一条宠物犬。

                合不合脚

  歌舞剧团坐落在一栋俄式的旧别墅内,这是本世纪初叶上海一个棉纱业资本家置下的房产。因其第四房姨太太是沙俄血统,所以资本家抱着一半尊重姨太太祖国的建筑风格,一半为了取悦于她的良好用心,不惜巨资造了这栋别墅,直至三十年代躲避日寇战火而逃离上海去东南亚,别墅几易其主,直到成为剧团的团址。
  欧阳怀玉早年并不在歌舞剧团的编制上,她高中毕业后凭熟人的关系,认识了音乐学院民乐系的一位教授,拜在他门下突击学了一年发声、乐理,翌年即考取了音乐学院,系统学习民族唱法,二十二岁音院毕业分配入歌舞剧团。在进入剧团后迄今五年之中,她得力于丈夫在新闻界对她的强劲支持,她出了好几盒歌带,被聘为国家二级演员。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只是初步成名了。她心中更明白,自己的才气差不多也就这个模样了,不可能攀上那些大腕巨星的宝座。
  当然,还有造化。这是一个玄虚的词汇,不过有的时候就是庸常的人得到了某种造化与机遇,照样也会创造出惊人的辉煌。欧阳怀玉相信自己是有造化的。
  剧团还是厚待欧阳的,尽管她的头上还有三位国家一级女歌唱家压着。团里给她主要演员的待遇,专门配置一个单间给她练嗓,她呢,乐得受用。这个单间在巨大的排练厅的第二层楼上,十平方米左右,除了钢琴,还放了一张单人床、沙发,有空调。
  欧阳怀玉在一般情况下,不把自己的私生活带到单人宿舍来,比如,她不让丈夫姚双来单间,也不让情人宋小谷来单间。尽管演艺界男女方面的排问向来繁多,也很平常,但欧阳在这一方面不敢太放肆,即便与宋小谷有暗情,也尽量去外面展开。
  也有无可奈何的例外。那就是剧团团长老卞。她其实并不钟情这个长自己二十岁的掌权者,之所以与这个四十七岁的男人维持暧昧关系,恐怕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利用这个男人手里的权势,来为自己做事。有了以上这种解释,我们就不难理解,欧阳怀玉小姐有的时候很讨厌个别人打她的手机。
  比如现在。她刚好在和唯一的女中知己于冰倩闲聊,单间宿舍里两个女子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谈论下一季度与“海上迷宫”娱乐总汇要不要再签约的事,忽地,BP响了,一看是卞团长呼叫她,欧阳便一脸的不高兴。“真讨厌,又要来了。”
  于冰倩笑了,“这是领导要宠幸你,福气呀。好了,我该上排练厅去排舞蹈了。”说罢,扭扭胯部朝门口走去。“门是不是虚掩着?也让老卞进来时方便一点。”
  欧阳没理她。按以前的老规矩,卞团长如果对她有幽会的打算,由他打电话,她再回电,定妥时间。卞团长既渴望在欧阳身上满足情欲,又很注意保护形象,保护家庭,从不把欧阳带到自己私寓,也不去欧阳家里约会,他把地点选择在欧阳的单间,看似在剧团内不安全,实质上非常安全,两年来往中没有出过事。
  现在,欧阳怀玉给他开门,他翩然躺到了床上,笑道,“今天你的头发刚做过,真漂亮。”欧阳怀玉逢场作戏,“今天你的胡子刚刮过,也是真漂亮。”卞团长与她一答一唱,完成了见面仪式。
  卞团长说,“华东地区要搞一个青年歌手大赛,我已经把你的简历报上去了。由于是组织推荐,因此大赛预选你也免了,绝对优惠。”欧阳怀玉笑笑,“谢谢,叫你费心。”卞团长吻了她几下,起身穿衣服,忽说道:“有人说你在一家夜总会唱歌走穴,是不是真的?”欧阳脸上立即稳住,淡淡地说,“只是朋友之托推辞不了,去顶替别的歌手唱过一回。”卞团长一边穿鞋子一边说,“那就好。你是国家二级演员,别去夜总会扒钱。”欧阳说,“你这双新鞋子好像不太合脚。”卞团长庸俗地笑道,“还可以。合不合脚只有肚子里明白,你说呢?”

              类似骑士的健美者

  华灯初上时分,欧阳怀玉和于冰倩已来到海上迷宫娱乐总汇,两人径直去三楼小歌厅后面的化妆间,准备梳洗打扮一番,再出来向客人献歌献舞。刚刚在脸部抹好粉底,还没有着妆,娱乐总汇总经理的女秘书便来通知,说今晚节目有变动,改成杂技,你们二人的歌舞不上了,人回去歇着吧,报酬照付。
  女秘书传达完总经理口谕,又特地关照了一句:下一季度的签约问题,请两位小姐考虑一下,总经理这几天正在问此事。
  把秘书送走,两个人一下子没了主意,今天晚上怎么办?天天像刨食的鸡子,几乎没空料理个人的私生活,想不到猛地一下子有了个完整的夜晚,可以休闲了。欧阳怀玉说,“冰倩,你今夜可以去会会未婚夫了。”“不,我哪也不去,回家睡觉。你呢欧阳?”欧阳说,“我拿不定主意。老公和婆婆在家闲着,我不想回家去守着他们。”
  “那我先走了。”冰倩拿好手袋开了门。“我看你好几天没去上健美课了,怎么,把那个小不点的美男子甩啦?”
  女友这个建议正中下怀。欧阳等冰倩走掉后,定了主意,今夜去会面情人宋小谷。其实宋小谷所在的体校离海上迷宫并不远,坐上出租不过付十几元的起步费就到了。宋小谷老家在苏州,独自在这儿任教,体校照顾他单身,拨了一间幽静的办公室给他住宿。欧阳常去那儿,与体校门口的老传达熟了,竟不明白她是个有夫之妇,暗地里认她是宋小谷的女恋人了。欧阳与老传达打了招呼,径去体校后楼找来,夜里的校舍十分宁静,后楼一片漆黑,四层朝南的那间门开着,宋小谷双臂抱着,像在等人。当他听见熟悉的高跟皮鞋有节奏的敲击楼梯,这个二十二岁的健美教师忍不住激动了,飞快地从楼梯扶手上飞滑下来,在黑暗中把她拦腰一抱,又快步奔上楼层,将她抱入房间,再一脚把房门踢上。整个过程仿佛中世纪的骑士智取美妇人,瞬间完成了英雄美人的厮见。
  欧阳在他的怀里娇喘吁吁。“你把我的骨头拆散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对他丝丝缕缕地有情,她一下子涌上个念头,在丈夫姚双以及卞团长那儿,她拿不出这种情愫,可见,与宋小谷才完完全全是排斥了功利观念的情侣关系。从这一点出发,世俗婚姻之外的第三者情感世界中,的确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真情。
  宋小谷在床上吻着她,一边伸手抚爱她的身体。也许出于一个健美教师的职业敏感,他的手停顿在她躯体的某一处,不无幽怨地说:“我敢肯定,这里已经有一点赘肉了。这是对你好久不进健身房的一种惩罚。”欧阳怀玉笑着逗弄他,“我对世间许多的惩罚毫不在意,怕的就是眼前的这一种惩罚,帮帮我吧。”
  缠绵了一阵,不觉已夜间十一点,到了平时欧阳应该回家的时辰。宋小谷起来烧咖啡,两个人坐着一口一口小小地啜饮,都把眼睛看住对方,似乎尚不解渴,等待下一回的爱情豪饮。
  “你说说看,”宋小谷端着咖啡,“我们在一块时,我老想着这么一件事,那就是我比你整整小了五岁,有一种秤砣压不住秤杆的感觉。”
  欧阳怀玉忍不住笑起来。“我懂你的意思,总有一天,我会从你身边抽身走的。”
  “什么意思?”宋小谷追问。
  欧阳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一场造情,至今已一年多了,其实这是一场造孽。我希望有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来捕获你,这才是你的正道。”
  “为什么呢?”
  “因为我很快就会老的,”欧阳怀玉一口喝干了咖啡。“今年你才二十二岁,这是一个产生幻觉的年龄。”

                抓住回头客

  在海上迷宫娱乐总汇的签约献艺歌手中,欧阳怀玉是一个受到听客喜爱的女角,她的“回头客”不少(即喜欢某一个女角的听客事后再来消费)。如此,她总有一小批固定的听客,有了这些人捧场,即便出现几个陌生客人的发难,捣乱,她的阵脚也不会紊乱。
  三楼的小歌厅也就巴掌那么大,是一个小小的袖珍剧场。通常情况下,她穿裙子登台,把那几页“菜单”放在一个托盘,一只手提着裙据,一只手拿着托盘,在听客席间绕场数周,徐徐而行。所谓菜单,也就是她平素擅长的那百多首歌曲,听客可以任意点唱。欧阳唱歌,冰倩则替她伴舞,彼此互为照应,各各相得益彰。
  在这种类似旧社会“唱堂会”的表演中,昏黄的唱台四周装了几盏脚灯,头顶有暧昧的几圈光束射向她,一切恍若梦境。欧阳马上会和自己供职的剧团的演出进行对比,在那些公开的演唱会上,观众主要对象当然是工农兵学商,台上所有的灯开得亮亮的,自己用不到媚态百出,用低俗的动作去挑逗观众,与此同时,她也用不着托着菜单步入听歌席,去乞讨别人的点歌。在那黑黝黝的听席里,常常有行为不轨的动作与她纠缠不休,一些不规矩的男人在黑暗中用陌生的手亲近她,让你一阵阵地恼火。她之所以能够在娱乐总汇当签约歌手,之所以能忍受那么多的无聊和骚扰,一句话,仅仅是看在钱的份上。报酬是优厚的,她在这儿唱一夜的收入,超过了正规剧团一个月的薪水。
  由于昨夜在情人宋小谷那儿受了点凉,她感到嗓子有点喑哑,以至于听众席中那位常来给她捧场的江苏启东的建筑包工头,忽地大感兴趣,一等她收嗓止唱,便大呼小叫起来。
  “这个《天涯歌女》,实在有味道,唱得半哑半明。欧阳小姐的唱法又变了,真是戏路很宽哪。”
  邻座一个做水产生意的老板嘲讽他,“这半哑半明的,其实我们都懂。欧阳小姐把哑的那几句留着,特地等你上台去伴唱哇。”
  于是听席上的无聊客纷纷起哄,讪笑不止,欧阳自然不能回避热闹,只能在脸上强打起风流,拿起话筒,扭动腰肢,一步三袅娜地走过来讨好那个水产老板。老板呢,多少也具备怜香惜玉的品质,不过分地刁难女歌手,欧阳冲他媚笑,他也跟着媚笑,欧阳跟他友好地拉手,他也跟着拉得起劲,嘴里不再讲捣乱的话。欧阳想,这样的听客,还算是有素质的。
  给欧阳伴舞的冰倩,活儿也不轻,欧阳唱到蝴蝶的内容,冰倩便要配合做飞翔的蝴蝶状,欧阳唱到失恋的词句,冰倩便要一次一次倒在唱台上,就地装死,以体现恋爱的绝望与痛苦。但相比之下也有好处,伴舞者属于哑剧表演,可以不去和听席中的客人应酬,不像欧阳怀玉那样,要过多地顾全听客们的脸色。
  冰倩今天明显感觉到欧阳嗓子的暗哑与疲惫,见她唱罢《天涯歌女》,又有熟客点了《小放牛》、《人面桃花》、《夜半思君》等,心中很有几分不忍,于是冰倩趁她去后台换服饰的空隙,拿了话筒,娉娉婷婷地牵了裙角,向座席内的五十余位听客行了个微微的屈膝礼,说今晚欧阳小姐其实嗓子受了风寒,害怕怠慢了各位老板,所以下面请各位赏脸,由我为老板们表演几段舞蹈吧。
  座上的一些老客都觉得新鲜,台上这一对美丽的女搭档在一块联手献艺,也都一二年了,还不曾见过这位沉默的伴舞女郎开过王口。今日恍然道出几句台词,再加上冰倩一颦一笑中自有一种难以解读的风情,看台四周的老板们顿时雀跃。还是江苏启东的那位老板活跃,连呼:欢迎舞娘,欢迎舞娘。其他老板谑问他:怎么叫舞娘呢,此话怎么讲?启东老板向左右邻座抱拳致敬:不瞒各位见笑,俺娘年轻时也在上海、南京一带跳舞卖艺,因此村里人都呼她叫舞娘哩。老板们听罢兴趣愈浓,一起哄笑:那么,今夜你又赶来捡便宜,要找一个“妈”带回去是不是?这可没那么容易,得问问人家冰倩小姐,有没有兴趣认你这个干儿。
  外头台上台下胡闹,正在台后屏风内更换服饰的欧阳怀玉,面对镜子不觉暗自苦笑。

               当年的职业舞女

  第二天一早,入睡很浅的欧阳怀玉便苏醒了。窗帘微微发白,通常她不会在这个时辰醒来,因为七点还不到。为了对付突发的感冒以及头疼,她昨夜从海上迷宫回家后,特地服了安眠药,没想到效果并不理想,人反而醒得更早了。
  侧着身子打量同床共枕的丈夫,才发觉一个人入睡时的面貌是最难看的。姚双的脸红红的,仿佛一个沤烂的苹果,鼻孔大得如同两个烟囱,鼾声令人生厌,并且,隐约有一丝口述从嘴角流出。在欧阳怀玉看来,人性最卑琐的东西不是从犯罪场面中暴露出来的,而恰恰是从每个人最不设防的那个动作——睡觉中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的。
  自然,我的睡态寝貌也是丑陋的。她想。
  欧阳独自起身,想上卫生间,忽然看见门口外放着一双黑色的绣花女鞋,原来婆婆正在里面。自从三年前嫁到这儿,婆媳之间对使用卫生间有一定的默契,即谁在里头使用,谁就在门外放一双拖鞋,这个制度贯彻许久一直是执行得好的。然而婆婆有时候要闹一点便秘的坏习惯,这就要让欧阳等得受罪了。
  不错,婆婆的这双黑色绣花鞋很有一点年头了。不,事实上婆婆根本不止一双。但她独独嗜爱这种绣花拖鞋。曾经听到街坊邻舍老人们的闲言碎语,说婆婆解放前在上海的百乐门舞厅当过职业舞女,还给资本家当过小老婆,终因没有为其生育而被遗弃。而丈夫姚双则是解放后婆婆嫁给一个药店小职员后结下的果实,果实既已结成,丈夫也就瞑目归天了。婆婆自此守了近四十年的寡。街坊普遍认为,她是一个性情乖戾,小有变态的老妇。还有一种传闻弥漫在公寓的左右邻居中,即老邻居们一致公认,婆婆共有三双黑色丝绣拖鞋,被她爱若珍宝,据称是其解放前当职业舞女时青睐她的那个资本家派人赠送的,也就是后来娶她当小老婆后又遗弃了她的那一位。耐人寻味的是,一个富翁倘若赏赐物品给其宠妾,尽可以有百干种的选择,却为何不挑选值钱的珠宝金饰,而偏偏要以三双绣鞋相赠呢?
  围绕婆婆的流言继续深化下去。原来这位资本家对女性抱有恋足的怪癖,他的情欲实施对象往往是妇女的秀足,偏偏婆婆当年一双金莲恰是少有的婀娜与缠绵,引起资本家的狂喜,除了赠其不少金银饰品外,专门遣人去上海老城厢的一个清末老鞋匠那儿,定做了这三双黑色绣花拖鞋。“文革”时红卫兵上门来破四旧,曾欲放火焚烧鞋子,不料婆婆把一小罐煤油当头浇在身上,然后怀抱六只拖鞋,闭起双目,盘腿一坐,只等红卫兵举火。那些十五六岁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脸上大骇,逃之夭夭,而婆婆的表现顿时声名远扬。
  在这个清静的早晨,欧阳怀玉面对这双几近半个世纪的绣花拖鞋,横在卫生间门前,她产生了某种幻觉,忽然觉得婆婆是一个在天上飞扬的很有本事的舞娘。
  卫生间里慢慢探出一只脚,准确无误地落入鞋壳。接着又是一只。姚母拢住头发,从里头出来,她的一头白发经自己双手的一番拨弄,已经黑漆漆的了,就像她那一对素来喜欢挑剔的黑眼珠一样。姚母感到不解,因为以前儿媳在外边候厕,都要表现出一点烦躁,在门外不停走步或跺脚,干扰她在里头做的好事,而今天,儿媳却在门外显得平静,安然。这倒让她老人家歪起脑袋,要猜一猜了。
  姚母趿拉拖鞋,瞥了儿媳一眼。“让你久候了,对不起。”
  欧阳怀玉笑道,“我刚才出现幻觉,看见你的绣花拖鞋自己会动会走路,朝一个方向飞快地奔跳,我追也追不上趟。”
  姚母蓦然也有了兴致。“是朝什么方向呢?”
  “是朝一个舞厅的方向,”欧阳怀玉说。“它飞跑过去,是为了让一个舞会皇后能够穿上它。”
  一瞬间,姚母好像受到了感动,她嘴角牵了牵,接着又牵了牵,冷淡地趿拉着拖鞋,在原地走了几步,微笑地、同时又有点自嘲地说。
  “这东西,真那么值钱么?”

               社会交际与贞节

  吃罢早饭,欧阳感到头疼依旧,嗓子也是隐隐地发痛,觉得需要上医院了。她在剧团特约公费医院坐着量体温时,透过走廊很容易地看见了大街上的广告招贴画。
  画面很夸张,一个并没有多少知名度的男歌手,骑着一头蒙住双眼的瞎驴,手擎话筒,头发长垂,以此模仿美国歌星迈克·杰克逊。广告称他为广东第一流签约歌星,上海是他北上的第一站,欢迎新老发烧友前来指教。
  下面还有该签约歌手鸡爪一般的签名影印。
  欧阳嘴里含着体温表,突发奇想,此人有没有资格像我一样,可以享受公费医疗的待遇呢?这个走南闯北的签约歌手,看模样是位被唱片公司买断的个体户,不像专业文艺团体的样子。再看看其票价,也是便宜,分五十元、四十元、二十元三档,对消费者比较谦虚。也许此人也在头疼,患感冒,可他得不到公费医疗的待遇,当然,他可以很有钱,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皇粮就是皇粮。她在医院记帐时还抱着优越感这么想。
  当她跨出医院时,记起了,应该还去看一看心理医生。她又去重新挂号。大概心理疾病还未被国人所普遍承认,因此这个门诊始终处于“曲高和寡”的处境,每个月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病员来访。心理科的挂号费也远远高出其他科目的牌价,一律三十元,因此难怪在老百姓心目中有一条就医的标准——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才有必要来这儿就医。
  医疗房间位于偏僻的西楼,毗邻医院收尸的太平间,平常杳无人迹,有一老一少两位正副教授看病。年长者,一三五坐堂,年少者周二周四坐堂。欧阳怀玉与年少的那位单姓医生相处不错,有两年多的交情了,她坚持每月造访一次,总有或多或少的心得。
  欧阳推门进去时,单医生正一脸忧戚,一副认真相,研读《周易详注》一书。他对她点点头,示意这位小有名气的女歌星坐下。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单医生莫名其妙地念念有词。
  欧阳忍不住笑,“什么意思,先生。”
  “刚才接到老母的一个电话,说老父肺部又不好了,又要往医院送了。”
  “令尊今年高寿?”
  “七十三。唉,我刚才念过了。七十三。”
  欧阳怀玉坐下来,打量这位可以信赖的,甚至能够向他通报私生活的三十岁的心理医生。其实早在十年前,即欧阳才十七岁在音乐学院当学生时便认识单医生了。那一年春天欧阳在和弦乐系的一个北京籍学生热恋,一不小心就让自己怀了孕,而单医生恰恰分在妇产科实习,负责对她的人工流产。做完手术后他安慰她:仅仅付出一点点痛苦,却能够换来自由,我看你就别哭了吧。
  她当时就对他破涕而笑。
  欧阳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后的眼前,她拿出病历卡,放到单医生的案头。
  不想单医生无奈地朝她摆摆手。“今天我的心理也有病,所以小姐你呢,免看了。”
  欧阳说,“可我挂了号了,并且你知道,看心理门诊单位是不能报销的。”
  “啊啊,我明白了,”单医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调侃成分。“的确,在目前的中国,无论在哪一个单位,没有人敢于承认自己的心理有病,好像心理疾病比精神病都严重多了。”
  “是的,仅次于艾滋病。”
  单医生点头。“因此,这种病是必须自费的。那么好吧,请你自诉病状。”
  “不过单医生,”欧阳怀玉忍不住笑起来。“尽管我常来你这儿看病,但我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心理有毛病。”
  “这个我绝对理解。好了,你说病历吧。不,不是‘病’历,你说你的感觉吧。”
  “好吧。我想你大概能理解,出于为了生存得好一点的原因,我夜里常常去一家娱乐场所唱歌赚钱,我当签约歌手。可是,最近我有两个心理恐惧,并且常常做恶梦,就是在白天,思想也容易走神,甚至出现幻觉。”
  “别急,慢慢说。”
  “谢谢。第一,在娱乐场所唱歌,有时出于需要,曲子唱得‘擦边球’一些,服饰也穿得浪了一些,露了一些。”
  “我能理解,也就是开放了一些。可那又怎么样了呢。”
  “我担心警察会以风化问题拘捕我。我为此常做梦。”
  “啊,那么第二呢?”
  “第二,那就是家庭问题。我的丈夫和婆婆既希望我多多地赚钱,可又害怕我的社会交际会损害我的贞节。因此,我有幻觉,他们会谋害我。”
  单医生静静地等她讲完,然后报之以沉默,最后,则报之以淡淡的微笑,“我要对你的问题好好地思考一下,暂时不给你回答。一个当场能为你解答疑症的医生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说呢?”
  “好吧,”欧阳怀玉伸手告别。“我等着。”

               小姐,请你作证

  一般情况下,歌舞剧团的卞团长不把电话打到欧阳怀玉的家里去。当然,他和这位属下的女歌星的暧昧关系是妨碍他打电话的重要心理因素,他害怕接电话的是欧阳的丈夫,或者是欧阳的婆婆,在卞团长看来,那多少有几分不自然。
  如此看来,卞团长对所犯的错误,还没有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至少,还有几分廉耻感。
  但今天夜里卞团长不得不给她打电话,偏巧接电话的恰是丈夫姚双。姚双一边把话筒传给欧阳,一边退出了卧室。欧阳问,什么事。卞团长说,你的手机怎么关掉啦,害得我只好打你的卧室电话。欧阳又问,你说吧什么事。卞团长说,有人检举,说你的伴舞搭档冰倩演过脱衣舞,刚才派出所的老王来团里找过你。欧阳说,找我干什么?卞团长说,找你取证呀,你同冰倩一块在外签约演歌舞,你当然清楚啦。欧阳正色说,从来没有的事,既有人检举冰倩跳什么脱衣舞,那就让亲眼目睹的人出来作证吧。卞团长在电话里温柔安抚说,欧阳,我是爱护你的,这事与你没关系,你作个证就没事了。不想欧阳火了:放屁,我不要什么爱护,我不知道什么脱衣舞的事,我也不会给你们作证。
  欧阳说罢,啪嗒一声挂了电话,拔了一支香烟,丈夫姚双像候场的演员,连忙从卧室的屏风里闪了出来,给她点着香烟,欧阳喷了一口残烟,眼里还是恨恨的。
  姚双探问,“刚才电话里,好像说到什么‘爱护’,是谁想爱护你呀?”
  不想欧阳卟哧一声乐了,“是说领导上爱护我,组织上爱护我,你不要想过头了。”
  姚双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问问。不过,冰倩有时为了赚钱,路子也太野了,她就不怕‘扫黄’么。”
  欧阳叹了一口气,“冰倩在海上迷宫娱乐总汇里签约当伴舞,基本上还是老实的。但这年头马无夜草不肥呀,偶然也给一些有钱的老板开过一点小灶,跳过几回脱衣舞,可那个观赏的圈子很小很小,没几个人的,外头怎么会知道呢。”
  姚双大为摇头,“其实不然其实不然,世间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海上迷宫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要当心哇。”
  “那么据你看,冰倩要出事?”
  “总之要当心,”姚双说。“什么事情都是从嫌疑开始的,然后,会挖出令人吃惊的结果。我们打个比方吧,如果我的报社里有一个记者,他的鼻子嗅到了冰倩的事,那么这个记者就会不择手段地跟踪采访,最终把幕后的戏一场一场地揭开。”
  欧阳鼻孔里哼了一声,“如果你们报社出了个记者去追踪冰倩的事,那么,我就认为是在你指使下干的。”
  姚双陪笑脸,“哪能呢,这说到哪儿去了呢。”
  欧阳怀玉瞥了他一眼。“姚主任。”
  “怎么这样呼唤老公呢。唉,说吧,我听着哪。”
  “我可要告诉你,我与冰倩情同姐妹,她要是出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姚双慌乱起来,“你别来吓唬我,她的事与我不相干哪。”
  正说着,姚母从隔室慢慢踱步过来,刚走到儿子卧室门口,又踅回步子往回走,接着又再踱到小夫妻卧室旁。姚母对他俩不闻不问,只用反反复复的脚步来表达自己的沉默。
  欧阳白了他一眼:“看看,多好的老娘,我嗓门一大,老人家就给你保驾来啦。”
  看着丈夫讷讷告退,欧阳定下神来,拿起手机拨通了冰倩的电话。窃窃私语。
  “恐怕你有麻烦了。”欧阳说。
  “我也有些感觉,”传来冰倩幽幽的声音。
  “我以前劝过你,你不听。”
  欧阳对着话筒叹了一口气。
  冰倩停顿了一会:“我想尽快见到你。”
  “那么好吧。”欧阳关了机子。

                要听苦歌吗

  欧阳怀玉在海上迷宫娱乐总汇重又见到冰倩时,已是第二天的夜晚了,事实上她俩昨天并没有很快见面。冰倩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裙装,脸上并无惊恐的神色。她显得情绪很好,甚至从酒吧那儿要了两杯白兰地,与欧阳一块走进三楼的歌厅走廊,再步入她们两个共有的那间化妆室。离歌厅开张还有一个多钟头,有时间聊天。
  欧阳说,“本来昨夜你说好的,要尽快与我见面,后来怎么变卦了?”
  冰倩把香烟点上。“是呀,但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告诉你吧,我的事过去了。没事了,我现在不害怕了。”
  “怎么回事?”
  “有人出面帮我把那事挡了回去,”冰倩帮欧阳也点了一支烟。“是我们娱乐总汇总经理卜一韦出面帮的忙。”
  欧阳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告发我跳脱衣舞的那个香烟批发商,几次拖我跟他上床,我都没理他,他自然对我恼恨,就对派出所的老王说了。卜一韦知道了这事后,居然有办法镇住了那个香烟批发商,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张证明这个批发商有精神病障碍症的文件,又会派出所老王那儿打通了关节,让批发商自己去撤掉诉状了,承认没有脱衣舞的事。这样一来,我不是没事了么?”
  欧阳沉默。两支香烟飘出的烟柱互相交叉、纠缠,由于没有开窗,空气呛人,欧阳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伸手开了窗,恰巧看见楼对面的娱乐总汇总经理卜一韦,也倚在经理办公室的窗口。卜总经理也在抽烟,虽然双方相距不过三十来米,但由于分属两栋楼面,看上去便显得有些遥远,好在,卜总经理没有看见她们。
  欧阳把窗关上。“昨天,你好像没有回家过夜。”
  冰倩吃吃一笑。“被你说对了。昨夜,我让一个人掳走了,我几乎没有可能拒绝他。就这样,我陪他睡了。”
  欧阳点点头,“我差不多知道那是谁了。是不是卜总经理?”
  冰倩笑着说是他。
  欧阳说,“我并不在乎卜总经理比你差不多大了一倍年纪,也不在乎他在香港有一位贤惠的太太以及一大堆孩子。我在乎的是,你仅仅为了报答他对你的开脱和帮忙。事实上有很多方法可以选择,要酬谢一个人并不很难。”
  冰倩狂吸了一口烟,脸色变得忧郁,“欧阳姐,你把事情看得过于轻松了。不错,有很多方法我们可以有权选择,但有很多时候,这一类选择是由男人们做出的,我们女人们好像只有去服从。难道你不明白,这个社会是男权的社会呢。”
  说话间,隐约听见歌厅那儿人声嘈杂起来,两人才知道听客们又来消闲了,赶紧对镜化妆,在脸上一阵阵地扑扑打打,比在专业剧团演出化妆时认真多了。还没搞完,音响师便来敲门,说今夜来了一批温州客,刚刚去杭州祭祖扫墓,清明踏青,路过这儿来散散心,听听歌。
  欧阳问,“这些温州客,要听什么歌?”
  音响师说,“就让他们听一些音歌吧,泪眼朦胧一类的。”
  冰倩说,“我们的菜单里没有这一类歌。”
  欧阳说,“那就看菜吃饭,临场应变,到了歌厅再说吧。”
  冰倩穿好伴舞的超短裙,随欧阳怀玉来到歌厅。厅台前果然坐了一帮脸皮黑黑的,西装挺挺的温州阔佬,几十个男人带同一种品牌的领带,为了学时髦,抽同一种牌子的雪茄烟。此外,他们喜欢时不时地吐痰,说起话来大声武气,像当年李闯王的部下刚刚开进了北京城。
  冰倩和欧阳咬耳朵,“一帮子乡巴佬。”
  刚说完,忽见海上迷宫娱乐总汇的卜总经理,也表情平常地混迹在这群人的座位里,尽管卜总经理穿着一般,远非西装革履,但你一眼便能看出他是个脚色,连他的大包头也透露着香港的味道。温州客一见台上的两个靓丽女子,眼里都有大大小小的兴奋,欧阳一手提裙一手拿菜单,就近向一位温州客提供服务,客人说,他想听《小寡妇上坟》。这首苦歌恰是欧阳擅长的,轻哭幽啼煞是有味道,一曲唱完,不仅那么多温州客起哄叫好,连坐在一边“监督业务”的卜总经理也大为高兴。

               我们之间的造化

  这一场歌唱下来,温州客满意,尽兴。灯光师收了光后,卜总经理对两位表演者做了一个例外的例子,邀请她俩吃夜宵。其时欧阳人很累,冰倩从头到尾伴舞,也是汗津津的,但卜总经理的赏脸,你是不能驳回去的。
  卜总经理在“风来阁”请她们,这地方很雅静,平时不对外营业,是卜总经理与手下幕僚闲聚的地方。其实吃的东西很简单,不过几样西点,侍者蹑手蹑足退下,三个人各自纳入各自应有的角色,一时无话。
  大约为了“热身”的缘故,卜总经理说了一句笑话,“刚才听欧阳唱‘小寡妇上坟’,我的心情特别激动,觉得古代的妇女的确贞洁,境界比现代妇女高多了。”
  欧阳怀玉笑了。“怎见得高多呢?”
  卜总经理喝了一杯牛奶,“你们看,如今这年头,不要说在我的老家香港,即便内地,还能找到几个丧偶妇女在认认真真地守寡呢。即便有几个,也早已被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什么‘老年红娘’组织盯上了,三天两头找你磨牙,弄得你想守寡也守不成,只好乖乖地去做老年鸳鸯。”
  冰倩一口茶差点喷出,笑得死去活来。
  欧阳说,“卜总说的也是,如今时尚变了,守寡不一定被人家视为光荣。”
  “其实守寡很残酷,很愚蠢,像殉葬,可刚才听欧阳小姐的美妙唱词,不得不叹服居孀妇女的那一种凄美。我以前并不了解,欧阳小姐的苦歌竟如此出色。”
  冰倩插话,“卜总没听过她的‘盂姜女寻夫’,那才叫苦歌呢,得过民族唱法一等奖。”
  卜总经理连连说,“不错不错,欧阳音歌甜歌都不错。说句老实话,你们专业剧团的歌手,业余来我这儿签约演艺,以前我不大欢迎,因为文化稽查队查税特别紧。说句私房话,工钱开给你们太高,我就没有赚头了,再说,相当一部分也要给税收拿走。开得低一点,你们也显得吃亏了,未必肯干,即使干了,也要在背地里骂我不法资本家。”
  说到钱这种敏感话题,欧阳含笑而不语,凝神听他下文。卜总经理看着她,开始打哈哈了。
  “不谈钱不谈钱,我只想与欧阳小姐谈谈下一季度的签约问题。”说罢,有意朝一旁的冰倩努了一下嘴巴,显然是叫她回避,而冰倩则表现得十分识相,驯服,抬起屁股就走,还恭顺地几乎给他鞠了一躬。女友冰倩如此卑微的表现让欧阳大吃一惊,在她看来,冰倩没必要对他这么驯服。难道你冰倩陪他睡了一回觉,他就可以当着我的面来捏拿你么?他其实是把冰倩做一个道具,存心做给我看的。说来说去,这个卜总经理不就是有钱么,我们与他的关系,他是老板,我们是打工演艺,仅此而已。合则合,不合则离。
  卜总经理好像洞穿了欧阳的内心独白,微微一笑,“这个冰倩,人儿漂亮,也还听话,我一向是很满意的。她在你们剧团,大概也是一位好艺员吧。”
  欧阳回答,“当然。”
  卜总经理点头。“欧阳小姐的歌艺,我是佩服的,到底是科班出身,正宗剧团。不过,小姐对个人前途到底定位如何,是不是在我这个海上迷宫长做,今后我还可以帮助你去香港或者海外发展。我的意思是小姐能不能辞去剧团的差使,干脆到我们这儿来入伙?”
  欧阳肚子里发笑。我才不那么傻冒呢。就目前状态而言,一只脚踩在国营剧团,有工资有劳保有福利有名誉,另一只脚踩在外边走穴,又风流又捞钱,干吗要辞了职卖给你们资本家呢?
  不过欧阳知道,海上迷宫待遇是诱人的,她不想放弃这一份签约:但卜总经理也很狡猾,在他看来,既然一个歌手不肯辞去公职在他这儿长做,那么他在签约上也很吝啬,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与你签,以表示他具备用人的主动权。
  欧阳被他逼到了死角,不得不回答“入伙”的问题,“我想回去和先生商量一下。不过我想,卜总经理是否能够先签一年的约?”
  卜一韦不觉笑出了声,“这是谁教你的一手答辩术?”
  至此,欧阳不得不有节制地媚眼传意,“我这是为了海上迷宫生意的稳定呀,再说,我已经有了一批定期的听客了呀。”
  卜一韦朝她竖了一根手指头。“那好吧,就先暂定一年啰,看看我们之间的造化再说吧。”
  “应该说是缘分,卜总经理。”她补充道。

              没有对象的祭祀者

  欧阳怀玉从海上迷宫出来,站在路上扬招出租,等了几辆都是车上载人,无奈只得悻悻再招。正心情不愉悦,忽见一辆本田摩托迎面驰来,情人宋小谷戴着头盔,伸出手臂来挽她,她一条玉臂也趁势攀上去,在后坐落定,情景像电影里的佐罗在帮落难妇女做好事。
  欧阳说,“你开得慢一点,别让我摔破了相。”
  宋小谷回过头,“我怎么舍得呢。”
  摩托车的速度,不是开玩笑,不到十分钟便已驰拢欧阳家。宋小谷把车子泊在一个离她房屋百多米的拐弯角,把火暂时熄了,夜间的小街没有路人,四周很是安静。欧阳下了车子,把头上的帽盔还给他。
  “你刚才,是存心等我,还是偶然碰巧路过?”
  宋小谷说,“什么话,真是没有良心。当然是存心等你啦。”
  欧阳吃吃吃笑起来,“那怎么不把车开到底呀,前面还有那么一长溜路呢。”
  宋小谷说,“把车停你家远一点,是为了照顾你的隐私权呀。”说罢,低头从皮夹子找出一张票,“后天健美比赛,你来帮我捧场啊。”欧阳点头答应,宋小谷便回头开车走了。
  回到家里,婆婆还没睡,深更半夜地在动手拆灵堂,很多含泪的蜡烛一滴一嗒地在烛台上缠绵,差不多要用尽了。一些供奉的鲜花早已枯萎,果品吃食什么的也已不像样子。老人看见儿媳回家,并无多大热情,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权当招呼,继续手里的事情。
  欧阳觉得蛮奇怪。这个灵堂是婆婆清明前就设下的,很有一些日子了,这一点并不值得奇怪。奇怪的是婆婆的拜祭一反常规,灵堂上没有被祭者的画像照片,甚至连一点点的暗示都没有,谁知道她在给谁磕头烧香呢。
  丈夫姚双在卧室看稿子,他头也不回地说,“刚才听到一辆摩托车由远及近,熄了火后又马上打火走了。然后,听见你的脚步声也是由远及近,基本上与摩托车同步。啊,我的感觉没错吧。”
  欧阳将手袋往席梦思上一扔,仰天八叉一躺,“找了个私人摩托手送我。怎么了,你听见了不自在?”
  姚双说,“你难道不怕骑摩托么,那东西快得走火入魔,常常动不动就把人送进地狱去。”
  “那你就替我设灵堂吧,”欧阳怀玉从床上一翻身起来。
  正说着,屋外走廊响起姚母枯燥无聊的木鱼声。姚母前年从城隍庙买来一对朱漆木鱼,每天临睡前总要叩击一阵,显得莫名其妙。欧阳怀玉接着说,“我刚才上楼,看见你老娘在收拾灵堂。我实在弄不明白,她摆这个灵座是祭把哪一个神灵呀,搞得我毛骨悚然的。”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呢。”姚双瞥了她一眼。
  “那她是拜祭无头鬼啰。”欧阳说。
  “你的专业又不是搞探案,”姚双一反常态地傲慢起来。“你不是一向对她没有兴趣的嘛。”
  欧阳耐不住性子了,忍不住抢白道,“你今天是怎么啦,平常一副巴结相,忘啦,难道今日把你晋升到政治局啦,神气活现的。”
  姚双说,“今天是个例外,我非常非常地不快活。”
  欧阳霍然开始注意起丈夫来。的确,结婚三年多来,姚双在自己面前一直像个谦卑的侍者,今天怎么对自己大胆起来,莫非出了什么事。欧阳把身子凑拢上去,伸手拍拍他的脸蛋,问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姚双摇头,不理会,再问,还是不理。后来逼急了,才说起一桩心事。原来早年娶姚母做小老婆的那位大老板,最近从南洋以归国华侨的身份回国省亲了。姚双今天陪着母亲去死者头子下榻的五星级宾馆拜见,不想死老头子旧情不念,一毛不拔,仅仅赏了一顿便饭给姚双母子俩,用一对混浊的金鱼眼把当年的小老婆看了个明白,同时也看出了一肚子的灰心丧气。死老头子最后想得出来,居然只给了他们母子俩五百美金钞票,活像打发叫化子一样地撵走了他俩。
  “想想看,当年夫妻一场,才值美帝国主义的五百大洋啊。”
  欧阳扑哧乐了,“这么看来,你妈前些日子搭的灵堂,尽管没有画像标记,其实是为这个老头子设的。今天你妈一怒之下,才把它拆掉了。”
  姚双闷头不语。
  “原来,这个老头就是当年宠幸你妈的那个有钱人。他送了那么多绣花拖鞋给你妈呀。说实话,我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

                样板之美

  又过了一天,欧阳去汇合冰倩,一同去看宋小谷他们体校的健美比赛。两个人一整天都泡在歌舞剧团练功,也没去海上迷宫,晚餐随便找了个小饭馆,边吃边聊。
  冰倩问道,“你的签约,签掉没有?”
  欧阳说,“卜总经理鬼得很,那天口头上答应签一年,实际上并没有签。看样子,卜老板还是打算让咱们在海上迷宫做临时演艺,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给他打工。”
  “我看也是,”冰倩喝了一口啤酒。“我看卜总经理就像这啤酒泡沫,靠不住。”
  “可你对他多驯顺呀,像个使惯了的丫头。你想想看,那天他把你支走的时候。”
  “这个你恐怕就没有我清楚了。这个守财奴最近正是对我最嘴馋的时候,也舍得在我身上花一点钱。我当然要想办法去麻醉他,不然我不是又亏了哇。”
  欧阳叹了口气,“说来说去,男人都是……。”
  “男人都是猪。”冰倩抢着说出了口,“他们在公开场合懂得讲‘卫生’,讲礼貌,而在背地里,绝对是猪。”
  喝了一点饮料与酒,几乎没吃什么饭,一看表已快七点了,冰倩叫人买了单,出了饭店便去区体育宫。今晚是一场健美区级比赛,出场选手有不少是业余的,像宋小谷这样的专业体校教师并不多。体育宫门口人头攒动,门票售得满火爆,上去一观察,才知道来了不少捧场的,比如丈夫给老婆捧场,如果选手是丈夫,那么老婆也动员娘家的亲眷或者女同事女朋友女邻居一块来助阵,听说目前十分时兴,类似炒股票,叫作“占人气”。
  门口还有海报,贴着几十名男女选手各自“用功”的姿态,其中宋小谷占有显要的版面,给人一种“样板美”的感觉。
  两人调笑着,从体育宫后门入场,径入后台。一看,不少男女健美选手正在做热身准备,或蹲或立或作金刚状或作媚妇样,空气中充满着无数块肌肉的碰撞,好像无形中埋伏着一架巨大的绞肉机。
  宋小谷倒什么事也不做,躺在一块跳高用的厚垫上。看见欧阳、冰倩走来,十分高兴,马上一骨碌坐起,操起两瓶可乐塞上去。
  冰倩说,“人家都在热身,忙得来不及,而你却睡觉。”
  宋小谷说,“咬人的好狗不叫。我没必要热什么身。”
  欧阳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臂膀,瞬间,她的情人顿时显出一段三头肌,圆满鼓突,仿佛一个个巨大的栗子。那种特别奇异的裤衩上别着各位选手的号码,阿拉伯数字统率一切。
  宋小谷拍拍号码,“我们这一行角色,活像跑马场上的种马。”
  冰倩对宋小谷的一身向肌特有兴趣,“我能不能摸摸它们?”她问欧阳怀玉。欧阳则回答,“你得去问他自己。”冰倩说,“他不是你的吗?”欧阳笑了,“就此刻而言,他不是我的。刚才他不是说了么,他是竞赛的种马呀。”
  宋小谷说,“我当然可以让你摸。”
  冰倩真的过去攀住他,一块一块肉肌抚摸过来,完事后,不胜感慨。
  “像石头一样,”冰倩回过头。“欧阳,你说呢。”
  “像粪蛋。要不是涂了橄榄油,才叫难看呢。”欧阳对宋小谷做了一个怪脸。
  正说着,舞台监督过来清场,两个女子退出后台,从边门入观众席。冰倩小声对欧阳说道,“听说,优秀的健美男运动员,都是不近女色的。”
  欧阳听后,对女伴莞尔一笑,“那么据你看来,他近不近呢?”

               人的命运与天数

  姚双的母亲肯定相信了儿媳妇早出晚归这一条铁板的规律,她没料到欧阳怀玉也有偶然提早回家的例子。
  不过,既然儿媳妇上楼来撞见了自己的隐私,姚母处事不惊,基本上表现得落落大方,这一点也让欧阳怀玉对婆婆暗生敬佩。
  这天下午,欧阳本来要在歌舞剧团赶排舞剧《西施归越》的,因剧团临时停电而放弃排练,卞团长通知各部门休息。欧阳顶着烈日回家,不想一上楼便看见婆婆在接待一位男子。
  尽管炎炎酷热,婆婆也没有打开空调机,这位男客却西装革履,领带工整,由于保养得好,很容易便掩饰了他年近八十的事实。
  姚母看见儿媳妇上楼,很快让心气平整安宁下来,拉着欧阳手,来到这位老先生面前介绍道,“这位是南洋归国省亲的马先生,也是当年我青年时代的至交。”姚母说罢又给马老先生介绍,“我的儿媳。”
  欧阳款款叫了一声。“幸会马老先生,很高兴。”
  老头子顿时眯起双眼,方才的礼仪上的矜持表情一扫而空,居然上前搀过欧阳的一双手,忍不住地亲热摩挲。如此过分的亲呢不要说欧阳本人感到腻味,即便是当年大上海职业舞女出身的姚母,此刻脸上也有几分挂不住了,连忙伸手频频做手势,示意马老先生请坐。这位老先生松开欧阳小手,终于坐下。欧阳并不想与这二人“恋战”,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钻入了自己的卧室。她明白了,这位所谓的马老先生,就是解放前娶姚母做小老婆,以后又把她遗弃的那个大老板了,欧阳马上联想起婆婆珍爱的那几双绣花拖鞋,也是出自这位马老先生当年的馈赠。当然,数月前还有一次馈赠,那就是丈夫与婆婆去那家五星级宾馆看望这位多年前的丈夫时,马老先生送给他们母子五百美金,像打发叫化子一样地“请”走了母子俩。两个多月后的今天,这位马老先生居然有兴致冒着酷暑,亲自踏访几十年前自己的一位小妾,看来,人这个东西,骨子里多多少少是有一点怀旧的因子的。
  那边欧阳怀玉在独自猜度,这边的两位老人却呆坐着,不成不淡地发出几句闲聊。马老先生非常惋惜欧阳草草寒暄了几句,便扔下他们走了,他一双老眼里涌上朦胧的春光。
  “你这位儿媳,实在标致,现在既然当歌女,一定很叫座的。”
  姚母口气平平淡淡,“她么,还可以,在单位里评了国家二级演员。”
  马老先生说,“如此说来,她是二流歌手啦。”
  姚母纠正道,“你们海外的标准与大陆不太一样,我们大陆评的级数只不过表示职称,不是一流二流的排名次。”
  马老先生说,“当年我对你‘讨小’,好像你也像她那么大吧。”
  姚母不快了,“当年入你府,我才十八呀,比她小多了。”
  马老先生赶紧圆场,“你看看你看看,光阴似箭白云苍狗,这么多年的岁月,我的脑子是不大明白了。”
  说话间,姚母已经煮好了一点点心,是包装出售的无锡小汤圆。姚母的用心当然是再明白不过,庆贺与前夫的团圆,尽管这位昔日的大老板对自己并不仗义。但人的命都有定数,比如解放前,他是资本家,她是贫寒的职业舞女;后来,他宠幸她,纳她做小老婆;再比如几十年不见面了,如今人家是归国省亲的侨胞大老板,而自己是一个退休金寒微的老姬。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是一个卑贱的角色,这辈子怕是难以扭转了。
  但姚母又是精明的,她不愿在他面前过分地谦卑。
  两个人吃着汤圆,忽然又说起了儿子,姚母说,儿子的前程看好,他如今在报社当编辑部主任,那绝对是一个要害的岗位。
  这一席话果然镇住了马老先生,“是的是的,大陆一向重视宣传舆论,这个岗位是要害。”
  姚母说,“甚至,还负担起导向的作用。”
  马老先生又点头,“不错不错,前程万里。再说,还有一个能歌善舞的儿媳,一位出色的演艺人。”
  姚母纠正道,“解放后,人们一般不称呼演艺人,大家习惯叫她们‘革命的文艺战士’”。
  马老先生皱了皱眉头,不好再说什么了。

               给歌女的见面礼

  马老先生大概盘桓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珊珊离开,欧阳怀玉装做没听见,也没去送客。她听见婆婆下楼送客的脚步,又听见婆婆完事后复又上楼的脚步。又过了一会儿,婆婆慢慢把步子踱到欧阳的卧室,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因为如果丈夫不在屋里的话,婆婆一般是不大会人卧室与自己交谈的。
  姚母掏出几张美金,往欧阳的梳妆台上一放,说,“刚才临走时马老先生关照的,说是给你的见面礼。”
  “多少?”
  “好像是一千美金吧。”姚母说。
  欧阳淡淡一笑,“不过一千呀用u才一双手,被他抓得好疼。这位老先生,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呀是不是。”
  姚母笑而不答。
  “你把这钱给姚双吧,我不缺钱。”欧阳说。
  “他已经给过姚双了,这一份是给你的,”姚母解释道。“马老先生在此地还要呆一阵子,他说,他很想来观看你的演艺,也很想与你一块去市里各处逛逛。他说,他等待你的赏脸。”
  欧阳不屑地看着那几张美钞。“要看我的演艺,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听客是我的上帝,求之不得。至于要我给他当陪女,他怎么当面不敢问我的身价呀。”
  姚母急忙回答,也忘了措辞,“他生来就是粗里粗糙的脾气,解放前他让我去陪他时,他也是这个样子的。”
  欧阳不由地嘲讽,“可是,我是您老人家的儿媳,应该奉陪的是您的儿子呀。”
  姚母一下子语塞,但她很快自我缓和过来,笑着说,“这些阔佬,其实生就一副异想天开的脑筋,指手画脚的,还不是因为兜里有几个钱么。他一直以为,我们家是没钱的。”
  “可我是有钱的,”欧阳点火抽烟。“当然我不算巨富,可我能够生活得舒服,这就够了。所以,我没兴趣陪他。”
  正说着,姚双下班回来,一进门就唠叨,怎么地板上尽是肮脏的脚印。昨天好不容易请了一个钟点工来家给地板打了新蜡,今天一下子便踩脏。
  姚母对儿子说了一句,“是马老先生。”
  姚双一听马老先生来过了,有点意外,问道,“他不是对我们不稀罕么,说以后少走动么。”姚母说,“马老先生是冲着欧阳来的,他喜爱她的演艺。”姚双说,“喜爱演艺可以上歌厅现场去,怎么往家跑?他上回不是给了我们娘俩五百美金,撵我们走么?”
  姚母摆手,“好了,我们不说那个糟老头了,他不过来这儿歇一歇脚。你若是讨厌他,不见他就是。”
  姚母自顾自离去,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姚双其实一进卧室便看见了那一千元美金搁在妻子梳妆台上,他并且也依稀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了,可他偏偏不对妻子提这桩事。
  “在家里接待这种人,实在是一种家丑,”姚双愤愤地说。
  “是不是指当年他遗弃了你母亲?”欧阳说。
  姚双说,“不,这是次要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当年像玩花瓶一般占有了当舞女的母亲,他对她,不是婚娶,而是纳妾。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侮辱了母亲,而我母亲时至今日,好像并不抵抗这种侮辱。要知道,当年他是在苏州的一处乡下寓所偷偷纳了母亲的,什么仪式也没有办。”
  欧阳冷冷地问道,“如果办了仪式,搞了一点热闹排场,但你母亲‘做小’的实质不变,你大概认为要好多了吧。”
  “至少要体面一些了,”姚双可怜地睁大了眼睛。“你说呢,是不是会体面一些呢?”
  欧阳说,“也许。也许知道的人会更多一些。知道一个富翁又讨了一门小。”
  姚双突然感到难堪,因为他的视线又接触到了那几张美钞。
  “这钱,是那个老头子给的?”
  欧阳答,“给我的见面礼。”
  姚双说,“很早很早以前,他给我母亲——一个舞女的见面礼。”
  “现在,”欧阳接他的话。“他又给一个歌女的见面礼。”
  “是的,他给了你。你大概很乐意吧。”
  “不错,我很乐意,”欧阳把美钞放入自己的手袋。“钱,总是好东西,什么时候也不会显得多的。”

                歌女的佐料

  由于和丈夫谈得不愉快,欧阳好几天没回家,正巧歌舞剧团排一场轻歌剧,她就住在团里的单间宿舍。为了排遣寂寞,她又在单间放了一张小床,邀冰倩陪自己一同过夜。
  此举有两个意义,一是继续冷落丈夫姚双,二是阻止卞团长对单间的定期“来访”,你想,一个单间宿舍住了一对女同志,你一个团长来此处找欧阳,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地消磨个人欲望了。
  白天参加公家排戏,夜里还是上海上迷宫当签约歌手,签约伴舞,日子忙忙碌碌,紧紧凑凑。
  谁也不曾料到,那位归国省亲的马老先生,会来到海上迷宫娱乐总汇来消遣。这位早年纳姚双之母做小妾的八旬老翁,不用任何人陪侍,依然步履轻捷,他对娱乐总汇内很多的玩艺儿并无兴趣,独独钟意歌厅,钟意姚母的儿媳妇欧阳怀玉。
  在临近八月的那些炎热的下午,马老先生几乎天天来歌厅闲逛,即便不是营业时间的午后。由于这位老先生出手大方,常常给歌厅一些侍者的小费,因此总有人乐意为他端茶倒水,恭恭谨谨地服侍他。欧阳与冰倩一般在午后排一些小节目,或者与歌厅的灯光师音响师搞一些台上的协调,没有空奉陪他老人家,马老先生毫不在意,自得其乐,笃悠悠地看欧阳她们排练歌舞,等晚上歌厅内正式演艺时,他照样留在那儿充任普通听客,直至夜深歌厅歇业才回他住的宾馆。这事,差不多有半个来月了。
  马老先生半个月前的某一个午后第一次来时,欧阳与冰倩正在排一段闽南茶舞,欧阳看见他,有些吃惊,因为不多久前这位老先生刚刚上家拜访了婆婆,还给了自己一笔见面礼,她不能不谢他。欧阳谢了他后又向他解释,正式演艺要到夜里才举行,是否可以先去茶室坐坐。马老先生说,“不碍事不碍事,你们排戏好了,不用管我的。”
  欧阳与冰倩排了一会儿,歇下手脚,欧阳去外厅买了一点冷饮招待老人。马老先生接受了,一边吃一边说,“我看厅外面有海报,把你的艺名叫夏蝉,是不是。”
  欧阳说,“我们这儿的韦总经理起的,不知您老以为怎样。”
  “俗啊俗啊,”马老先生摇头,“不过是附庸风雅,望‘人’生义罢了。”
  欧阳故作矜持,“照您老这么说,难道我就像一只喳喳乱叫的蝉儿那样地令人讨厌么。”
  马老先生赶紧堆笑脸,“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我的话不是针对你的。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
  马老先生从骨子里喜欢她,所以暗暗在心里提请自己注意,不要在言语上得罪了她,对自己关闭了交往之门。马老先生当然明白,自己年已八旬,对这位女歌手的喜爱恐怕不是性爱为主了,而是喜欢她的某一种风范与韵致,在许多方面,她像某一个他年轻时交际的女人,是哪一位呢,他一下子想不出来了。
  这样,马老先生成为歌厅最热忱的一名发烧听友了,他常常给欧阳的演艺提出建议,并且,非常奇怪的是,欧阳乐于倾听,采纳。
  在周末的一次夜唱后,马老先生请欧阳吃夜宵,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她,他忽然说,“事实上一个歌女的台风很是要紧,有些女子不注意,结果往往吃亏。”
  欧阳问,“也包括了我吗?”
  马老先生倒也直率,“你有的时候也有一点。比如说,你和一些女歌手喜欢穿旗袍唱曲儿,这没错,还有把两边的衩口开得很高,露出很多,这也没大错,为了招徕观众,让他们享受一点风花雪月,这些大家都懂,我年轻时也是风花雪月过来的。问题是你拿着话筒一刻不停地扭胯,我看就不一定有必要。什么原因呢?道理很简单,歌女唱曲中间偶尔担几下,听客会觉得有味道,咂出一点性感,但一天到晚扭下去,别人只会说你的胯好,胯美,根本不记得你唱了些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歌艺。”
  欧阳笑起来,连声夸奖好,“老前辈眼光高明,是这个理。”
  “事实上旧社会的歌厅舞榭内,钱赚得多的当红歌女,唱曲过程中还是把歌艺放在第一位的,一些性感动作只是辅料,佐料。然而国内不少歌女歌星如今本末倒置,把辅料佐料当主菜用了,这是不对的。再回过头来说你,像你这样受过专业培养又在专业歌团供职的女星,歌艺上绝对是突出的,到夜总会开展第二职业,等于杀鸡用牛刀,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力气再花辅料呀佐料呀,好像生怕自己还不够性感。”
  欧阳笑了,“所以,常常搔首弄姿。”
  “不是不要搔首弄姿,”马老先生兴犹未尽,“事实上作为听客这一方来说,真正援到痒处的‘搔首弄姿’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常常是看不见摸不着。”
  这顿夜宵吃得很舒服,临到马老先生买单时,老头子竟说,“这一顿怎么这么便宜呀。”欧阳回答,“这是服务台照顾的,他们以为您老是我的家属啦。”

              穿白大褂的测相家

  躲在剧团的单间,开着空调午休,欧阳怀玉突然想到了该打电话。其实不知道该打给谁,眼下没有非要打电话找人的事儿,她枕边放着手机,显得玲珑可爱,放着不用好像是个罪孽。她先打了一个给马老先生,感谢他昨夜对自己的款待和教诲,第二个电话竟然鬼使神差,拨到了医院心理科,那位她的老朋友单医生那里。单医生说,“我觉得意外,你四个月前来看过一回,从此你再没有来过。”欧阳说,“是的,可那又怎么样。”单医生说,“照一般规律,这么长时间不来复诊,那么病人的症状已经消失了,也就是康复了,要么,就是这位病员已经不在人世了。”
  欧阳笑了,“这两者我都不是。”
  “那么,还有第三个原因啰。”
  “是的,”欧阳瞥了窗外一眼,似乎医生就在那儿。“我最近一直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歌手,究竟走到哪一步才算真正走运了呢,我现在这种面目,算不算呢。”
  单医生语调平静,徐缓,“这一类的判断,好像游离了我们的职业范围,那应该由卜卦算命的术士来提供服务的。你说是不是?”
  欧阳嚷起来,“你别摆架势,其实你们心理医生就是穿白大褂的测相家,卜卦师,叫你们心理医师那是为了一种时髦。对不对,老朋友。”
  单医生说,“四个月前你怀疑有人要谋害你,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对你的谋害期已经过了,所以你也没必要再来医院复诊了。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要在你的那份病历上结案了。”
  “你怎么结?写一句话,或是盖一个图章?”
  “很简单,我写‘该病人原先的主观臆想业已消失,心理恢复正常,建议回到社会上继续工作、生活。”
  欧阳笑道,“你别胡扯,我什么时候离开过社会啦。与你说真的,我丈夫对我越来越阴郁,我有点怕他了。可你是一向清楚的,这简直是一种荒唐了,不管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我有什么义务要去怕他?说句浅薄的话,我是在他的奉迎谄媚中过日子的。”
  “可是,现在你忽然对他有些害怕了。”
  “是的,是这样。”
  “能不能举一两件实例,让我看看这些事情是不是值得害怕。”
  “具体实例么,不知该从哪儿举。我非常希望心理医生有保留的猜测,那样的话,如果你的猜测正确,我会加倍地钦佩你们,今后多倍地付出诊费。”
  “谢谢。”单医生低声说。“我想,你害怕的也许是丈夫的暴力,尤其是在某种背景下表现出来的暴力。”
  “说下去你说下去,是在哪一种背景下表现的暴力。你尽管说好了,我无所谓的,医生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言。”
  “是在性方面的虐待,当然,程度很轻微,但你已经受不住了。”
  沉默了好大一会,欧阳才答,“不错,是在性的活动方面。是的,还不算严重。”欧阳笑了一下。“你们心理医生的确很厉害,有资格成为间谍队伍的候选人才。”
  “看你的表情神色,事情并不严重,”单医生在电话那头用打火机点烟。“事实上很多女人都有些无病呻吟,夸大真相的表现。轻微的所谓来自男人的性虐待,很多时候并不是什么病态,它往往来自男人们的偶尔的激情,但一些女士却误会了,从而产生了不必要的恐惧。欧阳女士,你也可能属于这一类型之内。”
  欧阳笑骂起来。“你缺德,我自己会给自己打分的。”
  单医生说,“因为我们是老交情,看你的病我才格外精心。当然,除了可能的女士们比较常见的庸人自扰之外,也有暴力的例子。问题是,你能确认那是暴力吗?”
  欧阳犹豫了一下。“怎么说呢,那种表现的确很反常,我形容他有难度。因为,谈论细节固然有助于您诊病,但同时也令我难堪。怎么样,我不知讲清楚了没有。”
  “清楚了。有的时候医生诊病并不绝对依赖细节,尽管细节是关系重大的病源。”
  欧阳说,“我有一本外国翻译小说,我遇到的麻烦与书中的女主人公十分相似。我把这本书给你寄来吧,一些细节就由它来向您叙述吧。”
  “那好,”单医生说。“你硬塞给医生一本业余读物。”
  “不,”欧阳客客气气地笑着说,“这是与您业务十分相关的读物。”

                歌手考级

  海上迷宫娱乐总汇的总经理卜一韦先生,这几天处于忐忑不安的心境之中,什么原因使得这位来自香港的娱乐业老板不得安宁呢,其实事情既简单又复杂。
  区文化稽查委员会两年一度的市场整顿,也就是对商业性娱乐场所的重新考核迫在眉睫,有好几个环节让卜总经理大伤脑筋,稍不当心便要坏事。比如,总汇内偷偷开设的赌台,暂时要撤掉,再比如,美容美发桑拿按摩的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暂时也要把她们遣散,不能再做下去了,还有总汇内招募的一些保镖,据说几个特别能顶事的,居然还是服刑中逃掉的犯人,这些人也要出去避一避,等风头过了以后再说。
  以上几项一条也不能出纰漏,不然文化稽查委员会必定严办,必定砸了总汇的饭碗,最轻也要罚款。罚巨款。
  此外,两年一度的定期考核与整顿,还牵涉到一批在欢场从事演艺表演的人员,像总汇内比较要紧的歌手,舞星,乐手等等。稽查委员会对这些人盯得特别牢,有时甚至派员到现场用摄像机拍录她们的演艺内容,带回去慢慢审查,一旦觉得有什么问题,便要上门来兴师问罪的。
  这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也很棘手,即给歌手舞星乐手进行业务考级,文化稽查委员会专门聘请文艺界权威组成考级班子,够级则留,不够级则去,并且每回现场考级总有电视报刊记者做现场报导,有些歌手舞星乐手非常怵这种场面,她们认为很难堪。
  卜总经理坐在皮转椅上考虑对策,他一下子想起了娱乐总汇的摇钱树欧阳怀玉,甚至表现得如此缺乏涵养,急不可耐,因为此刻欧阳还在歌厅里主持夜唱,卜总经理吩咐领班随便找一个歌星去替代欧阳,他现在就要接见她。
  欧阳推门进入时,卜总经理甚至有点屈尊地站起身来,伸手把她拉到沙发。卜总经理看着这位着妆的歌手,第一次觉得此人的确对总汇十分重要,决不是一位可留可走的小角色。
  欧阳说,“总经理是不是有十万火急的涉外任务哇,需要我来唱几嗓子。”
  卜总经理摇头,“没有没有,内部的家常事家常事。因为我刚才打了一会瞌睡,竟梦见你卷了铺盖,离我而去呀,情景实在让人凄枪啊。”
  欧阳会心一笑。“总经理莫非是想叫我释梦不成,那可是我的短处啊。”
  卜总经理打哈哈,打开香烟罐头给她点烟。“人这个东西,聚聚散散,皆是缘分从中盘旋呀。不瞒你说呀欧阳小姐,娱乐行业的演艺人员马上要考级甄别了,对你,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啊。”
  欧阳嘻嘻一笑,“那好,业务上考不到级,我就回剧团,一门心思吃大锅饭,脚踩一只船算了。总经理呢,也可以另请高明了。”
  卜总经理摆手阻止,“说哪里话说哪里话,业务上你绝对是一流,专业科班出身,到娱乐界欢场上来演艺,绝对是小菜一碟呀。问题是这次考级有权威音乐人当评委,文化稽查委员会坐镇,很多记者临场采访,而你向来不打算公开自己的地下歌手的身份的。因此,我要事先向你通报,让你早有准备。”
  欧阳吐了一口烟圈,“我其实早有耳闻。不错,我不会去那种场合接受人们的盘问,我讨厌那些音乐判官。”
  “可是,你如果拒绝考级,那么你就没有合法的注册,有些事就不容易办。”
  欧阳笑眯眯地用肩胛轻轻蹭了他一下。“这又有何难呢,我可以照老样子,使用我的艺名,在你这儿打黑工啊,只要总经理大人不亏待我们这种小女子,外界又奈我何呀。”
  卜总经理一时苦着脸,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不能讲什么打黑工,你是一名有知名度的艺员,为了保全自己的专业位子,专业名声,而不得不放弃欢场考级,我理解你的处境。”
  “可你大约不够理解,”欧阳掐灭了香烟头。“不够理解在我个人的处境中,我最缺少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是钱,总经理先生,”欧阳有些恼恨地又点了一支香烟。“不错,在专业界我是有一点知名度,但仅凭这点知名度还不能让我过得舒服,所以我要在业余找事,比如,在你当家的这个娱乐总汇,而你把它叫作欢场。”
  “是的,欢场。全世界都时兴这么叫。”
  “你想想办法,维持我从前的位子。我这是向一位老朋友建议,而不是乞求。”
  “这我明白。”他的手伸向她的下颔。

               骷髅与假头发套

  夜晚就寝前,欧阳在家里洗了一个澡。这是一个难得赋闲的晚上,剧团不安排演出,海上迷宫今夜也没有她的演艺,可算是周身轻松可以消遣了。
  从洗澡间的妆台上,看见婆婆两个黑色的假发套,它们分别盖在两只光秃秃的骷髅上。据丈夫姚双讲,骷髅是真的,来自五十年代郊区农村的某次平坟,婆婆从现场兴致盎然地捡回了这两只骷髅。
  婆婆是一个全谢顶的妇人,外界是不知的,欧阳也是嫁到姚家后才刚刚知晓。婆婆一年四季都戴假发套。欧阳还有某种怀疑,即发套上的那些头发,究竟来自活人的,还是死人的。她想得有些出神了,在澡盆子里裸着身体,把玩起那两只头发套来。恰在此时姚双拧开门手把,看见了她的动作,丈夫对她古怪地笑了笑,又不解释他为什么拧开洗澡间的动机,这让她非常不悦。
  你干什么?她问。
  姚双不做回答,又是莫名其妙笑笑,然后把门关了。丈夫离奇的表现让人纳闷,欧阳光着身子爬出澡盆,把房间从里面锁上了,她低下头从锁眼里看外边,看见姚双在那边楼梯口不安地踱步。忽然,丈夫姚双走拢房门,低下脑袋也从锁眼里去看她,两个人的眼睛顿时在同一个锁眼中相撞了。欧阳更加恼怒,用手指抠了一把温肥皂,狠狠填入锁眼,低声骂道,这畜牲,今天是中了什么邪啦。
  擦干身子,换好衣服,欧阳走出洗澡间,看见丈夫与他母亲对坐,又开始下起围棋来,家里气氛一切平静。但恰恰是这种平静让她反而害怕起来,她躲在卧室内,先给情人宋小谷打了个电话,告之以刚才丈夫离奇的事,宋小谷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说能否一个钟点打一个电话过来,宋小谷答应了,可她马上又改口说不需要这么做了。接着她又给卞团长打了一个类似的电话,卞团长认为,既然她内心有疑惧,可以晚间宿到剧团来,由他来陪伴,犹豫了一会,欧阳也说算了。
  莫名其妙下,她还把电话打到了海上迷宫娱乐总汇的卜总经理那儿,还有舞伴冰倩那儿,对他们转述了以上同样的内容。她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那位住在宾馆的马老先生的,这位早年纳姚双之母为小妾的资本家说,他正在看一部国外的恐怖片《心慌慌》,他说,此刻能与她通话感到十分荣幸,他还说,好几天没有听见她的演唱了,他有一种明显的失落感。
  欧阳心终于定了下来,没有对他提起个人的疑惧,她忽然问道,你会下棋吗,马老先生。会,他回答。你会下什么棋呢?马老先生说,我会下陆战棋。欧阳大笑起来,是那种工兵挖地雷军长吃师长旅长吃掉团长的棋么?马老先生连连说,正是正是,这种棋是所有棋类中最不会伤脑筋的棋子了,简直有补脑的作用,特别适合妇女们玩耍。
  消除了疑虑的欧阳怀玉,终于坐定下来,开始看一本中医养性的医书,过了好大一会儿,丈夫姚双和婆婆收了围棋,各回各的卧室安歇。姚双脱了鞋子上了床,一如往常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话,慢慢地,丈夫提到了某种声音。
  “我刚才有一种感觉,”姚双一边给自己盖毯子,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在给马老先生打电话,我能感觉他的声音。”
  欧阳没有否认,她点点头。
  这一下姚双激动了。“这是一个悠久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年代就出名的资本家,老流氓。解放前,他侮辱了我母亲,亏待了她的青春,而现在,他又来动你的脑筋,三天两头去海上迷宫找你,同你泡在一堆。而你,还是处处接待他的。”
  欧阳显得平静,“我接待一个听歌的顾客。”
  姚双笑了起来,“不错,顾客。一个是歌女,一个是舍得花钱的顾客,当年有钱的大亨。”
  “现在他也仍然有钱。”她反唇相讥。
  姚双问,“你真的看重这个老头么?”欧阳反感地看了他一眼,“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姚双又说,“我讨厌你们的往来。”欧阳回答,“我们之间的往来并不龌龊。”
  夫妻俩冷冷地交谈,既不高声吵嚷,也不动手动脚,隔墙的姚母听了,只作不晓得。

               我需要安眼药丸

  可是,这天夜里真的出事了。事实上只差那么一点点,欧阳怀玉就香消玉殒,灵魂飘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险些被丈夫姚双活活掐死。
  根据欧阳后来的记忆,她睡着后被姚双摇醒,朦胧中似乎感觉到丈夫在向她请求做爱,她没有做出表示,当他进一步坚持后,被她拒绝了。再后来,他就疯狂地掐她,骑在她的身上掐她。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客观情况是这样的。姚双使劲掐她,她的眼珠暴突,优美的像颀长花瓶的脖子一点一点软了下来。姚双气喘吁吁,嘴里不停骂着荡妇你这个荡妇,这些响动惊醒了隔室的姚母,老人家推门一看,脸上大骇。她冲上前来,一把推开一口谵语的独生儿子,看见儿媳口鼻已有鲜血渗出,脉息也不见踪影。但姚母马上镇定了,她只用了数秒钟便定了主意,她飞速下楼打开后门,去叫近邻周医师。周医师是姚母五十年的故交,私人行医身份。很快,周医师上家来,对昏死的病员略一扫描后,即俯身抢救。大约数分钟后,欧阳低微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而此刻站在旁边的姚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尿失禁了。
  神智已经清醒的丈夫姚双,充当周医师的下手,在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欧阳情况已经恢复,她什么也没说,对丈夫与婆婆也不看一眼,她只是请求周医师能否给她服一点有助于睡眠的药。我的头很疼,我想睡觉。在一般情况下,给我两颗安眠药就行了。请放心,我还不想死。
  周医师给了她安眠药丸。
  在静静关上欧阳卧室的门之后,姚家母子十分恭谨地送周医师下楼,分手时,姚母向他递一只沉甸甸的酬谢信封,却被老头子谢绝了,他颇为冷峻地瞥了姚双一眼,缓缓地说:
  “无论做什么,不要超出家务事的范围,也不要动用非家务事的手段。”
  姚双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不敢抬头看周医师。姚母则谦早地为老头子拉开房门,低声垂问,“望老先生对太太以及家人,还有近邻们,找一个出急诊的理由吧。”
  周医师说,“尽管放心,我会答问清楚的。”不过,姚家母子还是对这位五十年的老世交不太放心,他们担心老头子不是回到自家床上继续睡觉,而是从家里拐弯出来,走上那条通向派出所的小街,去告发一桩未遂的杀人案。
  在将近半个月的身体调理期,欧阳躺在家里,冷淡地享受着姚家母子前所未有的殷勤服侍。她天天从他们二人的脸上读出了这几个字:千万开恩,不要告发。千万开恩,不要告发。
  那天下午,在姚家母子不敢反对的情况下,她邀冰倩来家里玩。将近半个月不见,这对歌舞搭档有说不完的话,自然而然地,这桩不愉快的“家务事”瞒不过她的密友冰倩,欧阳很平静地告诉了对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冰倩睁大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欧阳问她怎么啦,她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实在太可怕了。
  欧阳请女友抽烟。“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因为有很多预兆早就铺垫好了。我觉得,仿佛是睡了一觉。”
  冰倩用手指抚弄着欧阳脖子间的好几个指甲印痕,这些印子已经由紫变黑,由黑变淡白,远远望去,像猫的爪印,或者像产妇肚腹上的孕纹。
  “男人的手指,有的时候真像一架绞肉机呀。”冰倩做了一个鬼脸。
  “你说对了,”欧阳微微一笑。“像绞索。尤其我这位可爱的职业文人丈夫的手指。我告诉你吧,更多地像尼龙材料制作的绞索,它们富有弹性。而不太像麻绳布绳制作的土绞索。”
  冰倩环顾卧室四周,忽然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去告发?”
  欧阳苦笑,默默地抽烟,过了一会才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老指责我不守妇道么,有的时候想一想,我在一些地方的妇道方面,是有点守的不严呀。”说罢,欧阳放声大笑起来,而冰倩也会意地笑了。
  “那么,也不打算离婚么?”冰倩又问。
  欧阳说,“婚姻其实有和没有都无所谓,对于我们这些演艺人来说,婚姻简直是一种奢侈啊。”
  冰倩站起身,准备告辞。“什么时候再到海上迷宫去唱歌?”
  欧阳叹了一口气。“恐怕很难了。我又不想当众曝光去考级,但要合法地保住签约位子,我想不太容易的。”

                下一份签约

  文化稽查委员会对市里数十家娱乐总汇进行了考核,对不少歌手舞星乐手进行了甄别、筛选,结果他们很扫兴,即一些专业表演团体的演艺明星统统躲了起来,一个也不出来公开登记。这些一只锅里吃着皇粮,一只锅里走穴打野食的艺人,在娱乐总汇的老板们那儿,只保留着几个艺名,她们知道老板们会袒护自己,一旦风头过去,她们仍将被召回来,粉墨登场再度亮相并且财源滚滚的。
  欧阳怀玉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了。
  在某一个初秋的下午,欧阳怀玉来到了已小别一个多月的海上迷宫娱乐总汇。
  卜总经理接见了她,这位总经理显得愁眉不展,他告诉她,最近一段时期生意不如意呀。
  欧阳莞尔一笑,“这我当然明白,比如,由于我一直在休养,没有在这儿登台,当然对总汇是一个损失。”
  卜总经理调笑着反击她,“可我也因此而省下了一笔本来要向您支付的薪水呀。”
  欧阳看着他案头边的一架电子计算机,“这是算法的不同呀,我帮总经理算的是加法,有不少时候甚至是乘法,而总经理刚才调笑的,则是减法,是对总汇发展不利的呀。”
  卜总经理无言以对,“你们演艺人;其实等于是站在舞台上的商人。”
  欧阳笑了,抽出一支烟在自己嘴上点着,猛吸了一口,之后,把这支染有口红的香烟递到他嘴里,一圈圈烟雾迷住了卜总的眼睛。
  “我是来找你签约的。当然,还是那种地下签约,因为你一向明白,我很乐意做一个打黑工的歌手,省下的税款也可以拿来孝敬你。”
  卜总经理满怀兴趣地注视着这位能帮海上迷宫招徕客人的女歌手,“可是,私聘的签约,没有文化稽查委员会的甄别认可,那是违法的。”
  “可是我们之间不违法就可以了,”欧阳伸出那只纤细的高跟秀足,轻轻用鞋尖点了点他已经出怀的啤酒肚子,说道。
  “那么,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是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签吧。”
  欧阳摇了摇头,“两个月前你已经答应的,起码一年以上,并且,如果有成绩的话是可以续签的。卜总,在你的眼里,我可是一向有成绩的呀。”
  他笑了,“你大概记错了,我答应的是冰倩小姐呀。”
  欧阳马上发难,“我和冰倩同等的业绩,却得不到同等的待遇,那么,我只能认为卜总经理处事有私呀。”
  卜总经理哈哈畅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显得合乎场面上的规矩。
  到了九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末,海上迷宫娱乐总汇重又热闹起来,暂时躲避的职员又来这儿做事了,欧阳怀玉主持的歌厅生意更是兴隆,一些熟稔的老听客还陆续带来了不少新听客,几乎天天爆满。卜总经理对欧阳与冰倩更为看重,有天夜里又给她俩起了新的艺名,一个叫莺歌,另一个叫燕舞。
  在立冬的一个略带寒意的上午,欧阳怀玉上公费医院补牙,在无意中拐入了单医生所在的心理科病室。单医生孤零零地坐着,室内没有任何病人。
  欧阳怀玉轻轻在他面前坐下。单医生看的一大张报纸遮住了他的容颜,使她不知道这位心理医生今天刮了胡子没有。
  欧阳低低叫了他一声,而他隔着报纸说,他知道她会来。
  “并且,我还知道,你今天并没有挂心理科的号。”
  欧阳说,“不错,但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有必要来心理科看病的。”
  “可是你没挂号,我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来接待你。”单医生客气地笑了笑。“我始终对你抱有良好的印象,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很少的、敢于承认自己有心理疾病的人,换句话说,没有你这样的病人,那么我就变得毫无价值了。”
  “谢谢你,单医生。那么,我去挂一个号吧。”
  “那好吧,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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