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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确实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只不过我心里有些嘀嘀咕咕,自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星期一,我去上班,在楼道里碰上了李经理。他背起手稳稳当当站着,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开玩笑地说:“吴艳,你上班可真准时啊,一分钟不迟,一分钟不早,正巧七点五十九分零三十秒钟。”
  我也站下了,微笑着说:“假如我早来一分钟,工资表上肯定不会因此补上一个相应的数字。假如我迟来一分钟,又有点愧对工资末尾的那点儿零头。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夹在两个一分钟之间行走,使自己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仰头大笑,望着我说:“你的时间概念倒很新颖,若是写出这两句话贴在墙上,恐怕连紧张忙碌的日本人见了也会钦佩不已。这其中的含义跟你这个人一样,很有些思辩的味道。……怎么,你生病了吗?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大好。”
  我点点头:“前两天身体不太舒服,在家里休息了一天。这不,星期一刚来就遇上你,赞扬我上班的准时性了。”可我心里却想:我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么?
  “哦,”他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你应该多休息几天。一个人,无论对工作怎样尽责,也不该带病来上班的。身体是个人的本钱,我说的对吗?”
  我低低叹口气:“是的,是这样。不过联在家里也很无聊,还不如到单位里来……”其实我心里仍在怔怔地想:我的脸色看上去真的很不好么?
  走进办公室里,陆小勇和古丽萍也同样很关切地询问我,先后提到了我的脸色问题,这更加重了我的疑虑。老刘坐在靠近门边的办公桌后面,忽然咕噜了一句:“她该不是在害娃娃吧?”
  我明白,老刘指的“害娃娃”,就是怀孩子的意思。
  下午下班后回到家里,天色已有些黑了。我拉开电灯,径直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面镜子细细端详自己的脸,我吃惊地发现,我脸部的皮肤确确实实起了变化,松弛,怠倦,隐隐约约现出许多斑块,真像是孕妇在妊娠期的那种脸色,跟早上离开家时镜子里的我全然不同。我觉得很恐惧。
  有人在屋角吃吃笑,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我丈夫蟋缩在窗前的那把椅子跟前,屁股底下坐着一块砖,正在喝酒。他用椅子挡住自己,不曾弄出一点声响,我走进屋内竟然没注意到他。我又羞又恼,放下镜子冲到他跟前,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情?我的脸色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还不清楚吗?是我的花液开始发挥作用,正在改变着你脸部的肌肤组织。”他阴阳怪气笑了一声。
  我的呼吸顿然急促:“这种液体的作用还要持续多久?我的脸色还要变下去么?”
  “当然还要变下去,它的作用不过才发挥了一半。”
  他抓起酒瓶,仰头灌下一口,从椅子上的纸包里捏起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格吱格吱嚼,然后醉眼陵助站起身,外包着我说:“如果你现在再使用一点增效性花液,做一交替补充的话,创造出的形象会更惊人。”
  “不!不!”我惊恐喊叫,“不要再提你那些可恶的植物液体。一想起它们,我就厌恶得浑身发抖!”
  他眨一眨眼睛,很狡黠地说:“难道不是你主动去这样做的吗?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又何必后悔呢?……好吧,我也不勉强依。我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情。”
  他的语气故意显得慢腾腾,一副假惺惺的样子。
  这里夜里,我带着乱糟糟的想法人睡,无数怪念头扰成混乱的线条在梦中交织。后来,我在昏睡中逐渐变得平静了,总感到有种凉凉的东西轻轻触碰着我,全身浸入冰水般寒彻。我的梦中随之出现了一片白雪皑皑的群山。
  那部捣米机孤伶伶摆在一处空地上,不再做无休止的重复运动,却进入死寂的静止状态。它终于损坏瘫痪了。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我丈夫已经不在床上,早早出门上班去了。我想起了昨晚奇怪的梦,十分怀疑他趁我睡熟时曾起来过,在我脸部涂搽了些另外的液体。像他这种人,什么卑鄙事也能于出来,若不然,我怎么会产生那种透彻骨髓的冰凉之感呢?
  我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地,先拿起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我觉得,我脸部的变化明显加深了,暗斑奇妙地散开,像丛林暗影技在荒凉山坡上,前额和眼角处开始出现许多细密皱纹,抹不平,展不开,比白茶叶子有过之无不及。乍一看,我还是我,细细一瞅,似乎又不是我,起码提前衰老了十年,显得愁容满面,阴郁许多。
  我的心朝下一沉,不由紧缩起来。
  这天,我忧心忡忡去上班,心理上发生了许多微妙变化。我尽量低下头,避免让别人注意到我的脸,可别人还是注意到了。陆小勇瞥到我时,起先愣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疑惑,似要张口说什么,马上又垂下头去装着写字,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古丽萍也是如此。她坐在我对面,不时偷偷地、飞快地瞥我一眼,坐了一会儿,看上去很不安,便借故溜出去了。古丽萍一走,我的位置正好斜对着老刘的位置,老刘一直不错眼珠地瞅着我,显得发呆,发促,半张着嘴,极困难地巴随着舌头。
  白红春则编在角落里,背对着所有的人,万事不问的样子。
  白红春同高公子不声不响办了离婚手续后,人也变得更孤独,更畏怯了。她的父母亲都是企业的小干部,在社会上没有特殊关系,也无人情势力,难以给自己的女儿调换一个工作单位,又无能力分到一套宽敞点的住房,全家老少三代人挤住在两间狭窄的屋子里。白红春是孩子里的老大,底下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妹,经济负担也挺重。她离婚后没地方可住,只好搬进公司的单身宿舍里,跟另一位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同住一间屋。而且巧得很,她住的宿舍正是我从前单独住过的屋子,我曾经放置矮书橱的地方,现在摆上了她的床。
  为了这一点,老刘常叹息说:“命苦呀!真是命薄无福!那样有权有势的一个老公公,突然就死了!咳,咳,这就是命。命里注定下的,谁也逃不过去!……命苦哇!”
  但在这天,老刘并没有自言自语咦叨类似的话,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不够地傻盯着我,跟旁人躲躲闪闪的神色截然相反。总之,办公室里出现了一种看不见的疑问,一种小小的不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的确没有发生什么事,只不过是我内心的天平出现了一些小小倾斜罢了。我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快步朝回走的时候,便是这样想的。长长的楼道在我感觉中恍如两道神秘的屏障,看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只有我的脚步在响:单调,空洞。我去经理办公室送技术资料,遇到的两个人神色各异。胡春梦看到我,有些困惑不安,稍稍说了两句话,便低下头不多吭声了。李经理用奇特的、眉毛朝上一跳的目光瞅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上下打量我一下,也不再说话,低头闷闷吸烟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呢?没有,其实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从经理办公室快步走出来时,一定是这样想的。
  其后两天,情况都是如此。我在夜里不敢合眼,生怕我丈夫会悄悄爬起来。对我的面部施行阴险的涂描改造。
  有时,我实在困得不行,刚合上眼迷吃了一会儿,马上感到身边有个影子悄悄竖起来,无声无息逼近我的脸,用俄狼般的绿眼睛盯着我瞧。我惊醒,睁大眼睛看看身边,却什么也没有,惟有黑暗和他沉沉的鼾声。我受了一场虚惊,身上冷汗涔涔,就这样反复迷盹,反复惊醒,整日整在休息不好,精神格外疲劳。
  尽管如此,我的面容还是迅速可怕地衰老下去,肌肤上的色泽根本谈不上,完全近似于一块干巴巴的生牛皮。
  额上和眼角处的皱纹也加深了,扩展了,好像蠕动的蚕虫爬满了整片叶子。准确地说,我的面容现在正由五十五岁向六十岁过渡,妇女必经的更年期早已过去。如果有孩子的话,肯定也早已长大成人,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我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到,处在这种年龄区的妇女,往往不再更多地为丈夫和孩子操心,而是开始为自己操心,为自己一天天临近的晚年而恐慌。她正如一片即将枯萎的叶子,在时间场中静悄悄地挣扎着,蟋缩着,同自己痛苦的内心拼死搏斗。她一生的精力即将奉献完毕,剩下的唯—一件事情。只是同生命抗争着,每时每刻抵担着晚年的逼近。
  在工作单位——确切点说,是在我们科室——由此而引起的恐慌更严重了,也使得每一个人更加惶惑不安。大家都明显地看出了什么,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每个人宁可把这个秘密藏起来,严严实实捂在心里,也绝不肯戳穿点破,或者说,连他(她)们自己内心的窗纸也不敢捅破。每个人的行为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现出了本质上的自私与鬼祟,因为他(她)们首先想到的是对“自我”“
  的保护,极少想到他人,无法以坦诚来对待这个真实的世界。
  首先是古丽萍,她开始变得小心谨慎,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注意,生怕无意中伤害了什么人似的。偶尔跟我说几句话,也总是垂着头,两只手不知该朝哪里放,绝不多瞅我一眼。近两天里,她停止了对自己的打扮,衣着也不再那样鲜艳,反而换了件朴素点的上衣。我猜测,这恐怕是她看到了我的变化,怕鲜艳之色刺激了我的缘故吧?
  其次,陆小勇完全成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整天坐立不安,从科里慌慌张张走出去,又慌慌张张走进来,失掉了魂儿一样。有一次,我拿着一份技术资料走到他办公桌边,轻声询问他一个数据,他拼命低垂下头,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一个小问题,好久也讲不清楚。我转身走开时,看见他头上竟沁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他掏出手绢颤抖地擦汗时,肯定偷偷地吁了一口长气。
  再其次,连白红春也为我的变化感到了惊讶和震动。
  从表面看,她并无任何变化,仍然整天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专心专意搞自己的图纸,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不过,我发现从那个极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常常有两小点好奇的目光抬起来,悄悄投向我这里,然后赶紧低下去。
  那完全是一种胆怯的,小老鼠一样的目光。
  变化最奇特的,莫过于老刘……刘巧芳了。起初,她只是发呆地,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瞧,后来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次次走到门边挂的那面小国镜子跟前照自己的脸,她照一照镜子,瞅一瞅我,然后又照镜子,嘴里就带点怀疑地低声说:“难道我又变年轻了么?是不是我真的又年轻起来,跟过去一样了呢?”她这样来来回回照了许多次镜子,瞅了我许多次,低低的咕噜声越来越高,变成了大声的自言自语:“是呀,我就是年轻了么!我就是跟过去一样好看了么!谁敢说不是这样呢?”
  她越是这样自言自语,眼神里的呆痴就越少,一点点透出明亮。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在第四天(我这样计算)时,不仅是我,包括科里所有的人,都为老刘大吃一惊。每个人都毫不怀疑地相信,老刘的病突然好了,人也完全清醒了!信不信由你,这事儿就发生在我们办公室里。这天下午,老刘本来安安静静坐着,不再摇头叹气,也不像往常那样吃吃发笑或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她拍了下桌子,冷古丁喝道:“陆小勇!”这一声把所有的人吓愣,几颗脑袋从各自的办公桌上不约而同抬起,一齐定定地瞅老刘。
  老刘涨红着脸,一字一顿说:“老陆”!这些日子里你尽搞些鬼把戏,把我做出的统计报表都藏到哪里去了?“老刘冷笑,”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们觉得我有病,就整天欺瞒我,把我当成一只小猫儿耍,连我的工作成果也不承认了!这事儿,我非得去找经理谈清楚不可!“
  老刘说完又冷笑。冷笑一阵就默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来。悲乎?喜乎?或许只有老刘自己清楚。沉默,长时间无一人开口说话,也许每一个人的良知都不自觉地受到了某种谴责。老刘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偏偏一直回避着我,不朝我这里看。她完完全全正常了,所以她才会这样。
  然后老刘真的起身去找经理了。不过,她谈的并不是统计报表的事情,而是提出了她想提前退休的要求。老刘的理由是,自己有病,已经不太适宜继续工作下去,还是把工作移交给年轻人去做。更为合理妥当。李经理点头表示同意考虑。
  精神病理学中一个最简单的定义是:当一个人明确承认自己有精神错乱症时,这个人实际上已不能被视为病人,应当承认其是一个有正常思维条理的人。
  老刘正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而我,确确实实已经衰老了,周围的色彩在我眼中很快黯淡下去,这种变化完全来自我的主观感受中。为了这一点,我时常悲哀地想,眼前的一切事物无疑是活泼跳荡的,体现着生机与力感。现在我衰老了,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死气沉沉,唤不起我的一丁点愉悦。如果我有一天死去,这世界对我而言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了呢?
  是的……就是这样。我压抑般地对自己喃喃说。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喋喋不休地论战了数十个世纪,至今也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其实它们双方都很荒谬,充其量各自占了一半道理,否则就争论不起来。世界的真正本质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一个将死没死的人才能感知到。
  我昏昏沉沉做人,努力睁大眼睛想多瞅瞅这个突然离我远去的世界。遇到人,我尽量把头低下,不情愿让人看到我的变化,也不情愿去看别人的表情变化。再一次在办公楼里碰到李经理时,我羞愧得要命,不知该怎样遮掩自己,也不知该讲句什么样的话。李经理的反应也是如此。
  我发现,他对我的态度不仅仅是惊异,有些冷淡下来,甚至隐隐呈露出了某种厌恶之感。但他很有克制地把这点掩饰了起来。我慌慌张张跟他打个招呼就赶紧走开,心里有些难受。我忽然意识到,任何一位男性对女性发生的关注,其实都是由女性的美貌引起的,绝不是由于女性的思想。对女人而言,当青春美貌仍然留在你身上,牢牢属于你的时候,你并不在乎什么,甚至也不去多想什么,因为你骄傲,你有生命的雄厚资本,你把你的机智和矜持巧妙地揉合在一起,便以为这就是你——一个聪明美丽的女人。这种魅力一旦失去,你痛苦地发现,曾经吸引别人注意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女人的一张美丽外皮。这张外皮随着年轮的飞转飘来飘去,不知会落在哪个少女身上,人们的目光也就随着它移来移去,始终盯紧不放,并不在乎是谁披上了它,你若高估了自己的灵魂,以为那就是吸引人注意的中心,你显然就上了一当,受了某种欺骗。
  这个世界各欢美,尤其喜欢美的外表。这跟道德的高尚与否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仅仅是人的本能对美感事物的倾向性和潜意识的追求而且。男人如此,所有的人都如此。
  至于我——一个脱落了美丽外皮的女人——还剩下来什么?难道是彻底的赤裸裸的丑陋了吗?我不能不为此感慨。
  尤其使我难过的,是另一件事情。那天下午,陆小勇慌慌张张走进办公室,半个身子刚挤进门,就招了招手说:“小古,古丽萍,请你过来一下!”
  古丽萍没动,也没吭气,她内心中有一股跟陆小勇相抵触的情绪,那副模样好像在说:摆什么架子!有什么事你不能过来说么?
  陆小勇又招了招手:“古丽萍,你过来呀!有件事要对你说。”
  古丽萍没好气地抬起头:“什么事?你说吧!非要我过去干什么?”
  陆小勇也赌气了,便直截了当说:“公司准备召开下半年的对外洽谈会,李经理通知我,让技术科抽调你去参加会议的筹备工作,马上去经理办公室报到。就这事,没别的了!”
  “真的?是让我去吗?”古丽萍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但她马上收住口,挺抱歉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吴艳,真对不起。你瞧,这本来是你的差事,谁也在不去的,可现在偏偏轮到了我的头上,我有什么办法呢?她飞快地收拾一下桌面的东西,起身走出去了。白红春在角落里微微动了一下,身子缩得更小。老刘的座位空着,下午人没来。陆小勇坐在椅子上门头抽烟,莫名其妙地连声叹气。
  那一刻里,我觉得心头紧紧抽缩了一下,随即便听之任之松开,对一切事情都看得淡漠了。我自始至终没抬一下头,可我感觉到了沉闷空气中的每一微妙变化。我明白,我并不是那种在每件事情上都要跟人争个高低,不甘心居于下风的女人。我的思维和情感的整体构成,基本上是稳定的,可以尽快退回平静之中。但在这一刻里,当事情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地出现之时,我感情的小船还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似乎失去了平衡。我真的为此事难过么?我暗问自己。如果我对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都能理解的话,我还有什么可痛苦,感到心理上受到了强大冲击见?
  整整一个下午,我默然坐在办公桌旁,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想到了别人,同样也想到了我自己。人,真是天底下最复杂,也最奇妙的一种哺乳动物,它的最大致命处就在于有利益之争,为了大大小小的利益,人人都可以变成灵活巧妙的斗士,板起面孔在社会场中尽情周旋。它的最大虚伪处就在于每个人都有内心活动的隐蔽性,睁开一只眼睛维护自己,闭起一只眼睛暗窥他人,只要不牵涉到自己,任何人都不肯吐日讲出事实真象。
  这天晚上,我实在无法承受恐慌带来的巨大压力,便对我丈夫讲了这一点,我说:“现在我成了这种模样,真是可怕。你能帮助我提前解除这一切吗?”
  “哦,吴格,”他两手扔在裤兜里,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不必担心,过了这个阶段,你自会恢复原样,还是从前的你。”
  “不!我要求现在就恢复,不能拖到明天!”
  “怎么,你的意志已经垮下来了吗?你的性格不是一向很沉稳吗?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解脱,应当继续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才对!还有最后的两种液体,你不曾使用呢!”他瞳孔扩散地瞅着我,表情冷酷又据傲。近几天他天天喝酒,情绪始终处于兴奋迷乱之中。
  “不行!决不能拖到明天!我要求你现在就帮助我!”我近乎绝望地喊叫:“让你的发明创造见鬼去吧!
  只有地狱才接受这种东西!“
  他摇了摇头,站立不稳地走到我跟前,双手扳住我的脸孔仔细凝视着,喃喃地说:“你真的受不住了么?你真的已经被自己的外貌所影响,完完全全进入角色了吗?对你来说,这是一种不幸与痛苦。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大的欢欣鼓舞,我每时每刻都激动得想要落泪。在我眼睛里,你现在是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啊!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从来……”
  我抓住他的两只手,急切地说:“不管你说什么,我现在只要求你帮帮我!这种残酷的游戏完全该终止了,我一分钟也不能再忍受下去!”
  我乞求般地望着他,心中羞愤交加,混杂着种种自艾自怜的滋味。一个人,当其突然发现自己的命运操纵在别人手里,完全由另一个人支配时,其心理状态是多么波动、可怜。这正如同窃贼落进了警察手里,病人躺在了大夫的手术床上,鱼儿被弯钧钓起来一样悲苦。但凡落入这种境地的人,除过乞求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心肠比铁石还坚硬:“不行!你应当把这件事做到底!我决不帮助你!”
  “真的吗?”我松开手,奇怪地冷笑一声,两道目光便如寒冷刻毒的利剑,死死盯着他。“你真的不肯帮我这个忙吗?”
  他心虚地望着我,似乎矮下去半截。但马上干笑一声,转动着眼珠说:“你非要让我帮助你吗?那好,我也不是非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可,只是你别后海就行。我知道,这几天夜里你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我,以为我会悄悄爬起来害你。你做的梦跟我做的梦一样,你以为我什么也不明白吗?”
  他说完,走过密室里鼓捣什么去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怔怔地想,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真是一个可怕的鬼魂,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怎么能看见我做的梦呢?
  片刻功夫,他从密室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两只小瓶。
  他得意地把小瓶朝我晃一晃,说:“这是尊府根和粮尾草的两种配方溶液,是所有花液中最厉害的制品。我现在将它们混合起来涂在你脸上,足以抵消掉前面的一切,让你从心理困境中彻底走出来。现在,请你坐在椅子上吧!”
  我感到他说的话十分暧昧不明,不由产生了警惕:“你不会骗我吧?这种液体的作用究竟是往回返,还是要继续朝前走?”
  他狡猾地瞅着我,又好笑了一声:“我怎么会骗你呢?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骗人的人。你跟我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还不了解这一点吗?”
  我疑疑惑惑坐下了,抱着一种明知上当也要试一试的幻想。他把两只小瓶的盖子都揭开,拿两团棉球在每个小瓶里燕温,开始熟练地朝我面部交替点搽。这种液体凉凉的,跟我睡梦中产生的感觉一样。我痛苦地闭上双目,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敢想,由着他不停痉挛的手指在我脸上触碰。那是一种热切的、昏乱的、如痴如醉的接触,我听见他在飞快的动作中喃喃念叨:“最后的成功就在这一次了!瞧,我把心爱的小宝贝涂在这张脸的两腮处,它们很快会使肌肉底下的组织彻底萎缩,整个地塌陷下去!
  瞧这个,细细抹在头发上,头发上就要干涩变灰。还有这一下,它的作用要使这张脸变得叫人再也认不出来,让死亡的气息遮蔽住一切……“
  我惊恐地跳起来,紧张问道:“你,你刚才在说什么?”
  他停住手,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吴艳,还是把这事干到底吧!让你带着苦难的创伤去体验一下人生,也许更有好处。现在你想造也退不回去,我的花液已经深深吃透你脸部的肌肤,开始像小虫一样咬噬你的骨骼了!”
  我简直气疯了,扑到他跟前发狂喊叫:“你骗了我!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要杀了你!“
  他咯咯咯地怪笑起来,把两只小瓶猛地扔在地下,挥舞着手臂在我的面前乱喊乱叫,窄小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成功了!我到底看见了这一天!到底看见一个伟大的幻想变成了事实!你杀我吧!让全中国的人都来杀我吧!
  我什么也不怕。根本就不在乎死!你杀死我,我的光辉也会永存,后人会在使用我的电影化妆方法的同时想起我!
  我成功了!哈哈哈哈!“
  他狂喊乱叫一阵,又在地下打滚,做各种鬼脸,学猫狗叫,四处乱爬。其疯疯颤颤的丑态,比范进中举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真是一个恐怖阴森的夜晚,每当我想起它,身上就不能不发抖。半夜我躺在床上,时刻觉得自己的面部在变化,似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在丛山峻岭间交战争杀,并不疼痛,也不发痒,就那样凉一阵,热一阵,在远古与现实之间反复拉锯。我丈夫没有躺在身边,他闹腾了好大一阵,然后突然站起来,借口说还要去加夜班,慌慌张张推上“专车”溜走了。当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他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仇恨人类的心理变态者或虐待狂,或许也是一个魔鬼,一个头脑奇异的天才?其实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他心慌意乱地溜走,无疑是怕我在半夜里真的把他杀死。
  我独自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恰如一位风烛残年奄奄一息的老人,寂寞,孤单,凄凉。我觉得我根本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被人抛弃在野地里,身子底下卧着一块凉冰冰的石板。若在平时,有我丈夫睡在身边,我还不致于对黑暗这样畏惧。不管他怎样丑,怎样让人厌恶,他也毕竟是个男人。而男人对女人来说,永远是心理稳定的最起码的依据。现在他却溜走了,逃开了,把我一个人孤价价撇在了这里,在这最痛苦的时刻。他仅仅是害怕我把他杀死!
  我恐慌,我忧虑,一连几个小时不敢入睡。有时,我在黑暗中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马上触电似的缩回来,再不敢接触一下。我感到,我的面容已经完全变了样,手摸上去,跟摸一颗干果差不多,没有一点平滑的地方。我的心室剧烈博跳,像是一匹野马疯狂奔腾,假如他此刻睡在我身边,我真会不顾一切地将他杀死!我绝望他在内心里喊叫:“这叫我怎么再见人,怎么去继续忍受羞辱呢?明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出门,不能去上班!决不!”
  后来,我不知何时睡着了,睡得沉稳,宁静,不曾受到一点惊悸干扰。在我的梦里,又看见了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拿着一束采摘的野花在田野中奔跑。她摔倒了,没有哭,却清脆悦耳地咯咯笑,笑得泪花四进四溅,落在青草地上,变成一颗颗晶莹闪亮的露珠……
  这个梦真美。那个活泼生动的小女孩当然是童年时代的我。第二天早晨醒来,脑海中依然留有她的身影,耳畔中回响着她咯咯的笑声。我很快穿好衣服下了地,习惯地走到镜前,准备梳洗打扮一番去上班。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拿镜子的手猛然缩回来,一种小小的战栗迅速波及到全身。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还能出门去见人吗?我不安地想,也不敢瞅那小镜子一眼。与此同时,我感到我的烦躁情绪已经消失,心情变得出奇平静,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我怎能从心理困境中走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没有,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生活一如既往,无非是新生命不断降生,旧生命不断消失罢了。我微笑着,平静地站在床前这样想:为什么我不去上班呢?难道仅仅由于一个人的相貌发生了变化,这个人就要彻底否定自己,再无勇气直面现实和人生挑战了吗?假如我没衰老,我就是那个真实的我,从灵魂到肉体都实实在在统一起来了吗?假如我衰老了,是不是就要主动放弃生活的权利,从此把自己封闭在与世隔绝的囚笼里呢?在已经衰老或没有衰老之间,我究竟是一个客观存在体呢,还是一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我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去上班呢?我就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物体,任何事实都不能改变这一点!不能!……如此而已。
  我平平静静出了门,跟往常一样去上班。不过,在出门之前我有意回避了那面小镜子,没有碰它一下。我心里对它多少总感到有些畏惧。
  四月里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走进办公室,发现大家都死盯着我,面部流露出的惊愕各个不同,但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什么。我把目光逐一扫向每个人,他(她)们慌忙低垂下头,仿佛承受不住巨大压力似的,恨不能逃过抽屉的死角里去。
  我微笑了,稍稍闭一下眼睛,心中涌起一种想要掉泪的酸酸的感觉。一个小小的科室,五、六个人年复一年在一起工作,彼此之间应当很理解了,现在大家不约而同躲避着我的注视,这说明人的内心多么怯懦。我站在门边,手腕上勾着深红色坤包,分明听见心中感慨一声:难道,这世界已变得如此伪饰了么?看上去,它根本经不起任何敲打,即使有谁对你表示友好和同情,也是基于各自的软弱与自私,绝非坚强的意志所使然。
  我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放下坤包,安安稳稳坐下来。我拉开抽屉,开始整理里面的东西。这无非是些繁琐的总结材料,来回传递的项目报表一类。这些纸再在我手底下翻来翻去闪动,我对它们视而不见。我每天上班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坐在椅子里,先整理一番这些日后必定无用的废纸,聊做安慰,也是打发光阴所必需。然后才翻阅一下当天的报纸,看看有无引人注目的新闻。今天办公室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不同。我故意侵腾腾做这件事情,感到周围安静得出奇,静得活像古墓洞穴,有几秒钟内竟无人情愿放开胸臆,在自己的位置上自由地舒一口气。
  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是静止的。我被活活钉在了一根凝固的柱子上。
  终于,我身后有人打破沉寂干咳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我想,这一定是陆小勇从裤兜里摸索着朝外掏烟。他一向如此,无论坐在椅子里,还是站着同人说话时,总爱把手伸进裤兜里鼓捣一阵,然后才抽出一支烟,显得忧心忡忡地叼在嘴上,一点也没有男子汉豪爽大方的派头。我听见,他连划了几根火柴没有划燃,所以更用力地划。“嚓嚓”的声音一下连一下,好像有人在宁静中撕扯着什么。莫非,他的手又像往常那样微微抖颤,一张狭窄的脸也十分苦恼地扭歪了么?在我对面,古丽萍忽然弄翻手中茶杯,马上心慌意乱扶正,茶水流了半桌面。
  她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平时爱说爱笑,跟我相处尤其亲密。现在她脸孔涨得通红,显出从未有过的窘态,一直不敢抬头瞅我。
  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一切都发生着微妙变化。除过氛围形成的压迫,这其中也渗透了每一个人极其隐密的心理活动。我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我忽然想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反而觉得胸中有种混杂不清的滋味在涌动,在翻搅,使我轻微颤栗的心不断收缩。其实,我明白原因在哪里,它不过是一把细沙技进毫无微澜的死水中,引起几条小鱼满腹狐疑的注视罢了。不管怎么说,这种变化毕竟震动了我,使我变得多愁善感,成了一部精密仪器中最敏感的那个零件。
  我沉重地叹息一声,稍微伸展腿,将腰身靠在椅背上。这叹息只有我自己能听到,它是伴随着偷偷呼出的一口粗气从胸腔传出来的。我盯着桌面,将目光停留在伸展平放的两只手上,并不曾抬头,也不想朝左右打量。我想,假如……假如生活真的已经失去固有之美,被一层不真实的面纱蒙遮住的话,那么到底该用哪种手段或方式才能打破这种僵局,让人们变得真实坦然起来呢?我觉得,我的眼皮朝下沉重耷拉,似要重新合上。在这种时刻,我惶惑地想,莫非我真的已经衰老,正在人生旅途摇摇晃晃走下去,连抬头看看周围的丁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了么?
  我听见自己又叹息一声,不由自主敛起身子,像只疲惫的老猫蜷缩在椅子上,头脑中昏昏沉沉。我无法预测沉闷空气还要持续多久,最终又要由谁以哪种方式来打破。
  我仅仅意识到,一个人凭着全部忍耐力坚持着,等待着,希望看到最后结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这正如同一条将要溺毙的狗在漆黑的水中扑腾挣扎,一会儿冒出头抢吸一口空气,一会儿又整个没项,朝孤寂深渊沉坠……。恍惚中,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手里拿一束采摘的野花,正在田野中嬉笑奔跑。她脸蛋圆圆的,面颊红通通,两颗黑葡萄般的明眸下面,是一个微微朝上弯翘的小巧界头,显出一副十足的调皮活泼模样。这可爱的色彩鲜艳的小女孩,难道不是我童年时代的影子么?
  我动了动身体,双脚在办公桌底下收回一点。这个动作使我如梦初醒,从遥远时代回到现实之中。一个美丽天真的小女孩的影子蓦然消失,咯咯的笑声还在耳畔萦绕。
  睁开滞重的眼皮,发现办公室里气氛如旧,沉重的空气令人感到窒息。我有些不安,某一刻里甚至对自己的大脑产生怀疑,深信它出了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偌大的办公室里居然显得空空荡荡,仿佛一个活人也不存在?如果说我刚刚做完一场梦,从遥远的过去一步步走完了几十年的旅途行程,那么最后的几秒钟是不是出现了奇怪的偏差,永远停留在了地磁场的引力中?
  这样想着,我感到背上一阵森凉,似有阴冷汗水渗出。我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再次依靠意志支撑起感情的危卵,拼命坚持着要走完最后一点路程。我看见自己摇摇欲倒地迈过地狱大门,朝着黑暗飘浮而去。我觉得自己已经挺不住,精神大厦眼看就要坍垮下来,转眼变成一片废墟。恐惧的念头抑制着我,使我在绝望中咬紧牙关,情不自禁地颤抖。
  办公室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年轻女孩手提茶壶走进来。她是公司前不久雇来的清洁工,长相胖胖的,憨憨的,给人一种极其羞涩腼腆的印象。这跟她勤快寡言的性格极为相符。每天除过打扫楼道,倒掉所有的垃圾废纸外,这女孩还抢着干一些份外工作,很招人喜欢。她在几张办公桌之间来回移动,给每个人面煎的暖壶茶杯里倒着开水,先前的气氛便有所改变。有人开始咳嗽,有人拿起报纸哗啦啦翻,大家的情绪显得活泛了些。我悄悄松口气,觉得什么地方有个活塞被拔掉了,室内的空气开始循环流动。这无疑是每个人卸下心头重负的序曲前奏。
  过了片刻,办公室里的空气重新变得凝固了,刚刚流通的气流突然被隔绝,堵得人有点透不过气,那只拔掉的活塞被强力重新塞回了气孔中。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投向我,既紧张,又惶恐,其中还包含着同事间的赧愧。
  这时,那女孩提着茶壶走到了我的办公桌旁。
  我低着头,一直不曾停止整理纸张的工作。我有意拖延着时间,而且觉得这样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摆在我面前的茶林被一只手轻轻拿走,悬在什么地方蓄满热气腾腾的开水,随即轻轻放回来。这杯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果酱杯外围编了一圈塑料绳套。这手是一个女孩子的平平凡凡的手,圆滚滚的,略显出劳动者的粗糙。不过在这手和茶杯的自然配合之间,却有某种和谐的气息流溢出来,令人感到宽慰,微微暖意不自觉地涌过心间。随着这手和杯子的一系列微小动作,是一个低低的、我已经听熟的声音:“吴大姐,你喝水。茶炉房刚烧开的。”
  不知为什么,我被这流露出羞涩的声音和一个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女孩身上的气息所感动,甚至连她微俯下身时映入我视线范围的稍显零乱的额发,也使我联想到了乡村秋季时堆在场上的一个个沉实的麦秸垛。这其中充满淳朴、真实和自然,没有夹杂任何伪饰或虚假的成份。短短的一秒钟里,我觉得自己沉浸在一幅色彩浓郁的暖色调的油画之中,画中呈现出明朗的目然风光,绝非拥挤林立的城市建筑;画中带给人的并非暄杂感和强烈的节奏刺激,而是永恒的宁静与心灵的幸福根颤。
  我抬起头,微微含笑地自地点了点。这种友好表示,既是对他辛勤劳动的感谢,也包含了对人的质朴感情的赞美。这一刻里,我的目光同她的目光自然接触在一起。我看到,她的略嫌小点的眼睛在胖胖的脸部一霎间睁大了,两粒豆子受到打击相继蹦跳起来,然后惊魂不定地落回各自位置,不再转动。她的圆嘟嘟的小嘴也随之惊愕半张,被种经紧张牵扯,半晌合不拢,看上去好像一朵小喇叭花,他如本仍采立在我办公桌旁,就这样直区底地看着我,似乎不会再动弹,也不会说话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默压抑。
  我轻轻抚一下头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故意以十分轻松的口气说:“小陈,谢谢你给我杯子里经满了水……。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吴大姐。不用谢,不用谢。”这女孩险涨的给红,一下子显得慌乱而手足无措,提着茶壶的手不知该如何摆置,双脚却钉在地下,一步也挪不动了。
  我暗自发笑,一直盯视着她,挪揄说:“那你老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说话的同时,我用弯曲的食指在脸部一勾,要把什么东西勾掉似的,给她做了一副滑稽表情。我清楚,这女孩不会说谎,她的心灵跟她脸部没有退隐的几颗青春粉刺豆一样,还很单纯稚嫩。我步步靠拢地朝她这样进逼,好像在恶作剧地开一个善良的玩笑,令人感到十分开心。我要彻底击溃她心理上匆忙筑起的堤坝,最终通其就范。我自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把目光朝旁一扫,迅速射向对面的古丽萍,古丽萍立刻被子弹击中一样垂下眼睑,慌忙把头扭向一边。
  “没、没什么,没有……”女孩呼喘着垂下头,神情更加慌乱。
  “真的吗?”我拖长声音,哼了一声,“谁脑子里想些什么,我都能看出来。小陈,你这样不诚实,是不是有意要在什么地方捉弄我,使我今后不愿再理睬你呢?”
  “不!不是!”女孩惶恐地抬起头,紧张地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哀求而可怜巴巴的神态。她的身体即将摔倒似的来回摇晃着,语无伦次,恐惧万分,“没有,吴大姐,我真的没有在什么地方捉弄你。你是一个好人,我的脑子里真的没想过什么。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呀!”
  我冷冷追问一句。女孩在我目光的逼视下,低下头,鼓鼓的胸脯急剧起伏。“不是!吴大姐,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意思……。我,我只不过看你变得很厉害,才觉得有点奇怪的。”她大口喘息,仿佛在毒气室里拼命挣扎,忽然带着颤抖的哭腔,哽哽咽咽说:“这一个星期里,你脸上的皱纹增加的多厉害呀!都快叫人认不出来了!……你,你怎么突然老成了这样,看上去叫人感到害怕!”
  最后一句话,她是哭着喊出来的。说完敛缩肩头垂首站立,类似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无疑,她犯罪了。这罪行的全部实质就在于她说出真话,道出世界的本来面貌,触犯了一个女人的大忌。
  沉默。办公室里一阵持久而难堆的沉默。我不必环顾左右,也明白我的同事们一个个面色尴尬,相互之间不好意思对视一下。这不为别的,仅仅因为有人用指头捅破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把每个人心中隐藏的一个秘密暴露了出来。换一种比方,假如一对夫妇大白天关在屋子里做爱,屋子突然消失,只把一张零乱的床和两个裸体横呈在了十字路口,对于这对夫妇而言,俩人倒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正沉浸在爱河里,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对于路人来说,恐怕会大惊失色,禁不住要双手掩面为自己感到害羞了。
  “是吗?难道我真的衰老得这样厉害,变得又老又丑不敢叫人认了吗?”
  我平静地说,再次伸手抚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是的,我感到了自己头发的变化,这已不同于以往那种如黑瀑布倾泻的柔密与光滑,手指插进里面梳找一下,得到的不再是喜悦享受,也不是行云流水般的舒畅,却有些厚涩滞重,多少使人察觉到了不妙的灰色的力量。我站起身,快步朝门边走过去。那里挂着一面小圆镜子,是大学毕业生白红春头一天分配到我们科室时,精心钉挂在墙壁上的。我取下小镜子,拿在手中仔细端样我自己,连嘴角边不知何时出现并且日益加深的一道皱纹也不放过。
  不错,在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一张又老又丑的老太婆的脸。无论在什么地点,也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把这张脸推在众人面前,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相信这不过是一支将要熄灭的蜡烛,能坚持着多燃烧一分钟,就是生命的幸运了。从她姑皮松赘的脖颈下,你可以看到肥美的土地怎样由葱绿走向龟裂,最终变成了荒芜多余的污垢。
  从她狭窄缩小的额头上,你已经找不出善良或邪恶的任何痕迹,对于贴在这颗萎朽头颅上的一寸干皮来讲,善良与邪恶不过是交还给上帝的赎身契约,从此再也与其无缘。
  她的吻后是凸鼓的,看上去因了固执而抿的钱紧,不必待其开口说话,每个人自可看清古猿化石的牙骨轮廓。她的鼻梁是压陷的,出气的孔道仅是两个深深的黑洞,大见美丽的女人,一旦经历完起伏不定的生理全过程,最后崩溃的结果必然如此。她费力地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除过松弛眼险投下的灰褐色阴影外,再看不到其它任何内容。总之,在这样一张面孔跟前,任何人都会由厌恶进一步产生深深的恐惧,由恐惧转而嗅到坟地里的死亡气息。在这种意义上说,衰老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的丑恶,是陈腐生命的终极象征。
  这难道真是我自己么?
  我手里拿着镜子,不由感到一阵战栗,显然由无比的嫌恶引起。我用手指触了触冰凉脸颊,忽然觉得自己走进疑疑惑惑的泥沼中,在原地糊里糊涂转圈,却难以走出去。一方面,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这绝不是我!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承认,这确确实实是我自己。这张脸上的每一道深纹,每一缕呈灰的头发都属于我,它不仅证明了我现在的存在,同时将我生命里程的两个端点紧紧连在一起,无法割断。这就是那个活泼鲜艳的小女孩和野地里挖好的一处沉寂坑穴。而我自己,无非是这条驿道末端的一处客栈而且。
  我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这面镜子。它太真实,太严酷了,比世界上最严明的法典更公正无情。它不仅照出了你的外表,同时也严厉地照穿了你的内心;它不仅把苟且偷生者的嘴胜拍摄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把狂傲自大者的尊妄击得粉碎,像废纸片一样飘飘洒洒扬落在地。我把镜子挂回原处,慢慢转回身。我看到我所有的同事们——包括清洁工小陈在内——个个肃穆站立,满怀同情地望着我。大家似乎都无话,也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从各种不同的表情中,足可以寻找出一个共同的表示,这就是人类群体中最善意也最爱莫能动的两个字:怜悯。我忽然想。
  万一我突发地出了什么不幸事故,或者遇到车祸,或者心肌梗塞,或者被流氓无赖桶一刀而亡的话,我的葬礼天外乎也就是这几张熟悉的面孔,这种简单无言的规格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未及不惑之年的女入,能在生前真真切切见到自己的葬礼,这大概也是生活的一种恩赐,一种妙不可言的殊荣。可大家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呢?
  到底还是陆科长比别人更容易克制一些感情,首先打破了这种尴尬局面。他干咳一声,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然后走到我跟前,神色忧郁而庄重地望着我说:“小吴,请你不必太难过,我们大家都很了解你……。生活就是这样,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关键需要人们鼓起勇气,接受人生中出现的各种挑战。一个人突然之间显得十分苍老了,难看了,但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这只不过是表面形式的一种自然变化,绝不会影响你对理想和事业的追求。你的心永远是年轻的,我们大家都相信这点!”
  我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感情上的丁点流露和表示。
  我用怔怔的目光注视着陆科长,直瞅得他讪讪地低下头,不知所借地搓两只手。他说的话我全听清了,十分怀疑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实可信的程度。我记得,有一次参观某残疾人自办的一家街道工厂时,陆小勇有幸得到一个机会,对十几名反着耳朵捕捉声音的聋哑人讲了几句话,其内容与口气跟刚才对我说的几句话完全一样,只是把“耳聋”“口哑”之类的词稍稍变换一下,改成了“苍老”
  “难看”等等。
  紧接着,性格爽直的古丽萍也走上前,握住我两只手使劲儿摇着说:“就是!人的相貌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来说,更是无所谓。一个女人年轻时,漂亮的脸蛋其实只为让男人看的,现在你早已结了婚,还怕你那丑老头子抛弃了你不成?”她扑眨着两只聪明的大眼睛,一口气讲完这些热情洋溢的话,随即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她最为关心的问题,“可是,吴艳,有一点我真弄不明白,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里,你怎么老得这样厉害,好像一下子过了几十个生日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要知道,在这之前,你可是全公司谁也比不上的美人儿,让我羡慕的要死呢!”
  我百感交集,心潮起伏。这倒不是由于古丽萍的几句话,也不是由于众人突然对我关怀起来,把我像个婴儿似的簇拥在了摇篮中,这仅仅是几天来我所体验过的各种感情滋味忽然混搅一处,统统翻腾起来。我努力微笑着,想以世界上最平静,最挪揄的口吻说几句话,谢谢大家对我不幸人生的鼓励。然而我再也无法克制汹涌的感情,几步冲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趴着桌面失声痛哭。我觉得我在痛痛快快抖落身上的灰尘。我想,黄河一旦决了口子,充其量也莫过于此了。是委屈么?是抱怨么?是对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么?这些我都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心里非常明白,这即是我所体验到的痛苦,似乎在短短的几天中浓缩了人的一生,乃至延续到最后的一个小时,都使我在劫难逃,为人生而感到羞辱。
  此时,我回想起了上班路上遇到的种种情景,心中又涌起阵阵悲哀,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世界的存在极是奇怪。它本身并无变化或变化很小,随着同一个观察者处在不同的位置上,以不同的心理眼光来看待它,它的变化也就明显地发生了。最起码,我从小巷深处拐弯抹角走到大街上时,感觉便是如此。
  依然是清晨的阳光,每天必定在这个时刻驱散薄雾,让整座城市沐浴在霞光异彩中,在我的眼睛里,却觉得朝霞如夕阳一样焕散,在即将沉落前给城市笼罩了一层暮气。依然是宽阔整洁的街道和往日的花草,吸尽了隔夜的微尘,舒展着露水轻摇的绿叶,在我感觉中却是昏鸦四起的土路,凋零萎谢的野草,唱着秋凉晚景的哀婉曲调。依然是涌动的人流车辆,体现着城市初醒的生动喧闹,但我总疑心它已经历了一整天的消耗,疲倦万分地等待黄昏结束,暗夜来临……
  当然,我还是我,跟每天清晨从小巷里走出的那个我不可分割,无人能否定这一点。但我骤然间衰老了许多,以昏然昭然的目光打量着一切,内心里充满黯淡和垂暮老人的忧伤,在这一点上,我似乎又不再是我。我的声音不曾改变,依然甘美柔和,给自己,也能给别人带来一种沉稳之感。我的身段也不曾改变,依然窈窕丰满,体现出年轻女性的魅力和青春诱惑。可我的头颅却异常沉重,无时不在干萎枯缩,费尽力气才能勉勉强强抬起来,这分明等于一只鲜美的柑桔上安放着一颗小于枣。
  离巷口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电车站牌。我天天从这里上车,下车。此刻,我眯起眼睛凝视它,不禁苦笑地想:当一个人身怪面的形体从羊肠子般的窄巷中移动出京时,带给人们的印象反差会不会太强烈了点呢?
  我走到电车牌下。等车的人很多,有不少是我日常见过的面孔。我不清楚自己的面容已经衰老到了何种程度,却看见所有注意到我的人都面露惊慌之色,不自觉地朝另一边避让。我孤伶一个被晾在站牌这一边,被惶恐不安的人群摈弃出来。
  电车开过来了。上车的人多,下车的人少,人们跟往常一样,蜂拥到车门口拼命朝上挤,唯独把最末尾的车门留给我,留给了一个人身怪面的老年(?)妇女。在这一刻里,我甚至希望有人挤过来,野蛮地冲撞我或踩我一脚,可是没有,无论其它两个车门怎样挤,比平时的竞争激烈了好几倍,始终没有一个人朝这个车门走过来。于是,我悲哀地想:莫非我已经衰老到今人感到可怖的程度了么?莫非每一个人突然对老年人产生了极大的尊敬之情,从而建立起一种全新的社会公德了么?假如真是这样,我还是不要衰老的好,因为一方面人们恐惧地避让开我,将我搁置在了不知所措的境地中,另一方面和加重了人们之间的挤撞冲突,制造出了更大的麻烦。
  我毫不费力地走上车,车门在身后“哗啦”一声关上了。早已挤在车厢里的人看见我,一个个睁大惊恐的眼睛朝后退让。我前面立刻空出一小块地方。车厢中心立刻爆发出喊叫,咒骂,喘息,以及种种混乱不堪的声音。我站在这块真空地带,有如站在无人存在的旷野地里,茫然,忧伤,闻不到日常习惯的汗味儿和人的一丁点气息。我面朝窗外,一只手牢牢握紧顶上的横杆把手。在我跟前的一个单座上,一个数月大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年轻母亲接紧自己的孩子,抖抖索索朝座椅角里缩,不敢抬头瞅我一眼。
  我又想:是不是我脸上的死亡之气侵扰了新生命的感知,惊吓了这婴儿的灵魂呢?
  电车终于到了我要下的站了,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比几十年还要漫长。我走到车门口时,那位漂亮的售票员小姑娘吓得捂住双眼,背过脸去。我走下车,几个打着大小包袱的农民正守住车门准备朝上挤,一看见我,好似撞见了鬼,一阵慌乱,东突西撞,眨眼散得没了影。我在站牌下呆立片刻,心中感到无比沉重。在我前面,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喷泉伴着音乐冒起巨大水柱,宽阔的草坪四周围一圈低矮的栏概。它算不上秀丽,却很壮观,体现了数百万劳动者的辛勤构筑。这些劳动者们此刻正像数不清的蚂蚁,骑着自行车在广场四周的环行道上川流涌动,急急忙忙奔向不同的工作场所。
  市政府的大厦屹立在广场对面,小汽车在那里出出进进,大门两边永远立着两名持枪的士兵。从广场右面的一个街道转角穿过去,便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大楼了。
  我迈动两条疲惫的腿,按照我每天行走的路线朝前移动。我稍稍抬起了头,这时才发现正有成千上万双目光好奇地朝我投来,在我对面,人行道上的人只要一看见我,便受到惊吓似的纷纷朝一旁避开。在我旁边,不断有人紧捏车把,在前拥后挤的街道中心扭头朝我注视。这是一种奇观,足可以堵塞交通,造成一座城市的瘫痪混乱。围绕着中心广场正常流动的人洗车辆,只要一经过我这里,立刻就减速变得缓慢下来,以致于后面的车辆越积越多,汽车喇叭的催促声,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有一丁点好奇心理,无数个好奇心理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洪流。而这股灾难性的洪流,最初不过由一两双扭头注视的目光引起。
  离我不远的一个路口处,有一个交通警察的岗亭。站在路中心指挥来往车辆的民警一定是感到了突然增大的压力,手忙脚乱有些指挥不过来。当他把目光投向我时,立刻停止了一切动作,像具石膏像呆立不动了。在我身后,十来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忘记了去学校,一直尾随着我,其恋恋不舍的程度如同在动物园里观看一种新动物,如同人们最初见到非洲黑人一样。有好几次,我几乎想转回身来,以无比慈爱的口吻对他们说:“快到学校上课去吧,孩子们!你们还小,怎能理解感情,同情,和爱这种深刻内容的东西呢?”
  但我到底忍住没有这样做。我悲愤,我羞辱,我以我从未有过的抗拒之力承受着人们目光的包围,以及自己内心的巨大压力,时刻想疯狂地挥舞起两臂,对人们喊叫:“假如我已经变得这样离奇丑恶,这样令世人惊异的话,那就来吧,让所有的不幸降!临在我头上,让所有的屈辱压进我心里,我会以挣扎的姿态承受这一切!统统承受!”
  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却是如此宁静,宁静得跟天地交融在一起,好像基督教中传说的圣母玛丽亚,整个身心浸浴在了温暖的光辉中。我是人身怪面的异兽,苦难与幸福的化身——我奇异地想。在我周围,是芸芸众生的人们。他们既伟大又渺小,既善良又丑恶,既勤劳又懒惰,既有反抗精神又安于苟且偷生。他们衍生在一块富饶的土地上,努力要以美好的愿望建设自己还很贫穷的家园——仅仅用愿望——你对他们还能再苛责什么呢?他们这样盯着我看,流露出千百种不同的表情:惊愕,恐惧,发怔,厌恶或是鄙夷,无非是要满足一些小小的好奇心,你难道能因为这一点,就要憎恨他们,不再爱他们了吗?
  这样想着,我便原谅了人们。我觉得从我心中涌起的感情是这样超然,这样博大,不但包容了那些孩子,也包容了全体惊慌失措的可怜的人们。我平静地抬起头,脸上呈出极其安样的微笑,自自然然走自己的路。
  在广场转角处,正要横穿街道时,听见有人对我打招呼:“哈罗!请问,去东、方、香(商)场、怎么走?”
  我稍稍转过头,看见是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男一女,站在街边东张西望,拿不定主意朝哪个方向去。对方看清了我的脸,同样也露出困惑之色,那位高鼻梁的女士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我微笑,尽量用自己掌握的英语词汇说:“AcrossthestreetturnleftandWelkzooyards,that'stheplace.(穿过街道,向左拐弯,朝前走二百码就是)”
  “Thandyou!Thankyou!”那男人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Nevermind,Itisusual,(不必谢,这很正常)”我礼貌回答。
  这俩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朝街道另一个方向而去。我听见那金发女士说:“Myclearhowoldisshe?HowSymmetryishershspe!(亲爱的,她有多大年纪了?她的身段保持得真好!)”
  “yes,yes,It'sreallyamarvel!Itseemslikelythatsheisahundredandf:flyyearsold!(是的,是的,这真是奇迹!她看上去起码活了一百年!)”
  我摇摇头,再次在心里苦笑了。西方人与东方人的思维结构真是不同,同样一种事物,在两个世界的人眼里奇妙地颠倒穿插了过去。,中国人的惊异是由于我年轻,看上去却出奇地衰老而引起的。西方人却以为我很衰老,对我的优美身段困惑不解。也许,这正是东西方文化难以沟通的根本原因吧?我这样想。
  我从街上横穿过去,身后那些孩子们不再跟随我,街道这边的一些孩子又跟上了我。人们仍然在我前面纷纷躲避。我平静地朝前走,一直走到公司大楼的铁栅栏前,仍然没有摆脱无数错愕的目光和千百颗攒动的人头。
  我跨上楼前的最后几级台阶,推门走进楼里。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紧张万分,气喘咻咻,心头咚咚跳个不停,分明是跌跌撞撞逃进这楼里的,我茫然站立,一刹那间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刚才的平静是怎么回事?难道它只是一场恶梦,根本没存在过吗?
  这件怪事,成了我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我低下头,一步步走上五楼,顾着长长的楼道朝科里走。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我的脚步放慢了,看见办公室的门自然敞开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往常一样走进去。
  我想:这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于是,发生了我叙述过的一幕。
  我趴在办公桌上失声痛哭,尽情宣泄着心头积蓄的悲苦,以便痛痛快快抖落情感中的灰尘。良久,我停止吸泣,慢慢抬起头,发现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一个个沉默无言站立着,对我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这里面有陆小勇,古丽萍,老刘,缩在人们背后的白红春。还有李经理,胡春梦,公司办公室主任,行政科科长,汽车队长等许多我熟悉的面孔。除过我们科里的人,其他科室的人一定是听到什么动静,跑来询问情由的。
  包括李经理在内,所有的人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我,不知该说句什么样的安慰话才恰当。我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以表示自己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这似乎意味着,我的葬礼多少又扩大了一些规格,增加了几个默默致哀的人数。
  还是老刘打破了僵局。她推开别人,颤巍巍走过来,两手抚弄着我的臂膀,很动感情地说:“吴艳……,不要难过,大家也不会因此小事而嫌弃你。我老了,经的事情多了,对什么事情也就看开了!谁还能永远年轻漂亮,没有个衰老丑陋的时候呢?你聪明,心又好,这在全公司是大家公认的。做人要靠本分,你有了这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没有必要为其它小事烦恼了!唉唉!”
  老刘这样一说,我心中的悲苦之感又涌起来,真想扑过她怀里,像抱住自己的母亲那样痛痛快快再哭一场。人们,确实是很善良的,毫不缺乏深厚的同情之心。尤其是老刘,尽管算不上一个完人,女人的丑与美在她身上同时并存着,但她还是更多地体现了劳动妇女的素朴情怀,体现了人固有的真挚感情。我知道,她的退休手续已经办完了,很快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同事们,不再来上班。我想,使我感情冲动的原因,是不是也有这种离别之情包含在内呢?
  但我毕竟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忽然想到:善良,并不等于抵消掉了自私。软弱的善良甚至比公开的自私更虚伪,更增加了一层丑陋的色彩。前者是隐蔽的,类同温暖的污泥烂草,足以使人深陷进去,倍感痛苦而无以自拔。后者也许残酷,却揭开了无形的面纱,把烦琐变得明晰,把退守变成战斗,足以使人与人之间更容易看清对方的真实面目。
  在软弱的善良和公开的自私之间,人们应该选择哪一点呢?当然,我宁可选择后者。这也正如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给予,善良的给予是盲目的,往往体现了情感的冲动,怜悯,和本质上的不真实性。自私的给予恰恰显得更真实些,更体现了理智的升华和人与人在本质上的平等。
  在这二者之间,我同样宁可接受后者。
  这样想着,我立刻觉得自己坚强起来,比所有在场的人都坚强。我轻轻推开老刘,极为平静地扫了每个人一眼,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李经理和陆小勇身上,低声而清楚地说:“由于我一个人,影响了大家的工作,这真不应该……。我想,我最好还是请一天假,暂时先离开这里,可以吗?”
  “可以,吴艳。你先下班回家吧!你想休息几天都可以……”李经理和陆小勇几乎同时点点头,轻声对我说。
  我摇摇头说:“不必了,只需休息一天就行。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我把办公桌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拎起自己的小挎包,自自然然朝门口走。人们主动给我让开一条路。
  我快步走出办公室。
  下了楼。
  走到了公司大楼外面。
  是春天的上午,高楼之间的天空看上去比往日明媚。
  我从一座大楼底下走出来,无疑是这天幕下移动的一个小点。此刻,我心里朦朦胧胧在想些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敢肯定,这就是我已经不再悲苦,不再像一个小时前那样,被沉重负担压得透不过气。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心理危机和人生苦难,我反倒觉得自己从深渊中走了出来,比以往更加平静,更加自信坚定,仿佛彻底更换了一个人。
  我沿着街道一步步朝广场方向走,明显感到脸上的皱纹在一点一点舒展开,如同蚕儿蜕去旧皮,正带着一个嫩白的身子从硬茧中悄悄爬出。
  记得某位哲人曾说过:珍惜人生的每一刻时光吧,努力造就快快乐乐的天堂,不要设置折磨自己的地狱!这话讲得极好。我相信这一定是针对明天而说的。因为,过去和现在的每一秒钟人都无法留住,惟有明天,才永远包含着设计与努力,是每个人应当把握住的东西。
  对我来说,明天将预示着什么,会有什么事情等待着我呢?首先,我要像以往或今后的每一天那样,平平静静走来上班,平平静静忘掉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其次,明天科里要开一个小小的欢送会,对老刘的退休离去表示惜别。再其次,明天参加老刘的欢送会时,我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多增添一点欢快气氛,尽量减少生命交接更替时带给人们的忧伤。我深信,明天的我将恢复固有的美丽端庄,我依然是从前的我。不是这样吗?
  我在行走中考虑着种种美妙琐碎的小事,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了凝思般的微笑。
  我朝楼群背景的深处走,感觉中恍如走上河岸,走进了静谧的田野中。那末,对于春天的气息和万物复苏的景象,我究竟喜欢不喜欢呢?我想,也许我很喜欢。
  就是这样……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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