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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卢兄:你好!

  我上封信所讲的故事,你在回信中已经猜对了它的结果。
  堪萨斯市议会的表决结果是这样的,由7票对3票通过:在保护言论自由的原则下,“公众参与”频道重新恢复。三K党的第一集录像节目在1990年4月3日播出。
  这是一个相当有名的案例,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也不是太远。我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想通过这个案例,让你可以大致了解美国人现在对于言论自由的看法。因为,你已经看到,即使在美国,朝野双方对于这个问题也是在不断探索之中,这种探索至今也没有停止,他们也经历了从不宽容,草木皆兵,到更为宽容和放松,以及面对出现的新情况,再逐步加以调整的过程。
  呼吁言论自由的一般都是在某一阶段处于少数,不利地位的政党,团体和个人。他们总是相信,尽管自己当时处于劣势,声音微弱,但是真理在手,必须呐喊。尤其当他们的言论受到压制的时候,他们之中也许有一些人真心相信,如果他们有朝一日成为多数,他们会非常自然地推崇言论自由。他们在争取自己权益的时候,在宣扬自己的主义的时候,自由常常就是他们宣称的目标和大旗。但是,我们已经看到过无数先例,情况经常是相反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言论自由总是在事实上仅仅成为争取胜利的工具和手段,一旦获胜,就常常被有意无意或是无可奈何地弃之如敝履。
  这种情况究竟为什么一再在历史上重演呢?究竟是走到哪一步就出了岔子呢?言论自由的关键是什么呢?我想,关键就在于它的“内容中性”原则,就是要把“真理”二字坚决地摈弃在言论自由的大门之外。只要让“真理”二字一不小心从门缝里溜进来,言论自由就完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呼吁和宣扬言论自由的人们是很容易上“真理”的当的。他们或是明确认为,或是在潜意识中,总是觉得言论自由是走向“真理”的一条“阳光大道”,觉得言论自由只是让真理“越辩越明”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概念的指导下,一旦走到自己感觉已经“真理到手”的这一步,言论自由被抛弃就成了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儿。
  只要不坚持“言论中性”,只要以为言论自由的目的只是为了追求真理,那么,就无法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终有一日,在理论和现实上,都无法阻挡一个或数个权威在手的人物,或是一群所谓的“大多数”,出来把自己宣布为“真理”,而扼杀别人的言论自由。
  在美国,“言论自由”和“追求真理”之间的界限,是划得非常清楚的。在这里,这是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言论自由只有一个目的,保证每个人能够说出他自己的声音,保证这个世界永远有不同的声音。而绝不是希望到了某一天,人们只发出一种声音,哪怕公认为这是“真理的声音”。
  愿意理解和真正理解言论自由的原则,以及甘愿为此支付代价,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们在面对它的时候,往往要比事先想象它要困难得多。我敢打赌,现在世界各地正在为言论自由呼喊的许多人,都还没有认真想过这种代价,他们若是真的看到美国的言论自由,看到那些滥用自由的人也同样拥有的权利,保管要吓一跳。
  我再举个例子吧。你信中问起过今年的奥克拉荷马市的大爆炸,并且关心我们的安全。可见这消息马上传到了中国。但是我想,站在美国之外,确实很难体验这场爆炸对于这个国家的震动。这不仅仅是隔着一个太平洋造成的“隔岸观火”感,我相信还有文化隔阂所拉开的距离。所以,我就从这场爆炸讲起。
  爆炸发生时,我正昏头昏脑地开车在跑长途,当时从车内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听到新闻时,还没有意识到它的严重性,也没有去想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天晚上,我在一个美国朋友迈克家里歇脚。一进门他就激动地带我到电视机前看爆炸新闻,他知道我开了一天车肯定没机会看电视。面对电视里被开肠破肚浓烟滚滚的联邦大楼,死者伤者包括楼内托儿所的许多幼童一片惨状,我自然也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感到非常震惊。你知道,两年前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那是一场不完全成功的爆炸,由于只炸塌了几层停车库,死亡人数相对少的多(死亡6人)。但是,这次爆炸不仅选择在刚上班的人员密集时间,而且大楼正面的九层全部炸塌,当时估计的死亡人数在一百至三百人之间,实际死亡人数为168人。当时,新闻媒体就把它称之为自二次世界大战的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本土所遭受的最严重的袭击。这一说法,除了说明爆破的杀伤力之外,也隐含着人们对于这次爆破作者为国际恐怖主义组织的猜测。这样的猜测应该说不是毫无道理的。因为,美国实在是一个很特殊的国家。首先,美国参于了众多的国际事务,静下心来想想,似乎许多国家的恐怖组织都有理由将他们在国内的困境迁怒于美国,两年前的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爆炸案就是一个例子。同时基于美国的特殊背景,任何一个恐怖组织都非常容易在美国的本土上,找到他们的狂热的同胞和支持者。美国什么样的人没有哇!
  记得那天晚上,迈克还估计,在这个作案组织后面很可能有一个脑子聪明的家伙。因为奥克拉荷马市是奥克拉荷马州的首府,这个州在美国属于南方并且偏中部。这个城市很少被人提起,与热热闹闹的东西两岸大城市相比,这是个详和宁静的地方。和美国大多数地方一样,用“安居乐业”来形容恐怕最为恰当。谁也不会料到这样的地方会成为攻击目标,当然也就不会严加防备。所以,挑选这样的地方下手,还不是个狡猾的家伙吗?
  接下来,谁都以为,如此大案的侦破总要有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搞出点眉目来。当克林顿总统宣称“没有人能在美国藏匿”的时候,我心里马上就嘀咕,在这里要藏个人真是太容易了。美国从来没有户籍制度,家乡观念非常薄弱,我们经常开玩笑说,美国人没有中国人的“村头老槐树情结”,因此人员流动就象蚂蚁搬家一样频繁忙碌。但是不到48小时,一切就见分晓了。开箱结果真是让所有的人楞了一楞。被逮捕的麦克维和尼可斯都是典型的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而且几乎是一个通常所说的“乡巴佬”。
  一瞬间,大家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真是国际恐怖组织,谁知道还有没有一连串爆炸跟在后头。如果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人行为,这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稍一缓过神来,人们就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大概有很多人,会想起美国总统克林顿在事情发生后当即发表的讲话。这大概是他上台以来,发表的最好的一篇讲话了,尽管非常非常之短。大家都会想起他对于爆炸案的一句评价:“这是针对美国,我们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们所有信仰的攻击。”人们渐渐意识到,不论是什么人发动的这场攻击,只要是在这块土地上使用暴力恐怖手段,都是对美国人民所选择的最基本的目标---自由的攻击。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就回到了你的问题:这个国家有着什么样的自由?这个自由有什么特殊之处?对于在这里生活了几年的我们来说,在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的同时,似乎无法回避象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后面的另一个问题:美国人民两百多年来究竟支付了什么样的代价,才维持了这样的自由?自由不是无偿的。随着对这一事件背景的深入了解,人们越来越清楚,奥克拉荷马的爆炸案只是美国人为自由所支付诸多代价之一。
  涉案的麦克维和尼可斯都是退伍兵,他们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歹徒”,甚至可以说是走火入魔的“理想主义者”。联邦调查局曾经认为,他们身后有一个尚未发现的国内危险组织,他们还一度怀疑某一个民兵组织是他行动的后台,该组织的领导人却立即声明否认。至今为止,也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任何民兵组织直接涉案。但是,他们和一些右派民兵组织经常接触,深受他们的的影响,说这些右派民兵组织的主张是他们精神上的后台,大概是不错的。
  在上次我们去玩的“人权节”上,我们在民兵的摊位上也逗留过。当时,正是奥克拉荷马爆炸案发生不久之后,新闻界的报导引起了我们对于民兵的好奇心。我们买了一张他们的报纸,顺便和一个穿着迷彩服的民兵聊了起来。他马上把话题引向了刚刚发生的爆炸案。并且很激动地对我们警告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防止政府利用这个案件,剥夺人民的权利。此话何讲呢?因为在当时,新闻界大量报导了一些民兵的偏激言论,不仅引起了很多人的批评,还引出了克林顿总统措词激烈的一番抨击。
  大量的美国民兵正在宣传些什么以及正在干些什么呢?平时一般美国人也不太清楚。或者说,即使听到看到过他们宣传的人,大多数也不以为然。他们基本上都自称是爱国主义者,强调民权,向全民警告联邦政府正在日益扩大他们的权力,使人民正在逐步失去他们的自由;他们反对税收,指责政府官员贪污腐败,浪费了老百姓的钱;他们反对政府管制枪枝,声明他们成立的宗旨就是在政府失去人民控制的时候进行自卫,等等。
  对于这样的观点,美国人从来就不陌生。他们愿意各种各样的怪论合法存在,哪怕再偏激一点也无所谓,只要它不是一种行动。再说,大家还想,有人对政府的行为敲敲警钟,总比没有好。但是,永远有人滥用自由。你确定了任何一种自由,都会有人滥用,言论自由也不例外。实际上,尽管滥用言论自由不象滥用武器和武装那样看上去那么触目惊心,但是,却远为复杂。
  美国民兵的宣传各色都有。他们中间也有象麦克维那样的偏激妄想的观点。看了下面的宣传,你也可以对美国言论自由的容忍程度有进一步的了解。
  有些民兵的偏执宣传认为,一个"世界政府"既将出现,这股阴险的力量将统一摆布所有的人,这个世界将充满仇恨和恐惧,联邦政府和联邦调查局是真正的爱国者的最大敌人。在一些最具有影响力的民兵团体所散发的训练手册中,你可以看到设计周详的攻击行动计划,包括攻击联邦大楼,绑架重要人物,破坏食物供给和处决敌人。在这些计划中,美国联邦政府始终是他们的假想敌。
  蒙大拿州民兵是全国三个最重要的民兵组织之一。它散发到各地民兵组织的“M.O.D.训练手册”价值75美元,200页,是该团体公开销售的出版物。里面包括以下内容:
  ---一种涉及爆炸,或者具有极大摧毁力的行动,可以导致敌人无可弥补的损失……这需要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爆炸知识,市郊游击队必须冷酷无情地来执行这种行动。
  ---对国家的经济,运输和通讯系统,军队和警察系统进行破坏性攻击。政府机构和服务中心是较容易破坏的目标,如果市郊游击队员本身是工人,由他们对工业下手则更好,因为他们比较了解工厂,机械,懂得如何摧毁整个运作系统,损害力会更大。
  ---多散布有关警察失职,政府管理不当的谣言,让错误的计划落入当局手中,这种错误信息可以产生“一种紧张的,不安全的,不稳定的,以及对政府警觉的气氛”。
  ---袭击兵工厂以夺取武器,炸弹,军需品。发展气象预报,求生,埋伏和狙击的技巧,以及掌握夜间透视设备,手榴弹,等等。可以处决奸细,政府官员以及向警方自首或提供线索给警方的成员。
  ---绑架知名艺术家,运动员,或在其它领域的杰出人物,他们虽然对政治没有兴趣,但是绑架他们“可以成为一种宣传革命和爱国主张的有用手段”。
  不知道你看了有没有吓一跳,我反正第一次看的时候,是真的问了好几遍:这样的出版物真的是合法的吗?在美国,确实没有人能够禁止这样的宣传,因为它只算是抽象的指导原则,而不是正在具体实施的一项恐怖行动计划,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所以,就还没有走出这个国家所规定的言论自由的范围。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这帮人是绝对的“光说不练”,里面出个把麦克维之类的“走火入魔”的家伙,是完全可能的。大爆炸的后果已经摆在眼前,因此,所有的美国人都知道,这正是他们所付出的自由的代价之一。
  当然,禁止和批评反驳是两回事。对于各种言论不禁止,并不是说明没有人反对。虽然,一般情况下对这一类的言论连批评都很少。主要原因是因为没有人关心,这里的书籍杂志以及各种出版物多如牛毛。只要你有钱,可以“自营出版”,也就是把稿子往印刷厂一送,印出来就是了。问题是你的书要有人看并不容易。书太多了,人们只挑自己有兴趣的看,就是偶而翻到上面提到的这种读物,至多说一声:这家伙疯了。也就扔一边去了。另外是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各类狂人疯语有的是,谁会去认真写文章批评一个疯子呢?
  但是发生了大爆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平时人们不屑一顾的疯言疯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各种报刊杂志上被提起和转载。尽管至今为止,并没有证据说明那个放炸弹的家伙有什么组织背景,但是,看着电视里的浓烟滚滚,天天在报导新的死亡数字。人们再看那些“疯话”,已经不敢小看它们了。各种文章开始纷纷攻击这种滥用言论自由的行为。指责这些人煽动恐怖主义。抨击的声音绝对占了上风。就在这个时候,克林顿总统发表了一次谈话,轰动了全国。
  克林顿在四月24日,也就是爆炸案发生的5天之后,发表谈话,斥责那些煽动公众辩论的“愤怒声音”。他说,美国的广播电台太多地被用于“使一些民众尽可能陷于偏执妄想,也使我们其余的人陷于分裂,彼此不满。他们散布仇恨,他们的言论使人觉得暴力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是我们挺胸而出,公开发言反对这种鲁莽言行的时候了。”他还呼吁:“他们议论仇恨的时候,我们必须坚定地反对。他们谈论暴力的时候,我们必须坚定地反对。他们发表可能引起严重后果的不负责任言论的时候,我们必须提出抗诘。”他还指责这些人歧图制造国家分裂,“他们积极使用言论自由,使我们保持沉默的人更加不可原谅。因此,美国同胞们,行使你们的权力。这关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前途,我们的生活方式。”
  实际上,在爆炸案发生刚刚两天的时候,克林顿已经在爆炸发生的城市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近年来不断有人攻击政府,把政府形容成人民的敌人,是否有助于这个惨案的发生?”当时的克林顿非常谨慎,他拒绝猜疑作案的动机和气氛,要求一切等到调查有了结果再说。他的谨慎是很有道理的。
  在美国,民间言论,尤其是民间批评,包括攻击政府的言论,总统最好是姑且听之。实在恼火的,也只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过算了。我们以前在中国的时候,只听说:美国人连总统都可以骂呢。觉得他们真是够“自由化”的。到了这里之后,有了具体的感性认识,发现美国总统是着实不那么好当。
  总统时时刻刻几乎都在受攻击,上层政界对手的攻击尽管激烈,但多少有点礼仪章法,一到民间,就花样百出,全无章法可言了。冷嘲热讽,人身攻击,破口大骂,什么都有,而且都不是什么私人场合。各种形式的攻击不是在广播,就是在电视里。报刊杂志上,漫画满天飞,电视里我们还看到过被演员丑化了的克林顿,长的真象,口气手势也维妙维肖,就是特丑。尤其是在保守派的“谈论节目”里,克林顿及其夫人一直是主持人不离口的攻击嘲笑对象。反政府言论最激烈的要属基.戈登.利迪,他曾经在他的节目里说过,如果在练枪的靶子上写上克林顿总统和夫人的名字,“就可以增加瞄准度”。
  对于这一切,美国总统是无权禁止的,也没有任何机会来点儿打击报复穿小鞋之类的小动作。政府也无权过问。这不仅仅是克林顿有此麻烦,历届总统都是如此。可是,总统也是凡人,一肚子火气可想而知。退一步说,就算总统是“君子之腹”,不可以“凡人之心”度之,他或许对那些私人攻击全不去在意。但是,面对那些给他和政府带来巨大麻烦,煽动了选民怒火的“言论”,会直接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他没法无动于衷。不过,不论总统的感受如何,不论他心里是多么想让那些家伙“闭嘴”,他最好还是不作或少作反映。因为在美国,除了宪法,谁说了也不算。总统和政府,最大的忌讳莫过于违宪。对民间批评攻击政府的言论提出疑议,多少会涉嫌干涉言论自由,除了收效甚微,还有可能有损自己的政治形象。所以,一般总统很少去反攻民间的批评言论。克林顿以前也曾经对保守派的“谈论节目”和主持人作过反攻,但很难说就是成功之举。
  我想,在抛开他一开始的谨慎态度,发起这场舌战之前,克林顿是考虑过的。首先,爆炸案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时机;其次,由于处理此案得当,他的声望正在大大上升;再者,他顺应了一片对过激言论的谴责声,应该很符合恐怖事件阴影下的民众心理。你已经看了上面他的那段讲话,再想到大爆炸的背景,也许你也会觉得,这是一篇很普通,很“义正词严”的讲话。但是,在美国,事情远不那么简单。他的讲话立刻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尽管克林顿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一般人都认为他是针对保守派的“谈论节目”,这些节目的“名嘴”们立即就出来迎头反击。一方面,他们指出保守派与恐怖主义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听众最多的节目主持人拉希.林堡说,“这些疯子(指爆炸案嫌犯)与主流保守派之间绝对没有关联,持不同观点和心怀仇恨之间有很大差别。”另一方面,他们指责克林顿把二者混为一谈是“有意栽赃”。尽管对政府持不同观点的人有时也言词激烈,但是克林顿的讲话,由于他的地位不同,就有煽动人们起来攻击压制政治反对派言论的嫌疑,这在美国是犯忌的。克林顿指责的“愤怒声音”是一个很模糊的说法,在法律上并没有什么界定。也没有明确证据,说明有人放炸弹是因为听了哪一个“愤怒声音”才去干的。克林顿的话也就有“横扫一片”和“扩大打击面”之嫌。
  克林顿的这一番话本身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我前面就介绍过,很多人在爆炸案发生以后,都试图对一些滥用言论自由的行为进行反思和批评。但是,克林顿忘了,他不一样,他是总统,他必须非常谨慎地对待民间的各种“声音”。他在讲话中还曾诘问这些“愤怒声音”:“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他的意思是,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代表人民。但是恰恰是这样的问题,让反对者又在广播里发出“愤怒声音”:“我们是什么人?克林顿先生居然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纳税人!我们是你的选民!我们原来是指望你为老百姓服务的,你倒反过来问我们是什么人!”
  克林顿的疏忽,正是他自己忘了问自己:我是什么人?因为,众所周知,他始终是他所指责的各种反对派“愤怒声音”所攻击的当事人。他在大爆炸之后,对概念模糊的“愤怒声音”发出抨击,就很难摆脱借故出气,趁机压制反面声音的干系。人们甚至完全可以提出那个民兵向我们提出警告:要防止政府利用爆炸案,剥夺人民的权利。总之,克林顿总统的一番话,并没达到他所预期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是引起了一些相反的效果。同时,你也可以看到,言论自由在美国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奥克拉荷马大爆炸对于美国确实是一个很强的刺激。克林顿一再提出的反恐怖法一直得不到通过,甚至在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爆炸案之后,都不能在国会通过。在奥克拉荷马大爆炸之后,参众两院却很快通过了反恐怖法。但是,这立即引起了全国民权组织和知识阶层的强烈关注,相信它的实行远不是那么简单,它的一些条款引起很大的争议,甚至有可能最终会受到最高法院的挑战。你也许要感到奇怪,“反恐怖”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怎么也会有人反对呢?
  因为反恐怖法的内容包括增加司法人员,加强司法当局追踪电话,检查信用卡和其他记录的能力,限制死刑犯上诉的部分权利,以及在涉及化学和生物武器的案件时可以动用军队,等等。这些条款显然是加强和扩大了联邦政府的权限,而美国人的“公民权利”也显然有可能受到威胁。这些权力只要稍微被滥用一下,美国人的自由马上就会岌岌可危。因此,所有的人对这一类的问题都非常谨慎。象这样的反恐怖法,一般来说,总统是很难使国会让步的,我刚才已经说过,即使在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被国际恐怖主义分子炸成这样,国会都拒绝让步。这次国会能通过这样一个法案,正是验证了克林顿总统在爆炸之后的那段讲话,这场爆炸是对美国人自由的“生活方式”和对于自由“信仰”的攻击。因为,在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时,自由就会被逼得让步。
  美国人在这些问题上的思路,与我们原来的东方文化背景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这里的华人社会,即使他们的多数已经入了美国籍,相对来说,还是远比其他美国人对联邦政府有更大的信任度。对于美国联邦政府权限的扩大,也远没有象美国人那样怀着重重戒心,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比起他们的文化背景中,千年历史以来的任何政府,美国政府的权力都要小得多,美国总统相比之下也要可怜得多。因此,在美国的中文华人报纸上,华人所写的介绍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文章,会在大标题上把联邦调查局称为“美国最受尊敬的联邦机构”,这对于很多的美国人都是无法想象的。
  我已经谈到过,美国的建立过程是很不一般的。美国在建国13年之后才有了一个正式的政府和总统,实际上,这个政府在当时比起其它国家的政府,仍然是缺少很多东西的。比如说,各州有自己管理治安的警察,而联邦政府是没有警察或者类似警察的机构的。这种状态居然持续了一百多年。以至于犯罪分子只要从甲州逃到乙州,警察就只能望洋兴叹。并不是美国人愚蠢到了连这点简单道理都不明白的地步,而是他们认为,一个有着极大权力的联邦政府再加上一个强有力的警察机构协助的话,距离控制人民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是,自由和安全,自由和代价,这是一个没有终极的选择。即使在美国,自由也不断在让步。尽管美国人对有可能产生一个沙俄式的秘密警察机构怀有极大的恐惧,但是,在犯罪的攻击下,国会在1907年终于让步,同意成立一个20人编制的针对国内犯罪问题的调查局。现在看来,国会当初的顾虑并不是毫无道理的,美国老百姓始终对联邦调查局忧心忡忡也不能说是过虑。因为,美国的建国者在200年前就已经知道,国家机器是有它自己的运转机制的,一旦你把它建立起来,就由不得你了。
  近90年来,联邦调查局已经发展成了美国最大的联邦机构,每年的经费高达十五亿美元,拥有22,000名雇员,60个分局遍布全国,另有15个国外分支机构。拥有全世界最大的指纹中心,以及全世界最先进的实验室。它在打击美国的犯罪上起了重大作用。但是,美国人很少以此感到自豪的。因为,调查机构越发达,他们越感到自由受到威胁。这也就是美国人对反恐怖法始终不能放心的缘故。
  美国现在对于联邦调查局的权限,实际上还是控制很严的。在奥克拉荷马大爆炸之前,就有一些研究右派民兵的学者,向联邦调查局提出过警告,说这些组织中的一部分人,有十分危险的进行恐怖活动的倾向。但是,他们所得到的联邦调查局回答是,我们无权作任何事情。因为他们不可能凭这样的警告,或者说,凭一个倾向,就取得类似窃听电话之类的行动许可。根据“纽约时报”的报导,现在每年联邦调查局得到法院许可所进行的窃听,平均每年不到850次,你可以看到,对于有大量国际贩毒集团和国际贩运人口集团等等集团犯罪的国家,这个数字是非常低的。对于这个问题,也同样是一个十分困难的平衡,控制过严,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不利于打击犯罪,松一松,公民权利马上失去保障。这也是总统和国会,司法部官员和民权组织以及专家学者们,始终争执不休的联邦调查局的权限问题。
  还有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在经过了奥克拉荷马大爆炸之后的今天,在犯罪问题和恐怖主义节节升高,美国国会通过反恐怖法的时候,美国人民担心的是什么呢?在最近美国民意调查的结果中看到,半数以上的美国人依然回答说,他们担心联邦政府侵犯他们的隐私权。犯罪有可能夺去一些人的生命,但是,只有在联邦政府的权力扩张失控的时候,他们有可能失去整个自由。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今年美国联邦调查局就提出,要建立一个规模巨大的全国性电话监听系统,这个系统将使执法人员在某些犯罪率高的地区,有同时监听百分之一电话的设备能力。当然,有这个设备能力,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更方便地得到法院的窃听许可。即便如此,这个建议还是使美国人大惊失色。联邦调查局的官员再怎么解释,也无法使美国人相信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隐私权。这一设想刚一出笼,已经引起了民权组织的严重关注和不安。
  迄今为止,在安全与自由面前,美国人还是选择自由,还是选择继续支付代价以保留自由。因此,在奥克拉荷马大爆炸之后,美国人在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不作过度反应,也就是说,依然按照他们过去所制定的原则行事。他们所做的只是逮捕确有证据的有行动的刑事嫌疑犯。至今为止,在押的还是只有两名。其中一名嫌疑犯尼可斯的兄弟,曾经被拘留,可是证据不足马上就被释放了。当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在记者面前依然是一套套的反政府理论。但是,美国人还是认为,对于没有参与“行动”的他,还是必须给他思想和言论的自由。对于有证据的两名嫌疑犯,美国人也还是打算保护他们作为被告的公民权利,为他寻求一个公平的审判。在被炸的联邦大楼毁去之前,还是留有充分的时间,让被告的律师寻找对他有利的证据,并且考虑把他移到其它州审判,因为担心在爆炸发生的州,当地陪审团受的刺激太大,可能会影响审判和裁决的公正。甚至,在审判之前上诉法院还换下了主审法官,原因是该法官的法庭和办公室在联邦大楼被炸时受损,他的一些职员受伤,上诉法院在撤换法官的命令中说,“根据这些情况,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无法不对艾利法官的公正能力存疑”。另外,民权组织和知识界还是在对反恐怖法的一些条款提出质疑,以防止爆炸引起的过度反应侵犯人民的权利。
  但是,你也许注意到了,我说的是“迄今为止”,美国人在安全与自由面前,依然选择自由。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变得越来越无法预测的世界上,恐怖主义还会如何发展,还可能使用一些什么样的武器。麦克维仿效的只是前一阵国际上较常用的汽车炸弹,几乎同时传来的东京地铁毒气案,却向全世界暗示了恐怖主义的升级。我想,事实上,核武器的发明至今,它对于整个人类的真正潜在危险并没有显露出来,我们假设有朝一日,当核技术不再那么神秘,恐怖主义分子也能够顺手操上一个两个的时候,真不知道美国会作什么样的选择,人类又会作什么样的选择。
  因此,实际上,最终这将是一场人类良知与邪恶的角逐。很可惜,我们至今能够看到的仍然是自由的让步。美国人能把自由坚持到今天,坚持到这个分上,也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说呢?
  写了不少了,明天先寄出这封信吧。以后再写。

        祝
     好!
                               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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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自 万圣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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