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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直到凌晨三时还偶尔有爆竹声音传进屋里。大多数人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梦乡。但是有少许的人依旧沉浸在新春佳节的欢乐之中,迟迟不肯入眠。 孔老师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却被左侧脖颈上突然袭来的疼痛惊醒了。她在黑暗中猛吸着凉气,将压在下面的左侧脖颈翻到上面。她伸手摸了摸缠着纱布的左侧脖颈,疼痛渐渐缓和了一些。这块伤口是年前那场震惊全市的战斗留下的。当时孔老师所在“红色革命司令部”的人冲进了“红色政权保卫团”的指挥所,他们两个红色组织连日里已经发生了多起冲突,但基本上属于小打小闹式的。这天“红色政权保卫团”的头头脑脑们正在指挥所里商讨对付“红色革命司令部”的对策,没想对方带了两卡车人突然而至,而“红色政权保卫团”的大部分人马此时正在市委执行任务。霎时,他们占领了对方指挥所所在的市一中教学楼,不仅捣毁了他们指挥所,还把他们个个打得头破血流。孔老师就是“红色革命司令部”十名主要领导者之一,突袭对方指挥所选择大白天而不是夜晚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因为光天化日之下对方毫无防备他们大获全胜。她在这次战斗中左侧脖颈被对方的人用军刺刺伤,但同时也给她带来许多荣誉,她几乎一日间成了本部的“红色女旗手”。她兴奋得失去了睡意,有种让她激昂的气体在她胸腔中澎涨,她不禁“嗤嗤”地笑出了声,急忙又屏住笑声扭头张望睡在身边的的范引线,黑暗中她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这个离家出走的初二女学生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紧紧追随着她,几乎寸步不离,这让她即得意又自豪。这个时候她听到范引线发出低低的哭泣声,她以为她在做噩梦便轻唤了一声:“引线?”范引线急忙伸手抹眼泪,她这才知道她也没有睡着,便诧异地问,“引线,你怎么了?” “我……我们家每年过年都要挂大红灯笼,是我爹做的……我娘还用金粉往上面画画……”引线幽幽地说。 孔老师知道她又想家了,便在黑暗中沉下脸不屑地说:“你这样儿女情长怎能当好红色革命接班人呢?昨天我们还在考虑让你主持初中部的革命工作,现在看你这样子真叫我不放心。” 范引线心里一阵惭愧,暗暗责骂自己实在没有出息,便掩饰地说:“我想上厕所。”慌忙翻过孔老师的身子跳下床摸黑出了门。孔老师的宿舍是学校的家属楼,每一层都有通用的水房和厕所。 这个时候家属楼里万籁俱寂,远处却依旧有一两声冷清的爆竹声在空中突然炸响,隐隐地传过来,楼下忽然出现十余条黑影,他们悄无声息地摸到一个大门前,一个声音尽量压着嗓子说:“从这上去,三楼左边最后一个房间。”这个人说的房间正是孔老师的宿舍,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红色政权保卫团”的人正准备偷袭她,更不知道“红色革命司令部”其余九名领导人的家都被分别包围了。因为过年这些人都暂时回了家,而孔老师的家因在外地,她就执意留在了学校。 引线一出宿舍门,孔老师就跟进了厕所,她猜测她一定躲到厕所里去哭鼻子了。进了厕所却发现没有人,一惊之下她又拐到楼梯口另一侧的水房,从水房昏黄的灯光中,看见引线正在用冷水洗脸,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响声,她警觉地伸头向走廊尽头望过去。她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向范引线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出声,她知道他们模进宿舍发现被窝还是热的会四下搜索的。她目光向四处一转,一下便盯住了窗口,那里有一根水管一直通到后楼下,她知道后楼下有一片枸杞树,她只要顺着水管滑下去,隐在树从中往前爬一截便可以逃走。 “他们的人来了。”孔老师低声对紧张兮兮的范引线说了一句便攀上了窗台。 范引线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下镇静下来,她低声坚定地说:“孔老师,我跟你一起走!” 孔老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低声说:“学着我的样滑下去。”然后抱住水管滑了下去。 范引线见孔老师瞬间消失在窗外,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在学校是体育尖子,爬杆滑杆都得过高分。她毫不迟疑地攀上窗台,比孔老师更迅速地滑了下去了。孔老师的脚刚碰到坚实的地面就滑了下来。孔老师赞许地在她肩头拍了拍,然后拉着她的手隐身于枸杞树丛后,她们弯着身悄悄地往前走,暗自庆幸这里的积雪年前被学校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们清扫得干干净净,使她们脚下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范引线跟着孔老师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心里渐渐升上一股兴奋,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在腥风血雨里跟敌人周旋,幻想自己是江姐、是刘胡兰……今天她真正置身于危险的“革命”行动中时,她激动不已,身子禁不住颤抖。她们的眼前出现校园的后围墙,孔老师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让引线踩着,跃上墙头,引线骑在墙头上伸下一只手拽住孔老师将她往上拉,费了好大功夫孔老师才爬上墙头,俩人跳下去一阵飞跑,直到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几乎再也跑不动时才停住脚。她们东张西望,惊讶地发现已经不知不觉地跑到火车站附近了。 “孔老师,我们到哪去?”范引线借着远处昏黄的路灯望着孔老师。 孔老师暗自思忖:“红色政权保卫团”的人既然偷袭她,也一定不会放过她的战友们,上一次他们吃了大亏,这一次的报复一定疯狂狠辣。这些日子战友们都回家过年了,一时她也难以把大家聚集起来。便对范引线说:“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完年再回来,找他们清算这笔帐!” “到哪去?”范引线问。 孔老师一阵踌躇,她在另一个城市的家是回不去了,她那在农科所工作的父母最近已经被下放到干校,这是她暂时的秘密,她一直为这件事忧心如醒,不知道能向战友们隐瞒多久,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火车站,眼睛突然一亮宣誓般说,“我们到广州去!” “那么远?”范引线惊讶地叫道。 “我有个二姑在那里。”孔老师解释道:“如果你不想去,你可以先回家,等我回来后我一定去找你。” “不,我决不回家!”范引线咬着牙发誓说。 “对,干革命就是要这么坚强!”孔老师赞赏地拍了拍范引线的肩头,然后俩人昂首挺胸地向火车站走去。 2 范引线追随孔老师趴上火车时,却不知道她的家里依旧亮着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桌前,彼此无言,整整一个白天,他们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眼睛不时往屋外瞟,期望着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可是天黑了,外面响起爆竹声那个身影也没有出现。 “干爹,干娘,你们还不睡?”潘跃进撑着惺松的睡眼从一道布帘后伸出脑袋。 “你睡吧。”弦儿柔声地对潘跃进说:“是不是屋里的灯光太束冲良了?” “不是,我已经睡一觉了。”潘跃进说,他忧虑地望着他们,知道他们又在想引线了。这些日子他去孔老师那里找过她好几次,都被范引线凶巴巴地赶出了门。 “这孩子真倔,都出去三个月了还不肯回家。”弦儿唉声叹气地说。 “我明天去找她。”范朴生终于开了口,过去的日子里弦儿无数次地催他去把引线找回来,但他的倔性子偏偏也上来了,说什么也不肯服软。他说他将引线从小当心肝捧到大,他不相信为了她母亲的出身,她会再也不认这个家门。他望着日渐憔悴的弦儿,知道她心里的痛苦,她为引线嫌弃她这个娘的事实伤透了心,她能忍受任何痛苦,却无法忍受自己亲生女儿对她的轻视。她想,他明天去找引线,就是下跪求也要把她求回家,他不忍再看弦儿那终日痛苦自责的神情。 第二日中午弦儿看见去找引线的范朴生和潘跃进蔫头蔫脑地回来了,便伤心地问:“引线还是不肯回来?” “干娘,引线和孔老师不知道到哪去了。”潘跃进忧虑地说。 “等过完年她会回来的。”范朴生喃喃自语,即像安慰弦儿又像在安慰自己。 潘跃进那些日子里天天往学校跑,过完年孔老师和范引线也没有回来,直到学校开学她们还是没有回来。她们莫明其妙地失踪了。 “就当我们没有生这个孩子!”范朴生阴沉着脸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肯提到引线。 年后范朴生就退休了,局里添了一个人来看仓库。但是他们还是住在这个大院里。他们终日大门不出,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潘跃进是他们唯一联系着喧嚣外界的纽带。潘跃进有时候回来会告诉他们一些外面的消息,范朴生对那些事或惊讶或感叹,而弦儿却对任何事不惊不咋,她的心似乎已经是一潭死水,风雨再也掀不起波澜。有一天潘跃进回来忧伤地说地委谭书记不堪忍受造反派们的残酷折磨跳楼自杀了。他难过极了,夜里躲在床上哭了许久。因为谭书记跟他父亲也曾是朋友,他记得谭书记每次到他家时,都要给他带一些小礼物,从没有忽视过他的存在。弦儿知道跃进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有些木木讷讷地,但心思稠密,感情丰富,有一颗脆弱易感的心灵,她悲悯地坐在跃进的床前,平静地对他说:“人终究是要死的。”说这话时,她心里也是同样的平静。她奇怪自己得知谭书记的死亡方式时,竟然会无动于衷。 又是一个月后,潘跃进初中毕业了。他回到家门头一句话也不说,把柴垛里的树疙瘩柴都劈开了,又把院里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还和了草泥将房屋贴近地面处已经剥落的墙皮细心地抹好了。范朴生觉得这孩子干什么像什么,弦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因为沉默寡言的跃进很情绪化,兴致来时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这样在家里折腾了几天,又将自己所有的衣物搬出来整理,还把一大准书都封进了一个木箱,弦儿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头,便盯着他吃惊地问:“跃进,你要到哪去?” “干娘,我想等我走的那天再告诉你们的,学校让我们到农村去。”跃进讷讷地说。 “到农村干什么?”弦儿更吃惊了。 “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跃进说。 弦儿一脸迷茫,她听不懂跃进的话。但是范朴生却懂,他经常出去买粮买菜,知道许多人家的孩子头两年就陆续上山下乡了,便对弦儿解释说:“现在正动员有知识的孩子们去乡下种地。” “这么大点的孩子种什么地?”弦儿对跃进说:“我们不去,我们要继续念书。” “干娘,我不去不行,”跃进垂下脑袋幽幽地说:“他们说我爹犯过错误,我不能再念书了。” 弦儿怔怔地望着跃进好半天说不出话,然后有些失神地转过身,默默地坐到一把小木椅上长时间一动不动。范朴生垂着脑袋坐在她身边唉声叹气。 潘跃进清理好自己的书回过头见弦儿还在失神地呆坐着,便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抓住她细长的手说:“干娘,你别担心,我身体这么壮,别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他抬起手臂让弦儿看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 弦儿依旧沉默着。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对范朴生说:“我去趟省城,我没回来之前你别让跃进走。” 范朴生懵懵懂懂地点头,她走后才醒悟过来,她一定是去为跃进想办法了。 弦儿走进省军区干休所,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周军长的家门。为她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兵,女兵诧异地望着弦儿,弦儿穿着一身深蓝色斜襟衣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圆口的家制布鞋,女兵见这老式而落伍的穿着便猜测她一定是从封闭落后的山村来的。但是女兵不但没有流露出轻视的神情,这位老妇身上流溢出的高雅,宁静气质,反而把她震住了。当她弄明白老妇是找自己父亲时,连忙将弦儿让进客厅。 “阿姨,您先喝水。”女兵望着弦儿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其妙地发慌:“我爸爸在书房,我这就去叫他。” 穿着军装但没戴领章的周军长匆匆地从书房走出来,他满头华发戴着老花镜,但是步伐却依旧显示着职业军人的英武。他一迈进客厅便一眼认出了弦儿,他微微张着嘴对突然出现的弦儿很是惊愕。 弦儿依旧平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她望着他依旧黑黝黝的面孔开门见山地说:“我曾经救过你一条命,今天我是来讨债的。” 周军长的嘴巴张大了,神情更是惊愕地望着弦儿,仿佛不相信她的嘴里会吐出这样的一句话似的。 “爸,你坐下嘛。”女兵瞥了眼宁静的弦儿慌慌地扯了扯周军长的衣袖。 周军长这才镇静地坐到弦儿对面。女兵则紧张兮兮地坐在父亲旁边,受惊的眼睛不时滑向弦儿。 “我很意外。”周军长尴尬地对弦儿笑笑:“你说吧,你需要我怎样偿还这笔债” “我的养子初中毕业却不能再继续上学了,我不愿让他去下乡,你把他弄到部队去吧。”弦儿平静地说。 弦儿话一说完,紧张兮兮的女兵便明显地长嘘了一口气。 “你养子的情况……”周军长嗫嚅着不知想说什么。 “他的家庭背景清清白白,他本人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弦儿淡淡地说。 周军长的脸莫明地红了,好在他肤色微黑并不很明显,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好,我找人尽快去给你办这件事。” 弦儿将一张有关潘跃进个人情况的材料放在茶几上,站起来便走。 “唉……”周军长慌忙站起来,即不知如何称呼她是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对女兵说:“你去送送阿姨。” “不用客气了。”弦儿淡淡地说着转身出了门。 女兵望了望发怔的父亲连忙去送已经走下楼的弦儿。 3 穿针感觉到有个圆型的球体在脑中左冲右撞,然后球体漫漫澎涨起来,让她几乎头疼欲裂。她昏昏沉沉地,一会儿热得浑身溢汗,一会儿又冷得在棉被里缩成一团。恍恍惚惚中她觉得同室女伴童铃推门进来了。 “好些没有?”童铃站在她床前忧虑地问,并伸手摸了摸她依旧滚烫的额头。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穿针忍着痛转过头诧异地望着童铃。 “伍队长让我来看看,你可不可以下床。”童铃为难地说。 “怎么了?”穿针更是诧异,卫生员已经向队里汇报过她的病情,队里已经给她放了假。 “大花不肯让别人碰,它把王大姐踢翻了。”童铃说。 穿针急忙挣扎着翻了起来。大花是一头奶牛,是整个农场产奶量最高的冠军。饲养员穿针跟它一起戴过大红花。来到畜牧队后,她沉默寡言,任劳任怨很快便赢得了同事们的尊敬、爱戴。 “实在不行你就躺下吧,我去给伍组长说。”童铃忧虑地望着虚弱无力的穿针。 “大花的奶不挤出来怎么行?”穿针晃着下了床,童铃帮助她穿了棉衣棉裤,又将自己一条长羊毛围巾在穿针的脑袋上严严实实地围了两圈,然后搀着穿针出了门。 她们一出现在门口,凛冽的寒风便使穿针打了个踉跄。童铃急忙更紧地揽住她的腰。穿针象个喝醉酒的醉汉,双腿绵软无力地打着晃,身子弓得象个虾米。她们走近牛厩时,听到伍组长正在粗鲁地骂王大姐,伍组长是山东人,脾气暴劣,倘若发起火来如山呼海啸,平时组里的人干什么,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招惹他。 童铃搀着穿针走进牛厩,牛厩很大像一节火车厢,里面围着十余头奶牛,别的牛都已经挤过奶,正悠然自得地吃着草料。唯有大花狂躁不安地围着一根木桩转来转去,目光凶恶地瞪着提着铁皮桶一次次想接近它的王大姐,王大姐一脸苦相,一只手撑着前腰,那个地方被大花踢了一脚,幸好伤得并不很重。高大威猛的伍组长手里挥着一根粗麻绳暴怒如雷地对她骂骂咧咧着,王大姐眼里已噙了泪水。她们一进来,伍组长便停止了骂人,气呼呼地对穿针说:“你看看,这鸡巴日的平日都叫你惯出毛病来了,那奶子都胀破了别人还摸不得!” 童铃帮穿针取下围巾发现她脸色熬白,满脸都是虚汗便吓了一跳:“穿针,你没事吧?” 穿针摇摇头向狂躁的大花晃了过去,所有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她,他们刚才都目睹了大花牛脾气的威风。 “大花,你今天怎么了?发那么大脾气还把王大姐踢伤了,你真是个不听话的捣蛋鬼。”穿针喃喃细语地说着晃到大花跟前,原来狂躁不安的大花一见到她瞬间便安静下来,可怜兮兮地“哞哞”地叫了几声,像是在对她叙说自己的委屈。穿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又摸了摸它的脸,然后又拍了拍它肥硕的屁股,大花便默契地将两条后腿并在一起,伍组长急忙将手里的麻绳扔给她,穿针的脑袋一晃一晃地,眼睛微闭着如同背书的儿郎。她将大花的两条后腿系住,然后坐在童铃递过来的小凳上,她苍白的脸贴在大花的肚子上闭着眼歇了歇,才用王大姐递上来的热毛巾轻轻地擦拭大花澎涨的奶子。大花粗重的鼻息渐渐缓和下来,当穿针动手挤奶时,她的目光温柔而又惬意。而穿针却如同睡着了一样紧闭双目,双手各捏住一个乳头机械而熟练地一松一紧地运动着。牛厩里一下静寂下来,唯有穿针手下射出的两股奶水射到桶里时发出的声响,一起一落。直到这单调的声音消失时,穿针的眼睛才缓缓睁开一条缝,双手换了乳头又将双眼睛闭上。双腿前的铁皮桶渐渐满了,双手机械的运动也停止了。童铃急忙过去将奶水桶提走。穿针晃悠悠地站起来,对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王大姐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都怪我。”王大姐望着穿针病恹恹的样子更是自责。 “没事。”穿针又对她笑了笑,才往前晃了两步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这一场病使穿针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了多月。等她出门时才发现外面已有些许暖意,眼看春天就要来临了,她心里一阵发急,因为入冬前她托人从场部商场买了三公斤驼色羊毛线,准备给商霖织一件毛衣,可是至今打了还不到十分之一。每年到这个时候畜牧连就开始积肥了。他们将牛羊蓄了一冬的粪用小推车一车车地拉出来,高高地堆成一个梯形堆,然后盖上积雪等春天来临积雪融化,粪堆也发酵了。晚上回到屋里,累得腰酸背疼的人们都早早上床休息了,穿针却还在昏暗的马灯下给商霖织毛衣。常常是童铃都睡了一觉醒过来,还发现她坐在灯下忙活,便怜惜地叫嚷:“穿针,你还要不要命?睡吧,睡吧。”穿针嘴里答应着:“这就睡”。却依旧垂着头飞针走线。心里催促着自己一定要赶在冰雪融化前给商霖送去。六年来她每年都要去监狱好几次,给商霖捎一些农场的土特产或者她亲手给商霖做得内衣。布鞋之类东西。六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他一次面,但她却从雷队长那里知道他在监狱里的一切情况,偶尔雷队长还会转交给她一两封商霖的信,虽然商霖总在信中摆出一副长者姿态,训斥她的蠢笨行为,甚至命令她找一个好男人成家,不要耽误自己。但她依旧我行我素,逢年过节队里一放假,她便蹬上黄队长的破自行车往监狱跑。尽管明知见不着商霖,但是能跟雷队长说说商霖,她也能兴奋许多日子。自行车是黄队长教她学会的,最初几次去百里外的监狱,她都是徒步去的。黄队长看她太辛苦,便提议让她学自行车,并且双手牢牢地扶着车后架陪她练了许多日子,想起这事穿针心里就一阵感动。 冰雪刚开始融化的时候穿针终于将那件毛衣织出来。这天上班的时候,伍组长带着他们清了一个羊厩后照惯例吩咐大家休息一会儿,休息的时候大家最开心,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荤荤素素地开玩笑,半天疲累便忘得干干净净。往常休息的时候穿针和童铃就远远地坐到一边去,因为他们的话常常是不堪入耳的,童铃还是没有结婚的姑娘,而穿针的男人在监狱却是连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这天伍组长一宣布休息,穿针就会到他身边跟他商量:“伍组长,能不能给我请一天假?以后我再把缺得工补上。” “请假?又去监狱看你男人?伍组长含意丰富的目光溜了大伙一眼才望着穿针笑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看看我们组这几个男人,哪个不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任你挑!” 大伙便哄堂大笑起来,有几个女人笑得眼里直淌泪水。 穿针的脸倏地苍白,愤怒的目光直视着伍队长,嘴巴却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大伙一看穿针的样子,急忙都刹住了笑声。 “闹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这时,黄队长笑着走进羊厩。 伍组长溜了眼依旧对他怒目而视的穿针,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黄队长这个时候也发现穿针的神情不对头,便问她:“怎么了?” 穿针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但眼角却忽地涌上亮晶晶的泪水。 “她要请一天假。”伍组长说着,又掩饰地干咳了两声。 “你不准她假?”黄队长望了眼含泪的穿针便问伍组长。 “现在正忙着呢,我们班就十二个人,两个人去放牧了,两个在外面堆肥,剩下我们八个人,每四个人管一辆拉拉车,少一个人这活就没法干了。”伍组长的目光不耐烦地又溜了穿针一眼。 “让她去办事吧。”黄队长对伍组长说:“明天正好我没事,我来帮她干一天活。” 伍组长微微一怔。连忙笑笑:“一个壮劳力顶一个弱女子,我当然没话说了!” 穿针感激地对黄队长点了点头,便垂着脑袋向童铃坐的地方走过去。这边黄队长和伍组长已经卷起莫合烟,商量着派人去阿勒泰接一批小羔羊的事。 第二天连队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穿针就蹬着黄队长那辆浑身作响的自行车驰出了畜牧队。这个时候苍穹上还镶着点点残星,天清冷清冷地,晨光微起,四周漾漫着蒙蒙的薄雾,公路两边辅着积雪的田野,孤寂的蒿草、矮矮歪歪的沙枣树都依稀可辨。无边无际的荒原、无边无际的静寂包裹她,她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害怕。她独自一人在这片荒原唯一的一条简易公路上,双腿单调而充满激情地蹬着自行车,一圈、一圈……公路两边的景致几乎毫无变化,但她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离最终的目的地越来越近。将近晌午的时候她的视线中出现了那座荒漠孤堡。她下了自行车,坐在路边吃了一个自己带的冷馍,又从车把上取下水壶喝了几口早就变冷的开水。然后继续上路。每次来监狱,她都在路上先把自己的肚子添饱,不愿意给雷队长找麻烦。 看大门的战士们都已经认识她了,一见到她便让进暖和的警卫室,她在室里才坐下没多大会儿,有个战士就将雷队长找来了,雷队长见了她高兴地说:“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穿针静静地望着雷队长,心里却有个小锤迅速而激昂地擂动起来。 “由于商霖这些年表现突出,已经决定给他减刑一年半。”雷队长微笑地望着穿针。 穿针吃惊地张开了嘴,眼睛紧紧地盯着雷队长说不出话来。 “还有第二个好消息。”雷队长微笑着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上面已经允许你们见面了。” 穿针瞬间屏住了呼吸,她呆呆地望着雷队长,然后目光有些慌乱起来,苍白的脸上也袭上两片红云。她的嘴唇颤抖着:“我真的可以见到他了……真的吗?” 雷队长依旧微笑着,他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穿针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惊得外面站岗的警卫目光不时向屋里瞟。 “当年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今天你可别把我们的警卫室哭塌了。”雷队长在她身后说。 穿针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雷队长笑了笑。 “跟我走吧。”雷队长说。 穿针急忙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帆布袋跟着雷队长出了门,临出门时,她飞快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走近接见室门口时,她的脚步却忽然挪不动了,惊魂不定的目光慌慌地飘来飘去,雷队长也不催她,只是耐心地站到一边望着她微笑。她被雷队长笑得不好意思了,才抬起脚步缓缓地走进接见室,一眼便见坐在一张长条桌后的商霖,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笔挺的武警战士。光着头穿着一身黑色棉衣棉裤的商霖差不多还是老样子,监狱八年多的日子里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痕迹,只是由于不再担惊受怕,又过着规律的生活,他望上去要比过去胖一些。而商霖眼里的穿针却起了天大变化,他清晰地记得她今年才三十出头,可是望上去却已如四旬妇人,原本就黄的头发现在已变成棕红色,而且毛糙糙地如一团枯蒿,毫无光泽。只有那张面孔依旧是柔静秀丽的,但是望上去苍白而无血色,风沙、岁月以及苦苦的等待,给她额头、眼角留下了密密的、细细的皱纹。 “我把你一生给毁了!”商霖颤动的喉头挤出一句话。 真切地听到商霖的声音,原本慌乱不知所措的穿针瞬间平静下来。她静静地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柔静的目光望着他。过去的日子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跟他相见的场面,幻想着自己像只小麻雀一样把多年的相思、多年积蓄起来的话语全部一骨脑地倾倒给他。当他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心中的惬意和快乐全从她那亮丽柔媚的眼里呈现出来了。 商霖真实地感受到了她的心中的快乐,他的双手缓缓地穿越桌面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双手,他把它们紧紧捂在自己手掌里。他记得这双手从前的柔嫩,细致,但是现在握在她手里却有种粗糙的感觉。他的心一颤,目光悲悯地望着她:“雷队长说你每天跟小动物打交道,我老担心你见不得血。” “我只管养,他们宰杀的时候我不看就行了。”穿针轻声说。 “还有十年!”商霖幽幽地长叹一声。 “时间再长总有头。”穿针柔柔地一笑。 “你真是个傻丫头。”商霖不禁又幽幽地叹了一声。 俩人彼此再无言,只是目光隐然含情地凝视着对方。 当穿针重新行驰在苍莽的荒原上时,视线所极之处望不见一个人影,她禁不住放开嗓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商霖,我在这里!”她愉悦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久久地回响着。 4 渐渐地穿针发现周围的同事们神情都有些怪异,她常常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地窃窃私语,可等她一走到他们跟前时,他们却瞬间缄默了。而且她总是觉得人们在背后或者侧面,用一种内容丰富的目光窥视她。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在作怪,可是有一天她给一个羊厩里铺麦草,听到旁边羊厩里传来童铃愤怒的声音:“你们不要再说了!大家都跟姐妹一样在一起干活,你们怎能如此肮脏地说人家聂穿针?” 穿针抱着麦草便呆了,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羊厩里。 “怎么是我们肮脏?”王大姐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聂穿针能做肮脏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说?” “你们胡说!”童铃的声音更是愤怒:“人家聂穿针那么老实的人怎么能做这种坏事!” “哼,别看她平时怪老实的,蔫罗卜辣死人!”另一位妇女说,“有人亲眼看见她和黄队长在牛圈里打滚,还是大白天呢!” “她男人又不在跟前,做那事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我就不信她能熬得住。”又是王大姐的声音。 “就是嘛,要不黄队长能对她那么好?”另一位妇女神秘兮兮地说:“昨晚上黄队长俩口子还为这事打架了呢,他老婆哭着嚷着要告他们呢。” 她们正说着忽然觉得羊厩里一黑,急忙回头发现穿针挺立在亮堂的门口,她的脸色忽青忽白地变幻着,由于气愤浑身可怕地抖动着,目光如寒芒般直视着王大姐和另一个妇女。 羊厩里的三个女人都尴尬地望着穿针,王大姐还僵僵地挤出一个笑脸。 “你们这些人多无耻啊!”穿针哆嗦着嘴唇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人正不怕影子斜,让她们说去吧。”童铃同情地搂着穿针的肩,把她携出了羊厩。 “呸,这不要脸的还说我们无耻呢!”好一会儿她身后又飘来那个妇女愤愤的声音。 穿针蓦地在大院中僵立住,身子抖动的愈发厉害,童铃担忧她即刻就会爆发,但是她却笔挺着脊梁转身缓慢地走向另一个羊厩。 可怕的谣言和春风一起悄无声息地占据了荒原。接着几场出人意料的春雨使柳枝抽条,遍野春草青青。荒原上这犹如江南的绿意使人们眼里多了种荧惑,在他们记忆中西北荒原上还不曾有过如此四野茫茫如茵的春天。 一年中畜牧队最繁重的劳动开始了。为了筹备冬草,他们要把荒原上一片片青草割下来堆积在一起,等到凉干再拉回队里。一片片天然草场都分散在四周,每个人一个春季必须完成50吨干草的任务,穿针得到了最北面沙丘边缘的那片海子。那片海子虽然离连队远,但是芦苇长得又高又密,茫茫一大片葱葱翠翠地铺到了视线的尽头。她不用像去年那样要转战好几个地方才能勉勉强强地完成任务,而且还能均匀出时间去监狱。伍队长在全组会议上一公布出分配方案,穿针就感觉到了王大姐他们如针芒般的目光。这些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于他们投来的各种目光。她静静地坐着,目光凝视着地面,神情如同一尊石雕,脸上的肌肤长时间都不动弹一下。伍组长一宣布散会,她站起来就走,她没有听到伍队长随后轻叹一声对大家说:“队长要我照顾她,我有什么办法?” 开镰后第六天的清晨,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的穿针直起酸疼的腰,望着远处沙丘上像一团火似的红日,红日已给沙丘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目光掠过眼前翠绿色碧海远远望去,那金色连绵的沙丘美丽绝伦。她用毛巾抹着脸上的汗水,惊诧于眼前美丽景致。这些天她总是天不亮就赶到了海子,趁着清晨的凉爽赶着劲割草,从没有注意到荒漠竟有如此美丽的景致。她有些发呆地望着绿草尖尖上衬出的辉煌沙丘,这个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刷刷”的响声,急忙回头张望,惊诧地望见不远处高高的青草一片片迅捷地倒了下去,她不知道谁在帮她割草便吃惊地喊道:“谁?” 过了一会儿她望见一个人从草丛中直起腰对她笑了笑,这个帮她割草的人竟是伍组长!隔着一大片草地,她吃惊地望着伍组长,她记得伍组长已经接到总场畜牧部的通知,要他去参加一个为期三个月的畜牧学习班。不知为何今天他却出现在这片海子里。穿针讷讷地问:“伍组长没去场部学习?” “今天只是报到,去晚点没关系?”伍组长说着话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望上去似乎有些腼腆,然后他又弯下身继续迅捷而有力地挥舞起镰刀,他面前的青草便随之迅速地躺倒一片。当他终于割到穿针跟前时,直起腰望了望东方已经升上去的旭日,把手里的镰刀扔到一边的草堆上,没话找话地说:“这一片草长得好呢。” 穿针继续割草,嗓子眼里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算做回答。 伍组长望了望她然后坐到一堆青草上,掏出莫合烟卷上,一边有些焦躁不安地大口大口地吸着,一边注视着穿针的一举一动。 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穿针的镰刀“刷刷”声单调而机械地周而复始。 “歇一歇吧。”伍组长扔掉烟头说:“你的水壶呢?我喝口水。” 穿针放下镰刀,往回走了几十米将水壶拿过来默默地递给伍组长。伍组长坐在草堆上一手接了水壶,另一手却抓住了穿针的另一只手腕,他仰起脸望着穿针一边“嘿嘿”傻笑,一边用劲地将她往前拽。 “伍组长,你做什么?”穿针涨红着脸使劲往后缩。 “你别装正经了,我比黄队长身子更结实呢,不信你试试?”伍组长喘着粗气说。 “你……”穿针气愤地挣着自己的手腕,眼里涌出泪水。 伍组长扔了另一只手里的水壶,两只手抓住她一用劲便把穿针拽到了自己怀里,他的双腿翘起来夹住她的双腿,双手紧紧地箍住她的双臂迫切地说:“你跟了我,我不会给别人说的,我以后也会像黄队长一样对你好的。” “你放开我……臭流氓……”穿针哭着在他怀里挣扎,但是她的双臂和双腿都被他扼得死死地,怎么也挣不脱。 “我知道你守活寡的日子不好受,我能帮你呢,我比黄队长那蔫种强多了。”伍组长一迭连声地说着翻了个滚便把穿针压在身下,嘴巴急火火如鸡叨米一样在她脸上、敞着衣领的脖颈上亲着。 “放开我!放开我!……”穿针哭叫着拼命地挣扎着,突然她挺起脑袋使劲向伍组长俯下来的脸撞去。伍组长“噢!”地一声惊叫,瞬时硕大的鼻孔里便涌出两股鲜血,他急忙松了穿针,伸手去摸自己疼痛的鼻子。 穿针仓惶地坐起来,还没有从他的身子下拨出自己的双腿,却又被他揪住了衣领。伍组长被激怒的面孔狰狞可怖,他恼羞成怒地骂着:“臭婊子!黄队长除了官比我大,还有哪点比我强?”抬起手臂便狠狠地给她煽了两巴掌。穿针觉得眼前金星。银星一阵乱晃,接着鼻子一凉便也有两股鲜血涌了出来。 “你他妈的就欠揍!”伍组长气呼呼地说着伸出两手隔着衬衣攥住了她的两个奶子。穿针发出一声悲绝的尖叫,双手抓住他的肩头,十指狠狠地几乎戳进了他的肉,同时脑袋又狠狠地向他的脑袋撞去。瞬间俩人都觉得眼前晃动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天在旋地在转,自己似乎也在旋转。 穿针摇晃着身子爬起来,刚迈开脚步便被脚下的草捆绊倒了。同时眼前已恢复景象的伍组长又扑了过来。他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同时对她拳打脚踢,直到她虚弱无力地蜷成一团他才停止对她的咒骂和抠打。他喘着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解着自己的皮带扣。 “你别碰我……”穿针绝望地哀求着。 “我让你快活呢。”伍组长脸上呈现出笑容,高大威猛的身躯像座山沉沉地压了下去。 “商霖!”穿针一声哀鸣,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 一阵钻心的刺痛使穿针睁开了眼,她觉得自已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抛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然后又坠落到一个冰凉的深潭里。她看见满头大汗的伍组长趴在自己身上,他惬意地喘着气眼里却满是淫火。他缓缓地抬起身子然后往下缩,他抬起她一条腿歪着脑袋探看,她听到他兴奋而又迷茫的声音:“天,你还是处女!”穿针悲伤地将脸扭向一边,就是这个时候她的眼睛瞟见了他扔在一边的镰刀,镰刀离她很近,她的手伸出去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它。 “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伍组长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她。倏忽间她猛地挥起了手臂,她听到他发出了半个含糊的音节,紧接着便有无数点腥热的鲜血喷到她赤裸的身上。他歪倒在一边时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她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既不思想也不哭泣。许久,灼热的太阳燎烤着她,使她赤裸的受伤的肌肤感觉到了疼痛。她睁开眼,目光追随着空中一片玻璃纤维一样轻薄的白云,一直到眼睛也有了灼疼感时,她才缓缓地坐起来。她看到伍组长双膝跪在她腿下一堆放倒的青草上,身子歪在一旁,脑袋抵在地上,脖颈与身躯相连外只剩下一点皮肉,迸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和几条白白细细的小管子。她站起来,目光哀伤地望着伍组长,然后又茫然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她弯下身子抓住伍组长的两只脚腕将他一点点地往海子里拖,渐渐地她的脚触到了水,她回身看看芦苇丛生的海子深处咬着牙继续往里拖,当海子里的水漫过她的膝盖时,她扔了伍组长缓缓地走回原处,刚才被她和伍组长的死尸压倒的芦苇又缓缓地挺了起来。她站在水边望着眼前密密的芦苇丛,一切都隐没了,她再也看不见他丑恶的面孔了。 5 刚入初秋,荒原就被一只画师的巨手抹上一层枯黄,天高地阔,碧空如洗。秋风徐徐中飘荡着毛茸茸的苇絮。 两辆大马车被人吆喝着驰进了海子,坐在马车上的人们笑着嚷着跳下来,他们在一位年轻代理组长的指挥下,往马车上装已被扎成捆的干草。才干了没两个时辰,一位去海子边芦苇丛里小解的妇女突然欢喜地惊叫起来,“这里有一群野鸭子!” 听到她的喊声干活的人都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向海子跑去,十几只肥硕的野鸭子惊叫着仓惶向海子里逃窜。人们欢叫着唏嘘着哪哩哗啦地下了水,四处追逐着逃窜的野鸭子。海子里霎时喧嚣起来。 穿针一动不动地站在海子边,目光漠然地望着在海子里淌来淌去的同事们,她面无表情,但是四肢已经冰凉,她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了。 “抓住了!” “我也抓了一只!” 不时有人高举着肥硕的野鸭子兴奋地叫喊着。 突然,一位妇女发出一声慑人的尖叫,同时在她身边的代理组长也看见眼前芦苇丛里栽倒着一个人,他的身子大多埋在了水里,只有斑驳的衣服飘浮在水面,有一只脚挂在了芦苇丛上。代理组长心惊肉跳的同时已经从衣服上认出了落水的人,便惊叫道:“伍组长落水了!” “伍组长在哪?”其余的人听到叫声急忙往这边跑。自从伍组长去场部学习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他,有人猜测他可能开小差回老家不来了。 代理组长弯腰伸手抓住伍组长的脚脖子用力一拽,那位妇女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脆响,紧接着代理组长便一屁股坐在了水里,他的手里竟然抓着一根白森森的腿骨,“噢!”地一声惊叫,那位妇女连滚带爬地向海子边跌去,同时代理组长也看清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他“妈呀!”一声惨叫,扔了手里的东西也连滚带爬地向岸上跑。 穿针静静地望着海子里惊魂失魄纷纷跑回来的同事们,漠然地说:“我杀了他!” 立冬那天,范朴生象往日一样早早地起来在公路上跑了一圈,然后拿起芨芨草做成的大扫帚细细地从院里扫到院门外。他扫完准备转身回屋时,看见那个熟悉的中年邮差骑着自行车由远而来。他猜测一定又是潘跃进来信了,这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地,可在离家后,却一封接一封地来信,每封信都是密密麻麻地好几页。他把部队的一切都细细地描绘给他们,他和弦儿虽然从未到他那里去过,却知道他们营房内有几棵树,他们营房外是什么景致,以及他们班所有战友的姓名、习性等等。 “范师傅,你家的信!”邮差还没有骑到跟前便对他喊道。 范朴生笑吟吟地望着邮差,虽然隔三差五地见到他,但他依旧和弦儿一样,每日盼邮差,读跃进的信是一种享受,几乎每一封他们都要一遍又一遍地复读,直到下一封信出现。 邮差跳下自行车,探手从邮袋里掏出信递给范朴生,他诧异地发现竟然有两封。他急忙看信封上的地址,果然有一封是潘跃进的,另一封却是从省军区某个干休所寄来的,他匆忙回屋,见弦儿已经将早饭摆上了桌。他扬了扬手里的信把它们交给弦儿,弦儿怔怔地望着那封由省军区某干休所寄来的信,她没想到周军长会寄信来,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怔了好一会儿她才拆了信,发现里面有一张剪报,却没有她想象中的信。她和范朴生都纳闷地面面相觑,然后垂头看那份剪报,剪报上大号黑体标题(一桩遭奸杀人又匿尸的案件)让人触目惊心,弦儿的心一沉,脸色煞白,手里的剪报坠落到地上,她的脑中瞬间晃出她枪击苏贵的一幕。 “你看这!”范朴生捡起剪报递到弦儿眼前,弦儿看见黑色标题下的文章里,有一处用红笔圈着,那是“聂穿针”三个字! “穿针!”弦儿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范朴生急忙扶住了她。 “聂穿针,有人来探望你!”一位女管教干部走到一间监舍门前喊道。 穿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女干部又大声喊了一遍,见她依旧没有一点动静便走了过来。 穿针笨拙地下了床,尽量笔挺地站在床前,硕大的肚子高高地挺着。 “你妈来看你了。”女干部瞥了眼她隆起的肚子,声音温和了许多。 穿针抬起眼皮望了望女干部漠然地说:“我娘早死了。” “你和你妈长得真像!”女干部说:“你和你妈有矛盾是不是?母女俩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去见一见吧,你妈那么大年纪的人大老远从口里跑到这酉北荒漠也不容易。” 穿针目光惊愕而又迷茫地在女干部脸上飘曳着,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真是我娘?” “她说是你娘嘛。”女干部也迷茫地望着穿针:“我看你们长得很像呢,连说话的神情都一个样。” “娘!”穿针泪水飞迸,倏地向外面跑去。 “别跑!”女干部急忙撵上去,“小心你肚里的孩子!” 穿针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她腆着大肚子疯狂地跑过长长的幽暗的走廊,跑到院里时,女干部才抓住她的胳膊,然后俩人一起走进接见室。穿针真切地看见已经老去的娘站在屋中间,站在娘身后的是一位大脑袋的年轻军人。泪水瞬息间迷离了她的眼,她伸开双臂像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扑了过去:“娘呀……” 弦儿呆呆地望着扑过来的穿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怀疑自己早已老眼昏花,她那娇弱柔嫩的小穿针已变成大腹便便憔悴的妇人了! 6 十八年后。 一辆红色的“皇冠”驰上金麦市才建立起来的高速立交桥。车后座上坐着一位衣着考究,显得高挑丰腴的中年妇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脸上的神情如同刚进城的乡下妞,但是司机知道这个妇人是市招商团在香港请回来的贵宾,据说她是香港一家大财团的董事长。 女人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车流感慨万干,她发现这个城市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两旁高楼林立,街心花园处她原本熟悉的某位伟人的雕像已经换成了一组“凤凰涅槃”的石雕,她觉得这简练、优美的石雕更能体现这个逐渐时髦起来的城市精神。当“皇冠”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时,她刚才还激动地蹦跳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窖。出现在她眼里的是一片矮矮歪歪年久失修的平房,到处都挂着“收购废品”的牌子。一堆堆小山一样的酒瓶、纸箱以及旁的杂物摞得比房屋还要高。这里在她的记忆中原本是郊区,但是随着城市的扩建,四周高楼的拔起,使这个居民区望上去愈发显得寒酸、丑陋,如一张光洁的面孔上长着一粒小脓疮,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 出租车停在一个破败的大院前,她一眼就看见院里堆满了破铜烂铁。院里有根铁丝上晒着几件破旧的衣衫,有一件深蓝色带补丁的斜襟上衣牢牢牵扯着她的目光,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种古朴典雅的旧衣了。妇人瞬间泪眼婆婆,她颤巍巍地下了车向那破败、杂乱的大院走去,走到院门口时,她突然双膝跪地泪水飞迸。那个司机愕然地望着妇人跪着一点一点地往里面“走”。 这个时候年迈的弦儿正躺在床上微合著眼睛,那个由她抚养大的聂穿针的白痴女儿,坐在地上自得其乐地玩耍着一堆她捡破烂淘回来的“宝贝”,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一些混淆不清的话。 弦儿骤然间爆起一串剧烈的咳嗽,她将脸转向里边想努力遏制自己的咳声,反而咳得更加厉害。她的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的如风中的枯叶,她嗅到空气中漾漫着“风烛残年”的气息,她扭过头目光悲悯地望着那个毫无所知的白痴女孩,她知道聂穿针还有两年才能出狱,在此其间自己稍不留神合了眼,这个可怜的白痴将如何?好大一会儿她觉得那种终日折磨着她的胸闷气憋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消失殆尽,她依稀听到有人轻唤着:“娘呀……”声音遥远至极,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静静地合上眼,往昔的岁月一幕幕出现在她的脑际中,她回想着自己漫长曲折的一生,聂穿针的凄苦,以及范引线的痛失。她痛苦地呻吟着,她突然感到恐惧,她不愿再记起那一幕幕清晰的场景,它们让她痛苦不堪。渐渐地那一幕幕场景就在她脑中模糊起来,然后缓缓地远去……她又看到了那条熟悉的河流,河水白白亮亮地,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恬静而又清澈起来,她可以看见河底静卧的孵石,细沙,飘逸的水草,游弋的鱼虾……无风、无浪地没有一丁点儿声响,一切宁静极了。 白痴女孩忽然发现一堆“宝贝”中有一盒水彩笔,她玩耍了好一会儿,然后伸着被涂抹得五颜六色的双手兴奋地叫:“噢,会变呢!”她跳到床边将彩笔涂到姥姥苍白、枯蒿的脸上,她聪明地发现每换一支笔涂出来的都是另一番景致,便愈加兴奋。妇人终于跪着“走”进了屋,她抬起被泪水迷离的眼,蓦地触到正墙上缀着黑框的范朴生的遗像,便痛哭失声:“爹……” 白痴女孩木木讷讷地望着跪俯在地的妇人,忽然嫣然一笑:“姥姥睡觉了……” 妇人闻声抬起头惊愕地望着流着长长涎水的白痴女孩,然后将目光移向床。她哆嗦着嘴唇:“娘,我是引线!”便跪扑过去,她的脸上再次出现惊愕的神情,她发现床上躺着的老人脸上被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水彩,已经隐去了她原有的面目。她惊悸地呼唤:“娘!” 弦儿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范引线惊恐地伸手推了推弦儿,她依旧一动不动,她握住她枯竭无肉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早就冰凉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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