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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噼哩叭啦”爆竹炸响的声音响彻了一条街。
  许多窗口探出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向“红唇园”大门口张望,那里摆放的花篮已经延至街上。衣冠楚楚的乃至着官服的男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红唇园”,整条“花巷”的姑娘们都知道今天“红唇园’大摆宴席为该园的顶梁柱“花巷”名妓桐姐做寿。那些窗口探出的脸或艳慕或愤懑或妒恨……“红唇园”门口的喧哗愈发显出左邻右舍不同往日的冷清。
  一阵“咣啷”脆响。许多窗户愤然关上,那一张张满怀恶意的粉脸便隐在了窗后。恶毒的诅咒声就隐隐地从窗缝挤出去,在整条“花巷”上空随风飘荡。几条在巷里游窜的无主的赖皮狗敏锐地嗅到了空中漾溢着的歹毒的气息,便异常兴奋起来,它们狂吠疯嚎,追逐着每一辆在“花巷”穿行的马车、人力车,那些步行的人更是被它们撵得东躲西藏,喊爹叫娘。各种声音汇集在~起使“花巷”如同一条喧嚣的河,人、狗、车辆像一条条鱼在这条河里游来游去。
  巷口出现一个长发披肩的肮脏的疯女人,她的身上不知被哪个好心人套上了一条破旧的麻袋,破麻袋底掏着一个洞,探出她的脑袋,赤裸的手臂由两端两个小洞口伸出。她的个子很高,麻袋还不及她的膝盖,赤裸的双腿浮肿流溢着颜色难辨的浓水,一股恶臭熏得路人纷纷四下而逃。疯女人目中无人地在“花巷”穿行,她的右臂高举着,竖起的两根手指头上玩杂耍一样悠着一个朱红色的雕花木镯。巷口卖酿皮的黄娃子知道她曾是“红唇园”的名妓。他曾多次目睹“红唇园”的护了将她塞进马车丢弃到城外的荒野里,奇怪的是每次她都能走回来。她经过黄娃子的小摊时,习惯性地站住了。黄娃子照例递给她一张没有用刀切过的酿皮。疯女人闲着的一只手抓过酿皮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咧嘴笑,露出一口被烟土熏得黑黄的牙齿。黄娃子觉得一阵恶心,慌忙将脸扭向一边。
  “黄娃子寻不到老婆连疯婊子都稀罕!”旁边卖烧饼的老文打趣道。
  黄娃子的脸倏地红了。

                  2

  “红唇园”的后院同样一派繁忙景象,那些打下手的丫环、婆子们在厨房里出出进进。她们有的在院中的井台边洗碗碟、蔬菜;有的往前堂送菜;有的一趟趟往厨房里抱柴禾……那个管后堂的丑女人柳姐怀抱双臂站在院中指挥着这个看似繁乱实则井井有条的场面,从那些下人小心翼翼从她身边穿来过去的举止可以看到她的威慑力量。没有人能看到她的面部神情,她头上戴着一顶自制布帽,宽大的帽沿上垂着粉红色的细纱,像养蜂人一样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院中那颗茂盛的柳树荫影里,不时命令那些下人们干这干那。她的声音不温不燥,但寒气袭人,每一个被她叫到名字的杂工们都会不自禁地颤一下。她身后那棵巨大的柳树如同她的象征,它极力伸展着浑身的枝枝叶叶,目光居高临下地傲视着那些忙碌的人们。
  4岁的弦儿躺在柴房的草堆里睡着了。外面的喧嚣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她正在做一个梦,梦中又出现了那条“哗哗”响的陌生的河流。她曾无数次地梦到这条曲里拐弯的绵长的河,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条莫名其妙的河流向她昭示着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不需要这条河,她需要的是油饼、糖葫芦之类的东西,但她在梦中竟没有一次机会跟它们相遇。现实中她跟它们相遇的机会也仅有两次,那都是桐姐买给她的,想到桐姐她笑了,口水从她的嘴角溢出一直流进身下的麦草里,无影无踪。
  再一次进屋抱柴禾的胖婆子终于吵醒了弦儿,她伸着脏兮兮的小手从草堆里坐了起来。
  “妈呀,吓死我了!”胖婆子惊叫道,她用手里的一根枯树枝抽打弦儿。
  弦儿坐在麦草堆里继续揉眼睛,她即不躲也不逃,她知道胖婆子是故意吓唬她,她从没有打过她。
  果然,胖婆子举到空中的树枝只是从她头顶上旋过又重新回到了柴禾堆。
  弦儿一骨碌爬起来尽最大的力量抱起一抱柴禾,准备帮胖婆子送到厨房去。
  “快放下吧!”胖婆子急忙说,“这会儿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她都把你忙忘了,你这么灰头土脸地出去叫她撞见,不找打才怪呢!”
  弦儿知道胖婆子说的“她”是柳姐,便慌忙扔下怀里的柴禾,跑到门边向外窥视,果然望见柳姐站在院中的柳树荫影里,她的脑袋便迅捷地缩了回来。
  胖婆子不再答理弦儿,急急忙忙抱起一大抱柴禾出去了。
  弦儿用手摸索着自己头发里的草,然后使劲拍打衣服上的灰土。做完这一切,她躲到柴房门后从缝隙里向外窥视。她看到柳姐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荫里,除了那冷漠的声音不时从她的躯体里蹦出来,她简直像一尊石雕。她的身躯像桐姐一样起伏有致,凹凸分明。弦儿早就注意到她走路的姿态像“红唇园”所有受过训练的姑娘们一样轻盈而又飘逸。让弦儿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有着一张丑陋的面孔呢?虽然她从没有窥视到那薄纱后的真实面目,但她坚信那张面孔一定是丑陋的。终于等到柳姐离开那棵柳树,弦儿瞧准时机像只小狸猫一样迅捷地窜进厨房。她准备弄些水把脸洗干净,她知道在院中的井台边洗脸是很危险的。柳姐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她的身边。
  厨房里爆起的菜香使弦儿意识到强烈的饥饿感。她东张西望,那些忙碌的人们机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的目光停驻在大案板上的一排排菜碟上,那些红红绿绿的食物像个极大的磁场吸引着她,离她最近的是一碟红樱桃,这是用来点缀菜碟的。她伸着细长的脖子,咽着口水极力按捺着自己想吃下它们的强烈欲望,但是她的双脚却很不听使唤地把她固定在那里。她频频扭头四下张望,确信没有人注意自己。便迅捷地伸出小手从碟上抓起一枚红樱桃,飞快地塞进了自己嘴巴里。倏地,一只从天而降的巴掌把她打翻在地。弦儿慌忙抬头张望,她看见柳姐笔挺地站在她的身边。柳姐是怎么突然出现的她一点也不知道。柳姐像个幽灵,她总是出奇不意地出现在别人身后,让人防不胜防。
  “你跑哪去了?”柳姐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语气中透着极大的厌恶。
  弦儿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她垂着小脑袋不敢抬头正视柳姐的面孔,尽管柳姐的面孔是藏在面纱后面的,但在这个后院里却没有一个人敢正视她。
  “把它吐出来!”柳姐冷冷地命令道。
  弦儿鼓动着腮帮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还含着那枚红樱桃。她的嘴巴嚅动着,只犹豫了一下便迅捷而勇敢地吞下了那枚红樱桃。
  “小杂种!”柳姐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踢翻了弦儿,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的藐视,何况面前这个脏兮兮的小东西还不能算个完整的人。
  弦儿捂着自已被踢疼的肋骨,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允许自己哭出来,但泪水却不争气地在眼里旋转着。
  “站起来!”柳姐命令着。
  弦儿趴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哭出的声音很细小,呜呜咽咽地。
  “站起来!”柳姐的声音冷得往下掉冰渣,厨房里的人们虽然手依旧不停地忙碌着,但身子却禁不住打着冷战。
  弦儿哭得更伤心了,她不明白这个可恶的女人为什么那么厌恶、仇恨她?她虽然很阴冷,但弦儿从未见她动手打过别人,弦儿是唯一无数次领教过她的拳脚的。
  “贱货!叫你起来没听到?”柳姐气得声音发颤。她弯腰揪着弦儿的头发把她拽起来,然后把她拖到了院里,她命令弦儿笔直地站在院中,然后用一根细柳条不时地抽打弦儿,她边打边咒骂,她诅咒她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咒她害天花落个麻子脸;咒她短命鬼;咒她不得好死……世上所有歹毒的语句从她嘴里非常流畅地奔涌而出。
  弦儿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柳条打在身上热辣辣、麻涩涩地。柳姐站在距她一步左右的树荫里,她站在6月的阳光下,阳光暖融融地,她觉得阳光像舌头,被柳条抽过的地方被这个舌头一舔更是浑身发痒,让她很不自在。但她却不能动一下,她忍不住时稍微动一下,那根柳条落下的频率便会更加剧烈。后来她就听不见柳姐那奔流不息的诅咒了,她昏昏沉沉地,脑际中总是盘旋着那碟红樱桃,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挥之不去。再后来她隐隐听到柳姐的诅咒声中又增加了一种别的声音,那声音细细柔柔地像蜜蜂的“嗡嗡”声,接着她又意识到那根柳条已经不再触碰她的躯体了。她使劲地摇摇头,定睛细瞧,这才发现桐姐的丫环站在她的面前正跟柳姐说话。
  “让她跟你去吧。”柳姐对桐姐的丫环说。
  桐姐的丫环拉着弦儿的手往前院走,弦儿两腿发软磕磕碰碰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她们经过院中的天井和回廊,从后门的木梯上了桐姐的红楼。一进门弦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那香气刺得她鼻子痒酥酥地,她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把弦儿带来了。”桐姐的丫环说。
  里屋的珠帘一动,桐姐一步三摇地移了出来。弦儿看不见她隐在长裙里的脚,但弦儿觉得她走路的步态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两脚走直线,而桐姐的两脚似乎是在裙里走着细碎的交叉线,她的脚每动一下,她的细腰便随之扭一下,双肩交替着向前摆动。这种姿态在别人做来一定很滑稽,可让桐姐摆出来却有种很特别的韵味,这种风韵是弹性的。弦儿看见桐姐那美丽的脸有白有红,脂粉敷得很细致,脸上有种慵懒的倦意。她身上穿着一身湖青色的衣裙,手里捏着一条纯白色的丝绸手绢,圆润的手臂上套着一对翡翠玉镯,当她两手相握或有意无意使两腕相碰时,那对玉镯便发出细微的脆响,那声音让人心旷神信。弦儿盯着桐姐身上那柔软光滑的丝质衣裙,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桐姐没有穿过旁的颜色,她总是钟情于湖青色,而这种湖青色似乎只配桐姐穿戴似的,她穿上它显得清雅而又高贵。弦儿曾目睹旁得姑娘们纷纷效仿桐姐,但她们穿上这种颜色的衣裙却俗不可耐,像戏台子上的村妇。
  “怎么弄得这么脏?”桐姐蹙了下眉,她的声音有种病态的柔弱,“给她洗一洗。”
  桐姐的丫环利索地打来一盆水,然后三两下便把弦儿的衣服扒光了,桐姐的丫环“哦!”地一声吸了口凉气,桐姐闻言扭头瞧见弦儿身上细密的青柴痕迹,便恨恨地嘀咕了一句:“这恶婆子!”然后从里屋捧出一盒点心,用两根纤纤手指捏着往弦儿嘴里送。
  弦儿在木盆里被桐姐的丫环小心翼翼地洗涤着,她的手脚不能动,但她的小嘴却非常灵活轻巧地咬着桐姐捏着的点心。功夫不大她便被桐姐的丫环抱到一把红木椅上,用一条大毛巾擦干身子。桐姐从里屋拿出一团衣物帮着丫环给弦儿穿戴,弦儿惊喜地发现这些小衣裙都是专门给自己做的,而且跟桐姐身上的衣裙是一样的湖青色!弦儿兴奋地涨红了脸。
  “天,美得像个小仙女!”桐姐端详着弦儿不禁叹道。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桐姐的丫环也赞叹连声,然后她将一面镜子举到弦儿面前,“小仙女,你自己看看吧!”
  弦儿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美丽非凡的小公主,她有着一双柔静的黑亮的细长的眼睛,瓜子型的脸蛋白白净净,她扭动着细长的脖子,觉得那粉粉白白的小女孩像裹在荷叶里的一截白藕,她屏住呼吸,她不敢相信镜子里的美丽女娃竟是自己。
  “可惜有些瘦了。”桐姐轻叹了一声。
  弦儿抬头仰望着桐姐,她脸上流溢出的怜惜深深打动了弦儿,弦儿突然想哭,她伸出双手搂住桐姐的脖子怯怯地问:“你是我的妈妈吗?”
  桐姐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弦儿失望地垂下眼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在此之前的日子里她几乎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
  木梯一阵响,那个肥胖的找不出腰身的鸨母晃了进来,她急急火火地嚷道:“快下去吧,客人们都等急了!”
  “这就去。”桐姐回答着替弦儿整了整头发上插着的一朵鲜红的绢花。
  鸨母正准备往下走,不知什么牵扯了她的目光使她蓦然回首。她惊异地盯着弦儿,被肥肉挤成一堆的面部显得木木讷讷,好大一会儿她突然叫道:“弦儿!天啊,这是弦儿!”她脸上那木讷的神情稍纵即逝,换上一副甜腻腻的笑颜,“啧啧!天晓得弦儿竟然这么美呢!成天在后院跟那帮粗人滚在一起埋没了呢。”她伸出肉嘟嘟的手拍了拍弦儿的脸,“我看将来比她妈强呢,好好调教调教是个好苗子呢。”
  “现在还小着呢,过些时候也不晚。”桐姐说。
  “怕她将来抢了你的风头?”鸨母笑道。
  “早晚有这一天。”桐姐淡淡地说:“不是张三就是李四。”
  起码现在没有人能压倒你的势头。”鸨母说:“你不去看看,全城有头有脸的爷儿们都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脸?”
  桐姐漠然地笑笑没答腔,她牵起弦儿的手慢悠悠地往楼下走。

                  3

  “来了!”
  “来了!”
  前堂大厅里一片嚷嚷声,众首一齐仰望。在他们众星捧月般的欢呼声中,桐姐牵着弦儿缓缓走下木梯。
  桐姐像一条油滑的鱼穿梭在一张张桌前,向每一个老相识招呼着,并且打情骂俏,她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弦儿觉得这个时候的桐姐跟她在楼上见到的桐姐简直判若两人。在接受了每一个贺礼和祝辞后,桐姐双手拍掌,腕上的玉镯碰击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大厅里瞬间静寂下来。
  “我要送给你们每人一件小礼品。”桐姐笑吟吟地宣布。
  众人欢呼,他们有的击掌有的拍桌有的使劲跺脚,把寿宴的气氛掀到高潮。
  桐姐的丫环早已捧着一个锦盒站立一侧,里面放满了红丝带,每条红丝带都有桐姐亲手绣上的自己的名字,这是桐姐送给每一位情人相同的礼物。桐姐让弦儿将红丝带系在每一位来宾的手腕上,这些穿着绫罗绸缎的上等人们东倒西歪,每一张脸都油汪汪地,弦儿觉得丑陋极了。
  “杨大公子,该你献节目了。”有人嚷道。
  被人唤作杨大公子的男人看样子已有四十多岁了,他站起来将长辫往身后一甩,正了正头上的瓜皮帽,清清嗓子说:“我即兴唱一段吧。”
  “好!”众人鼓掌,他们都知道杨大公子唱元曲是绝活。
  于是有人搬过来一只古筝。杨大公子坐到琴旁,双手熟练地抚琴,便有“叮叮咚咚”的琴声流溢而出,他扬颈唱道:“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好!”众人鼓掌击桌。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杨大公子接着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有种!这才是咱男儿铮铮硬骨头!”有人叫好。
  于是有几个哥儿吆喝着纷纷起座,围着杨大公子一边叫好一边给他敬酒。满堂的人都知道杨大公子的父亲是本省督军,为着他总往烟花巷跑,他父亲几次三番把他软禁起来,都被他跑脱了。
  “邢爷来了!”大门口有人通报。
  邢爷是红唇园的老板,但一年到头难得来一次,今天突然到来显然也是给桐姐祝寿的,这是给足了桐姐面子。
  桐姐脚下生风喜气洋洋地迎上去。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邢爷走了进来。四十岁左右的邢爷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衬得身材修长而飘逸,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儒雅风度。据说他平日里很少出门,总是躲在书房内研书舞墨。
  “邢爷安好!”桐姐恭恭敬敬地施礼。
  邢爷抬手轻轻一扬示意她免礼,然后面含微笑拱手做揖,“桐姐,今天是你大喜日子我也来凑个趣,祝你红颜常驻。”
  “那就托邢爷的福了。”桐姐喜滋滋地说。
  邢爷回头望向立在门口的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那少年立刻将一个锦盒棒了上来。
  “桐姐,这是我送给你的寿礼,请笑纳。”邢爷说。
  那少年打开锦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棒向桐姐。
  送女人的东西无非是首饰、衣料之类的玩意,可众人的目光在锦盒里看到的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比猫还小的袖狗,这小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也不怯场,它睁着一双亮亮的柔媚的眼睛环视着众人。
  “好可爱的小东西啊!”桐姐娇嗔嗔地嚷着,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在自己的粉脸上蹭了蹭,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锦盒,再次向邢爷施礼,满脸兴奋地说:“谢谢邢爷!”
  邢爷含笑无言。
  “邢爷这礼物送得特别。”杨大公子高声说道:“人说男不玩猫女不玩狗,邢爷偏偏送个男人的玩意给桐姐,脱俗!”
  众人便有说有笑地跟邢爷搭上了腔,邢爷温文而雅地跟他们说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
  桐姐将那锦盒紧紧抱在胸前,她踩着她那特有的富有弹性的步子如一道风景在众人眼里迅速隐去,她的丫环则抱着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紧跟其后,男人们知道她一定急着游览这些战利品去了。
  弦儿一路小跑着才跟上她们的脚步,一进门她看见桐姐将怀里那个锦盒狠狠地扔到桌上。那只袖狗从撞开的盒子打了个滚站起来,它又圆又亮的小眼睛惊惶惶不知所措地望着桐姐。
  桐姐的丫环和弦儿都诧异地望着桐姐。
  此时的桐姐已俨然换成另一个人,她一脸悲戚地望着那条袖狗,喃喃地说:“我得意什么呢?我不过是男人们捂在袖口里的一只小狗而已!”接着便发出一串让人发怵的笑声。
  弦儿觉得那笑声很可怕。

                  4

  “桐姐!”
  “桐姐!”
  楼下传来一片叫声。桐姐闻声怔了怔,她在镜前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款款地走出去。弦儿急忙跟了上去,桐姐回头对她说:“现在不需要你了,你就留在上面吧。”
  弦儿退回桐姐的屋,少顷便听见楼下传来桐姐那媚声媚气的笑声。
  桐姐下去的时候发现邢爷已经离去了,她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查党的冷笑。
  “我的心肝坐这来!”杨大公子对重新出现的桐姐叫。
  桐姐移动脚步,如一股轻盈的风带着香气落到了杨大公子的腿上。
  “我的爷啊,你送我的那支珠花太小了。”桐姐撅着嘴用一根纤指在杨大公子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还嫌小!”杨大公子故意做出一脸委屈状叫道:“我整整用了220颗上好珍珠!”说着伸手捏住桐姐柔软的耳垂,并且将脸往上凑。
  桐姐“咯咯”笑着跳下了他的腿,一族身躲过了他。
  杨大公子向众人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状,众人哈哈大笑。
  桐姐一转身发现旁边一张桌上有个公子哥儿只顾问头喝酒,也不参与众人的说笑,便旋到他的身边,用手绢轻指着他的脸,“刘公子呀,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这么一副可怜相,是在为我害相思病吗?”
  “他想独占花魁却没这能耐,怎不犯病?”刘公子旁边一老者打趣。
  众人便又笑了起来。
  “可怜的人儿!”桐姐爱怜地摸了摸刘公子的脑袋。
  刘公子似乎受了感动,他抓住桐姐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你知道我的心就行了,我现在难过的是我没有家里的消息。”
  “什么?”桐姐觉得莫名其妙,“你家里怎么了?”
  “6月10日八国联军从大沽经天津向北京进攻了。”刘公子忧虑地说。大家都知道刘公子的家人都在北京。
  “别担心,你父母大人不会有事的。”桐姐安慰道。
  “他不是担心他父母大人的安全,他是因为没有收到家里的汇票着急。”一位胖胖的商人插话。“连今天的寿礼还是向我借的钱。”
  刘公子的脸倏地红了,他垂下头去继续喝酒,装做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八国联军进犯北京,那我们这会不会有危险?”有人担忧地问。
  “不会吧?我们这是中原腹地,离北京远着呢,外国人的手哪能伸这么长。”有人答腔。
  “那可不一定,”坐在刘公子身边的老者说:“听说洋人都有洋枪、洋炮,那玩意没有东西挡得了。”
  一些人闻言议论纷纷。
  “管那么多呢,”杨大公子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众人闻言相继举杯。
  “杨大公子能稳稳地坐在这,准没危险。”有人说。
  于是满堂人吆喝着杯碟相碰,撞击出的声音和说笑声又将大厅里的气氛掀了起来。
  “戴红花了!”一个女人怪声怪气的叫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那个套着破麻袋的疯女人一手悠着雕花木镯一手将一朵从门口花蓝里扯下的红花往自己头上戴,她“嘿嘿”怪笑并歪着脑袋注视着众人。蓦地,她望见了杨大公子,便伸开双臂径直奔过去。
  杨大公子的脸倏地煞白,吓得他急惶惶地往一边躲。
  “杨公子,摸摸我的大奶!”疯妇人笑嚷着往上掀自己身上的破麻袋。
  “榆姐,你别闹!”桐姐惊慌地叫道。
  “杨公子,给你吃大奶!”疯女人叫着扑向杨大公子,杨大公子惊慌失措地围着桌子转圈,疯女人榆姐在后面追逐着。
  众人有笑的,有拍掌击桌叫好的,都围在一边看热闹。大厅里顿时乱嘈嘈闹成一团。
  鸨母从后堂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看见这种场面便气得浑身乱颤,她扭头向四下乱叫:“小李子、小馅子!你们死哪了?”
  两个身强力壮的护了闻言从楼上两个姐儿的屋里窜出来,他们一边往楼下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你们这群笨猪,怎么又让她跑回来了?”鸨母恼怒地骂道:“把她捆起来,弄走!”
  两个汉子冲过去,他们一人扯住疯女人榆姐一条胳膊,榆姐挣扎着扭头用嘴咬向左边的小李子。
  “妈的,松口!”被咬着手腕的小李子疼得大叫,他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捏着榆姐的下巴,迫使榆姐松了嘴。恼羞成怒的小李子摔开膊子给了榆姐几个大嘴巴,打得榆姐东倒西歪,口鼻鲜血顿时飞迸。
  “把她弄走!”桐姐浑身哆嗦着,歇斯底里般地尖叫。
  两个护了扯着榆姐把她往后院拖,被鲜血糊得面目全非的榆姐扭回头来,用目光向四下寻觅着,当她望见站在一张桌后依旧心有余悸地颤抖的杨大公子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黑黑黄黄的牙齿和一口血沫子,“杨公子,给你吃大奶。”
  “妈的,大奶痒了?”小李子飞起一脚踹向榆姐的胸口,随即榆姐发出一串凄厉的尖叫。俩人将榆姐拖了出去,许久那尖叫声还隐隐地传进大厅。

                  5

  弦儿被一泡尿憋醒了。她睁开惺松的眼,看见一扇青白色的月光从高高的窗口倾泻进来,照得屋里似明似暗。耳畔是胖婆子起伏有致的呼噜声和九嫂“咯吱吱”的磨牙声。屋里漾漫着汗味、酸味、霉味、脚臭味以及分辩不出来源的杂异味,这一切熟悉极了,从她记忆那天起,这些东西夜夜陪伴着她。
  她拍了抽身子想下床撒尿,但身上仿佛压了座大山死沉沉地,让她不能动弹。她隐隐约约地看见胖婆子一条白晃晃粗壮的腿压在自己身上。她伸出小手推那条腿,那条腿却纹丝不动。屋里热哄哄地,让她昏昏沉沉。她放弃了推动那条无法战胜的大腿,一歪脑袋又睡过去。奇怪的是她又看见了那条白白亮亮的河流,河流曲里拐弯川流不息……她想她应该是在河里或者是在岸上,但她寻寻觅觅却找不到自己的身影,她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躲在哪里,更不知道这条陌生的河流跟自己有何联系,这条河反反复复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中,她甚至能清楚地记得绵长的河流所经过的每一道风景。她觉得有股流质的暖哄哄的东西从自己体下奔涌而出,汇入到那条河流中,她觉得浑身舒畅极了,随即便猛地醒了。
  醒过来的弦儿大睁着眼睛,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原谅地将尿尿到床上了。她悲戚地东张西望,她发现胖婆子半张着嘴睡得死沉死沉,她求助般去推动她肥大的身躯,但她一动不动,从她微张的嘴里发出的呼噜声连频率都未曾影响。弦儿扭头去望另一边的九嫂,正巧有一片月光泻在这个洗衣女人脸上。她那张窄窄的瘦尖尖的面孔望上去比胖婆子清晰多了。她面孔上的神情让弦儿觉得狰狞可怕,她上下牙左右蹭动着,牵扯着脸上的肌肉也一下一下地蠕动。弦儿觉得她像极了一只丑陋的老鼠。这样想的时候,弦儿奇异地发现九嫂的窄巴脸顷刻间显出一只老鼠原形,她大吃一惊,将目光移向窗口。这时一阵怪异的笑声从窗口飘了进来,弦儿知道这一定是那个疯女人发出来的,她被锁在后院的柴房里。
  弦儿不停地耸动着自己的身子,经过一番努力才使自己从那条肥腿下逃离出来。她光着脚下了地,蹑手蹑脚地踩在一张凳子上拨开门闩溜了出去。
  蛋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泻在院里,给院中那棵粗大的柳树投下一大蓬阴影,阴影几乎遮没了大半个天井,使院里显得阴森森地。疯女人那怪异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弦儿奇怪自己听到她的怪笑竟然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她顺着墙根向柴房贴过去,自从那疯女人关进柴房后,她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往那里跑,仿佛那里是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她。接近柴房时她蓦然看见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挺立在柴房门前,吓得她急忙贴墙蹲了下去。那个幽灵瘦瘦高高的站得如一根冷冰冰毫无生命的石柱。冷冷的月光泻在幽灵身上,她从后面可以看到幽灵披着一头长长的如黑绸般美丽光滑的头发。一件黑色长袍直筒筒地自脖子罩着幽灵直至地面,幽灵双臂环抱在胸前,使弦儿从其背影可以辩出来那是个女人的轮廓。她面对着柴房门一动不动。
  疯女人怪笑着从柴房门间伸出两条赤裸的手臂,她的手臂极力往前伸着想抓扯那个幽灵,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抓到对方。疯女人摇撼着柴房的两扇门,一边阴阳怪气地笑着一边恶狠狠地磨蹭着牙齿,从牙齿缝里挤出清晰的声音:“我要杀了你!”
  幽灵一动不动,从嘴里挤出同样阴冷、恶毒的声音:“你已经把自己杀了!”然后发出一串低低的轻蔑而舒心的笑。
  弦儿一阵心悸,她从幽灵的声音里听出她是柳姐!她惊诧地望着柳姐的背影,她第一次发现柳姐竟然没有戴那个面罩。
  柳姐轻蔑的笑声更加刺激了疯女人,她疯狂地拉扯着柴房门,期望着破门而出,扑向对方将她撕成碎片。疯狂和仇恨使她的面孔扭曲着,她声撕力竭地狂叫:“我要毁了你!”
  柳姐的身子痉挛地抽了两下,然后又顽强地挺直了,她嘘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说:“你已经毁了我。”
  疯女人发出一串兴奋的笑。
  柳姐从鼻腔里轻“哼”一声,不屑地说,“你也毁了你自己。”
  “丑八怪!”疯女人恶毒地叫。
  柳姐厌恶地把脸扭向一边,“你比我更丑,更让男人恶心!”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顶在手指上慢慢地转着圈,逗弄着疯女人。
  弦儿和疯女人在月光下都看清那是一只朱红色的小巧而精致的雕花木镯,弦儿记得疯女人也有这样的木镯。
  疯女人怔怔地望着那只缓缓地在柳姐手指头上转动的木镯,又怔怔地低头望自己手腕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木镯。倏地,她暴怒地扑向柴房门,她的身躯被木门挡回来后,她便疯狂地将自己的脑袋往门上撞,“嘭嘭嘭”的撞击声中夹杂着她“唔唔”的哭泣声。
  柳姐仰面舒心地大笑。
  弦儿愕然发现柳姐的面孔像一块红色的猪肉,皱皱巴巴,凹凸不平,眼睛下垂,嘴巴上翻……弦儿魂飞魄散。
  柳姐笑着移动脚步,在月光下轻盈而飘逸地离去。弦儿觉得她的背影美丽如一道风景,她消失时的笑声已经透着凄怆。
  弦儿轻轻地走到柴房门前,疯女人的脑袋每撞击木门二下,她便颤抖一下,而且真实地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痛。她伤心地轻唤“榆姐……”
  疯女人抬起脸向门外张望,额上有两条血迹顺着她的鼻梁往下流。她望着赤脚站在门外的弦儿目光渐渐变得朦胧而又迷惘,她的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然后跪坐下去,将脸紧紧地贴着两扇木门间的缝隙里,眼睛痴迷地望着弦儿。
  她是妈妈吗?弦儿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有种暖暖的湿淋淋的感觉,泪水很快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她嘴唇哆嗦着,颤动着双肩贴着门跪下去。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拭着疯女人额上的鲜血,喃喃低语:“可怜的妈妈……”
  疯女人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出奇得宁静。
  弦儿伤心地呜咽着,她轻轻地缩回了她的小手,她害怕自己碰疼了她那伤痕累累的额头和面孔。她一直猜测着妈妈跟自己一样过着受苦受难的日子,当她一见到疯女人时,便认定她就是自己寻觅的可怜的妈妈。
  疯女人迟迟疑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弦儿细长的眼睛,弦儿的明眸不禁眨了眨,“这是他的……”疯女人喃喃着,她的手指又滑向弦儿小巧秀挺的鼻子,“这是他的……”她的手指头接至滑向弦儿嘴角微微有些翘的嘴巴,“这是他的……
  “他是谁?”弦儿迷惑地盯着疯女人。
  疯女人一怔,然后嫣然一笑,“他是他。”
  弦儿颓丧地望着脸上神情瞬息万变的疯女人,低语着,“你是我妈妈吗?”疯女人面孔上的神情倏忽间变得狰狞可怖,“我要杀了你!”然后一把捏住了弦儿的下巴。
  弦儿挣扎着,她喊不出声音,嘴巴里只能挤出一串含含糊糊的“唔唔”声,口水顺着被捏成“I”型的嘴巴往外流。
  “疯子,快放手!”肥婆子突然出现,她手里挥着一根木棍,打向疯女人的手臂。
  疯女人呻吟着缩回了手。
  “你这个疯子,你要捏死她了!”胖婆子恼怒地将木棍伸进门去对疯女人又捅又打。
  “别打她!别打她!”弦儿哭叫起来。
  胖婆子扔了手里的木棍,回身拉着弦儿回屋,她边走边训斥弦儿,“以后不许到这来,这个疯子会杀了你!”
  弦儿被胖婆扯着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她极力回头,泪水迷离的眼望着柴房里愎为疯狂的疯女人,哭泣道:“我可怜的妈妈……”
  胖婆子闻言停住脚步,她低头望望弦儿又回头望望那疯女人,突然生气地扯着弦儿加快了脚步,“她是个疯子!她不是你妈!她哪点配?”

                  6

  到了8月卞旬,有消息传说八国联军已经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带领光绪帝弃都落荒而逃。城里随之混乱起来,那些大户人家急惶惶地将细软及家小往乡下转移。整条花巷前所未有地冷清起来。
  鸨母慵懒地倚在前厅一张桌前打盹,她肉嘟嘟的脸埋在她的左肩窝里,随着她硕大的鼻孔一张一歙,呼出的气使额前那撮刘海滑稽地一荡一荡。一只苍蝇落在她的右腮上一动不动,与她下颚那颗瘊子遥相呼应。小李子和小馅子同坐在门前一张长凳上不动声色地划哑拳,谁输了便抬手给自己脸上打一巴掌,一来二去两人的面孔便都红肿起来。
  这时人贩子苏瘸子拄着一根竹棍一拐一拐地出现在“红唇园”大门前,他的身边跟着一高一矮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瘸子,好久不见,还以为你跑阴间去了。”小馅子招呼道。
  “差一点,”苏瘸子偏腿跨进门槛,“在北京被堵半个月,拼了老命才逃出来。”
  “京城到底怎样了?”小李子问道。
  “惨啦。”苏瘸子说,“皇城都被洋人烧了,死的人都成了堆。”
  “不是有义和团的人狙击洋人吗?”小李子好奇地问。
  “他们这点人能成什么气候?”苏瘸子拖着长腔说。“大势已去啰,现在清兵和洋人都在斩杀他们呢。”
  鸨母猛地睁开眼,那只苍蝇迅捷地腾空而起,她肉滚溜圆的手徒劳地在其后不满地挥了挥。接着便看到门槛里的苏瘸子和那两个怯怯地缩在门边的小女孩,她原本眯缝着的眼睛倏地睁大,快捷地溜了她们一眼,然后将目光回到苏瘸子身上,“瘸子,打哪来?”
  “北京。”苏瘸子回答道,然后将那两个小女孩往鸨母眼前推了推,“你看看这两娃。”
  两个小女孩垂着脑袋挤在一起,个子高点的看样子有8岁左右,矮点的最多只有6岁。
  “让我瞧瞧脸。”鸨母和颜悦色地说。
  两个女孩更紧地挤成一团,脸几乎贴在胸前。
  “让你们抬起脸没听到?”苏瘸子扬起手里的竹棍击在她们腿上。
  “别吓着她们。”鸨母不满地对苏瘸子说。
  两个女孩急忙抬起脸,她们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含泪的眼躲闪着鸨母那束老辣的目光。
  “瞧瞧,这位妈妈对你们多和善,跟着她将来吃香的喝辣的,有的你们福享。”苏瘸子对她们说。
  “太小了,”鸨母说,“现在她们什么也干不了,把她们养大要耗费我多少银俩?再说将来还不定能不能把这花销给我赚回来。”“怎么赚不回来!”苏瘸子用竹棍横撑起她们的下巴说,“你仔细瞧瞧,这眉这眼,都是上等货色,长大了准是两棵摇钱树。我原打算把她们放京城大地方呢,偏偏不顺遇到了战事,要不我是舍不得把她们弄中原来。”
  鸨母沉吟片刻,又把她们仔细端详一番。从头到脚摸了摸她们的身子骨,又命令她们张开嘴看了看舌头、手指甲,确认没有什么内症,再让她们在大厅里走走、跑一跑,认定没有什么毛病才说,“不会是你从哪拐来的吧?甭到将来给我找麻烦。”
  “看你说的,我们都是老相识了,哪能坑你们?谁不知道邢爷是什么人物?我有那心也没那胆啊!”苏病子说,“你放心,我这手续都全着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卖身契递给鸨母。
  鸨母接过卖身契仔细看了看,见两女孩原先的身价都是十两碎银,便慷慨地说:“每人我给你二十两纹银吧。”
  “哟,这话咋说?”苏瘸子叫道,“我这一路翻山越岭在京城差点丢了老命不说,光盘缠我花的就不只这个数了。”
  “那你打算要多少?”鸨母不动声色地问。
  苏瘸子在鸨母眼前伸开手掌又翻了一下。
  “100两?”鸨母冷笑一声,“那就免谈吧。”
  “按往常这个数也算不了什么,何况她们这货色岂只千里挑一?”苏瘸子有些急了。
  “现在可不是往常,这兵荒马乱的,生意又冷清,说不定明天洋人由京城打下来,我们还落个人财两空呢。”鸨母说。
  “80!”苏瘸子一拍大腿痛心地说。
  “最多每人给你50两。”鸨母坚决地说:“要不你到别处去转转。”
  苏瘸子知道“红唇园”是这座成里最殷实的妓院,这里谈不妥别的地方更没门,便一脸懊丧地说:“50两就50两吧。不过我这些日子为着她们两个确实吃尽了苦头,说什么你也得给我补偿补偿。”
  “老东西,你还啃得动?”鸨母笑骂道:“到你老相好风子那去吧。”
  “能不能换一个?”苏瘸子躇踌道。
  “嫌人家老?你不看看你自己这德性2”鸨母轻蔑地说,“不去拉倒。”
  “去!去!”苏瘸子急忙说,又望望那两女孩,“人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就等着她们红透这座城吧。”
  “但愿这不是笔亏本的买卖。”鸨母说,“我们这已经有个小弦儿,就叫她们谱儿、曲儿吧。有弦有谱有曲就齐整了。”
  这个时候弦儿正在通铺上午睡,她是被一种奇异的声音惊醒的,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发现幽暗、闷热的屋里只有自己和九嫂。九嫂就躺在铺的尽头,那奇异的声音就是从九嫂的鼻腔及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她以为九嫂生病了,便急忙爬过去,她看见九嫂紧闭双目,面色紫红,神情痛苦难耐,身子在被子里如虫般蠕动着。
  “九嫂?”弦儿轻唤。
  九嫂倏地睁开眼,满面羞惭地望着弦儿。突然,她抓住弦儿的手拉进被子里。弦儿的手被她牵引着触到一团毛茸茸的热带丛林,然后陷进一个热热的又湿又粘的旋涡里,九嫂轻哼一声,呼吸声急剧起来,面孔被痛苦、压抑、焦灼、欲望的火烧得面目全非,她疯狂地抓着弦儿的手在那个旋涡里兴风作浪……她剧烈地喘息着,身躯如蛇般扭动着……弦儿又看见了那张窄窄的神情狡异、贪婪而丑陋的老鼠脸,由于兴奋老鼠脸充满激情地磨动着她的小牙齿……弦儿挣扎着抽动自己的手,她觉得九嫂的样子丑极了,她喊着:“你坏!”
  九嫂抬手给了弦儿一巴掌,然后虚软无力地倒向一边。
  弦儿委屈地低声抽泣起来。

                  7

  “桐姐,你有客人来了!”鸨母在楼下扯着嗓门喊。
  楼上的姐儿们听到鸨母的喊声,纷纷从各自的屋中探出既嫉妒又好奇的面孔。这些日子那些常来常往的爷儿们全像避瘟疫一样逃没了影,她们不知道谁还留在城里。她们看见鸨母身后跟着一个腼腆的年青人,他一身土灰色布衣布衫显得很整洁,脑袋微垂着,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脚下打过蜡的光滑的木质地板,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家制黑绒布面的布鞋,滚着细白布的边,纤尘不染,一看便知是才上脚的。有人笑出了声,有的人已经认出他是巷口卖陕西酿皮的黄娃子,每到夏季这些姐儿们都爱买他的酿皮吃,知道他是个规矩的只知守着酿皮摊过日子的人。于是便打趣,“黄娃子,今天轮到你照顾我们生意了?”
  黄娃子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他也不答腔,只顾埋头跟鸨母往前走。
  “黄娃子,你是童子鸡吗?要是到姐们这来,姐们包你全部花销。”一个丰腴的女人在过道上拦住黄娃子的路,露着一脸淫邪的笑。
  黄娃子更加惊慌失措,他像只被众人围攻的可怜的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进了桐姐的房门,身后传来一片放荡的嘲笑。
  鸨母转身走后,桐姐的丫环给黄娃子泡上杯茶然后退去。黄娃子坐在一张垫着雪白坐垫的红木椅上,忐忑不安地盯着里屋那道珠帘。
  许久他听到里面有了些响动,然后传出桐姐懒洋洋的声音,“你怎么不进来?”
  黄娃子闻言迟迟疑疑地掀开珠帘走了进去,他看见一张硕大的铜床上,桐姐半倚着躺在帐后,她赤裸着双臂只戴着一个绣花红肚兜,一条粉色薄被斜搭在她的身上,露出脖颈了片白皙酥软的胸。黄娃子觉得一股火辣辣的东西直窜脑门。
  “你是那个卖陕西酿皮的?”桐姐向他侧过脸,“我爱吃你的酿皮,常让丫头去你那买。”
  “你……你自己也去……买……买过。”黄娃子难堪地发现自己说不全一句完整的话,他嗫嚅着,“我见……见过你……我……”
  “你给了多少钱?”桐姐怜悯地望着他。
  “两个时辰。”黄娃子说。
  桐姐抬眼望了望窗外朦胧的夜色,然后伸出一条柔软如蛇的手臂向他招呼,“你过来吧。”
  黄娃子蹭到铜床前,桐姐挺起身伸出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身上,她听到他紊乱的呼吸,便伸出手像母亲一样轻拂着他的头。他将脸虔诚地贴在她柔软的胸前蹭动着,突然无声地落泪了。她感觉到那凉凉的流质的东西洒落在自己胸前,便诧异了,“你怎么了?”他摇摇头,“我高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一直在想你。”他将头更深地埋进她的胸口喃喃道:“那是两年前,你坐在一辆豪华的马车上经过巷口,你穿着一身湖青色的衣裙,我从没看见过别人穿这种颜色有这么好看。”
  “我只穿这种颜色。”桐姐幽幽说:“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个荷塘,水里面长满了轻轻柔柔的草,远远看过去那水是浅浅的绿色的。”
  “你跟她们不一样,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快乐。”黄娃子说。
  桐姐的心一颤,她定睛看了看这位陌生的俯在自己身上颤抖的年轻人,他竟然知道我不快乐!那些给了她无数金银满口肉呀爱呀的阔爷儿们,谁又知道她的心病呢?她突然热泪盈眶,她又愕然了;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会流泪了。流泪的记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流泪的感觉却是痛快淋漓而又侈奢的。她将自已被泪水打湿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而又惬意的感觉渐渐漾漫上来。她在他耳畔轻问:“你呢?你快乐吗?”
  黄娃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会让你快乐的。”她由衷地说。然后一双纤手如两条游动的蛇在他身上滑动,所到之处他几乎毫无知觉,便被卸尽了衣物。他昏昏沉沉,不知道她身上的红肚兜是怎么消失的,他只知道紧紧地拥着她,渴盼的唇在她脸上、脖颈上、胸前留恋往返。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她听到了他心脏剧烈跳动的频率。她知道他渴他热他浑身奇痒难耐,此时他的躯体如一座积蕴了万年力量而沸腾的火山,他隐隐地寻觅并期盼着那个爆发口。她在他身下扭动着,当他急喘着痛苦不堪时,她伸手抓住他那颤动的坚挺的东西,引导它进入自己的体内,她双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臀部,他便机灵地上下运动起来……“啊!”他一声惊哼,然后软软在趴在了她的身上。她呻吟着,手指轻拭着他脊背上溢出的汗粒。
  一声梆响从窗外隐隐传来,他眼含悲伤地仰起脸倾听了一会儿,突然使出全力搂紧她,她听到了自己骨头“咯咯”响的声音,他神色凝重地盯着她,“把你赎出去要多少钱?”
  “你想赎我出去?”桐姐紧盯着他的眼。
  “我要娶你我要你跟我过日子我要你给我生儿子。”黄娃子一选连声地说。
  “我可能生不成孩子了。”桐姐忧伤地低语。
  黄娃子沉吟了片刻,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那我就不要儿子,有你就行了。我有些积蓄,再找卖烧饼的老文借一些,你看需要多少钱?”
  桐姐沉默着。
  “你不愿跟我?”黄娃子眼里出现悲绝之色。
  “不!”桐姐连忙说,“我愿意跟你在一起,走得远远的,过人的日子。”
  “那你等着,我去想办法,”黄娃子坚定地说,“你问问他们要多少钱?不管多少钱我一定来!”
  桐姐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窗外一团漆黑,有一线红光在窗纸后若隐若现,她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了?”黄娃子盯着她。
  桐姐收回目光,忧虑地望着黄娃子,“他们未必肯放我。”
  “那怎么办?”黄娃子急了,他将牙咬得脆响,“那咱们逃!”
  “你太小看邢爷了。”桐姐说,“逃到哪他都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去求他!”黄娃子狠狠地说。
  恫姐看到一道可怕的亮光从他的眼中滑过,连忙说,“你别去!让我来想想办法。只要他肯放人,钱不成问题,我这些年一直在留心攒着钱,我随时都在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盯着那个糊着窗纸外面却钉着铁条的后窗喃喃道:“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时她才注意到窗外那团跳跃的红光。
  同时黄娃子也注意到了那团红光、他跳到后窗前伸手捅破窗户纸向外眺望,突然嚷道:“你们后院着火了!”

                  8

  火光冲天。跳跃的火焰映红了“红唇园”整个后院,照得院里亮如白昼。
  “洋人杀进来了!”有人哭叫起来。
  霎时,红唇园乱成一团,女人哭声、尖嚎声划破静寂的夜空。火光中一些人毫无目标地东奔西窜,懵懵懂懂的人们一时之间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女人怪异而疯狂的笑声在跳跃的火焰中横冲直撞,“飞吧!我要飞起来了!”女人的叫声使那些惊魂失魄的人们突然镇静下来。
  “柴房着火了!”胖婆子惊叫道。人们看见疯女人在火焰中挥舞着身上的破麻袋,她跳跃的身姿与跳跃的火焰彼此纠缠。她脸上的神情呈现着一种狂迷,她的眼睛似醉非醉,如梦如幻。那些嘈杂的人声、世声隐去了,那些被物欲与人世哀疼填充起来的面孔远去了。她朦胧的目光中只有红彤彤的美丽绝伦的火焰在跳跃,她身轻如羽,她觉得自己前世是一只高洁、孤傲的白鹤,经过此生涅槃般的煮熬她又回归原形。她柔软的双臂如翅般舞动着,身躯充满灵性地在火焰中狂舞。她兴奋而又充满激情,她把一生的美丽和梦幻全部淋漓尽致地聚集在这一舞中。白鹤发出幸福极致的欢鸣:“……我飞起来了……”
  火势渐渐大起来,柴房顶上“扑扑”往下掉着火苗,人们不知所措地远远围观着孤零零突兀在后院一角的柴房。
  “妈妈呀……”弦儿哭叫着向柴房飞奔而去。当弦儿经过柳姐身边时,被她一把扯住。弦儿挣扎着,眼睛始终哀痛地盯着火焰中美丽的舞之灵,“妈妈呀……”
  “啪啪”,柳姐抬手给了弦儿重重的两巴掌,她咬牙切齿地骂道:“孽障!”她那满含厌恶和怨恨的目光从脸前的面纱穿越而过,弦儿又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了。
  这时,“扑”地一声巨响,柴房顶塌陷下去,一股浓烟倏地飞腾起来,那只忘情狂舞的白鹤也随之消失。
  “榆姐!”一个女人悲绝地尖嚎着扑向柴房。
  火焰重新腾空而起,火光中人们看见那个悲嚎的女人被腾起的火焰冲倒在地。
  “桐姐!”鸨母惊悸地尖。
  “救火呀!”有人喊道。
  被喊声唤醒意识的人们又重新嘈杂起来,他们东奔西跑。寻找各种可以盛水的器皿冲向水井……

                  9

  光绪二十六年(一九00年),闰八月的第一天起,8岁的谱儿、6岁的曲儿、4岁的弦儿开始接受鸨母的训练。
  天依旧很热,肥胖的鸨母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还溢出一脸细密的汗粒。她手里倒握着一把鸡毛掸子,阴鸷的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三个小女孩的一举一动。
  地上铺着一行连接起来的白纸,三个女孩儿排成队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依次从白纸上走过。
  “脚步要轻,”鸨母厉声命令道:“不许带动白纸。”她突然跳起来冲过去,手中的鸡毛掸子凶狠而准确地分别打在她们的脚上。女孩儿疼得咬紧牙不敢叫出声来。鸨母让她们把被走乱的一张张小块白纸重新铺好,再让她们一遍遍地在白纸上走。她们身上穿着的长裙离开地面只有两寸,她们抬起脚每移动一步,裙据都会带起些许微风将地上的小块白纸掀起一角。于是她们的脚便频频遭受鸡毛掸子的打击。
  弦儿过去一直待在后院里,像棵草一样野生野长,没有人管她或真正地注意她,她总是赤裸着一双天足像只猫一样在后院一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钻来钻去,弄得灰头污面,除了柳姐时而会厌恶地接她一顿,她还是很自由自在的。现在她被迫跟两个同伴住在一起,照顾她们起居生活的是那个窄脸尖嘴让弦儿心怵的九嫂,她原本逍遥自在的赤脚被长长的布条紧紧裹了起来,九嫂给她缠脚时咬牙切齿,她青筋迸露的手有力而熟练地将布条一圈又一圈缠绕在弦儿的脚上,每绕一圈她便使尽全力将布条抽紧,她每抽一下弦儿便发出一串让人心悸的惨嚎。相比之下,谱儿和曲儿却比她轻松一些,她们早已习惯了布条在脚上抽紧时那种揪心的疼痛,她们和弦儿一样无法忍受的是那漫长而苦难的白日,她们挪动着疼痛而又笨拙的双脚,故做轻盈地从那一张张白纸上走过,无论怎样留神,依旧逃不过那根鸡毛掸子无情得痛击和鸨母那恶毒得痛骂。夜里肿胀的双脚火辣辣地疼痛折磨的她们在炕上辗转反侧。而最小的弦儿更是无法安然入睡,她常常做恶梦,梦中交替出现的是那条曲折不变的河和柳姐面纱后那张丑陋变形的面孔。现在她已难得见上柳姐一面,奇怪的是柳姐总是频繁地出现在她梦中。她常被惊醒,有时候是恶梦,有时候是九嫂“咯吱吱”的磨牙声。醒过来的弦儿常常于月光中看见九嫂狰狞的面目。她心中对九嫂有种无法言喻得恐惧,更让她恐惧的是九嫂时常发出怪异而莫名的呻吟,每到这时,九嫂就如一只被架到火堆上的野兔,浑身痉挛地抖动着,呼吸急促地将弦儿揽进怀里,将渐渐肿涨的乳头塞进弦儿的嘴巴,将弦儿的小手拉进她身下那幽幽的泥沼……
  一个月后她们从白纸上走过时,那些白纸纹丝不动。她们终于过了“轻盈”一关。
  已经养好伤的桐姐在鸨母在痛骂声中走下楼。她被火灼伤的面孔留下了一片泛红的疤痕,那块疤痕从左颧骨一直延伸到左腮下端。她笔挺的鼻梁把她的面孔分割成一红一白两块地界,使她成为阴阳人。
  桐姐头顶一碗满盈盈的水快捷而轻盈地从白纸上走过,
  碗里的水没有一滴溅到纸上。
  “看到没有?这就是稳!”鸨母对她们说。然后命令她们每人头顶满盈盈的一碗水从白纸上走过。她们小心翼翼,总是顾得了头顾不了脚。于是她们遭到鸡毛掸子痛击的不仅仅是负重的脚还有头和身躯。
  这些日子里桐姐负责对她们进行动作示范。在这些共同遭受艰辛的日子里,三个小女孩之间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她们彼此关怀并鼓励对方要坚强,要相信自己能走得跟桐姐一样好。当其中一个头顶着一碗水走上白纸时,另外两个便屏住呼吸为她提心吊胆,当碗里的水溅出或脚下的白纸掀起,鸨母凶神恶煞般举着鸡毛掸子冲过去时,她们都会真切地感觉到它抽到身上的疼痛。她们惺惺相借,对同伴的关切之情尽溢于言表。桐姐从她们的眉宇之间真实地看到了流淌于她们彼此之间那浓浓的情谊。这个时候,她目光便朦胧起来,眼里有婆娑的泪光。时光在她的脑际中逆转,她看到三个分别叫做桐姐、柳姐、榆姐的女孩儿,在鸨母的调教下共同演习吹拉弹唱,白日里她们彼此鼓励,把自己所悟到的心得尽数告诉对方,为的是同伴能少受鸨母的鞭打;夜里她们相拥在被里,抚摸着同伴身上青青紫紫得累累伤痕,常常相伴哭泣到天明。那个时候她们都以为她们之间的情谊一定能延续到地老天荒。可自从她们被送上了楼,窗前挑起大红灯笼,灯笼上写上各自的名字后,她们之间的情谊便随之消失殆尽。她们彼此痛恨、彼此仇视、彼此嫉妒、彼此用世上最歹毒的语言诅咒彼此……直到有一天为争宠于同一个男人,其中一个用一锅滚油毁了另一个的容,而自己最终疯狂。桐姐使劲甩甩头,她不愿再回想这令人痛心的往事。她再注视眼前这三个小女孩时,眼里便满盛着哀伤,她已经看到了她们那不需要预言的未来。
  半个月后,她们在鸨母鸡毛掸子的监督下,走过白纸时,脚下轻盈地使白纸一动不动,头上稳当的没有溅出一星半点水迹。当她们得知她们还将—一演习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使她们成为“花”中极品时,她们感到了苦难得遥遥无期。
  弦儿时常想起昔日自己在后院里的自由快乐;想起自己为了躲避柳姐的目光在柴房里睡觉;想起饥饿时怎样机智地逃过众目睽睽去厨房偷吃食的日子;她也时常想起柳姐;想起她的责打。咒骂;想起她对她无端的厌恶、怨恨情愫;她还时常念及桐姐对她的好处;她记得桐姐曾经给过她的任何东西,糖葫芦、点心、小饰物、一套美丽的湖青色衣裙……她想得更多的是那个疯狂的榆姐,她在火焰中痛快淋漓地狂舞给她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她莫名其妙地认定自己的母亲就是她们中的一个,这毫无来由的念头折磨着她,使她幼小的心灵一点点被一种无法言喻的胜于肉体疼痛的痛苦吞噬。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念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日愈频繁地存活于她的心间,在她心田中深深地扎根、发芽,使她拔之不去。

                  10

  直到进了11月,天气渐渐变冷,那些怆惶逃往乡下的富豪显贵们见情势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也不见洋人西下杀进城来,便纷纷回到了城中。
  “红唇园”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人来人往中既有往日熟悉的面孔也有一些陌生的后来者,遗憾的是今日的桐姐让那些老面孔们大失所望。桐姐窗下的大红灯笼连续空挂几日,鸨母便面若寒霜地令桐姐从那间显赫的屋里搬了出来。接至而进的竟是伺候桐姐的那个丫头。15岁的丫头红儿被鸨母隆重推出时的火爆场面轰动了整条花巷。那些在乡下囚禁多日的爷儿们重返烟花巷,一个个激情高昂,适时推出的红儿的“开苞”费被他们越炒越高。
  大厅里的喊价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这时“红唇园”老板邢爷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这些日子一直没有露面,也不知是去了乡下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今天突然出现让鸨母觉得诧然,因为她看到一向面含微笑一派儒雅风度的邢爷面色凛然,眉心拧结处暗含着一丝杀气。她连忙蹭了过去,陪着笑脸小心地问道:“邢爷有事?”
  邢爷扫了眼大厅吆喝喊价的爷儿们,对鸨母厉声说“把我那间房收拾收拾。”
  邢爷在后院给自己一直备着一间房,但他几乎没用过几次,他从不碰别的男人碰过的女人,偶尔来一次找的女人也是园里未开过苞的。鸨母以为他今日是为红儿来的,就小声说,“邢爷您先去屋里等着吧,我让他们也别喊价了,这就把红儿给您送过去。”
  “我不要红儿,你把桐姐给我叫来。”邢爷说。
  鸨母愕然地望着邢爷,直到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才急忙吩咐人去给邢爷收拾房间。这个时候她不知怎么忽然记起当年14岁的桐姐就是邢爷开的苞。
  桐姐极力按奈住自己紊乱的心律,以自己惯有的独特姿态走进后院这间幽静的小屋。小屋乍看起来更像书房而不是卧室,倚墙而立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邢爷自己得意的手迹,空气中飘溢着墨香而不是脂粉的香气。这一切使桐姐恍惚记起了许久以前自己是来过这里的,那应该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依稀记起那个男人对自己初次的温存。桐姐看到了邢爷面墙而立,他修长的身子在烛光中有种被拉长的错觉,他正在端详墙上一幅字,神情很专注。
  “邢爷!”桐姐媚声媚气地低唤。
  邢爷转过身来,目光如锥般望着桐姐。桐姐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抬起手触了触自己脸颊上的疤痕悲悒地说:“我真不幸啊……”邢爷盯着桐姐不说话,只从嗓子眼里冷冷地挤出两声轻哼。
  桐姐尴尬地放下自己的手。她不知所措地望着邢爷,心里渐渐漾漫上一种让她心悸得恐慌,那恐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邢爷伸出一根手指轻柔地在她脸上那块疤痕上缓缓滑动,他不动声色地问:“疼吗?”
  桐姐摇摇头又急忙点头。
  邢爷走过去坐在床沿上,目光自始至终盯着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会让所有我开苞的女人善始善终。”
  桐姐倏地跪了下去,她知道邢爷向来说一不二,她哀求着,“邢爷,请允许我为自己赎身吧!”
  邢爷抬起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向她勾了勾,桐姐急忙移动双膝跪到他的脚前,邢爷那根勾起的食指又落到她脸上那片泛红的疤痕上,轻轻地滑动着,似乎对那片疤痕满怀深情。一种不祥的气息由桐姐躯体深处幽幽地升了上来。桐姐不禁颤了两下,她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邢爷,她看到邢爷面含微笑。邢爷轻声说,“好,我放你出去!但你要好好地陪我三天。”
  桐姐的心一颤。但还是欢喜地绽开了笑容娇嗔地说,“我一定让邢爷开心哟。”她站起来扭动腰肢款款走向桌案,嘴里轻哼着一支小曲“马上头瞥见他,眼角眉尖拖逗他。论文章他爱咱,睹妖娆咱爱他。”她一边哼着曲一边拿起桌上的笔饱蘸浓墨,几笔画出一弯俏月和几颗小黑星星。她剪下那弯黑色俏月对镜贴在自己左颊那片疤痕的上方,下面分布着几颗怪异的黑星星。她再转回头面对邢爷时,邢爷看到一张美丽而俏皮的脸,便兴奋起来。
  桐姐一步三摇,夸张地绞着她那特有的富有弹性的步态走向邢爷。她唱着曲,伸出一双纤手缓缓地为他解衣宽带,赤裸的邢爷向后倒去时她停止了唱歌,一只手灵巧地为自己解着衣一只手老练地抚摸着邢爷。她见他依旧躺在床上没有翻身而起的意思,便骑到了他的身上。他伸出手将她的头沿着他的身体往下按,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猛然记起他嫌她们身上脏,他从不碰别的男人碰过的女人。她下床拿起案桌上他的烟锅为他点上一袋烟,她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他接过烟锅倚在床头,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串长长的舒心的浓烟。她重新上床,贴着他如一只柔顺的猫一样傍在他的臂下。他一手握烟锅,腾出另一只手轻柔而熟练地抚摸着她,她在他的手下轻轻扭动着,躯体渐渐变软,她迷茫地望着他满含笑意的眼,身躯继续扭动着。倏地,他将另一只手里还冒着火星的烟锅塞进了她的下体,她发出一串凄厉惨绝的尖嚎……
  三天后弦儿看见已经自由了的桐姐晃出那间小屋。她已经失去了她那特有的富有弹性的步态,她叉开双腿缓慢地迈着外八字步晃过后院的天井,她目光呆滞无光,神情木讷,左脸颊上怪异地贴着一弯黑月亮和几颗黑星星。她目中无人地晃过后院。晃过“红唇园”的前堂大厅、晃过”喧嚣的花巷,巷口出现了一串熟悉的小摊,那里有卖烧饼的老文、卖油条的老张、卖芝麻酱的李娃、……她的目光寻觅着,却没有找到她要找寻的目标。那些小贩们看到她时停止了吆喝,躲避着她的目光。她蓦然明白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她永远也下可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叉着双腿径直往巷外走,面含痴笑,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一支曲,“……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那几只无主的赖皮狗远远地随她而去。

                  11

  9年后。
  除夕之夜,“红唇园”张灯结彩。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撕碎了夜空的寂静。大片的雪花落下时,在灯光与烟花的映照下变得五颜六色。从每间屋里传出的人声在夜空汇集又彼此冲撞,使这个狭小的世界显得越发喧嚣不宁。
  弦儿孤零零地站在后院那棵粗大的柳树下,树上的雪挂被远处的灯笼映红了一片。她把自己的头可怜地缩在肩窝里,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么孤独无助。今天实在是不平凡的一天,不仅仅因为是年夜。那两个近十年来朝夕相处的伙伴一同被送上了楼,今夜给她们“开苞”。从此她们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多年来她早已耳濡目染,她深知它的全部,她恐惧着它最终将成为自己的全部生活。她仰望夜空,寻觅着那个万能的上苍,渊远博大的宇宙如同一个又深又高又大的黑洞,她什么也看不见。即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唯有那大朵的雪花落到她的脸上时,那股凉意使她感觉到它的存在。她突然感到自己那么卑小。无望,她的痛苦怎么能惊动冥冥之中那个高不可及的上苍呢?她绝望地发出一阵啜泣声。
  柳树背后的阴影里转出一个黑影。那人伸出手轻放在弦儿的头上。弦儿蓦地抬起头,愕然地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柳姐!让她奇怪的是柳姐从面纱后透视出来的目光是那么陌生。
  柳姐轻叹一声问道:“为什么要哭泣呢?”
  弦儿咬着嘴唇不说话。她茫然地凝视着柳姐,她早已习惯于她的凶悍她的怒恨她的厌恶。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轻叹的柳姐,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明天你的好运来了。”柳姐的声音里有种温湿的东西。
  弦儿更加茫然地望着柳姐。
  “我听到了,他们把你卖了。”柳姐说“明天来人领你,你的去处不是我们这样的地方,是一个乡下富裕的人家。
  柳姐的话弦儿还没有完全听明白,她的心思完全被柳姐轻柔的声音诱惑了,童年时那个莫名的念头又漫上了她的心头。她紧盯着柳姐,眼里流溢着渴盼,“你是我的妈妈吗?”
  柳姐闻言神经质般抖了两下,然后又是一声轻叹,“怎么会呢?”她摇了摇头。
  弦儿失望地垂下头。好一会儿她仰起脸又问“是桐姐吗?”弦儿记起了那个失踪多年的女人。
  柳姐依旧摇头。
  “我从哪来?”弦儿带着哭腔。
  “从天堂来?或者地狱?”柳姐茫然地自问?
  弦儿无望而悲戚地哭了起来……
  天才蒙蒙亮,弦儿便被九嫂扯到前堂大厅。她揉着惺松的眼首先看见鸨母正和一个乡下模样的中年人说话。她眼里肥胖的鸨母几乎跟她十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奇怪时光在她身上完全失去了功能。她听到鸨母对那中年人吩咐道:“人我好好地交给你了,一路上你仔细伺候着。要不是看在我和你家太太是本家姐妹的份上,弦儿这样的巧人儿说什么也不会放出去的。”
  那中年男人不停地点头哈腰,道着谢。
  弦儿紧盯着楼上的过道,她期望着谱儿和曲儿能突然出现在那里。
  “姑娘,我们上路吧。”那中年男人走过来对弦儿说。
  弦儿看见一辆小巧的马车吆到大门前,上了岁数的车夫空甩着手里的马鞭催着里面的人。
  弦儿被九嫂搀扶着坐上垫着棉被的马车。
  这时,“红唇园”里一片骚乱,传出一个女人的惊叫:“她吞金死了!”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启动。弦儿急忙回头张望,车棚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只隐隐听到鸨母恼怒的吼声:“谁死了?”
  弦儿的心一颤,她探出头回望,望见“红唇园”楼上挂着一溜大红灯笼,其中两个是崭新的。她泪水飞迸,大喊道:“谱儿!曲儿!”
  没有人回答她的呼唤。“红唇园”里只有一片混乱的嘈杂声隐隐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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