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现代小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当代作家,现代作家:李劼-->丽娃河-->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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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我化了三个月的时间，写完了小说的初稿。在我写作的日子里，苏非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我写一章，她读一章；有时读得哈哈大笑，有时读得潸然泪下；等我全部写完，她也跟着全部读完了。完稿的那天，我打开窗子一看，窗外已经落英缤纷，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我这时才突然想起，我离开学校已经有些日子了，应该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去问问。然而，当我拿起电话时，苏非朝我摇摇手儿，不，不用跟学校联系，让他们着急去，那才好玩呢。苏非说完又补充道：你就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不解地看着苏非：一切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苏非朝我挤了挤眼睛：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不，我想了想对苏非说，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还想重返学校？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知道你的安排。苏非晃了晃刚洗过的一头乌发，说：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海外一些朋友的意愿，他们认为你应该出去，不要再呆在那该死的地方了。我上前扶着苏非的肩头，轻轻地拂了下她那湿漉漉的头发：亲爱的，我很感谢你们的一片好意，可是我出去干什么呢？苏非说：一样的在大学里教书，给报刊杂志写稿，做个自由撰稿人。我有些犹豫地问道：能行么？外面的竞争很激烈，尤其是在一些大陆人求职的地方，大家准也不让谁。苏非拍拍我的脸：难道你也怕竞争？真是个傻瓜，你知道，在我的生意里有一个项目是有关文物的买卖，当然全是合法的。不过，你是我唯一一次带点非法性质的。我？对，你，我要把你这个活文物悄悄地运出去。我抬起她的脸：然后把我卖给谁呢？苏非笑了：当然是卖给我自己了。我还想说什么，但不等我说出口，就被苏非一个长长的吻给堵住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不安，因为我不喜欢成为一个寄生者，而万一在国外求职失败的话，那么我很可能落到这样的境地。不少跟外籍妇女结婚出国的中国文化人心安理得地以此为生，但在我却绝对做不到。有个因跟外国妇女结婚而寄人篱下的朋友曾对我说：那样的日子，以你的脾性，一个星期都无法忍受。我相信他没有夸张。可眼下我又到哪里去筹集这笔生活费呢？于是，我开始说服苏非，也许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国家，至少等到我的情况有所改善，等我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再说，我作为一个汉语文化写作者，离开母语会是什么情形？我说着提到了流亡美国的俄国作家纳博科夫的小说《普宁》，那个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普宁教授，好像活得并不快乐，尽管纳博科夫本人换成英语写作后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苏非说我的生活观念有问题，她以自己为例，说她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她还问我说：你不是向往自由么？为什么害怕去那块自由的土地？我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女人像植物一样，种到哪里都容易存活，而男人是动物，就像恐龙那样，一旦气候和地理环境变了，就有可能遭到跟恐龙同样的下场。苏非说这太危言耸听了。我说……
　　从提及出国那天起，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要争论一番，没完没了，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有一天苏非告诉我，她已经怀上了我们的孩子时，我才只好认输。因为苏非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问我：你不会让孩子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吧？我怔怔地看着她说：你赢了。尽管我知道存在主义者所说的那些个道理，人来到这世上的实际情形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被抛人状态，但我又不得不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负责，以我现在的处境，我怎么能保证孩子不受影响？在这个国家，做一个男人要比做一个女人不知沉重多少倍，一如鲁迅当年所说，凡是想做父亲的都得肩起沉重的闸门，除非你拒绝成为父亲。但我这个已过了四十的男人凭什么拒绝成为父亲？在我以往的爱情故事里，已经失去过三次成为父亲的机会，而唯一的理由就是她们当时还无法跟我结婚。所以，当苏非告诉我说我们已经有孩子时，我只能对她说：你赢了。
　　因为孩子的缘故，苏非加快了办理我出国的有关手续的步伐。一天，她从外面兴冲冲地回来对我说：好了，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了，明天跟他们会面。跟谁？你见了他们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在海滨城市的香格里拉饭店大堂里，我见到了苏非在安全局里的朋友捷尔任斯基，旁边坐着一个盛气凌人的中年男子，彼此介绍过后，那个中年男子把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呵，多时不见，发胖了，啊？我没吱声。我知道他那“多时不见”所蕴含的丰富含义，无非是向我表明：你不要以为真的躲起来了，我们把你的一切都掌握得清清楚楚，比如我以前见过你，你知道么？你是在明处，我们可是在暗处，就像看着在一个璃玻罩里生活着的人们一样，如此等等。捷尔任斯基打圆场道：龙先生是心宽体胖，啊，哈哈哈。苏非也随之一笑，然后斜靠在沙发上，向那个中年男子笑吟吟地伸出手去，对方一面把一个档案袋放到她面前，一面说道：苏小姐这么性急？苏非笑着说：我可是归心似箭哪。苏非说着，打开袋子，拿出一大叠表格之类的文件递给我，向我一一道明如何填写之类的事宜，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塞到我手中。
　　不管我当时装得如何苦无其事，但我完全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想办理出境手续有多么困难。苏非能把这一切简化到这种程度，不知化了多少心血，其中，我十分感激地看了眼捷尔任斯基，包括打通各种各样的关节。我想我当时填写表格的心情跟当年在逮捕我的有关文件上签名是差不多的，正式得让人觉得不像是真的，而像是在演电影一般。在我填写的时候，苏非在一旁跟那个中年男子打着哈哈。这天的阳光并不如何强烈，但苏非特意戴了副墨镜，而且进了大堂还不摘下，仿佛有意将自己藏在墨镜后面似的。那个中年男子一再地告诉苏非，如今的投资环境是如何的有利，不要错过机会云云；苏非不时咯咯地笑着，表示她听得饶有兴味。当我填完表格，将表格连同袋子放回中年男子面前时，对方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对苏非点点头儿，表示可以了，好像这表格是苏非填写的一样。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精彩的对话：
　　好了，就等您的消息了。
　　放心吧，苏小姐，我们的办事效率您应该知道。
　　那就拜托了。
　　哪里，朋友帮忙嘛。说不定哪一天我还要到苏小姐门上讨口饭吃呢。
　　咯咯咯……到时候我会把私家侦探的位置给您留着的。他们的办事效率果然了得，过了一周之后，我就拿到了护照。苏非高兴得又蹦又跳，把宋姨给急得不住地嚷嚷，使不得，使不得，苏苏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可以这么瞎蹦达！苏非一把抱住宋姨，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好未姨，咱们今天去海边搞野餐吧。
　　在海边的沙滩上，对着夕阳吃烧烤的时候，苏非问我说：要不要跟以前的朋友聚一下？我想了想说，算了，以后再说吧，既然护照都下来了，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省得夜长梦多。苏非点点头说，她也是这个意思。我使劲握了握她的手，为她对我的体察。虽然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但一旦真的护照在手，又特别想走了，恨不得立即就出发。我深情地看着苏非。苏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知道么，你学校的校长是此事的唯一知情者。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从开始办理护照的时候起，我叉着一块鸡翅，举在半空中：真不知他如何作想？苏非说：他还不算感受深切的，要是让那些家伙知道了才好玩呢，嘻嘻，有朝一日，你突然以一个海外学者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我叹了口气说：更过痛的是，我有一天以这个学校的校长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苏非垂下眼帘说：那当然是最好的，可是，这实在太遥远了不是？我想说不遥远，但我没法证实此话，所以就没吭声。不过，要是我当时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也许不会对苏非这么说的。我是说，我到了美国后才知道，为了我的出国一事，苏非的外公亲自出面，找了高层官员，几经交涉，最后以在国内的某个项目上参子投资，换取了我的那张出国护照。此事苏非至今对我守口如瓶。
　　出国之前，苏非倒是对我说起过家族事务，说由于她和妈妈回到家族里，她的三个舅舅跟她外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尽管从道义上他们一再作了表示，但他们毕竟是商人，有着对财产的天生敏感。她和她妈妈在美国期间，她外公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对她们的特别呵护，致使家族里的一些主要成员感到有些恐慌，好像她外公已经写好了把大部分财产都划到她们名下的遗嘱一般。而且让苏非感到难过的是，三个舅舅对她妈妈还算客气，但对她却特别警惕，好像她有多大的能耐一样。为此，在她回国内来开公司期间，她外公派了最信得过的手下前来做她的助手。是不是那个银灰头发的老头，公司的总经理？我插问道。苏非点点头说，老人忠心耿耿地跟了外公几十年了。我感叹地说：你外公想得真周到呵。苏非苦笑了一下，可他终究是要老去的，唉，走出一个国家，又面对一个家族，世界上没有一处是净土。我将苏非轻轻地拥在怀里，感觉自己的确责任重大，难怪那天上飞机时，总经理老人会朝我那么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苏非，我双手捧着苏非的脸，你选择了我这么一个书生，不后悔吧？苏非看着我说：要是后悔的话，就不会选择了。苏非顿了顿又说：你还记得那个密码箱么？记得，怎么了？你已经知道第一个数字了，现在你能猜出第二个数字么？我迟疑了一下说：不，我不想猜，那是你的密码箱。苏非摇摇头儿：不，你说错了，是我们的，包括我们的孩子。她一提到孩子，我又只好听从，但我想了老半天，猜不出这第二个数字。苏非提醒我说，在她的名字里，关键是个非字。非字跟数字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一个非同寻常的数字是个什么数？难道是零？苏非笑了：总算还不太笨。得出了第二个数字，第三个数字就不言而喻了，在2和0的加减乘除之间。
　　我一直没有问苏非，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准备了这样一个密码箱？也许是她从小生活在危险之中的缘故，凡事总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管怎么说，我为此有些替苏非担忧，好像有什么事会随时随地发生一般。我知道生活在财富之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一如那些身处权力顶峰的政客，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不知来自哪里的阴谋。权力和金钱一样，都意味着竞争，意味着厮杀，意味着危险，好比在丛林里行走的旅人，不知什么时候会碰上不知什么情况，从而置身不知什么样的危险之中。在一本有关革命领袖的回忆录里，人们可以看到领袖先生为了自身的安全，不得不经常突然改变已经安排好的议事日程，行踪不定，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诸如此类。相比之下，我不得不佩服起苏非的从容。在绝大多数情形下，苏非都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即便脸上偶尔掠过一阵阴云，也会很快散去。我有一次对她说，我真羡慕她的这种洒脱，她说她也羡慕我的潇洒。其实，只消把性命看淡，即俗话说的豁出去了，心态自然就会放松。比如苏非说她这条小命原本就是捡来的。苏非告诉我说，活在财富里的最好状态是保持乞丐的心态。我听了感慨道，这可是只有读过《金刚经》的人才会悟出的人生真谛。苏非想了想说，也许她在前世读过《金刚经》。
　　人说十年修得同船坐，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不知道我和苏非在前世有如何之深的缘份，我只能说，苏非是上帝对我的恩赐。我仿佛在沙漠里行走了很久很久，在我最为绝望的时候，看见了一片绿洲。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吧。苏非使我的人生突然变得灿烂起来，从而结束了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的摸索。夜半三更的时候，我会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婴儿般熟睡的苏非，对上帝充满感恩的心情。有一次苏非碰巧醒来，问我坐在那里干什么？我说在感谢上帝。苏非小嘴一弯，甜甜地笑了，然后带着笑意重新入睡。我若能有拉斐尔那样的才份，一定把如此可爱的睡态忠实地留在画面上……
　　虽说当时急着想走，可是真到了临行时刻，却又留恋起来，仿佛要跟整个世界道别似的，依依不舍。我很想跟朋友们打打电话，至少说声再见吧。尤其是陶乐天这个混小子，不知他如今怎样了。还有他的女朋友玫玫，一个挺聪明挺可爱的女孩子。对了，大头匡亮还约了我一篇稿子，可我忙着跟苏非约会，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肯定会说我重色轻友什么的。然而我几次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会，接着就又放下了。跟苏非的事情，在电话里无法跟他们一一说清楚。再说，有关方面也跟苏非打过招呼，此事千万不要声张，悄悄地走人就完了。敏感时期，轰动效应就免了。于是我只好像《再别康桥》里说的那样，悄悄地离去。
　　登上飞机后，坐在机舱里突然伤感起来，仿佛欠了要离去的这块土地什么似的，很想对她说声对不起。我看看身边的苏非，不料她也正看着我，彼此相视一笑，只是我笑得有些苦涩。苏非拍拍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这样。我握了握苏非的手，告诉她，我知道，其实我内心深处是很幸福的，因为我们俩在一起。苏非说，不，是我们三个。我连忙说对不起，差点把他（她）给忘了。苏非朝我嘟了嘟嘴，好像责怪我太想着自己了。我指指她那开始隆起的肚子，小声问道，这小子出来后，你还会把目光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投到我脸上么？她扬了扬眉毛：为什么不？不是说，一旦有了孩子，女人的目光就从丈夫脸上移到了孩子的屁股上了么？苏非卟哧笑了，说，这主要取决于丈夫本人对孩子的关怀程度。
　　飞机起飞后不久，我就靠着椅背睡着了。我睡着后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像以前一样依旧生活在那个该死的学校里，面对那一张张歪七歪八的面孔。为了从这些个面孔的统治底下逃脱出来，我东躲西藏地写小说，而苏非连同我们的孩子，不过是我小说所虚构的人物罢了。想到苏非不过是我虚构的人物，我吓得惊跳起来，仿佛被人扔到了半空中一样。于是我就被惊醒了。机舱里，播音员小姐正在向乘客们解释：因为碰到气流的关系，飞机有些颠簸，请大家不要惊慌。我想，我不应该惊慌，即便苏非是虚构的，我也得勇敢地活下去是不是？

　　　　　　　　　　　　　　　　　 2

　　就在龙在田乘坐的波音飞机起飞的那一刻，陶乐天跟《海上文学》主编正式告别，去“通吃岛”迪厅就任总经理。陶乐天在这个全国著名的文学杂志上了不到四个月的班。当他对杨主编说再见时，他发现主编脸上阴云密布，仿佛受了一次欺骗，甚至是遭了一次抢劫。陶乐天知趣地向主编递了根烟：老杨，没事吧？杨主编连忙笑笑：没事，没事，你去就任总经理是喜事呀，我只有为你高兴，哪里有什么伤感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哪，你也知道，这年头办文学刊物不容易，穷得叮当响，啊？发了财，别忘了劳苦大众就行了。陶乐天没想到杨主编还有点幽默感。
　　刚到“通吃岛”就任时，昔日的哥们全来捧场，或者说全来混吃混喝顺便还混妞，匡亮更是仗着和他的哥们关系，三天两头往他那儿跑。看着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像蜜蜂一样地围着他团团转，匡亮不无妒意地说，你小子如今是老鼠跌在了米缸里，早知如此，我也该经商，写什么破小说嘛。陶乐天听了，连忙对身边的女孩子们说：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著名作家匡亮先生，没想到女孩子们听了很不起劲地鼓了鼓掌，而且还显然是看在陶总的面上。这下把匡亮弄得更加失落，悄悄地嘀咕了一声，操那，文学实在呒哈白相头。
　　出乎陶乐天意料的是，张超也来混了几趟。有一次正好碰上他在迪厅当班，张超过来跟他套了好长时间近乎，他被张超缠得脱不了身，手下的一个主管轧出了苗头，过来故意对他大声说道：陶总，市文化局有位领导来视察，请你去一下。陶乐天起身离开后，秘书小姐悄悄地问道：陶总，他们说刚才跟你说话的人是个大教授啊？陶总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他是个文化骗子。
　　最让陶乐天感到好笑的是，二年之后的一个晚上，发现吴天云居然也光临了，还带着一个女研究生。陶乐天故意不理他，然后悄悄地叫一个手下，过去大声问那个女研究生：小姑娘，你跟你爷爷一起跳迪斯科来啦？由于问得特别响，周围许多人都听见了，全转过脸盯着“祖孙”二个看，弄得吴天云狼狈不堪，那个女研究生更是羞得无处躲藏。后来陶乐天把这个笑话说给楚雄姜丽人夫妇听时，“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楚雄捂着肚子对陶乐天说：太过份了，太过份了，你小子让不让人家活了。
　　陶乐天当了总经理后，楚雄高兴地跟他说，陶兄，现在咱俩可以携手并进，共创红区，把红灯挂遍大上海。陶乐天开始没懂他的意思，后来姜丽人在一旁提醒说：他呀，老想着挂红灯，说要让红灯高举闪闪亮。陶乐天哈哈大笑说：对，对，这李铁梅早就唱过的，咱们唱一台新时代的“红灯记”。然后彼此为“红灯记”干了一杯。陶乐天抹抹嘴说，不过，兄弟还不能跟你比哪，你才是真正的红色资本家。楚雄说，哪里，你玩得比我好，我要是有个三长二短的，赔出去的全是自己的钱，你老兄是玩大锅饭，以后挂起的是国营红灯，亏了是国家的，赚了是自己的。来，为国营红灯再干一杯！
　　陶乐天跟申萍做了夫妻后，对申萍不止一次地感慨说，想想自己真堕落，哪一天再碰到龙在田的话，他肯定认不出我了，难怪玫玫当时看不惯我，现在连我自己都看不惯自己。申萍笑着说，这年头本来就没有高度，堕落什么了？你倒说说看，你是从哪里堕落下来的？陶乐天一下子被说懵了，仔细想想觉得有道理。在一个没有高度的地方，怎么个堕落法？陶乐天一把将申萍搂在怀里说，天底下没有比我老婆更理解我的人了。申萍咯咯地笑着说，这是因为阿拉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她接着想了想说，其实比我们更堕落的有的是呢，比如那个张超教授。申萍接着把张超指导她毕业论文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陶乐天骂道：这个伪君子，我就知道他不会比他那个下流岳父好到哪里去。这帮畜生全仗着体制给他们的好处，免费吃喝嫖赌。申萍说，对呀，比起来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从来没贪过人家的便宜。陶乐天说着突然灵机一动：嗨，我真愁不知该如何打点那些处长局长，现在有主意了，不是流行VCD么？去搞些黄的来，私下里送给他们，不过二十五块一盘，既搔在他们的痒处，成本又不高，二千五百块可以买一百张，每人送十张可以打发十个人。五千块打发掉二十个人。要是以前送其它东西，五千块打发一个都不够，而且还不会让人家怎么领情。这东西太好了，他们自己不好意思去买，我不过是悄悄地为他们代劳一下，保证让他们个个感激涕零。申萍听了说：这些家伙看了不会出什么事情吧？陶乐天说，他们哪怕去拦路强奸也与我无关，就像春药一样，看各自的抵抗力了。申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原来是给领导同志们发春药哪，咯咯咯……
　　楚雄听说了陶乐天的这个主意后，马上效仿，并且还当着陶乐天的面问姜丽人：要不要给吴胖子也发几盘？姜丽人别转头，你想发就发，问我干什么？陶乐天马上说道：悄悄地让人给他塞上一。二盘，说不定这家伙看了憋不住就把他那个“孙女”给操了。姜丽人卟哧一笑，你们这二个坏东西！其实吴天云并没有陶乐天想像的那么保守，在江瑛直升为他的研究生之后，他就在姜丽人睡过的那张床上把她给享用了。如愿以偿之后，他美滋滋地说出了一句妙语：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那天早上起床，老伴已经为他和江瑛准备好了一人一碗酒酿圆子，外加一碗平时他一般都是在晚上喝的参片汤。当三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吃早饭时，他突然发现巴金小说《家》里面的老太爷们原来是很慈祥很温柔的。怎么能说过去的家都是黑暗得不可救药的呢？他后来有一次在巴金研讨会上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还是很有些人情味的嘛。冯老太爷真有那么坏么？高老太爷真有那么破败么？我认为需要反思。
　　吴天云的那次发言引起了轰动，在座所有的与会者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僵化的人居然会说出如此出格的话来，真是天方夜谭。有个神神叨叨的与会者说，有可能是龙在田魂灵附在吴教授身上了。跟他一起出席研讨会的江瑛悄悄地告诉他，有人说他灵魂附体。他一挥手，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正常过。接着他嘻嘻一笑，凑在江瑛耳边说道：除了你跟我附体，谁能近我身来？江瑛顿时飞红了脸。见江瑛羞答答的模样，吴教授春心又动，忍不住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江瑛一把将他推开，紧张地说，好像看见有人在房门口一闪。吴天云这才发现，刚才江瑛进来时没有把门关严。
　　门没关严的后果在第二天的讨论会上就揭晓了。有个研究了一辈子巴金的学者阴阳怪气地发言说，巴老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判成无政府主义者，不知今天要被说成是什么罪名；如果连对冯老太爷的鞭挞都得反思，那么满清王朝也得平反了？接下去那位学者的一个研究生说话更损：我感觉有人对冯老太爷的惺惺相情是跟对纳妾的兴趣分不开的，没有了纳妾制度，爷爷和孙女辈的女孩子的通奸问题不好解决，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话音刚落，会场里发出了吃吃的窃笑声，开始是零零星星的，接着慢慢地扩散开来，然后是涓涓小溪汇合成了浩浩巨川，笑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哄堂大笑，最要命的是，不少人一面笑一面不住地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朝吴教授和他的女弟子不停地扫视，把个吴教授弄得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跟着大家一起笑吧，显然没有这种心情；倘若直笔笔地坐着一笑不笑吧，这模样显得更加可笑。最后吴主任是假装出恭，起身离开了会场。吴教授前脚刚出去，江瑛后脚就跟了出来，朝他不住地嘟哝，不想开会了，只想快点回去。
　　老练的吴教授最后还是坚持到会议结束，若无其事地坐在会场里，仿佛大家笑的是别的什么人，只是江瑛受不了，后来一直没在会场里出现。让吴教授感到宽慰的是，会议接着讨论起了纳妾制度究竟合理不合理的问题，不管发言者本着什么精神和观点，但在客观上，吴教授好像觉得有人在帮他说话了。话题最后集中到了风行一时的辜鸿铭那本《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上。全体与会者兴致勃勃地争相演说，有的说一个茶壶周围只能有一个茶杯，有的说一个茶壶必须由二个以上的茶杯才是合理的，还有个家伙朝吴天云看了眼说，茶壶周围的茶杯是一样大小的好，还是越小越好？马上有人大声说道，当然是越小越好，这还用问吗？结果，讨论的焦点集中到了茶壶周围茶杯的大小上面。吴天云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发现不管是支持辜鸿铭茶壶茶杯理论的还是反对的，内心深处全都对纳妾有些向往，除了到会的一些女学者和女作家，但她们毕竟占少数。虽然会上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但茶壶周围不能只有一个茶杯似乎成了男性与会者的共识，分歧只是在于茶杯的大小，并且是最小是小到什么程度才算合理。这样的讨论让吴教授心中不无得意，以致于会议结束时，他理直气壮地领着江瑛从大家面前昂首阔步地走过，仿佛会议已经通过了恢复纳妾制度并且认可了吴教授的纳妾行为一般。
　　但吴教授一回到学校却遭到了麻烦。他刚进门，汪仁明就打来电话说：你老兄在会上攻击巴老、提倡纳妾制度？他顿时吃了一惊：胡说什么，我在会上什么都没说呀。汪仁明在电话里紧张地告诉他：学校里都已经传开了，你还稀里糊涂哪。吴天云懵了，这以前都是他干的事儿，怎么如今轮到别人做到他头上来了？他有些气愤地问道：你听谁说的？汪仁明回答：谁都在说，你的这个观点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而且，他刚放下电话，电话铃马上又响了起来，是陈若莲打来的，说校长关照，等他回来后，马上去见校长。他忍不住骂了声娘稀匹，原来已经十面埋伏了。
　　校长这次得意非凡，好像追捕了很久的猎人终于套住了猎物，用一种遗憾的口吻说道：看来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怎么居然连巴老都攻击起来了？这件事情已经反映到作协党组，并且还有人直接给市委宣传部写了信，会议简报上摘了你的发言，让报纸拿去写了内参。有关党内对你的批评由老贾跟你谈，我谈的是行政方面的事情。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吴天云噌地一下站起：娘希匹，我最多系主任不干了，什么了不起的？校长漫不经心地吹着茶杯里的茶叶，消消停停地对他说：可能还不止如此吧。吴天云瞪大眼睛：怎么？还想把我抓起来？判刑？枪毙？我不过说了对一部小说的看法，触犯了什么王法？想要整人也得找个正当的理由是不是？校长冷笑了一声：那当然，这方面你比我专业多了。
　　让吴天云感到幸运的是，最后老贾暗中保护了他，一面让他辞职，免了停职的羞辱，一面在党委会上肯定了吴天云长期以来为党勤勤恳恳工作的成绩，说，把自己的同志一棍子打死是不对的。因此，吴天云不仅保住了继续带博士生的权利，还保留了党委常委的党内职务。至于系主任的位置，暂时由陈若莲代着，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说。此事了结之后，吴天云在贾利民面前痛哭流涕，说一时失言，导致如此惨败。老贾安慰他说，不要灰心丧气，小平同志都三起三落呢。老贾最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句：这不算什么大的原则问题，只要在政治上在生活上不犯错误，任何人都奈何不得你。吴天云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从此以后，吴天云再也没有让江瑛在他家里过夜。作为一种补偿，他增加了午睡时间，有一次跟江瑛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钟，让江瑛佩服不已，小声说了句你真是老当益壮呵。此外，为了堵住种种流言蜚语，吴老伴公开将江瑛认做干女儿。于是，江瑛朝吴家走动不仅有了学生拜访老师的理由，还有了女儿探访母亲的借口。不少人对此感叹不已，说，人家都认了女儿了，还说三道四什么哪。
　　在吴教授碰到校长的狙击时，他特意去造访了一次袁逸儒，发现袁先生健康欠佳，连记忆都出了差错，有一次竟然对他说，告诉龙在田，把博士点接过去吧。吴天云听了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假如袁先生是把张超说成了龙在田，那么张超已经接了博士点了；假如袁先生是想着龙在田，那么袁先生不是不知道龙在田已经失踪很久了。回家后，他连忙给张超打了个电话，叫他去看望一下袁先生。张超接到吴教授的电话并没有感到很意外，他觉得老头子身体好得过份了，居然到现在还不肯退休。放下电话后，他对正在指挥小保姆忙这忙那的老婆说，看来老头身体不行了，我去看看。
　　袁逸儒对张超的拜访显得有些冷淡，很少说话，连平时通常会问的系里有什么情况之类的话都没有。让张超感到意外的是，老头会问：你岳父好么？事实上孙老诗人一年之前就在姜丽人的婚礼上走掉了。张超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对导师说道：他很好，他让我代他问你好。袁逸儒挥挥手：很好就好，大家都好。张超坐了会，回家高兴地对夫人说，老头果然不行了，连记忆都有些混乱了，他居然问你爸爸好，我说你爸爸也向他问好，嘻嘻。夫人拧了他一把：你小子真缺德，老头好歹还是你老师哪。张超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其实应该是龙在田的老师，不是我的老师；他把班交给我不是向我表示什么，而是向社会表示妥协，在这点上我不要拎得太清噢。夫人不吭声了。自从她父亲死后，她在张超面前明显矮了一截，很多事情上都作了让步。尤其是在女学生事情上，只要不危及婚姻，什么事都眼开眼闭。在女学生能不能跨进家门上她早就开了禁，如今面临的妥协将是允不允许在家里作爱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夫妻完事之后，张超听见她突然凶巴巴地说了句：要是让我发现哪个烂货上了这张床，小心我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张超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是一喜，说了声哪能呢，抱住她接了个长长的吻。张超一面吻着老婆，一面窃喜老婆已经暗示，只要不玷污这张床，在其它地方比如客厅的沙发上跟女孩子苟且一下是无伤大雅的了。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回报，张超同意夫人正式使用张姓，叫做张孙锦华。这是夫人看了香港回归的电视新闻后提出的，她认为把丈夫的姓氏放在自己前面是一种十分文明的表现，而且跟装修得十分现代化的家庭很协调。接下去是如何教育孩子，不能让孩子受一点点不文明的影响。
　　搬入新居后，张超十分高兴地看到夫人越来越对孩子的读书上心。他甚至开玩笑说，你只带一个学生，我却要带那么多的研究生，我的工作量比你大多了。夫人听了也不生气，说那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当什么博导教授的？张超笑笑说：你看我要不要当系主任？夫人想了想：干吗去受那个罪？像你导师那样不挺好么？什么事情都得通过你，而你又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你不是说你已经接了他的班了么？难道还要把吴胖子的班也接过来？张超点点头：不，让卢强去接吴胖子的班。
　　但张超没料到吴胖子会突然下台，以致打乱了他的步骤，因为卢强留校才没几年，翅膀还没长硬。于是他只好先在跟自己同辈的同事当中物色人选，以作过渡。当党委派人来向他征求让陈若莲暂时代理系主任的意见时，他很高兴地表示很好很合适。他对夫人说，陈若莲是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家伙。
　　陈若莲代理系主任后，特地上他家门来跟他作了一次长谈，听取他对系里工作的意见。他在对陈若莲说话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气很像导师袁逸儒。他由此体味到了，在这个国家里，最高明的统治方式是垂帘听政，那比在前台直接掌权好玩多了。也许是他过于得意，所以说话就有些放肆，在谈话结束时，他突然对陈书记兼陈主任说道：听说吴天云有个学生江瑛读书很不错，你什么时候方便的话，代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到我这儿来读博士？陈若莲愣了一愣，然后说，这个学生确实不错，但她比较喜欢古典文学，不知她对现代文学会不会有兴趣，反正，我有空会帮你问问的，问问的。张超笑了，说，反正先问问看吧，古典文学跟现代文学本来就是相通的，这次人家开巴金研讨会不就请了吴教授嘛。
　　张超对江瑛的注意倒并不全然是故意给吴胖子出难题，而确实有他对江瑛的感觉在里头。他发现这个女孩子自从做了吴胖子的研究生之后，越来越丰满，越来越性感，像朵杜鹃花似的无拘无束地开放了出来。妈的，他暗暗想道，我怎么就没有早点发现她。他一直想接近江瑛，哪怕碰一碰她的手也行。说来好笑，最后居然是在他导师的葬礼上，他如愿以偿地握了下江瑛的手。江瑛那天正好站在他身旁，他仿佛是为了安慰她，叫她不要哭得如此伤心，抓住她的手使劲握了握，他发现对方一点没生气，还十分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表示他的好意她已经心领了。妈的，看来有希望，他心里对自己暗暗说道。
　　张超的导师袁逸儒是在张超去看望他不久以后走掉的。在袁先生弥留之际，他的学生全到医院里来看望，在病床边以张超为首，排成一排。出乎张超意料的是，老头在临终前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难堪。
　　事情是校长引起的，那天下午，校长匆匆忙忙地走进病房，问跟张超他们一起守在床边的陈若莲：袁先生神志还清醒吧？陈著莲说：还行，有什么事？校长看看张超，说，学校里刚作了一个决定，要奖励十个最为拔尖的青年教师，袁先生的弟子里头当然得占一个，而且这一个又必须让袁先生自己来定。陈若莲说，那你就试试看吧。于是，校长俯身下去，在袁先生耳边轻轻地说了这个想法，袁先生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作出定夺。当一旁的陈若莲问校长，袁先生的学生们是否要回避时，校长很干脆地摇了摇手。接着，校长掏出事先做好的名字卡片，上面写着袁先生所有弟子的姓名，一个姓名一张，校长一张张地出示在袁先生面前。袁先生的脸上开始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校长翻出最后一张卡片时，袁先生才突然激动地点了点头。陈若莲见袁先生点头时，认定那张卡片上是张超的名字，所以朝张超转过身来，准备说恭喜恭喜；但张超却感到事情不妙，因为他发现校长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预谋很久而终于得逞的神情，然后朝众人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最后那张卡片翻给大家一看——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龙在田。
　　虽然最后由于龙在田的阙如，那个十大优秀青年教师奖还是发给了张超，但张超却因此成了人们的谈资，连吴天云见了他都不无深意地说了句：原来是这样。

　　　　　　　　　　　　　　　　　 3

　　申萍婚后结束了跟台湾老板的协议，搬问了古北新区的那套公寓，对陶乐天说，怎么样，还凑合吧？陶乐天咬了咬嘴唇：比起白瑞德和思嘉莱的住宅还差了点。申萍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好，接下去就看你的了。陶乐天很有信心地朝她打了个响亮的榧子。
　　其实申萍此刻最操心的不是住宅的好坏，而是如何改变国籍。她认为现在有钱有家什么都齐全，就是手中少一张美国护照，就像楚雄和姜丽人夫妇那样。为此，她常常在两家相聚时向楚雄和姜丽人咨询，她和陶乐天将来以什么方式出国为好？楚雄说，等你们赚足了钱，搞个投资移民不会有什么困难。姜丽人则说，现在有机会也行。陶乐天没吭声。申萍发现陶乐天对此不是很起劲。有一次二人在床上时，陶乐天突然冒出一句，我很讨厌美国人，他们把什么好事都占全了。申萍听了，顿时明白陶乐天为什么对出国不表态，原来他心里还是有阴影的。看来他什么都知道，连我第一次跟杰西的事情他也知道。但他是真心爱我的，否则不会如此吃醋。
　　在这一点上，申萍自认为要比陶乐天大气，因为她婚后不久就跟远在美国的玫玫说了她跟陶乐天的婚事。玫玫回信说，听到这个消息，她非常高兴，这样对大家都好，因为玫玫出国后，总觉得欠了陶乐天什么似的，收到了申萍的信，她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仿佛卸去了一个包袱。申萍为此感动不已，马上给玫玫写信说，这样她也变得轻松了。二人一轻松，书信来往就多了起来。写信不过瘾，又打起了电话。开始攻玫还对她说，让她来付费，后来申萍告诉她，在国内的人并不都比出了国的人贫穷，至少她和陶乐天早已脱贫。玫孜一听就明白了，不再为了电话费而跟她客气。
　　申萍和玫玫的通信通话最后集中到了她和陶乐天的出国事情上，玫玫认为出来读书是最好的，但申萍最怕的就是读书。玫玫说，那就让陶乐天先出来，申萍说，陶乐天一听到她说起出国就使劲抽烟。申萍学着陶乐天的腔调在电话里对玫玫说：他妈的美国化把中国最好的女人资源全开发了，嘻嘻，好笑不好笑哪，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一个大醋罐子。玫玫说，可她在美国也没见过几个中国美女呀；玫玫说，她倒是碰到过以前的同班同学潇潇，彼此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分手了；玫玫说，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申萍问：潇潇是不是当年跟龙在田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女孩子。玫玫说，不是她是谁？现在据说已经成了用英语写作的华裔女作家了，把学校里自杀的故事、失恋的故事一个个地卖给美国人，卖出了点小名气。申萍说，那些出国的人也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玫玫说，就是，而且要认出谁是中国人，只消看他（她）恨的是什么人，凡是恨中国人的，大都是中国人；在国外，最恨中国人的是中国人，最瞧不起中国人的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彼此见了都像是碰到了麻疯病人一样，拼命地躲着对方。申萍说，那我出来的话，你会躲着我么？玫玫咯咯地笑着说，我不会躲着你，但我得让我的丈夫躲着你的。申萍也笑了，说，她有一个陶乐天就已经很满足了，不想再要第二个。玫玫说，陶乐天只有一个，你再想要也要不到了。玫玫告诉她，现在的丈夫比陶乐天更爱她，而且，更让她幸福的是，她也很爱她丈夫，如今回过头想想，有时分离是很必要的，对双方都是重新选择的机会；凡是对双方都好的分离，一般都能有好的回报。玫玫总结说，悲剧往往发生在应该分离时不分离，而应该结合时又不结合。玫玫告诉申萍，比如像你跟陶乐天就是属于应该结合的。申萍说，她明白了，现在就等着陶乐天也明白过来，不要那么对美国人耿耿于怀。
　　为了等待陶乐天消除对美国人的偏见，申萍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有一次申萍甚至都对陶乐天说出了这样的话：假如你真的感到不平衡，你不妨也去找那些小姑娘玩玩。陶乐天说，你以为我真的是个花花公子么？申萍说，我没弄错的话，玫玫就对我说过你在这方面的名声。陶乐天说，那是认识你以前的事情。申萍说，没想到我在你心中有如此份量。陶乐天说，其实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申萍说，这我知道，同样的，你也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我要真喜欢美国人，早就跟他们走人，哪还会等到现在？懂不懂？我们外语系的女孩子，凡是平头正脸的，谁不是嫁给老外的？连那些丑八怪都找了外国老头子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呢。陶乐天说，所以我感到悲哀呀。申萍叹了口气，唉，中国的男人在这方面比中国的女人更拎不清。陶乐天说，因为女人是资源，男人不是，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中国的女人在获得自由解放上比男人先走一步，国家是男人的国家，男人不搞好国家，女人只有叛国。女人对国家是没有责任的。申萍听了有些吃惊地问道：这么说，你还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了？你不会成为龙在田那样的人吧？陶乐天反问她：那你希望我成为什么人？申萍想了想：做个胡雪岩就足够了。
　　那一阵子，陶乐天和楚雄姜丽人夫妇买了许多书，而且大都是晚清、民国人物的传记和传奇，诸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袁世凯、杨度、赛金花、蒋介石、杜月笙……还有玫玫提到的胡雪岩等等一大堆。玫玫见他们读得这么起劲，也跟在后面读了几本，发现有的挺有趣，有的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来得好玩。他们读了之后交流心得，结果各有所好，申萍喜欢胡雪岩，姜丽人喜欢赛金花，楚雄喜欢杜月笙，而陶乐天则喜欢李鸿章。楚雄开口闭口杜先生，陶乐天动不动就是李中堂，姜丽人说中国一百多年来，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赛金花的；申萍说，要是她做男人的话，就做胡雪岩那样的。
　　申萍发现读过那些传记后，陶乐天有了些变化，比如开始跟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来往了。起先还只是长发披肩的画家或口口声声嚷着不再写诗要经商的诗人温不休一类的，后来有一次她发现有个衣著像个工人模样的人，常常来找陶乐天。那人袖子挽到胳膊肘，神情严肃，面孔紧张，仿佛正在组织一次大罢工或者武装起义之类的大暴动似的，而且给人感觉暴动明天就要发生了。申萍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直到有一天安全局的一个朋友很认真地问起他们夫妇，说他们最近是否经常跟一个什么什么模样的人来往？那是个被挂了号的人。申萍听了才感到陶乐天走得够远的了。晚上，就寝时，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跟革命党有来往吧？陶乐天笑了，说那不过是个诗人，正在以革命的姿态来加强诗人的知名度，扩大诗歌的影响。申萍不相信：那他为什么被挂了号呢？陶乐天说，这你就不懂了，在当今中国，先锋的小说家都唱红脸，青年诗人唱白脸，一个做了作家协会的乖孩子，一个做了江湖上的坏孩子；一个说闹革命我妈都会，不就是举着小旗帜上街么？但小说不是谁都能写的；一个说不弄点调皮捣胆的事情出来，谁来注意我们，谁来关心我们，做诗人容易吗？他们其实都是党的好儿女。申萍被陶乐天逗笑了，说，不管你干什么，暴动之类的事千万做不得，我们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陶乐天说，我没事干了，去玩那种游戏，你以为我是洪秀全哪？我看了那么多传记，为什么唯独洪秀全的不看？就是讨厌这种人嘛。那个家伙是考不取秀才才造的反，可我好歹还是个博士哪。
　　陶博士为了向申萍表明他不是草莽，断绝了跟那个形迹可疑的诗人的来往。申萍很高兴地看到，他开始跟温不休那样学起了经商的前诗人打得火热。温不休拉来一个电视编导，说要跟陶总合作什么项目。那编导一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生啤，一面眉飞色舞地告诉陶乐天，最近他们台里正好要招一个节目主持人，想在这上面做做文章，请陶总帮忙一起策划一下。陶乐天说，这很简单，搞一个变相的选美比赛不就完了，地点放在“通吃岛”。编导一个劲地点头，点完头朝陶总摊摊手，上面规定不能搞选美活动。陶乐天说，那就不要叫选美嘛，可以叫最佳什么什么，比如最佳仪容，最佳风范，最佳微笑，等等。那个编导马上说，这个主意好，陶总真是个策划高手，名不虚传。陶乐天说，这样的活动可以搞一个系列，比如最佳女大学生，最佳女中学生，最佳空姐，最佳空嫂，最佳军嫂，最佳马大嫂（买汰烧）……总之，陶乐天说，把所有的女性资源全都给开发了，不能光让外国人占了去。陶乐天说得编导连连点头，击节不已，说陶哥真行，兄弟就此跟定陶哥了。于是温不休不无妒意地对编导说，你小子怎么不知不觉的就把陶总叫成陶哥啦，我还没叫他陶哥呢，人家可是博士毕业的，不是你们影视界的江湖人物。编导说，他见了陶乐天就觉得亲切，就像多年不见的兄弟一样。编导说着把目光朝申萍脸上一扫：陶嫂，你说是不是？申萍矜持地笑笑，不愿插嘴。
　　等编导走后，申萍对陶乐天说，那小子是什么来路，一双眼睛老是色迷迷的朝她脸上扫来扫去，比那个黄总还邪门。陶乐天说，如今吃影视饭的就是这副腔调，互相利用着吧，反正都是生意。陶乐天又感叹了一声说，当年攻玫看不惯黄总，结果还不是黄总给了他这个机会？申萍吃地一笑，那你为什么对我当年开发老外作生意资源那么耿耿于怀呢？陶乐天说，这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那小子爱你。咯咯咯，那我不爱他呀。他们把你当资源。那也是公平交易，你说对不对？不对，你不是资源，你是我老婆。乱吃醋！我就从来不计较你的过去。我知道，你跟玫玫又是写信又是通话，忙得不亦乐乎。这你也不高兴？陶乐天没作声。
　　后来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陶乐天对她说，其实他很高兴她们两个来往，他还希望玫玫什么时候来“通吃岛”玩玩，那就更有意思了。申萍冷笑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让我做你的大老婆，然后再让玫玫回来做你的小老婆，中国男人全这副德性，三妻四妾惯了。于是轮到陶乐天给她解释，说他的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想让玫玫知道，他当年没做错而已。陶乐天一让步，申萍马上得寸进尺，逼问他刚才跟那个鬼头鬼脑的编导商量搞什么系列选美比赛是什么意思？嫌我不够美么？陶乐天说，这是生意，纯粹的生意，难道这你还看不出来？申萍没好气地说，你要搞选美等我老了再搞也来得及，那时候我人老珠黄，有气无力，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申萍说着真的伤感起来，嘤嘤地哭了。陶乐天急忙一个刹车，停下车来不住地向她道歉，说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心里被她塞得满满的，除了她已经装不下任何其他女人了，要是她不相信的话，可以当场挖出来给她看。申萍说，你要死啊，谁想挖你的心了？你自己说话太气人了，还要拿挖心挖肺的来威胁我……申萍还想往下说个没完，但陶乐天一个长吻堵上了她那张不依不饶的小嘴。
　　那天在车上陶乐天吻得她差点憋死，申萍在陶乐天怀里嘟嗳说：你要亲死我了，不过我也不想活了……申萍说不想活的时候目光特别的扑朔迷离，以致陶乐天禁不住将她一把抱起，挪到她的座位上忙乱起来。当他让申萍趴在他身上进入的时候，申萍紧紧地闭着眼睛，软软地倒在了他肩头。
　　就从那次在车上销魂之后，申萍对作爱上瘾了，几乎每晚都要。为此，还硬要让陶乐天把那辆奥迪换成奔驰。然后又要陶乐天跟她在新买的奔驰车里重温鸳梦。奇怪，完事后她懒洋洋地对陶乐天说，怎么就没有上次那样的感觉了？陶乐天疲惫不堪地倒在车里咕哝道：美妙的感觉都是一瞬间的，就像人的生命一样，过了就过了。申萍还不甘心地问道：就不能让它永远停留下来么？陶乐天摇摇头，梦呓般地说了声不能，说完不能就睡死了过去。申萍只好自己把车开到公寓的停车场，然后把陶乐天使劲推醒，说，对不起，我搬不动你，只好把你叫醒。陶乐天说，他刚才正在做梦呢，梦见龙在田了。申萍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哎呀，快上楼睡觉吧，还什么龙在田龙在天呢。陶乐天摇摇脑袋说，真的梦见龙在田了。
　　就在陶乐天说梦见龙在田的第二天晚上，申萍发现这个梦果然应验了。
　　那天晚上陶乐天正好在迪厅的酒吧包房里跟温不休和那个编导一起筹划最佳系列的事情，申萍独自坐在吧台旁，听一个主管跟她讲笑话。突然，一个女招待过来对她说，有人找陶总。申萍跟着那个女招待来到一张安置在角落里的桌子旁，看见一位很洋派的女士雍容华贵地坐在那里。她不由愣了一下，不知对方怎么回事，而且心里还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陶乐天除了玫玫之外难道还有个如此漂亮的女人？这个念头使她不太友好地上前：你找陶总？对方朝她看了一眼，把头扭了过去，表示她找的不是她。申萍又是一愣，但马上想到，对方没听懂她的话，可能是个海外华侨什么的，于是她用英语问她来这儿找谁？或许是申萍流利的英语起了作用，对方把脸又重新扭回过来，也用英语问她，是否可以见一见这儿的总经理陶乐天先生？申萍继续用英语问道：你是谁？对方向她摇了摇头，表明这跟她没关系，她只要把陶乐天先生去叫来就行了。申萍想，看来她把我当作这儿的雇员了，于是用英语向对方解释说：我不是这儿的雇员，我是你想要见的那个男人的妻子。噢——对方突然换成中文告诉她，她受陶乐天先生的一个好朋友之托，来找陶乐天先生。申萍发现对方的中文讲得很好，只是，让她奇怪的是，口音里带了点苏北腔，就像电影里的周恩来总理说话那样。但不管怎样，这是个不可怠慢的客人。她扭头吩咐一个传者去把陶总叫来，并且关照，无论他有什么重要事情都得过来一下。
　　在等待陶乐天过来的时候，申萍坐在对方面前，跟她聊了一会，当她问对方想喝什么时，对方告诉她，来杯鲜榨的西瓜汁。这又是让申萍感到奇怪的地方，这样的女士一般都喝鸡尾酒，怎么会要这种软饮料？借着酒吧里的灯光，申萍把对方稍稍打量了一下，发现对方脸上化了很淡的妆，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程度。除此之外，像很多老外那样，不涂指甲油，脖子里也没挂很粗的珍珠项链，只有一根细细巧巧的金链子，与其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身上的那件裙子显然不是很招摇的，但衣料的质地却绝对非同一般，申萍记得好像在哪本时装杂志上看见过。申萍想问她一些问题，比如她从哪里来，她从小就去了国外还是怎么回事，等等，但她怕这样问别人不太礼貌，于是就改为上海的天气如何如何，对方说上海很不错，她非常喜欢上海。申萍正要问她你是不是上海人的时候，陶乐天匆匆地过来了。
　　申萍发现陶乐天显然从没见过这位女士，只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对人家说：请问小姐您是——对方笑吟吟地朝他站起来：陶乐天先生吧？陶乐天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对方朝他一摆手，请坐下，那神情仿佛她是这儿的主人。等陶乐天坐下后，对方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到陶乐天面前说：照片上的朋友向你问好。陶乐天接过照片一看：照片上是一对夫妇和中间共同抱着的一个婴孩，女的无疑是坐在面前的这位女士，而正在照片上冲着他笑的那个男子，正是失踪已久的——陶乐天转过脸朝着申萍大声叫道：龙在田！

　　　　　　　　　　　　　　　　　 4

　　卓燕没想到她的导师忻向苏老太太会喜欢上她，说她聪明好学，还说她很像她自己当年在苏联读书时结识的一个女友娜塔莎。老太太说，你跟娜塔莎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也是梳着这样一根粗粗的辫子。当她快读完硕士时，老太太一定要她再读她的博士。于是她只好向忻老太太继续交出三年时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考博士比当年的考硕士要轻松得多，虽然在考试之前让柳莺再三辅导，但她后来发现，这种紧张其实是多余的。
　　考上忻向苏的博士之后，她跟米娜交上了朋友。当她一次忍不住告诉米娜她有多么崇拜对方时，米娜吃惊地朝她看了一眼，不是吧，你？她说，是的，是真的崇拜你。米娜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用目光问她，抽不抽烟。她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崇拜米娜，也跟着抽了支烟，学着米娜的模样点上。虽然开始被烟呛了一下，但随后便自然了。她觉得这烟抽在嘴里很苦，还有点辣丝丝。米娜看着她抽烟的样子说，这烟比较凶，你真要抽以后可以抽抽摩尔烟。就是那种女士烟？她问道。米娜点点头，说，看来你不像个外行。
　　米娜抽完一支烟后，仿佛很不经意地间她，有没有谈过恋爱？她摇摇头，说，她从来没想过，倒是有个男博士追过她，但他模样太恶心，她把对方给骂走了。她接着把卢强的故事跟米娜讲了遍，米娜听了哈哈大笑，说，要是换了她，就不会这么直接，而是好好捉弄捉弄这家伙。米娜接着对她说，不管怎么说，你该谈谈恋爱了，否则对你不好。她说，她没觉得什么性压抑，只是没朝那方面想罢了。米娜说，你潜意识里有自卑感。是么？她看着米娜，不可能。真的，米娜说，你一直以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男人，因为你认为男人不会注意到你，对不对？她低下头想了一阵子说，也许是这样，反正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别人爱上自己。米娜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拿在手里转了几下，说，幸亏我没有同性恋倾向，否则，你对我的崇拜会诱发我们彼此之间相爱的。米娜说完把烟点上，吸了口。卓燕怔怔地看着米娜，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卓燕才突然醒过来似的对米娜说，我也许会成为你的学生，假如你不嫌我可笑的话，但肯定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的。米娜说，我们是朋友，不要学生老师的了，我不喜欢做别人的老师。至于说到同性之间的相爱，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有这感觉也不妨爱一下，但没有这感觉就不用勉强。卓燕迟迟疑疑地说，那你有这感觉么？米娜说，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真有这感觉是不会说出来的。卓燕说，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很仰慕你的。那次在章先生家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米娜问道：那你没感到章先生了不起么？卓燕说，那还用说，章先生就是身体不太好，可惜了。米娜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其实章先生身体好得很。那——卓燕说，他为什么老往嗓子里喷药水？米娜笑了，那不是什么药水，而是苏打水。章先生为什么喷苏打水？米娜摇摇头，那只有问他本人去了。
　　就在跟米娜相谈过的一个星期之后，卓燕莫名其妙地被一个跟她一样在读博士的男人爱上了。对方大了她将近十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那男人告诉她，他的婚姻不幸福，如果真碰上心心相印的姑娘，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离婚。不知是他的这种表示打动了她，还是米娜的劝告起了作用，反正卓燕当时就倒在了对方的怀里，听凭对方亲吻她。卓燕发现男人的舌头要比烟味要温柔多了，早知道没必要跟米娜学抽烟，经常跟男人接接吻也挺好的。
　　那次接吻是在丽娃河边。接过吻后的第三天，那个男人就把自己的房门钥匙交到她手里，从而顺理成章地把彼此幽会的地点推进到对方的房间里。对方独自住着一间十几平米的博士生宿舍，在六层楼上，从窗口里可以看得见丽娃河的全貌。但那天晚上，对方没有让她尽情地流览河上的风景，而是把她从窗口轻轻地拉开，然后唰的一声拉上了窗帘。这情形一下子使卓燕的呼吸急促起来，并且，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他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效果。
　　当对方的舌头再一次伸进她嘴里时，她感觉到一阵酥软，好像突然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在对方的怀里滑了下去。但对方没让她倒在地上，而是一把将她抱到了床上。在对方解开她衣衫的时候，卓燕非常安静，仿佛期待已久，又像曾有过无数次这类经历。只是在他开始吮吸她胸乳时，她才轻轻地呻吟了一下。对方显然是个十分老练的家伙，从为她宽衣解带开始，就把舌头移到了她的身体上，一寸寸地解开，一寸寸地移动；其实她当时更希望他把舌头伸到她嘴里，但她没对他说出来，觉得被他那么舔着也挺舒服。让她最舒服的是，对方最后在除去她内裤的同时，将舌头舔到了她的私处。她感到幸福极了，她想，这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作爱了。她正要把这样的感受轻轻地告诉对方，对方突然停止了。她抬起头来，看见他正在手忙脚乱地将衣裤从身上飞快地脱掉，然后赤身裸体地朝她转过身来，分开她的双腿，握起那根硬硬的直直的玩艺就要朝她两腿之间塞入。她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噌地坐了起来，捂着私处问道：你想干什么？对方一下子懵了，手中的那东西像一根烧火棍似的，十分可笑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是一声迷茫的发问：你不想跟我作爱？她没好气地回答：是你自己停止了跟我的作爱。我？停止了？你干吗不作爱而要对我使用这种下流手段？卓燕一面问道，一面朝对方下身扬扬下巴。对方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起来：天哪，原来你以为作爱是……呵呵呵……你搞错了，让我来教你怎么作爱，小傻瓜。不等他靠近，卓燕伸出手去把他朝床沿外一推，去你的，你是想欺负我哪。我怎么想欺负你了，我是想好好爱你呀。可你这副嘲笑我的模样，真让我恶心！那好，我向你认错，我不是有意嘲笑你，而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管你可思议还是不可思议，不许你这么笑我。好，我不笑，行了吧？不行，我没感觉了。卓燕说着，把内裤、衣衫等等一样样地往自己身上套。对方十分沮丧地说：真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处女，从来没经历过。卓燕穿上衣服，噌地跳下床说，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处女又怎么样了？对方凑近她说：那你妈从来没跟你说过没教过你……啪，对方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是卓燕愤怒的声音：你居然敢侮辱我妈妈！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卓燕转身气宇轩昂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咯咯咯……后来卓燕把这事说给米娜听时，米娜笑得喘不过气来。米娜笑停当后，问卓燕：那你妈真的没跟你说过么？卓燕说，我妈跟我爸一样，都是规规矩矩的中学教师，哪里会想到对我说这种事情，难道你妈告诉过你？米娜说，她跟她妈妈不融洽，平时很少说话。卓燕过了会，看着米娜问道：那么，作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米娜手指朝她点了点：你呀，还是个博士生呢，连这种生理常识都不懂。卓燕说，那你不能教教我么？米娜笑了：我怎么教你哪？你还是去找那个博士吧。卓燕说，她已经把对方给得罪了，不想去找他，再说，她一想到他手里握着那根东西就感到恶心，仿佛对方要给她动什么手术似的，米娜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别再说了。米娜接着抽了很长时间的烟，不说一句话，以致卓燕有些尴尬，扭扭捏捏地起身说要回去了。米娜将烟蒂在烟缸里使劲掐灭说，不，等一等，你今晚别回去了，就睡在隔壁房间里。为什么？米娜说，个晚上约翰回来后，我会跟他作爱的，到时候你只要偷偷地到卧室门口看一下就明白了。卓燕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感到米娜的行事做人果然大胆得非同寻常，这让她不知说是好还是说不是好，不知走好还是不走好。反正她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客厅里，像个泥塑木雕。
　　后来卓燕还是留了下来。她觉得这样既不拂米娜的好意，也可以满足一下好奇心。米娜住的这套公寓是跟她同居的那个澳大利亚青年约翰租下的，每月房租很高，但米娜说，约翰不在乎，那小子在中国挣到的钱支付房租绰绰有余。当然，那天晚上对卓燕来说是终身难忘的。那天晚上，给卓燕带来了一生的转折，从而结束了她没完没了的读书生涯。
　　当约翰回家来的门铃响起时，米娜示意她快躲到给她安排好的那个房间里去。她在那个房间里等了将近三个多小时，因为那个约翰回来后看了部VCD。过了十二点，她才听见客厅里没了动静。她像一个埋伏在草丛里的侦察兵一样，一等他们从客厅去了卧室，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她穿过客厅一看，果然如米娜所说的，卧室的门没有关，除了地灯之外，米娜还特意把壁灯也打开了，灯光照出了二个相拥在一起的身影。为了看得更加真切更加清楚，她几乎是匍伏在地毯上爬到卧室门口的，由于她这样一次经历，后来她结婚后，必定要关上门关掉所有的灯才跟丈夫作爱。
　　卓燕在米娜的卧室门外，终于看清了什么叫作爱。那个博士生没骗她，情形真是那样的。要不是她自己克制不住地冲动起来，这将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观摩。但她看到约翰进入米娜的身体后，实在忍不住了，一面将手伸到自己的内裤里不停地搓揉私处，一面使劲地把体内一股蓬勃极了的声音压下去。然而，糟糕的是，米娜在那里开始呻吟起来，米娜的呻吟将她刺激得再也控制不住了，噢的一声，那股声音浩浩荡荡地喷了出来，接下去的一幕不仅米娜没料到，连卓燕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会直笔笔地冲进他们的卧室里，然后倒在他们的脚下慑懦着：我不行了，不行了，我难受死了，难受死了……你当时的模样太可笑了，后来约翰回忆说，你衣衫凌乱，手还伸在内裤里面，跌跌撞撞冲进来，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蛋糕，并且被人啃得一塌糊涂。
　　在卓燕冲人之后，观摩就和作爱同时停止。约翰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呆呆地望着她俩，嘴里不住地嘟嗳着“哗滋嗨嘣哗滋嗨嘣”，于是米娜将卓燕的故事对约翰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说完三人全都哈哈大笑。笑完后，约翰打开冰柜，拿出啤酒饮料，三人一起喝了起来。米娜又嫌不过痛，叫约翰开了一瓶XO，每人喝了一杯。美酒人肚，大家的劲头全又兴起，米娜说，既然如此，反正已经全都“欧奔”了，那么索性该怎样就怎样吧。米娜说着，把卓燕拉到约翰身边，然后说，你们假如要我回避的话，我就出去，假如你们不在乎的话，那我就在一旁观摩。约翰和卓燕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当米娜把卓燕推人约翰的怀里后，彼此就像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行动起来。卓燕后来对米娜说，那第一次的疼痛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就全身飘了起来。那天晚上三人全都十分满足，全都对对方充满感激。卓燕感激米娜给了她这样一个美妙的机会，约翰感激她俩给了他双份的爱，米娜感激卓燕和约翰如此和谐，没有产生任何不愉快。
　　有过这样一种如同XO那样深入体内的性爱经历之后，卓燕对那个博士生有些歉疚。带着补偿对方的心情，她又一次来到了博士楼里，准备给对方一个意外的惊喜。然而，当她插人钥匙、打开房门时，却发现博士先生正和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忙乎着，并且在她呆呆地看着他俩时，还没有完全停止。博士先生几乎是在床上跳起来的，就像电影里扮演的中弹情形一样，身体蹦地一下，弹起，然后脸上掠过一连串的表情：惊讶、紧张、慌乱、明亮、喜悦、惭愧……最后裹着被单下床向她走来：燕儿。燕儿，这……这就是我内子，我内子……他居然还学着香港电影里的腔调，朝她解释不停。卓燕告诉他，她是来还给他钥匙的。说完，卓燕将那把钥匙朝他脸上一扔，回头便走。
　　卓燕回到寝室里坐了一会，出去打了个电话给米娜，说很想跟她谈谈。米娜说，那你就过来吧。
　　然而，当卓燕赶到米娜住的公寓时，等待她的却是约翰，约翰手里拿着米娜留给他们的纸条，上面用中英文二种文字写着；我离去了，约翰是爱卓燕的，卓燕也是爱约翰的，你们二个好好相爱，不要吵架，我会永远想着你们。你们不要为我担心，一个星期之后，我会给你们打电话。于是，卓燕看看约翰，约翰看看卓燕，彼此抱在一起，哭了很久很久。
　　半年之后，卓燕跟约翰结婚了，在中国举办了婚礼，到澳大利亚的海滩上度蜜月。卓燕离开学校的时候，连跟导师道别都忘了。当柳莺吃惊地问她，博士生不读了？卓燕笑嘻嘻地回答：我早受够了，走出去海阔天空的，还在乎这个？！卓燕本来想说还在乎这里的破烂博士？但考虑到柳莺正读着这里的博士，话到嘴边改了口。因此，在卓燕的婚礼上，柳莺出任了卓燕的伴娘。柳莺在婚礼上悄悄地问，你这么走了，忻老太太会怎么想？卓燕说，她会以为我去莫斯科跟那个娜塔莎相会了。米娜在一旁看着卓燕和约翰作爱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记得有位禅师说过，倘若能够在作爱时达到旁观的沉静，那么就离三摩地不远了。三摩地是一种很高的修炼境界，米娜从来没有体味过。她跟龙在田作爱时，爱得太强烈，以致于没法让自己沉下来静下来；而她跟约翰在一起时，又太不投入，老是被对方远远超过自己的爱所包围，没法冲出去成为一个旁观者。比起龙在田，约翰要强健粗壮得多，但她总是感到还少了什么，无法全然如意。她有时跟约翰作爱时，会想起龙在田有关贾宝玉西门庆的妙论，觉得自己此刻也像当年的龙在田一样，在约翰面前扮演了西门庆，而无法把心中的贾宝玉式的情感奉献给约翰。但她从约翰和卓燕的作爱中感受到了双方爱得同样热烈同样投入的情景，比起她经常会有的漫不经心，卓燕全身心拥抱着约翰，一如约翰忘我地在卓燕身体里不停地耕耘和歌唱。她当时突然悟到了，假如没有如此投入的作爱，在高峰体验上的沉静和久久的停留是不可能达到的。这样的感悟使她激动得直想流泪。也正是这样的感激心请，致使她在约翰和卓燕完事之后，上前轮番地亲吻着约翰和卓燕，向他俩表示她衷心的感激。当他俩一起回吻她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回响在彼此内心深处的欢呼和雀跃。她让约翰进入，她跟卓燕接吻，快乐得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呻吟，她很想告诉他俩，她是多么地爱他们，但她酥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在卓燕回学校和约翰去公司上班后，她一个人呆呆地在客厅的沙发上盘腿而坐，沉思冥想。在卓燕对她表示崇拜时，她虽然表面上平静，但心里却也难免有些得意，觉得自己高出别人一截。然而，她亲眼目睹了卓燕和约翰一起时的情形，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卓燕优越。比起卓燕那么轻松自如地进入作爱的状态，她发现自己即便跟龙在田相处，都有些做作的成份。至少，她会不停地提醒龙在田不要把她作为一个纯粹的性伙伴，这与其说因为她有多少精神追求，不如说是想告诉龙在田，她如何的有头脑，跟许多没头脑的女人不一样。正是这种有关自己如何有头脑的优越感，才会发现龙在田房间里有个傻乎乎的女孩子时，觉得受不了。其实她不是受不了龙在田，而是受不了那个比她笨得多的女孩子，居然也能占有龙在田这样一个本来应该仅属于她这么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所独有的男人。头脑的高低是非判断，使她自动放弃了跟龙在田的故事。难怪章先生会对她说，分开好，不要跟龙在田在一起。章先生不是希望她跟龙在田分开，而是发现了她对自己头脑的优越感会妨碍跟龙在田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她记得龙在田有一次对她说，他觉得女人笨一点也许更好。为此，她当时还跟龙在田狠狠地争论了一番，但现在她发现龙在田是对的。比如卓燕，就因为比她“笨”了一点，才跟约翰毫无困难地融和成一体。她想到这里，决定在一个适当的机会，悄悄地出走，让卓燕和约翰走到一起。她觉得这样对她、对卓燕、对约翰都是一种合适而美好的各得其所。
　　她那天接到卓燕的电话时，觉得她离开的时候到了。于是她写了纸条，打了电话给约翰，并且在约翰赶回来之前，出门叫了辆出租，直奔机场。
　　至于后来米娜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听说有人在丽娃河边看见过她，说她沿着河岸一遍遍地走，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有人在一些沙龙里见过她，听过她的演讲，言词并不很激烈，而是很沉着很平静的，语速也是缓缓的，但内容很丰富，显然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所能听懂的；还有人在国外见到过她，说她身边经常在更换男伴，一会是法国人，一会儿是美国人，一会儿是意大利人；有个热衷于VCD的观众声称在一部法国电影里看见过米娜，但那部《米娜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个法国少女。至于约翰和卓燕，在一个星期之后，确实接到过米娜的电话，但米娜在电话中只是告诉他俩，她生活得很好，不用牵挂，你们就管自己好好活吧。米娜最后说的那句话是：衷心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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