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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就在我听完苏非故事的那个晚上,我们做爱了。令人心醉的激动过去后,我们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不住地互相呢喃。我告诉苏非,我仿佛看见她父母在星空上注视着我们,甚至仿佛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苏非说,那是星星在夜空里走动的声音吧。我说也许是的,因为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天上的星星降到人间,就变成了人;等到人升天后,又变回到星星;所谓的轮回就是这样的。《搜神记》里说当年东方朔在世时,天上就有颗什么星不见了。苏非点点头说,我想也是的。苏非说完我想也是的之后,就倚躺在我的胸前睡着了。我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借着月光,我怔怔地看着睡梦中的爱人,感觉她是个神话中的公主。我猜度苏非父母前世也一定是王子和公主之类的人物,只是上帝为了向世人揭示人间的黑暗,让他们到地狱里走了一遭。上帝凭借他们高贵的灵魂,照亮芸芸众生。苏非的母亲一定是领略到了上帝的这个意思,所以会有那样一个心愿,至死不渝地要把上帝的旨意留在人间。
  想着苏非讲说的故事,我彻夜无眠。
  过去总以为我是那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的独行者,想不到在我前面已经走过了那么多的朋友。他们无畏地前行,用诚实做他们的前导。他们除了忠实内心的声音内心的爱,不懂得向任何强暴低头。他们即便倒下,也不会忘记给后人留下照明的火把。我没想到当我在那个九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忍受孤独、寂寞和寒冷的时候,有人却在暗中关注着我,想方设法地将温暖递送给我。苦难培育了她们更加深厚的爱心,更加慈悲的胸怀。火种就是这样留下的,火把就是这样永不熄灭地燃烧的,民族的魂灵就是这样代代相继的……
  那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破晓,我才有了睡意。我在黎明时分沉沉睡去,直到梦见一只小猫在舔我的脸才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苏非在我脸上不住地亲吻。我忍不住笑了,告诉苏非我把好莱坞电影里的画面倒过来做了个梦。好莱坞电影里的男主人公经常梦见美女在吻他,醒来一看,不是小猫就是小狗在舔他的脸。苏非咯咯地笑了,说,看来她有必要在家里养些猫狗之类的小动物。我说何必呢,我们彼此轮流做做猫狗就行了。苏非扑倒在我身上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抱着苏非,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要让你天天这么开心。
  我真是这么想的。尽管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更不是能刻意做到的事情。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希望自己能具有超人那样的神力,以便呵护我的亲亲好苏非。宋姨似乎看出了我对苏非的这片深情,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现在她可以放心了,她相信我会好好爱苏苏的。她管苏非叫苏苏,管我叫姑爷。宋姨对苏非说,她第一眼看见姑爷就觉得是个好人好相。我听了感动不已。苏非跟宋姨开玩笑说,你知道么,他可是坐过班房的人。宋姨说,坐过班房怎么啦。宋姨说得我跟苏非都笑了。宋姨也跟我们一起笑了会,然后长叹一声,对苏非说,要是你妈现在还在的话该有多好。苏非故意问宋姨说:你说,妈妈会喜欢他么?宋姨想也不想地说:怎么不会?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苏非听了高兴,趴在宋姨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宋姨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说,我说嘛,苏苏这么好的眼力,原来还是妈妈教好的呀。苏非嗔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挑的嘛。宋姨看着我笑着对苏非说:谁说不是你自己挑的啦?苏非指着我对宋姨说:你看他这付傻笑傻笑的样子,把他给乐得……宋姨说,姑爷傻点才好呢。
  我跟苏非上楼后,苏非小声问我,怎么老是傻笑傻笑的,一句话都不会说。我对苏非说,我开心的时候跟我激动的时候一样,都是说不出话来的。苏非笑笑说,那乘你现在还能说出话来,不妨就多说几句吧。我想了想说: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我幸福极了,好像……好像过去电影里描绘的到了解放区那样的幸福。解放区?苏非侧着脑袋想了想,猛然省悟,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你这家伙,还真会用典哪。我说,这不是用典,而是死词活用。苏非笑得更响。
  我没笑,只是呆呆地看着苏非出神。跟苏非母亲一样,我也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否则有许多事情都解释不通。比如,为什么苏非母亲准备跟我联系的时候会突然发病、从而把这个心愿交给了苏非来完成?我又为什么在出狱以后始终没能获得爱情、直到苏非出现才如愿以偿?整个过程就像是有人在暗中悄悄地安排好似的,一只手把苏非一步步地牵向我,另一只手则把我一步步地牵向苏非。过去所谓月下老人牵红线之类的说法看来也不是荒诞无稽的。你怎么了?苏非将手按到我肩上,想什么心事哪?我拍拍苏非的手,将它轻轻地握在手心里:我在想,你母亲说得对,上帝真的是存在的,是他把我们牵到了一起。为什么是他?也许是她呢?我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苏非提示了“he or she”,我才省悟说:没错,也许是她。苏非笑了,一把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书房里。
  进了书房,苏非打开一个保险柜,拿出她妈妈自编的课本给我看。那些课本编写在一本本的小学生练习本上,字体工整秀丽;第一首唐诗是李商隐的“无题”,第一曲宋词竟是柳永的“雨霖铃”。我刚想问苏非你妈妈为什么把这二首诗词作为开篇,但随即一想,便明白了苏非母亲的立意。这意思跟小说《红楼梦》在介绍贾宝玉的来历时所列出的文学大家的名单的用意是一样的。按照苏非母亲的这种审美立场,她不会以李白杜甫为然,也不会把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放在眼里。果然,我在课本里看到,所选最多的唐诗是温李的作品,而宋词中的豪放之作则选了苏东坡的“千里共蝉娟”。我不由感慨地对苏非说道:要是你妈妈活着,我跟她在文学上肯定谈得来。苏非没作声,把一张发黄的照片送到我眼前:照片上是一个笑吟吟的少女,剪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短发,眼睛眉毛鼻子嘴角跟苏非活脱是像,不,应该说苏非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我忍不住说道:我要是早生二十几年,我也会神魂颠倒的。苏非吃地一笑,说,那我父亲又得多一个情敌了。苏非这么一说,我猛然醒悟,苏非的父亲当年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境地里。我叹了口气说:几千年来,男人之间的争斗不是为了江山就是因为美人,绝无例外。苏非没吱声。我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要是生在那个年代,一定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就像先秦时代的那些古人一样,高山流水,惺惺相惜。苏非说,妈妈对我说过,说你要是跟爸爸同代,肯定是他的难友,能在同一个劳改农场里服苦役还算是幸运的。我望着照片说,那我也心甘情愿。苏非转过脸看着我:真的?我说,当然,假如现在有人说,你要么跟苏非分开,要么去服苦役,我二话不说选择服苦役。苏非“噢”了一声后,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说:当年爸爸也一定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劳改的,他知道妈妈心里爱着他,而且永远爱着他……
  苏非嘤嘤地哭了会后,擦了擦眼泪告诉我说,她母亲估计得一点不错,那年把她父亲置于死地的都是她父亲的熟人,现在已经一一查清,当年那个苏里专案组的组长是汪仁明,副组长则是陈若莲。呵!我惊叹了一声,原来是他们二个!其实还不止,苏非继续说,当时贾利民和吴天云虽然因为参加了保皇派的缘故靠边站了,但他们在我爸爸的事情上肯定不会闲着。因为他们跟汪陈原本就是一鼻孔出气的,陈是跟贾一起在五七年那年留校的,在反右运动中都没少立功;吴和汪比他俩低一届,是贾一手提拔起来的,始终对贾忠心耿耿。这批人来历相同,都是从农村上来的;经历相同,都是在政治运动中飞横腾达的;还有人品和素质等等也都一样。他们不学无术,唯一的专长就是搞运动,汇报这个,揭发那个,互相勾心斗角又共同沆瀣一气。文化大革命中,江和陈在台上,暗中保护了贾和吴;及至文革之后,轮到贾和吴复出,让汪和陈躲到他们的卵翼之下。这就叫江山轮流坐,今天姓汪,明天姓贾,翻来覆去,全翻在他们手里。一点没错!我激动地看着苏非大声说,只是我没你察看得这么具体这么清楚。怪不得我的那个导师老说我拎不清,老说我招人怨恨,不合俗又不合流,搞糟了群众关系云云;其实说穿了,我搞糟的无非就是跟这伙人的关系,难怪有人把他们称作真正的铜墙铁壁!让我感到难过的只是,袁先生怎么也会跟他们同流合污,想当年他也没少受罪呀。
  苏非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可悲所在。袁逸儒装得清高,事实上从来没有淡泊过。当年是汪和陈从他手中得到了我妈妈的那本日记,可是学校给我父亲平反时,他只说交给了当时的专案组,闭口不提汪陈二个的姓名,还做出一付高高在上的慈悲姿态说,过去的事情不要记在个人恩怨的帐上,要向前看,主要是吸取历史教训云云。可是他对自己的学生,比如凯方和你,却又几时含糊过了?凯方自杀后,他连追悼会都不参加,仿佛死了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而在你的职称问题上,他故意装聋作哑,与贾利民、吴天云、汪仁明、陈若莲一伙暗中保持一致。相反,这伙人的高级职称却都是在他手中解决的。正是,我忍不住插道,文革后从恢复职称制度起,他一直是职称评审委员会主任。结果,在他任职期间,贾利民成了教授,陈若莲成了教授,吴天云和汪仁明先后成了教授兼博士生导师。苏非缓缓地点了下头:连那个列宁主义老太太忻向苏也没有漏掉,全都成了新一代的“学术权威”。袁逸儒深谙此道,只是做得不动声色罢了。他用手中的职称跟他们把持的权力作了交易,从而在高校里稳坐钓鱼台,一面扮演德高望重的清流人物,一面从权力之河里约取种种实惠和好处。至于学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根根的筹码而已,他的名声有一半是因为你们这些在外面奋斗出了学术影响的学生才水涨船高的。我垂下头去,怔怔地看着地板说,可我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似的,就象《牛氓》里的亚瑟爱戴那个大主教蒙泰里尼。苏非叹了口气说,都一样,妈妈当年不也信任过他么?
  一阵沉默之后,苏非又递给我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瘦的青年,文质彬彬,目光却很犀利,有着一副桀骜不驯的骨相,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仿佛在跟他周围的世界开玩笑似的。这就是我爸爸,苏非说。真棒!我感叹道,骨相清奇,心气高远,乃当年陈蕃李膺一流的人物。我妈说你像他。开玩笑,我哪比得上啊。我妈真这么说。你妈也许是指彼此的遭际和命运吧。不,还有模样。苏非说着将照片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回保险柜里。苏非告诉我说,这张照片是她爷爷给的。苏非母亲去世后不久,苏非就在她就读的耶鲁大学里碰巧遇见了她的一个叔叔。彼此说起来,不住地呼嘘不已。原来,苏里的父母一家以前一直对苏非母亲有误解,认为是她母亲害了苏里。直到他们见到苏非,才真相大白。苏非的祖父祖母听了苏非讲的她和母亲如河活下来的故事,老泪纵横,再三请求苏非原谅,并且告诉苏非,他们一家子也是在八十年代移居到美国的。祖父在国内时是一个著名的数学家,出国后就自动退休了;祖母以前一直在一所高校教英语,到美国后又成了一些想学中文的美国青年男女的汉语教师。老两口没想到那个死去的儿子还给他们留下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孙女,拉着苏非问长问短,非要她在他们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才放她走。苏非本想安排他们和她外公会面,无奈她外公听说了他们对自己女儿的误解后,非常生气,于是这会面的事情只好暂时搁浅。至于那三个打死爸爸的凶手,苏非对我说,我也已经弄清楚了。其中两个前几年出国了,一个去了日本,一个去了澳大利亚,还有那个留在国内的,去年患癌症死了。上帝有眼,我说。是的,苏非将目光投向窗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两个也不会逃脱上帝的惩罚。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走出山洞见到了阳光一样,回想以往的日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我对苏非说,世界上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一切都是那么的具体,那么的个人化。苏非回过头:那当然,我爸爸与其说是死于什么阶级仇恨,不如说是死于那些家伙对他的嫉妒。那个吴天云就公开流露过对我妈妈的垂涎,说什么老贾是世上最有福气之人云云;汪仁明更无耻,私下里对我妈说,你要不是老贾的爱人,我非把你追到手不可。而且,他们两个全都知道贾利民是个性无能的家伙,他们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妈妈幸亏落到贾利民手里,否则想想真不好受。妈妈也曾对我说过,这两个家伙有事没事总往她那儿跑,表面上是找贾利民商量工作,实际上是想藉此接近我妈妈。他们怀着这样的念头,一旦得知我妈妈跟我爸爸相好的消息,其情形就可想而知了。
  这么说来,我抬起脸,他们对我的仇恨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是啊,苏非看着我说,你在女学生当中越得人心,你就越遭嫉恨,就像《红楼梦》里的晴雯,高标见嫉;而你那个姓张的师兄弟则扮演了袭人的角色,袁逸儒选择他做接班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点着头说,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阶级斗争之类,全都是个人恩怨。苏非咬了下嘴唇:就是国际间的政治斗争,也都受政客之间的私人好恶所影响。即便是做生意,谈判双方有无好感也是大不一样的,更不消说彼此之间的私人关系。你跟我爸爸一样,太书生气了。可是,我最喜欢的,也就是你这股子书生气。苏非说着突然瞅着我吃吃地笑了,笑得我摸不着头脑,你——你笑什么哪?吃吃,我笑你好玩。怎么好玩了?你还不好玩哪,居然在课堂上对人家说爱不爱的,弄得比贾宝玉还贾宝玉,你记不记得了?你——你是听谁说的?这你别管,我问你,有没有这事儿?我霎时脸上滚烫滚烫,嗫嚅着:这都是陈年八代的往事了,还追究哪?这可是真让我……太不好意思了,别……别说这了好不好?你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嘛。你呀,苏非伸出手指点点我,差点被人家送进精神病院。我苦笑了一声,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直到苏非过来把我轻轻地拉起。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柔柔地照进书房,使人心情变得有些妩媚起来。我轻轻地拥着苏非,心中升起了德彪西《牧神午后》的旋律,醉意朦胧……

                  2

  自从米娜得知龙在田爱上中文系的那个潇潇后,伤心之余,中缀了她到中文系教室里的听课,甚至连龙在田在外语系开的那门英美文学也忍痛割爱,从而把剩下的时间转到心理系旁听有关弗洛伊德学说的课程。她没想到,学期结束之前,龙在田的爱情故事突然发生惊人的转折,从龙在田课堂上传出了众说纷纭的排闻,龙在田在传闻中变成了一个疯疯颠颠的家伙。
  有关龙在田在课堂上疯疯颠颠的情形,米娜是听柳莺转述的。柳莺说,龙老师简直是发疯了,居然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说他爱潇潇,说潇潇不爱她的男朋友,说潇潇爱的是他龙在田!米娜开始还想笑,但转念一想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即敛容问道:能说详细点么?柳莺不解地看着她:怎么啦?米娜向她举起手,示意待会再说:你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柳莺转过脸,慢慢地说道:
  那天上课时,龙老师走上讲台突然对我们说,他今天给我们讲最后一课,而且将是我们最为难忘的一课。他的神情很古怪,跟往常不一样,显得十分庄严,所以开始还有同学在下面小声嘀咕,这感觉像是都德的《最后一课》哪。我们谁也想不到,他会对我们说,请大家帮帮他,把潇潇从她所不爱的男朋友的专制下拯救出来。他说得非常认真,一点不开玩笑。好像人命关天一样。
  我们听了全都懵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我们更加吃惊的是,龙老师说完之后,潇潇突然站起来,对龙老师大声说道:不,我不爱你,不爱你!潇潇说完就朝教室外面冲出去。于是,有几个同学跟在后面追了上去,说是生怕潇潇想不通什么的,反正课堂里就此炸锅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龙老师却独自呆呆地站在讲台上,好像遭了雷击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下课后,就有人去系里报告了。黑猫当天下午找了许多同学一个个地谈话,说是了解案情呢。你说他们会把龙老师怎么样嘛?
  米娜怔怔地看着柳莺说道:天哪,这就是心理学上说的迷狂症,也是人们常说的失心疯。《红楼梦》里贾宝玉就闹过一会,听说林黛玉要回苏州去,一下子懵了,闹出一场大病。那病曹雪芹不是随便乱写的,有医学根据。龙在田肯定是发了这种病。
  柳莺点着头说道:对,是有可能的。那天他的眼睛直直的,好像是跟平常不一样。你说贾宝玉那情形,倒真是有点像哪。
  米娜接着告诉柳莺,这话不要跟任何人说。为什么?这个……说了不好。柳莺说,也许说了对龙老师更好,因为有些同学已经在说龙老师的难听话了。尤其是黑猫找人谈话后,龙老师的形象已经跟个流氓无赖差不多了,没有人像你这么清醒,看得这么清楚的,看来你这些日子的心理学没有白听哪。不,米娜十分严厉地对柳莺说,我叫你别说,你就别说了。但你告诉我为什么?你难道忘了?你们中文系那个博士生就因为有人说他疯了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柳莺恍然大悟:没错,一说就害了龙老师。
  米娜跟柳莺分手之后,回到寝室里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让一旁的莉莉看了忍不住问她,出了什么事了?她摇摇手,不想说话。莉莉坐到她身边小声说:是不是还没忘记那个家伙?米娜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也许我该去看看他。莉莉说,你别发神经了,人家正围着那个巴子学生疯得团团转呢,你去凑什么热闹?米娜十分坚决地对莉莉说,不行,我不能冷眼旁观。莉莉笑了,说她像个十八世纪小说里的人物,没准是看了福楼拜儿的《包法利夫人》什么的。米娜生气地对莉莉说,请你别开这种玩笑,因为这并不幽默。米娜说完快步走了出去,莉莉在她身后说了声:不开玩笑的,你别去犯傻了。米娜没有理睬莉莉,出了女生楼,直奔丽娃河对岸的龙在田宿舍。莉莉在楼上倚着窗口看着米娜远去的背影嘟哝:原来疯病是会传染的。那天米娜来到龙在田宿舍时,正好碰到一帮子中文系的男生在那里,不知他们是在安慰还是吓唬龙在田,只听得那肖重光脸色凝重地说,黑猫已经让潇潇的男朋友正式写了材料,潇潇寻死觅活地吵着要提前回家过春节,连考试都不想考了,最后是系主任吴胖子亲自出面,劝潇潇不要这样,这件事情系里会严肃处理的,于是潇潇才留下来不走了。龙在田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呆呆地坐着,脸上通红通红,好像在发高烧一样。那些男生见龙在田不想说话,一个个知趣地离开了。龙在田在他们出去之后,突然对米娜没头没脑地说开了:她是亲口告诉我的,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我;她一面流泪一面说,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跟他好下去了,她觉得特别的无助,特别的需要倚靠……她当时是多么的可怜,就像一头被猛兽追赶的小鹿……你说我能坐视不管么,我能无动于衷么?当然不能,不能
  米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龙在田稀里哗啦说了好一会才停住,然后盯着她看了很久,问道:米娜?是米娜吧?米娜冷冷地回答:你还记得我?当然记得,我们一起跳过舞,还聊过天,你说你听过我的课,对不?米娜又好气又好笑地站起来指着他说: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朝我说了半天话才认出我来,还好意思说记得我呢?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我好像……好像迷路了。米娜冷笑了一声:龙老师,我看你是不是太认真了?什么意思?如今的女孩子哪有像你这么认真的?假如我现在对你说我爱你,我出了门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信不信?龙在田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她真这么做了似的。米娜后来极其后悔如此“开导”了龙在田,弄得龙在田再也不肯相信女孩子对他的爱。
  那天米娜在龙在田寝室里一直待到第二天中午,又是为他做饭又是跟他聊天,犹如在照顾一个拖鼻涕的孩子。可是龙在田一直神情恍惚,像个梦游者一般。唯一让米娜感到欣慰的是,晚上睡觉时,龙在田坚持把那张单人床让给了她,而自己睡在地板上。米娜暗自思忖,这至少表明他还有清醒的时候。然而,接下去龙在田对她说的话就有些不清醒了。知道么?龙在田在地板上弯起手肘、支起身子告诉她,那天晚上,潇潇就像你这样躺在这里,她还让我躺在她身旁,我轻轻地拥抱着潇潇,生怕抱重了会弄疼她。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情,我给她朗诵我为她写的诗歌;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到彼此睡着为止……
  米娜忍住心里的刺痛,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么,你今晚上也会这么跟我说话说到彼此睡着为止么?龙在田茫然地看着她,可你不是潇潇呀。米娜闭了闭眼睛,你就不能把我当作那个潇潇么?不,龙在田不容置疑地说,潇潇只有一个,你是米娜,不是潇潇。米娜冷不丁地顶撞道:那米娜就及不上潇潇了么?龙在田愣了一愣,随即说道:米娜再好,米娜也不是潇潇呀。米娜气得对他大声说了句:可人家根本不爱你!龙在田摇摇头:不要相信她的话,她在骗人,也骗她自己。
  那天晚上,二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很长时间才入睡。米娜后来发现,龙在田除了说到潇潇时有些迷糊之外,其他话题都很清醒。于是她避开潇潇,跟龙在田聊起了海明威、福克纳、加缪、卡夫卡、克尔凯廓尔、陀斯妥也夫斯基、舍夫斯基、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和荣格,最后说到庄子时,龙在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米娜心里不住地感叹:真是失之东偶,得之桑榆呀,平时哪有这样的聊天机会?看来好心确实有好报,毫厘不爽。
  米娜是在想着如何跟潇潇谈话时睡着的,她当时产生一种冲动,想找潇潇谈一谈,告诉她失去龙在田这样一个男人,会后悔一辈子的。但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这太荒唐了,她算龙在田的什么人?龙在田得了失心疯,难道她米娜也跟着疯了不成?后来她把这个念头告诉莉莉时,莉莉笑得喘不过气来,你真是的,要不要我去替你代劳一趟?找那个福建巴子谈谈,凭什么把人家折磨成这副样子?米娜急得连连跺脚,别胡闹了!我也不过说着玩玩的。莉莉叹了口气,唉,你真的爱他呀?不可思议。爱情是最费时间精力又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从来不玩这玩艺儿。别说什么龙在田,就是海明威、福克纳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朝他们看一眼。文学家是最让人讨厌的东西,一个个全像是感情用不完似的,一会儿玫瑰花啦,一会儿白象山啦,有这功夫,出去旅游一趟该多好?在我看来,性生活不能没有,但爱情却绝对是可有可无的。我从来是在人家对我说“老虎油”的时候逃走的,谁要他“老虎油”了,我要的是玛内。记住我一句话,女人最好的心态是,从性开始,到爱结束。等到别人对你说爱了,你已经跟人家说拜拜了。这是一个很规范的公式:发克,玛内,老虎油,拜拜。我看你呀,省点力气吧。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去给龙在田上一课,免费发克,保证弄得他回心转意,哎,你可别走呀,我还没说完呢。
  但米娜不想听了。米娜一阵风似地冲下楼梯。可是,走出宿舍楼没多远又被从后面追上来的莉莉一把拉住。莉莉说道: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走了?米娜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太离谱了,你!莉莉将她拉到一边,离什么谱哪,我问你,那个龙在田发克过她没有?米娜茫然地看着莉莉:什么意思?莉莉冷笑一声:呵,连这个都不懂,还恋爱呢?知道这件事情的关键在哪里么?米娜直直地看着莉莉,仿佛要把她给看穿似的:难道说,他没有……对呀,莉莉使劲在她肩上拍了下,要是他干过人家,人家怎么会说不爱他?你这个笨蛋,还一心想帮助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过。米娜脸色缓和了下来,那——你说该怎么办?怎么办?让他们二个发克一下呗。你又胡说了!一点不胡说,你不是学过心理学么?这个原理都不懂?龙在田的问题显然是压抑造成的,他要是当时就把那个福建巴子给解决了,就一点事也没有了。米娜咬咬嘴唇,觉得莉莉的话难以反驳。
  你的问题是压抑造成的,她再一次走进龙在田宿舍里时对龙在田说道,要是你跟她那天晚上作过爱,也许一切都解决了。龙在田一个蓦然回首,十分吃惊地看着米娜: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米娜扭过脸,我猜是这样的,否则她不会对你说她不爱你。龙在田有些清醒了,喃喃自语着:对呀,对呀,爱没有落到实处,政策要落实,爱也要落实,落实才是最重要的。但马上又糊涂起来,可是,真正的爱,爱到骨子里的爱不是这样的,你想么,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时,哪里想到过这种事情了?弗洛伊德那套东西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是解释不通的。难道男人女人睡在一个房间里就得那样么?你不也跟我同睡一个房间么?你想到过跟我那个么?至少我没想到过。不瞒你说,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这么过夜的女孩子,别说床上床下,就是一起躺在地板上或一起躺在床上,也不一定非那样不可呀,否则男女之间除了性就不可能有其它交往了。米娜本来想告诉他,这不一样,相爱的人躺在一起和仅仅是一般朋友躺在一起不一样,但她没说出来,因为龙在田把例子举到了她身上,使她有些尴尬。
  直到事过境迁,米娜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有些不正常了,居然如此执著地想把龙在田从潇潇那里拉过来,而事实上她对此又是无能为力的。解铃还需系铃人。直到龙在田自己大年初一跑到福建省城吃了潇潇的闭门羹,才最终醒悟过来。龙在田对米娜说,年初一晚上在那个寒冷的城市里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清醒了,把朝着潇潇捧过去的满腔激情原封不动地捧了回来。米娜忍住笑问他:捧到哪里去了?龙在田指指自己的胸膛,放回去了、米娜说了声:谢天谢地。龙在田看着她说:可我却想谢谢你,不管怎么说,在我最疯狂的时候,是你跑来安慰了我,我由衷地感谢你,米娜。
  米娜当时心里一动,差点哭了出来,但随即又镇定了,故作轻松地朝龙在田笑笑说,你没觉得我也有些不正常么?龙在田说,不,你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真是这样的,因为……因为要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的,你好像不相信?要是你以后也像我这样爱上什么人的话,我也会过来帮你的,除了我不能睡在你们女宿舍里,其他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做。米娜冷笑了一声,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将来让你以同样的方式来回报我么?真是的!龙在田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假设而已,我是想说,我不会忘记你对我做的一切,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如此一片深情厚意。米娜卟哧一下笑了,说,你再说下去变成军民鱼水情了,米娜说着唱了起来: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咯咯咯……米娜在龙在田面前第一次开心地笑了,龙在田也跟着笑了。
  龙在田笑完后,很清醒地告诉米娜,他当时不止是爱人家,而且是为人家担心着急,才把自己给急疯掉的。他说,潇潇很认真地告诉过他,那个男朋友很粗暴,潇潇很怕他,潇潇那天从他寝室里突然出走之后又跟她男朋友一起失踪了好几天,把他给急疯了。他甚至以为潇潇被她男朋友给绑架了,还找了潇潇班上的男生准备一起去营救潇潇呢,你别笑,真的,不骗你。
  米娜笑着说,我是笑你太傻了,要知道这是一种女孩子家常玩弄的把戏,为了让别人爱上自己,扮演成一个可怜的小动物,诸如小鹿小绵羊之类,一旦她不想把这种游戏玩下去了,马上逃之夭夭,哪管人家死活。这种玩法太常见了,也许只有你才蒙在鼓里哪。她没想到的倒是你会在大庭广众面前将此公之于众,你想想,在那样的情形下,她除了说不爱你,还能说什么?
  龙在田怔怔地望着她,嘴里不住地说,对,对,对,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一只小绵羊跑到一只豹子跟前,说她爱他,等到豹子转过身去,她又从豹子后面杀死了他,呵,一个很精彩的寓言哪,就叫做《绵羊与豹》,你看怎么样?
  米娜望着他不无担心地说:你不会再疯掉吧?废话,我正常得很,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那不正好疯了么?正常是不能过线的,一过线就……咯咯咯……说实在的,你疯疯颠颠的模样还真是很可爱的呢。这我相信,凡是可爱的都是不正常的,凡是正常的,都是不可爱的。你看我现在这模样,一点不可爱了吧?当然,女孩子未必会爱上可爱的男人,她们喜欢的都是正常的男人。也许你是例外,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以后要爱上什么人,首先看他是否可爱,其次再看他是否正常,明白么?咯咯咯……我爱上什么人还要你来教我么?
  龙在田从潇潇的事情上摆脱出来之后,米娜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三天二头跟龙在田在一起。为此,莉莉以为她跟龙在田谈成朋友了,悄悄地问道:怎么样?把他给俘虏了?他还不错吧?我是说他在那方面……别胡说了!米娜打断了她,我们不过一起说说话罢了,男女在一起非得那样么?莉莉傻眼了:啊?你还没跟他上过床哪?这算是怎么回事?真叫人看不懂了,这年头难道还有柏拉图那样谈恋爱的?不懂。看来,文学这东西害人不浅哪。我要是当上总统什么的,首先把文学家全部抓起来,关进疯人院,让全体人民先学会正常的生活再说。米娜笑了,那人家一定会认为你是个疯子。哪里,莉莉反驳道,有文学的地方才有致疯的病菌呢,中国人就是大文学了,所以才都有些不正常。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诗人太多。毛病!
  后来米娜把莉莉这话告诉龙在田时,龙在田居然说,莉莉说得有道理。为此,龙在田表示很想认识一下莉莉,米娜笑着朝他摇摇手,别,别,你还是省点力气吧,那可不是好玩的。什么意思?米娜笑而不答。米娜的笑容告诉龙在田,那位莉莉,他是无缘相识了。

                  3

  这年开春后,一年一度的大三学生献血把刘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平生最怕血和水。考上大学时体检验血,针筒一插进手臂她就晕了过去。在家乡她什么山都敢爬,但一见到河水,即便是家门前的小溪她都不敢涉足。母亲告诉她,在她出生时曾让人算过一命,说她命中不能见血也不能近水,所以诸如杀鸡宰羊之类的事情她连看都不看。如今却要从血管里抽几百CC的鲜血,刘梅想像一下都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这献血名义上是自愿,实际上是强迫,毛辅导在会上说了,必须人人过关,除了医生开出证明之外,谁也不许逃避。为了强调献血的重要性,毛辅导把它提到行政纪律的高度,谁无故逃避献血,将受到行政处罚。刘梅回到寝室里小心翼翼问玫玫,什么叫行政处罚,玫玫撇撇嘴,开除呗。
  刘梅被攻玫说得更加惊恐不已,看来唯一的希望在于自己的体重,有好几个比她更胖更高大的女生都没过四十五公斤,然而,她站上秤盘一看,四十六公斤,比标准还高出一公斤,那个过秤的医生见了皮笑肉不笑地大声道贺:小同学真结实,恭喜恭喜。一旁的柳莺小声嘀咕了一声十三点,结果非但让那个医生臭骂一通,过秤时四十五公斤不到一点点,还被医生硬是四舍五人给人了进去。体检出来,刘梅放声大哭,哭得一旁的柳莺也跟着泪雨涟涟。二人去找玫玫商量,玫玫说这事只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玫玫自己不知显了什么神通,已经让系里把她划在献血名单之外。
  最后是潇潇给刘梅出了个主意,去找肖重光商量商量。潇潇说,肖重光认识的人很多,而且乐意助人。刘梅将信将疑地看着潇潇,不明白肖重光究竟有多大能耐。她知道去年为了龙老师跟潇潇的事情,肖重光跟潇潇有过一次长谈。潇潇当时对刘梅说,幸亏肖重光提醒了她,否则就太对不起龙老师了。因为毛辅导再三要潇潇证明,龙老师是强迫她的。毛辅导为此还以直升研究生来启发她,说直升研究生的首要条件就是政治觉悟,不能向坏人坏事低头。肖重光私底下对潇潇说,你跟龙老师什么事情都没有,怎么谈得上强迫不强迫呢?再说,你父母已经在给你安排出国了,直升研究生跟你有什么相干?于是潇潇就告诉毛辅导,她跟龙老师确实没事,那天晚上他们只是谈了一夜的话罢了。刘梅听了低声称赞潇潇做得对,只是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了。潇潇同样低声对她说,除了你,我谁都不会说的。
  在潇潇最痛苦的那些日子里,刘梅几乎整天陪着她。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潇潇,刘梅始终如一地站在潇潇身边。她对潇潇说,龙老师喜欢你是真心的,但你也没有做错。刘梅说潇潇没错的意思是她不希望潇潇成为第二个海曼,而潇潇也正是想到了海曼的前车之鉴,才从龙老师身边突然离开的。潇潇对刘梅说,那天她跟龙老师非常友好地相处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不知怎么的想到了老乡海曼,于是她发现自己走得太远了。她总觉得龙老师宿舍的那扇门会被公安处随时随地敲开的,到时候她什么都说不清楚了,除了等候处理,别无选择。她越想越害怕,于是就趁龙老师还没醒来,在桌上留了一张条儿,谎称男朋友在窗下叫她回去,她害怕男朋友冲动起来出事情,所以不得不离开云云。
  潇潇离开龙老师的宿舍后,跟男朋友一起到她的一个亲戚家里住了几天。她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龙老师原来是那么认真的一个人,会在课堂上当众宣布出来。她当时的心情只有用无地自容一词来描述,并且除了记恨龙老师之外,其他一切都丢到脑后去了。她没想到她的满腔愤恨会引起系领导那么高度的重视,以致于系主任、总支书记都纷纷找她谈话,相比之下,平时在她心目中高高在上的毛辅导几乎成了一个联络员,或者说一个跑腿的,东奔西忙地张罗着。系领导专门给她找了一个秘密的小房间,让她写材料,并且再三关照越详细越好。她写了个开头,怎么也写不下去,趴在桌子上使劲哭。系主任问她哭什么,她说她害怕;吴主任叫她不要害怕,说他们不会让龙在田有任何打击报复她的可能或机会的;她说她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一个人关在这里写材料感到害怕。那——吴主任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你说该咋弄呢?她抬起头对吴主任说,她想回家。吴主任耐心地开导她,只要她写完材料,系里专门派人送她回家,车票由系里掏钱去买,至于考试什么的,一切等她下学期回来后再说。但她还是感到害怕,吴主任只好无可奈何地让毛辅导对她教育启发一通,把她放回了寝室。她一回寝室就找了刘梅,要刘梅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肖重光后来是从窗外的大树上爬进女生宿舍找到她的,还特意关照刘梅到门外去放风,万一寝室里其他同学看完电影回来的话,就敲门给信号,然后再从窗子里爬出去。肖重光这模样把刘梅弄得挺紧张的,仿佛置身于007电影里一样。
  当然,这次肖重光来就用不着爬树爬窗了,而是大模大样地等在女生楼底下,见她们出来后,二话不说,把她们带到丽娃河边朝她们拍拍胸脯,二位妹妹,有事请说,让哥哥给你们作主。肖重光为女生办事不求别的,只求人家叫他一声大哥。刘梅萎头萎脑地叫了声肖大哥后,把她的忧虑朝肖重光倾诉了一通。肖重光听完转向潇潇,那么你呢?潇潇告诉肖大哥,她的体重没出线,差了半公斤。肖重光笑嘻嘻地说了句:现在知道减肥的重要性了吧?肖重光说得潇潇忍不住笑出了声,刘梅也勉强跟着笑了笑,她很佩服肖重光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谈笑风生。肖重光等她们笑完后,把上几届和本届同学之间流传的各种保卫自己鲜血的方式向她们详细介绍了一遍。
  一种在体检上做文章,诸如体检之前大量喝开水、吃肥肉,反正怎么破坏健康怎么来,包括高度近视眼在内,所有能使自己在体检上被淘汰的手法都可以使用。刘梅听了插话道,这是不是就叫八仙过海了?肖重光说,只要你想得出来,十六仙过海也行。
  一种是贿赂体检医生,让他在体检时做个小动作,但这种方法没有跟医生很钦的关系是决不可能的,想都不要去想。每次献血,体检医生得到的好处,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妈的,可观着哪!否则他们怎么会如此起劲。还有那些个辅导员,系主任,反正只要学生有求于他们的机会,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一种就是贿赂辅导员了,在我们中文系主要是摆平黑猫,听说你们寝室的玫玫就是托人给黑猫打了招呼;不过,也有人说,玫玫是她家里搞来了一张很过硬的病历证明。反正不管怎么说,玫玫连体检都兔了,可见神通之大。
  还有一种是化钱,给系里赔上个五百块人民币,算作不献血的罚款。不过赔钱还不如朝黑猫手里塞钱,只消塞个二、三百块就行了,便宜一半呢。但塞钱也得跟黑猫关系过得硬,否则他怎么敢收你的钱?
  最后一种就是托人了,找个能跟黑猫说得上话的人,比如系里的头儿脑儿啦,学校的校长书记啦,尤其是吴胖子,谁能跟吴胖子有铁板钉钉的关系,那黑猫会主动教他(她)如何过关的。带我们下一届的那个姜辅导员,在学校呆了十来年了,从来没献过一次血。知道为什么吗?她是吴胖子的儿媳妇!
  肖重光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潇潇在一旁小声地打断她说:肖大哥,这些方式说得再多也没用,眼下当务之急是……就说刘梅这事儿怎么办吧?
  肖重光沉吟片刻,说,刘梅的事情只有在身体健康上做文章了。刘梅急忙说,她体检已经通过了。肖重光一拍脑袋:那就到献血的那天突然“发病”呗,我到时候教你使用什么法子,保证灵光,真的,不骗你。
  潇潇看看刘梅,刘梅看看肖重光,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她相信肖重光,但她自忖没有肖重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要不是潇潇,她平时连跟肖重光交往都是不敢问津的,对肖重光的无法无天望而生畏。
  肖重光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抓抓头皮说:还有个法子就是托托人看了。潇潇忙接上去说:对,这可能更好。肖重光转身朝丽娃河里吐了口痰,为难地说:可一时想不出什么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人呀?潇潇上前一步:肖大哥,你再想想吧,也许有呢?肖重光对着丽娃河想了老半天,突然,一个转身,激动地对她俩说:有了,有了,我有个老乡在一家杂志当编辑,他给我来信说,他后天到上海来组稿……刘梅兴奋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这有什么相干哪?潇潇连忙说:别急,听肖大哥说下去。肖重光朝河边的大树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你们知道他组的是谁的稿子吗?谁?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袁逸儒先生!啊?袁先生?!对,袁先生!见她们重新激动起来,肖重光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现在知道份量了吧?这哥们先是跟袁先生通好了电话,然后前去拜访,到时候,我带你俩一起去,让袁先生跟系里打个招呼,还愁黑猫不买账么?刘梅和潇潇开心得雀跃不已,好像过节一样低声欢呼起来,好,好,太好了,太好了。刘梅雀跃了一阵后,还有些不放心地问了声:袁先生会理我们么?潇潇推推她,袁先生对学生不好的话,他门下会有那么多弟子么?连龙……潇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下面的话是肖重光帮她说完的,没错,龙在田也是袁先生的学生。
  去见袁先生的那天,刘梅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觉,她感觉这次即便袁先生帮不上忙,能见上袁先生一面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她为此对肖重光感激不尽,潇潇没说错,肖大哥果然讲义气。那天上午十点零五分,她和潇潇跟着肖重光还有他的那位编辑哥们,战战兢兢地来到了袁先生的小楼里,所幸的是,袁先生不仅在家而且没有其他访客。袁先生给她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和蔼可亲,居然还站起来为他们倒茶,慌得肖重光连忙说自己来自己来,抢上前去,做了袁先生的义务招待员。那位来组稿的编辑在袁先生面前话都说不连贯,语无伦次的,说了老半天,还是袁先生帮他说清楚,是想要袁先生年轻时写的稿子。袁先生帮他把话说完后朝那张大滕椅上靠了靠说,我看这陈年八代的稿子就不必拿去了吧,还是多发些年轻人的。一旁的肖重光十分机灵地帮他哥们说道:可袁先生当年写稿子时也是年轻人呀。那个编辑哥们连忙说,对,对,我们特爱看袁先生的文章,袁先生的文章永远是年轻的。袁先生矜持地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们一定想要,那么就拿去看看吧。袁先生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稿子,递给编辑说:这是我最近重新抄写好的,过去的稿纸都发黄了,字迹不清。编辑激动地连连说道:太好了,太感谢了,袁先生正是想得周到,周到。乘着编辑低头看稿的当口,肖重光指着她俩对袁先生说,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中文系大三学生,我们全都拜读过袁先生的大作,对袁先生景仰已久。袁先生朝她们看了看,指指潇潇说,你好像很有灵气的,读书不错吧?肖重光忙在一边说道:她叫潇潇,是我们班上的才女,中学时就在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了。于是袁先生又朝潇潇看了一眼,嘴里念叨着:潇潇,潇潇,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啊?潇潇羞答答地说道:袁先生是不是想起了沈从文的小说呀?袁先生马上应道:对,对,湘女《潇潇》,那你也是湖南人了?潇潇说,不是的,是闽南人。袁先生说道:闽南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那里的山很秀气,我去厦门开会时经过那里,印象很深的。一旁的肖重光忙把话头转到刘梅身上,袁先生,她也是山里姑娘,不过不是闽南的,是云南的,她……肖重光发现袁先生根本没在听他讲话,而是仰脸想着什么,突然,长长地唤了一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潇潇,你的名字叫潇潇,对了,我说呢,怎么耳熟,对,肯定是你了。袁先生说完又飞快地转向肖重光:你刚才说什么?肖重光看了眼潇潇,只见她脸飞红了,一旁的刘梅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正奇怪地看看袁先生,又看看潇潇,肖重光有些为潇潇感到难过似地把目光从潇潇那里移向袁先生,说,袁先生,这位叫刘梅的同学,从小在山里长大,特别害怕出血,她一抽血就晕。袁先生点点头,那得去看看医生。肖重光说,现在不是看医生的问题,而是系里毛老师要她去献血,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替她担心……肖重光下面的话被什么东西煞住似地猛然停下,因为他看见袁先生向他做了个示意他别再往下说的手势,接着,袁先生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有关献血这类情况呢,你们要找系里主管老师去说,我这个人哪,你们龙在田老师是知道了,你们是龙在田教过的吧,哎,对,那就是了,我从来不过问系里的事情,假如你们有什么学术方面的问题,可以间我,当然最好直接去问你们的任课老师,我事情很多,今天你们是来巧了,正好碰上我有空。袁先生说完就转过脸对着那位看完稿子的编辑说起了他们的刊物,告诉那位年轻的编辑,他以前跟他们的主编很熟,于是那位编辑忙说,主编要他代问袁先生好,这次组稿就是主编特意叫他来拜访袁先生的,如此等等。肖重光在一旁十分尴尬地看看潇潇和刘梅,感觉像是买鱼跑到了羊肉摊上。二分钟以后,他们就慌慌张张地起身告辞了。
  后来她俩全都很后悔这次拜访,潇潇说想不到连袁先生都知道了那事儿,说着差点哭出来。刘梅说,她们本来就不该去打搅袁先生的。一旁的肖重光最难受,好像全是他做的蠢事,以致对刘梅说,实在不行的话,我来代你去放血吧。刘梅一个劲地对肖重光说,这事不怪你,不怪你,这是天意,没办法的。等肖重光垂头丧气地走了之后,刘梅悄悄地对潇潇说,你觉得袁先生这人怎么样啊?潇潇说,挺有学问的呀,怎么,你什么意思?刘梅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轻轻地说道:小时候听我奶奶说过,一个人的眼睛不能东转西转,目光要沉稳。可是我发现这个袁先生的目光特别的闪烁,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而且,说到你的时候很光亮,而一说到献血的事情马上黯下来了,挺奇怪的。潇潇垂下脸说,不管他奇怪不奇怪,反正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他了。
  第二天,刘梅咬紧牙关,排在了献血的队伍里。针筒插进血管时,她像上次一样晕倒了,但抽血的医生一面说着没事的没事的一面坚持拍完了规定的200CC,然后挥挥手,对进来把刘梅扶出去的同学说,让她躺一会就好了,不用大惊小怪,下一个!

                  4

  卓燕没想到她的研究生导师忻向苏给他们上的第一课竟然是龙在田批判。老太太一上来就把龙在田臭骂一通,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借着创新的幌子,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一套,她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也受这种不良学风的影响。龙在田在课堂上讲的那些东西,没有一样能站住脚,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一会儿宣扬自由主义,一会提倡什么贵族气,列夫·托尔斯泰贵族不贵族?但他最后为什么要出走?就是因为讨厌贵族生活。当年托尔斯泰都抛弃的破烂货,龙在田却拿在手里当宝贝。我当年在莫斯科留学的时候,什么理论没见过?老太太说着,拿出一张当年在莫斯科留学时的合影给学生们看,大家看了全都大气不敢出,好像被老太太的一番话连同那张合影给彻底征服了。
  那天上完课出来,一位师兄弟悄悄地对卓燕说:老太太难道不知道前苏联已经解体了吗?卓燕想了想说,不会不知道吧?有个师姐在旁边听见了对他们说:前苏联是解体了,但托尔斯泰却是永恒的。说得他们面面相觑,等那个师姐从他们面前昂首阔步地走过去后,他们彼此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卓燕吐完舌头,决心在研究生期间除了托尔斯泰什么人都不提,闭着眼睛熬上三年,然后跟老太太拜拜一声,爱飞哪儿飞哪儿。她发现在报社的半年实习,使她开了眼界,用那里学来的处世经验对付读个研究生是绰绰有余的。
  卓燕到报社第一天上班就给人倒了一天的茶水,因为那天正好碰上报社搞活动,一个老中青三代人的大型座谈会,座谈大中小学的思想教育问题。会场上闹哄哄的,卓燕根本就没听清与会者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每一个人都嘻嘻哈哈的,一面往嘴里不停地塞点心水果,张张面孔都带着不吃白不吃的理直气壮。一齐去报社实习的还有其他班级的几个同学,全都牢骚满腹,说是拿我们当什么了,廉价劳动力么?卓燕说,在学校里是扫厕所,到了报社变成倒茶水,只要你是大学生,永无出头之日了。卓燕当时说得痛快,半年以后后悔不迭,因为实习结束时,卓燕问总编为什么其他人都留在了报社,唯独我被踢回去?总编笑眯眯地告诉她,她一开始到报社实习的态度就不够端正,接着把卓燕私下发的牢骚一字不差地向卓燕重复了一遍。
  不要以为现在的大学生跟五、六十年代有根本的不同,报社的校友编辑方婉蓉悄悄地对她说,他们做人处世全一样,因为大学里的游戏规则基本没变,所以大学生也不会变到哪里去。
  方婉蓉是个大家闺秀,父母全都是当年圣·约翰毕业的高材生,出任过一些非洲国家的大使,临退休前又回到外交部机关。这样的家庭背景使方婉蓉有了特殊的社交圈子,频频接触上层社会,以致在报社里无形之中就高人一等,连主编跟她说话的口气都带有巴结嫌疑。主编跟其他编辑说话都带有一种恩人腔调,仿佛没有我把你们调到报社,你们能有今天?但唯独对方婉蓉特别恭敬,就像是他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宾,小方,你可是我们《青年报》的顶梁柱哪。说得方婉蓉摇手不迭,指着那些年龄比她大出一倍以上的老编辑说,他们才是呢。于是主编就像所有的领导干部那样对她说起了八、九点钟太阳的典故。
  方姐,你是八、九点钟太阳,我等应该是七、八点的吧?有一次卓燕跟方婉蓉开玩笑说。方婉蓉告诉她,这些话出了报社说说无伤大雅,但在报社里还得戴上一本正经的面具。你看,在报社里混了有些年头的哪个脸上不戴面具?就是主编自己也不例外,你以为他真的像你们想像的那么愚昧么?他才拎得清呢。要不怎么把一个儿子二个女儿全都送到国外去了?在报社里报纸上说爱国主义是一回事,在家里在心底里谋求生存又是一回事,二者千万不可弄混了。所谓淘浆糊全都是把别人给弄迷糊,自己真的变成一只浆糊桶岂不神经?
  卓燕在报社交上方婉蓉这样一个朋友,心底里感到庆幸,半年之后离开报社时,她发现自己没损失什么,该学的好像基本上学到了,真的在报社上班未必比读研究生开心到哪里去。尤其是有过方婉蓉这样的“导师”之后,对读研究生跟什么导师觉得无所谓了,不就是挂个名份么?管她是向苏还是向美呢。就像龙在田在课堂上说的,如今的导师和研究生关系倒过来的多,不是火车头带车厢而是车厢带车头。方婉蓉也这么对她说过,不要把导师看得像真的一样,这年头谁给谁洗脑筋啊?大学这地方,我还不清楚吗?
  方婉蓉的确熟悉大学,当年大学毕业时,中文系好几个领导找她谈话,劝她读研究生,或者留校当辅导员,她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她对卓燕说,这些家伙骨头有多重她都掂得出来。于是卓燕第一个就提出黑猫,让她掂一下。什么黑猫?我们毛辅导员啊。噢,毛善平哪,你们叫他黑猫?不是我们叫的,是上面年级传下来的,一直都这么叫他。嘻嘻,黑猫,叫得还真形象呢;知道么,这个毛善平读书时是班级里最被人看不起的家伙,在食堂里吃饭曾经把人家扔掉的一块排骨捡起来到水龙头上洗一洗,塞在自己嘴巴里。这个人的腻心是出了名的。他被陈若莲看中后留校当了辅导员。陈若莲当时就被我们私下叫作半神经,就是整个人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神经病,现在大概已经全神经了吧?陈若莲喜欢毛善平不光是因为听话,而且还因为这家伙的腻心,什么垃圾事体都做得出来,诸如一个人拼命地打扫教室啦,下课后留在教室里擦玻璃窗啦,每次公益劳动都弄得汗流夹背的模样,再到系办公室里特意兜一圈向领导们展览,因为这个学校以往都是根据学生政治表现和劳动态度来取舍留校的。你说什么?打小报告?那是不用说的,举个例子给你听。他同宿舍有个男生存心恶作剧,故意在寝室里说陈若莲神经有毛病,结果第二天下午开大会,陈若莲果然就在会上说,有同学说我神经病,说得好!我这人就是一看见资产阶级那套东西神经出毛病,要跟它们战斗到底!你看有救没救嘛?你别突,这是真的。当时底下的同学也笑个不停,后来是吴胖子站起来发了火,大家才不笑了。毛善平的笑话多着呢,他做的事情,在学生时是腻心,当了辅导员后是下作。
  我们下面一届有个女生,亲口对我说过一件事情。期末考试时,正好碰上毛善平监考她们班。当时班上几乎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作弊,而且毛善平也不是不知道,但这家伙装着没看见别人,特意跑到那个女生跟前把她给捉了。为什么?因为她长得漂亮呀。毛善平抓作弊的一绝就是专挑漂亮女生抓,而且抓住了不马上处理,只是带到办公室去谈话;最妙的是,谈话也不谈作弊不作弊,而是谈他在婚姻上如何不幸,如何受压抑。没错,他那个老婆的确很凶,所以他从来不敢把女学生带回家谈话。那次那个女生跟他周旋了二个多小时,最后把作弊的事给撸平了。但那个女生也不是好慧的,回去后给学校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了一封检举信,“说毛善平利用职权调戏女学生。结果,那封检举信落到了毛善平手里。有一次,那女生在路上碰到毛善平,这家伙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过,过去时回头看见她,马上打回车,咕吱一声在她跟前刹住,笑嘻嘻地问她:听说你写信了?她倒也不示弱,说,写了,怎么样吧?毛善平说,可是你还没毕业哪?你知道她接着怎么回答毛善平么?她说:我的毕业分配问题不是在国内解决的。这下把毛善平给说懵了。没错,她父母也是在外面当大使的,她根本不把毛善平放在眼里。从此以后,据说毛善平找女学生谈心就学会先看好人家档案再下手了。
  虽说方婉蓉跟卓燕很投机,但也彼此也并非无话不谈。要不是那天去参加了一个现代派行为艺术展示,卓燕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个大家闺秀原来还是本市一些现代派画家的经纪人。
  卓燕是让柳莺给拉去看展示的,而柳莺又是听了外语系毕业的女才子米娜的介绍才去见识现代艺术的。那天二人到展览大厅时,展示已经进行得有些时间了。大厅中央放了一张长长的圆椭会议桌,周围坐满了画家艺术家诗人作家评论家还有一些行家和外行,年轻的男人和女人。卓燕根本看不懂大厅里摆着的那些眼花缘乱的装置是什么意思,她唯一看懂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坐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吃苹果,就从她进入大厅算起,那个人也已经吃了足足有六。七个苹果了,她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旁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朝她很不屑地瞟了眼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不过才吃了十几个苹果,有人在一次行为艺术展示上吃了几十个呢。那——这么个吃法,没事吧?吓,这又不能算是刺激的,本来的设计才叫有意思呢。按照本来的设计,这哥们是应该当众表演拉大便的,但据说因为公安局的干涉,才改成了吃苹果。那么,这表明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没意思,对意思本身的解构,如今的后现代全这样,反对有意思,从反对有意思中产生意思。卓燕还想问下去,但那个男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原来有个女孩子用一个小招手把他给招了去。卓燕心里嘀咕了一句,意思来意思去,还是女孩子最有意思呢,臭小子!
  不过,不管卓燕如何给自己打气,从她走进这个圈子后,自卑感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的。别的不说,光是大厅里那些女士抽烟的模样,在她就自叹不如。几乎没有一个女士在抽烟的姿势上是跟别人一样的,肥胖的有肥胖的抽法,苗条的有苗条的抽法,有的把香烟夹在手指间,有的则捏在手心里,卓燕不知道原来抽烟在女士也是一种修饰,据说如同香水衣饰一样能激起男人的性欲。相比之下,卓燕比较喜欢米娜的模样,舒展大方,天然浑成,没有一点做作相。让她感到失落的是,进了大厅之后,只见米娜顾自跟人家聊天,除了朝柳莺远远地点下头算是招呼过了,连理得懒得理她们似的。而且,后来柳莺也学起了米娜的样子,独自跟一个男子在墙角里讨论著什么,好像挺热烈。于是,她只好悄悄地坐到一张椅子上,挨着一个大脑袋的家伙。
  卓燕没想到那个大脑袋会跟她搭讪,问她是什么学校的,当她说了之后,大脑袋笑了,说他认识她们学校的一些人物。她侧过身看着对方:比如?大脑袋将手中的烟斗朝桌子上敲了敲说;龙在田,陶乐天,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那你叫什么?人家叫我匡亮。噢——你就是匡亮哪,久仰大名,我们中文系的学生没有不知道你的。匡亮做出一付很谦虚的样子连连说道:惭愧,惭愧,惭愧。于是卓燕就跟匡亮聊了起来。当匡亮听说她在《青年报》实习时,问她认不认识方婉蓉?她说当然认识了,还是好朋友呢。匡亮问方婉蓉今天为何不来?卓燕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她以前常参加这类活动么?当然了,她是上海滩上最成功的现代绘画经纪人呀,这里一些先锋画家的画几乎全是她经手卖给老外的。见卓燕吃惊的样子,匡亮笑了,这也有什么想不通的么?卓燕说,不是想不通,而是想不到。匡亮说,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比如你们龙老师,当初那么叱咤风云,谁会想到他后来在学校里被人家弄得那么惨呢?现在连人都失踪了。卓燕说,龙老师失踪的事,她们同学都挺难过的。匡亮说,其实最难过的应该是你们张超教授。卓燕听不懂了,问他为什么?匡亮说,龙在田在的时候,每隔三年五年就扔一个思想给张教授,让他在外面招摇一阵,现在他走了,谁去当张教授的精神饲养员?卓燕听了张大嘴巴,喃喃低语着,不会吧,不是吧,这……匡亮笑了,没把你给吓着吧?卓燕小声嘟哝说:你该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大学生,哪敢议论高高在上的大教授啊。匡亮哈哈大笑说:现在的教授跟当年的工农兵学员不一样么?早晚会成为耻辱标记的。知道工农兵学员么?卓燕摇摇头,说,好像听我爸爸妈妈说起过,说他们是凭老茧上大学的。那你知道现在凭什么当教授么?不知道。就凭谁比谁更无耻,然后选出最无耻的当最大的教授,叫作博士导师。卓燕听了对匡亮说,呵,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跟我们龙老师一样哪,挺愤世嫉俗的。匡亮告诉她,当年我们都这么说话。“我们”是谁?“我们”就是一群离经叛道的年轻人,还有一个说法叫作“他们”,见过《他们》这本民间杂志么?卓燕说没见过,匡亮告诉她,那她要见的东西还多着呢,在大厅里好好看看吧。匡亮一面说着,一面把正朝他们走来的一个年轻人介绍给卓燕说:这是本城最先锋的诗人,温不休,名字怪不怪?温兄,这位是龙在田教过的学生,你们谈谈吧。匡亮说完就匆匆起身走开了,说是还有个会议要赶去参加。
  跟匡亮不同,温不休没怎么谈论龙在田,而是一再地问她读了哪些诗歌,她说不多,比如“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还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温不休连忙朝她挥挥手说,那些早过时了,我问的是最新的诗歌。卓燕说是见过一本给一只乌鸦命名的诗集。温不休说还有更新的,卓燕使尽全身力气,想不出了。温不休叹了口气说,如今写诗的人越来越多,读诗的人越来越少。卓燕说,刚才匡亮先生说你也是个诗人?温不休把烟蒂扔在烟灰缸里说,他其实早就不写诗了,正准备做生意去,诗歌就像这个香烟屁股一样,是最没意思尼古丁又最多的,与其抽烟不如吸毒,与其写诗不如经商。卓燕听了害怕得不行,问道:那我们这些连诗歌都还没有学会写的中文系学生怎么办?温不休不无悲壮地看了她一眼说:没办法,只有自己救自己,你们龙老师说,这是一个冰海沉船的时代,他说的一点没错,想办法自己去找救生艇吧,船是肯定沉下去了。
  温不休最后算是提到了龙在田,但说完就站起身,因为那个吃苹果的艺术家正在向他做手势。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卓燕思忖着朝他们看了一眼,转过身去寻找新的谈话伙伴。她发现出来走走确实有收获,一会儿功夫就长了不少知识。正因如此,后来报社要指派人去采访著名的老作家施老先生时,她让方婉蓉帮她把这个机会硬是给争取到手了。当方婉蓉问她要不要让她陪着一起去?她坚决而委婉地谢绝了,不了,方姐,让我自己去闯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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