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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那年根本就没有去过海南岛。我收到苏非的来信后，悄悄地去了她所说的那个城市。 我很奇怪我那天怎么如此平静，居然在火车上美美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火车已经进站了。于是我开始激动起来。我想像着苏非见到我时的情形，也许她会扑进我的怀抱，也许她会很羞涩地低着头，等着我上前轻轻地托起她的脸……诸如此类。不过，当我走出站台时，又突然感到有点荒唐：就凭她这么几封信，我居然真的风尘仆仆地赶到这个我从来没到过的陌生城市。我曾读过一篇小说，说一个作家收到一封情意绵绵的来信，然后跑去相会，结果发现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我忘了那篇小说是如何结尾的以及那个作家有没有当场晕倒，以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要说是个老头，哪怕是个半老徐娘我都会逃跑的。我曾听乐天说过四十岁的女人如何让他神魂颠倒，一个晚上折腾了五六次，从此结束了他的处男生涯。乐天还说，让四十岁的女人把你引入情感世界是一种天大的幸运。乐天无疑是幸运的。我不是。我是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四十岁的女人。那个老色鬼巴尔扎克写女人也不过写到三十岁，乐天居然把对女人的体验推进了十岁。 被一个想象中的干瘪老太婆折磨着，我一路来到苏非信上说的那个旅馆里。按照信上的指示，我在留言板上寻找着她的手迹。在一张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操你妈，我等了你三个小时”的报告纸旁边，我看到了苏非的留言：在田先生，假如你到了的话，请到506房间找我。 我有些泄气地在大堂里坐了下来。在田先生。前面没有加上一些甜甜的称呼倒也罢了，后面还要拖上“先生”。我记得她在那些热情洋溢的来信里一直称我为老师，我曾建议她改成“在田”，前面可以不加修饰，但后面就不要再跟其它什么的了。不想她在留言条上把我叫成了“先生”。我又不是来跟她谈生意的。叫一声在田会损失些什么吗？有个仅仅跟我接过几次吻的女孩子还叫过我田田呢。当时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一再告诉她，下不为例，尤其是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在田先生。我现在变成了在田先生。我感觉我此刻很像个日本商人，被一个中国女人骗到这个鬼地方来洽谈一笔可有可无的买卖。不过，既然来了，这笔买卖也只得谈一谈了。想到买卖，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包里的那个信封，里面装着几千块人民币。对付一个把我称作先生的女人，这些钱也许用得着。至于够不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怀着听天由命的无奈，我敲了敲506房间的房门。等到敲过后我才看见门铃，于是我又使劲按了几下。哪一位？里面传来一声尖嫩的回应。哪一位。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过那尖嫩的声音使我轻松了许多。不管怎样，至少不会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我。我有些胆怯地回答。怕她弄不清楚是哪个“我”，我又加上一句说：我，龙在田。接下去传出的声音是令人鼓舞的：请进来吧，门没锁。我很有力地拧开房门。我发现，不仅门没锁，而且她还没起床。 后来我回想起来，她那天斜依在床上接待我不是我所想像的那种期待，而是对我的漫不经心。她披着一件嫩黄的羊毛衫，里面裹着乳白色的睡衣，领子翻得很开。要不是她手中握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小说，我真有点把握不住。她举起小说下意识地在领子前挡了一挡，同时伸出另一只手端起床头的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才向我微微一笑：你可是如期而至阿。我踌躇了一下，居然傻乎乎说了声你好。这声你好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掩饰。因为当时很想如同想像中的那样，上前捧起她的脸，然后诸如此类。但她眼睛里的神情显然没有那样的期盼，以致我反而显得有些失态。不用说，我的目光肯定在她翻开的领子里停留了几秒钟，否则她不会将那本该死的小说死死地挡在领子前。我这声你好说得十分枯涩，让人感觉是使劲压下了一个有失体统的念头。果然，当稍纵即逝的微笑从她脸上掠过之后，她的目光里闪出了几分鄙夷。接下去的声音是被拖长了的：请——坐。我从中听出她有些失望，从而对是否要把我留在她的房间里有些犹豫不定。这使我窘迫之极，真正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轰鸣：不该来的，不该来，不该……在这样的轰鸣声里，我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咯咯咯…… 她突然笑了起来。她一面笑一面说，你怎么了？别这样傻傻地站着，这可不像在信中那么潇洒的你哟。轰鸣声嘎然而止。我顿时冷静下来，并且有了受捉弄的感觉。我觉得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既然她提到了潇洒。我把手提包朝地毯上一放，冷冷地说道：我刚才有些糊涂了，真的是你叫我来的吗？笑声停了，但笑意依然留在她脸上。她笑容可掬地反问道：不是我叫你来的，你现在会站在这里么？这倒也是。我搔搔头皮，自我解嘲般地说了声，感觉轻松了一些。要不是该死的肚子，接下去应该有一番比较温馨的谈话。可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肚子咕咕一阵乱叫，内急上来了。我慌忙朝门旁边的盥洗室指指，她点点头，然后低下脸去。后来她问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我告诉她，就在她低下脸去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温柔优雅，雍容之中带有几分羞涩。真正是阴差阳错。我那么急切地来到她面前，结果看到的是一张警惕的脸；而在我不无尴尬地想去出恭时，却无意间逼出了她那副楚楚动人的女儿相。难道女孩子对男人的如厕有一种特殊的感应么？不可能。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我曾经试着想问问她，但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这实在太荒唐了。而且，有些事情还是不说出来更美妙。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想到的。当时的情形并不这么轻松。 我坐在马桶上，心中七上八下，酸甜苦辣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好在肚子还算是争气的，稀里哗啦，痛痛快快地一气排出。只是一面排着一面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仿佛有些亵渎似的。但回过来一想，又觉得好笑。彼此鸿雁来往了这么些日子，结果一见面不是互诉衷肠而是如厕排泄。我直直身子，无意中朝漱洗台瞥了眼，上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女人化妆用品，好像都是诸如夏奈尔香水那样的名贵玩艺。看来是哪门子富豪人家的掌上明珠，仗着父母有钱挥金如土。一想到她父母，我不由打了个激凌，要是他们知道家中小姐跟我这样一个人到中年的酸寒家伙来往，会是个什么情景？倘若他们有权有势，不到我学校闹个天翻地覆？就算他们无权但有钱，也可以暗中雇人把我弄个半死。这就不好玩了。如今大学教师算个什么，你还真以为人家对你想入非非了？人家可是比夏奈尔香水还要名贵的小姐，你他妈胡搅蛮缠个啥？我越想越泄气，呆坐在马桶上发愣。肚子里早已空空荡荡，脑子里却乱成了一团糟。一团混乱之中，我抬起头在镜子里把自己打量了一番。一脸的晦气。哪像是个来幽会的男子汉，整个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下流坯子。想想自己在大学里也没怎么压抑自己，凭什么到这里来冒不明不白的风险？不知怎的，此刻突然又一次想到了乐天。这小子从来没亏待过自己，而且来者不拒，从不像我这样挑三拣四，瞻前顾后。要是我这次就这么回去，他知道肯定会笑惨了我。 想像着乐天嘲笑我的模样，使我来了勇气。古人说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没错。当年那么危险的事情都做了，还在乎一个女孩子——和她的父母？有什么可怕的？偷情不怕死，怕死不偷情。我自己在课堂上还一再地教导学生，放弃爱情是最大的犯罪，如今事到临头真退缩了不成？我重重地吁了口气，扯过身后的手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屁股。然后信心百倍地站起身子——哟……我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也许在马桶上时间坐得太长了，脚底心好像刺了无数根钢针，麻痛麻痛的，从脚心一路麻痛上来。我急忙伸手撑在漱洗台的大理石台面上，听凭冰冷的凉气从手心里钻人，直透心底。正在这当口，外面传来了一声问候：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我慌不迭地回答。要是她在这当口进来，我也许会哭出来的。好在她接下去没有吭声，使我得以慢慢地缓了过来。我是个有些迷信的人。虽然这阵子麻痛完全可以获得很科学的解释，但在我却把它看作是上帝对我的某种警告。原先那种逢场作戏的心理，此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使我得以从那种不无畸型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我使劲地擦了擦脸，又整了整衣衫，然后端端正正地走出了盥洗室。 她已经起床，换了一身哗叽西装，宛如哪家公司的高级自领。她对我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模样显然很满意，朝我温柔地笑了，笑得很甜美，毫不敷衍。她笑着指指桌上的早点和她刚冲好的一杯牛奶：我想你还没吃早饭吧？噢，是的，我也朝她笑着说，难为你想得周到。我一面说一面坐到桌子跟前，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我真是饿了，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转身走进了盥洗室。我在盥洗室的门咯嗒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一把抓起三明治，痛痛快快地塞到嘴里。 我一面吃着她为我准备的早餐，一面猜度着她接下去的安排。从另外那张没人动过的床铺可以判断，这房间她一个人住着是无疑的了。不知她会不会再订个房间。看上去她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也不像是要跟我同住在这个房间里。怎么回事？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在信中邀我过来是肯定的，那样的恳切我几乎可以背下来。先是“有时候真盼望能与你促膝相谈。”然后是“倘若你能知道我有多么的想见你，你就不会那么……”最后是“假如我幸运的话，那么在我寄出此信后不久的某一天，你会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到那时，你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感激。”然而，我现在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却又不知道她究竟如何的感激我。难道女人都习惯在信中热火朝天一旦真的见了面又变得冷若冰霜的么？我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肚后，一仰脖子，喝完了杯中的牛奶。 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下面的街道和行人。熙熙攘攘的，正是人们上班时分。望着那些急急忙忙赶去上班的男男女女，我对自己所置身的房间感到很不真实。我真希望这次会面的是一个与什么业务有关的女人，彼此公事公办地谈完要谈的事情，然后各奔东西。想到要在这个房间里不知住上多少个夜晚，想到那些个夜晚不知会出现什么情景，心里一点都没底。我拿起她扔在一边的那本小说翻了翻，是一本小说集子，她正在读的那篇叫着《褐色鸟群》。我读过这篇小说，里面的故事好像还跟我有点关系。只是眼下的情形比小说里写的更为恍惚，弄不清是真是假。我真有点害怕她最后会像小说里的那个女人那样，走出来对我说：我不是那个写信邀请你来的人。可是——如果她真的那么对我说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在此刻，身后响起了她的声音： 好了，咱们走吧。 我蓦地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她，怯生生地问道： 走？ 对。到我家去。 你——家？ 我木然地拎起地毯上的提包，感到这一切果然像那篇小说里所写的那样，毫无真实性可言。我甚至认为，这个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女子都是那个作家虚构的。尤其是她那样的美丽，美得像是画出来的一样。我就跟在这幅画像后面走出了这个我本来以为会发生很多故事的506房间。 2 中文系主任吴天云被龙在田的失踪弄得焦头烂额。人们虽然不明说，但是言词间都不约而同地把责任归咎到他头上。说要不是他那次跟龙在田的吵架，龙在田是不会出走的。还有人说，只要他吴天云在主任的位置上，龙在田别想有出头之日。言下之意是他吴天云把龙在回给逼走的。最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来自校长和校党委书记的意见。校长说龙在田失踪表明了中文系对青年教师的关心不够，尤其是对一些业务能力比较强的青年教师，压制得太过份了。而党委书记却在一次会议上针对龙在田的失踪事件，强调了政治思想工作的重要性，说是中文系长期以来，只顾抓业务，放松了对教师的思想教育。吴天云对来自上面的批评全都虚心接受，私下里却把龙在田骂了个底朝天。骂完后找上系总支书记陈若莲，在系小会议室里商谈了老半天。最后作出分工，老陈去跟党委书记解释系里的思想工作问题，而他则去跟校长汇报一下中文系如何关心青年教师的具体举措。至于龙在田的导师袁逸儒那里，当然是主任书记一起前去拜访，听听老先生对此事的看法。 中文系首席博士导师袁逸儒住在一幢树木掩映的小楼里。这幢小楼已有几十年的历史。过去曾经住过名闻天下的著名大学者，后来相继住过校长、党委书记。八十年代初期，原任校长退休后从这幢小楼中搬了出去，而新上任的校长资历又太浅。于是，在被劝说搬入小楼的当口，新校长顺水推舟地把小楼让给了中文系德高望重的博士导师袁逸儒。校长在一次全校职工大会上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不能老是停留在口头上，就拿中文系的袁逸儒先生的住房问题来说，为什么说了那么多年还没有解决？难道是真的拿不出像样的住房来了么？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嘛。推三阻四，你磨我推。现在不就很轻易地解决了？校长的讲话，使全校老师感动不已，都说新老校长不一样。知识分子要的不就是这么一点点温暖么？而且更让人感动的是，袁逸儒先生知道了校长的这番心意后，坚持要把小楼让给更困难、更需要这样的住房的老先生。袁教授谦让再三，最后在校长的亲自监督之下才被迫搬了进去，一时间传为佳话。后来此事让报纸电台电视台作了很详细的报道，以致这幢小楼成了学术地位和关怀知识分子的双重象征。 吴天云和陈若莲来到这幢小楼时，主人刚刚接待完一个出版社的总编。他们又要让我主编一套丛书，唉，真累人。袁逸儒教授一面请吴主任和陈书记坐下，一面向他们诉苦。主任马上接上去说：袁先生，假如人手不够的话，再派个助手吧。袁教授摇摇手，这些事情就让张超他们去做吧，我挂个名就可以了。所谓张超他们指的是袁教授的那帮弟子，清一色的博士，一个比一个雄心勃勃，几乎全在外面发表过重头论文。陈若莲向袁教授倾过身去凑趣了一句：张超他们进步很快，将来都可以独挡一面。袁教授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吴天云看了书记一眼，觉得老陈最近一段时间说话越来越离谱了。袁先生这些话都是针对系里有关袁先生要退休的流言蜚语的，哪里是在表扬他的弟子呢？说那些弟子将来都可以独挡一面，这不是在暗示老头子可以退休了么？为此，吴天云立即补上一句：学生进步再快，总也离不开先生的指点。袁逸儒微微一笑，朝茶几上一伸手：喝茶，喝茶。 吴天云乘喝茶之机打量了一下袁逸儒。老头气色极好，满面红光。将近八十岁的老人依然如此精神是不多见的。只是在老头的眉宇之间，结了一小团令人难以察觉的忧郁。想来是为了他的那个得意门生龙在田了。于是，在把茶杯放回茶几时，吴天云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前几天公安处的张处长说，在海南岛发现了踪迹，但至今不见查实。吴天云说完看着袁逸儒。他发现老头听得很认真，见他停住了，还忍不住问道：就这些？吴天云点点头，就这些，目前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袁逸儒舒了口气，身子朝后一仰，将自己深深地陷在那张大藤椅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吴天云和陈若莲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为好。他们很希望老头说点什么，以便让他们知道他的心思。但老头偏偏一言不发，注视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好像忘记了他们两个的在场。 仿佛是为了从这样的沉默里摆脱出来似的，陈若莲想出了一句话说：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倒是个很大的损失。袁逸儒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好像没听见。吴天云见陈若莲有些尴尬，朝袁逸儒挪了挪身子：现在情况不明，先别说三长两短之类的，就是出去了也挺麻烦的。唉，一切都在云里雾里。这个龙在田，真是的。吴天云说着，看见老头动了一下，目光转到他脸上：你是说出去？对呀，吴天云觉得老头对此很敏感，忙凑上去说：万一走了那条路的话，岂不麻烦？老头点点头：是啊。不过，我想不致于吧。那当然，那当然，吴天云连忙点着头，一叠声地说道，不致于，不致于。吴天云一面说着不致于，一面有点猜到了老头最为担忧的不是龙在田的生死，而是他的学生会不会走上邪路。但愚钝的陈若莲却一点不明白，居然傻乎乎地说道：唉，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办。袁逸儒挥挥手，好像要把陈若莲的话赶走一般，然后直起身子朝他们问道：这事系里上上下下没少议论吧？吴天云连忙接下去说道：什么话都有。有些人还说到我头上来了，说是我这个系主任没当好，逼走了人材。袁先生哪，这你是清楚的，我跟龙在田吵架的事情，你老先生早就调解过了。袁逸儒先是摇摇头，表示不相信那些谣言，然后又点点头表示他知道吴天云是无辜的。等吴天云说完，他又加上一句：不要说跟你无关，就连我都一点不知道。对！对！吴天云几乎是叫了起来。他为袁先生的如此体察感激不已，大声说道：谁想得到他会突然失踪呢？也许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看见袁先生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为自己最后那句话感到不无得意。连当事者本人都想不到的事，别人哪还会知道呢？ 从袁老先生家里出来，吴天云感到轻松了许多。在龙在田失踪一事上，他跟袁逸儒之间又像往常那样有了默契。他之所以在系主任的位置上稳坐十多年而不倒，就因为他与袁逸儒始终能够如此心照不宣。十多年如一日。不容易呵。原来以为，他就此可以稳稳地爬到校长的位置，无奈坐在校长宝座上的那个家伙居然也像他这样坐了十几年，一动不动，仿佛跟他较上了劲似的。他为此做过不少小动作，但每次都让校长识破，从而落败；结果还跟校长大人结上了梁子，致使他跟校长的长期相峙与原先相比倒了个儿，不是他向校长出击，而是校长动不动就找他的碴。即便是龙在田失踪这样一件谁也说不清楚的事儿，校长也不肯放过。系里有人对此大放厥词，还不是因为校长喜欢听到这样的传言？上有好之，下必附焉。自古以来都这样。作为一个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吴天云熟谙历史上的这些套路。只是校长在这件事上的那股劲儿，好像不完全是冲着他吴天云来的。因为校长很清楚他吴某人后面站着的是什么人。难道老头子也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校长大人了？吴天云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须知校长与袁先生的关系之好是不下于他吴天云的，要是他们两个失和的话，不仅在他和校长之间没有了调解人，就是连他的后台都要受到震撼。联想到近来一再在暗中风传的有关袁先生年事已高理应退休的流言，他不由打了个寒噤。看来，不管怎么说，也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不测。 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吴天云小心翼翼地向校长作了汇报。校长认真地听着。当吴天云说到为了弥补一些青年教师在职称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系里特地抽出了一部分资金设了一项青年学术基金时，校长马上插话问道：这项基金的名单上有没有龙在田？吴天云摊开双手苦笑了一声：我们本来就是想补给像他这样的青年教师的，无奈他连名都不肯报。校长仰起头想了想说，他研究生毕业这么些年了，外面的学术影响更不消说，有点情绪嘛，可以理解。吴天云一面装模作样地点着头，一面心里暗暗骂道：见你的鬼去！你现在说风凉话了，历次评审职称时你为什么装聋作哑？ 与校长的谈话结果更让吴天云确信无疑，校长想借题发挥，矛头所指不止是他吴天云一个。此刻他真盼望那小子犯事让公安给关起来。想着龙在田锒铛入狱的模样，吴天云感觉像是朝校长大人嘴里塞了团大粪一般，止不住笑了起来。吴天云几乎是一面笑着一面回到系办公室的。他的这副模样让陈书记见了大吃一惊：老吴，你这是怎么了？吴天云朝书记一挥手，心里高兴呗。书记脸上却阴云密布，冷冷地说道：还高兴呢，他们都找来了。他们？吴天云立即收敛了笑容。他们是谁？公安局，从市里来的。公安局？我刚才还在想……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一会了，等着要找人了解情况呢。是这样……好，好，好。吴天云一连说了几个好之后又笑了起来，弄得书记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老吴今天犯了什么毛病。吴天云猛地朝书记背上拍了一巴掌：呆站着干吗？快把人给叫来！书记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怔怔地问道：叫谁？唉，你老兄真是的，吴天云摇摇头，伸手朝前一指，那个陶乐天呀，他不是龙在田最要好的朋友么？对，对，对！书记如梦初醒似的连连说道。对个鬼哪，连这个都想不到。吴天云说完轻松地往办公桌后一坐。书记跟着他笑了：这不就是等你回来定夺嘛。书记一面说着一面出去叫人去了。 吴天云慢悠悠地点上一根烟，美滋滋地吸了口，心中不住地叹道：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吧。你现在还能为咱们的青年教师说些什么？ 3 龙在田失踪后，陶乐天成了整个中文系最忙乎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来找过他，并且每一个都不容置疑地认定他知道在田的行踪。当陈若莲书记来到他寝室里时，他正在对一些研究生抱怨：你们不去问系主任跑来问我干吗？难道我比系主任还……他看见陈若莲进来，停住了话头。书记几乎是很殷勤地朝他笑着，说能不能抽空到系里去一下？陶乐天朝在场的研究生看看，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跟着书记走了出去。他发现那些研究生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小子，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陶乐天跟在书记后面走出宿舍大楼时还在发牢骚说：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你们就这么不相信我？书记忙不迭地回过身拍着他的肩膀：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系里找你，是另外有人要见见你。什么人？你去了就知道了。 陈书记这副诡秘的神情，让他猜到了几分，想要见他的是什么人。到了办公室里，果然，是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看上去男的是主管，女的是副手。二人一样的神情肃然。不用介绍，他就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不过，他们自称是市公安局的。陈书记把他带到他们面前后，很恭敬地朝他们点点头，退了出去，出去时还没忘了把门关上，仿佛为了不让待会发出的拷打声音传出去似的。剩下他单独面对这两个秘密人员时，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从这两个秘密人员脸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件件的刑具挂在他面前。他从小就害怕这类玩艺儿，还在做少先队员那会，看完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后谈心得，别人都说要学习江姐或者学习许云峰叔叔，唯独他小声咕哝，情愿学习甫志高，结果被班主任帮助了好几个小时，说怎么能向叛徒学习？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他回答老师，因为他害怕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情愿招供算了。他直到读博士生后还这么想。他有一次对龙在田说过，要是闹革命什么的，千万别叫上我，我被人家抓住肯定要做叛徒。龙在回想了想说，你要出卖的话，就卖我一个算了，别人就别卖了。他当场就表示不同意，凭什么我不卖别人，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哥们，出卖你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但别人我就不管了，有一个卖一个。他妈的，这就跟抢银行的道理是一样的，逃走的为了保住抢到的钱财就制造了一个叛徒的罪名，得了便宜还卖乖；被抓住的吃了苦头还背黑锅，结果被打死在牢里，一分钱都拿不到。一起做事情凭什么要让被抓的哥们独自担当？龙在田说他说得有理，于是后来那次救火就没叫上他。龙在田因为那次救火出事后，他的师兄弟张超到处讲龙在田在里面出卖了他，陶乐天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张超：龙在田出卖你什么了？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家出卖了？人家在里面吃苦，你他妈在外面卖乖，你们一起做的事情为什么让人家一个人承担？你不去自首也就罢了，还有脸说人家出卖你，也没见你被抓进去嘛？张超被他说得一声不吭，从此见了他就远远躲开。 然而，这次他陶乐天却躲不开眼前的这两个家伙了，看来龙在田这案子已经闹大，当年许云峰坐过的老虎凳如今正在悄悄地塞到咱哥们屁股底下来，妈的，这可不好玩哪。更要命的是，有关龙在田出走之事，他真的是一无所知，就连编个故事都不知从哪里编起。他偷偷地朝他们手上看看，好像没带鞭子，也没拎电警棍，据说如今对付被审问的对象一般都使用电警棍。他再看了眼对方的脸色，还不算很凶狠，尤其是那个女的，在门关上之后，变得和蔼起来。 啊，陶乐天，那个男的开口了，声音很悦耳，虽说我们初次见面，但你的大名我们是一直有所耳闻的，我们都拜读过你的大作。男的说到这里，转脸朝女的看看，女的跟着使劲点头，表示确然。那女的点头的模样很动人，圆圆的脸，丰满，可爱。他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妈的，要是他们现在对我使用美人计多好，我就算不知道龙在田去了哪里，也一定为了这小妞编造一个。可惜对方没有这个打算，那个男的只是掏出一包红塔山，扔给了他一根，自己也取了一根，还啪地一下用打火机一起点上。他喷了口烟，感到放松了一些，好像《在烈火中永生》里的审讯不是这么开头的，一上来就问你的同伙哪里去了？大概现在是有点不同了，彼此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整个气氛居然有点像老朋友相会一般。 我们不仅读过你的文章，男的抽着烟继续说道，而且还知道你是很喜欢交朋友的。你朋友不少，其中有些朋友我们都认识。当然，你最好的朋友是龙在田。这我们也很清楚的。他的事情，我们很关心。这样吧，我们先听听你的介绍。 妈的，原来是这样开头的，一点不含糊哪，他不由暗暗叫苦，心里不住地埋怨龙在田，事先也不透点风，如今叫我怎么对付哪？他瞥了那个女的一眼，算了，就说不知道，等着他们对我施美人计吧。他使劲抽了几口烟，很诚恳地看着他们说，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他本想说打死我也不知道，但转念一想，这不正好提醒人家动手么？于是改为）一点不骗你们。骗你们我不得好死。他这时不知道还有什么更令人信服的咒语，只好说了个不得好死。 他们笑了。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那个男的轻松地弹着烟灰朝他挥挥手，我们只是想听听你介绍一下龙在田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就介绍多少，不必那么紧张。如果你愿意把我们当作你的朋友，彼此无非就是朋友间的闲聊而已。对龙在田，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只是担心他上当受骗。如今的社会，你也知道，很复杂，什么人都有。你们虽说身在高等学府，但有时也会分不清好人坏人。 听他这么一说，他松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地对他们说起了在田。从在田的为人说起，说到他的学问，他在海内外发表的文章。当他说到在田的文章时，男的还插了一句说龙在田文章的确写得很漂亮，很有才气。他很高兴人家这么佩服在田，于是说得更起劲。甚至连在田谈女朋友的事都说到了。说到在田谈恋爱时，他又朝那个女的看了一眼，觉得她的确很诱人，就是在田见了也会动心的。而那个女的好像受了什么感应似的，插上来说，听说龙在田的女学生都很喜欢他？也许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他不想让人家对在田有什么跟自己学生谈恋爱的印象。为了证实此话不虚，他特意向他们说明，在田原来的女朋友不是他的学生，那个女孩子是在田读研究生时认识的，谈了好几年，后来分手了。 他们谈了足足有三个小时。那个男的着重问了在田周围的朋友。于是陶乐天告诉他，在田朋友虽然不少，但真正谈得来的并不多；自从那年进过班房以后，系里的老师跟他来往的就很少了，如今大家都是很有觉悟的；他说到这里朝自己叹了口气，表明自己觉悟不高，为自己感到惋惜，然后继续说道，有一阵在田很孤独，所以我就带了一些朋友上他那儿去玩了。 他们听得很认真，不时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完了那个男的还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在田是个人才，真要是有个不测，实在太可惜了。那个女的也跟着连连说道，就是，就是，就是。陶乐天被他们说得心里挺沉重的，好像在田真的不在人世了一般。在这种沉重的气氛里，他们起身与陶乐天握手告别，说很高兴认识他，下次再见。彼此在说再见的时候，又再次说了但愿龙在田平安之类的话。走出办公室，陶乐天重重地吐了口气，还算好，虽然没尝到美人计但也没坐老虎凳，二二不吃亏，正好扯平。 那天陶乐天回到寝室没多久，吴天云就找上门来，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他们真的在海南找到他了？陶乐天平时最烦这个吴胖子，从吴胖子这副模样看，人家找上他很可能出自这胖子的推荐。他强压住心中的厌恶，皱了皱眉头说，老吴，你都说些什么呀，人家哪里说到什么海南不海南了，只是了解一下情况罢了。吴胖子仰起头，装模作样地吁了口气，噢，是这样。那——谈得还好吧？他冷冷地看了吴胖子一眼说，谈得很好。那就好，那就好，吴胖子不住地点着头。他见吴胖子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过，老吴，他们关照我说，他们跟我的谈话是保密的。这我知道，知道。吴胖子使劲地点点头，表示他也不是个外行。那就行了，不好意思。吴胖子见他这么说，只好起身告辞。 吴胖子走后没多久，他女朋友玫玫找来了。玫玫一进门就急急地问道：听说你被公安局叫去了？他不由愣了一愣：你听谁说的？他们都在说。他们是谁？系里的老师同学呗。他妈的。他忍不住骂了声，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支烟点上。这鬼地方别的特色没有，就是流言蜚语传得特快。 他们真找上你了？ 没有的事。不过随便聊聊。全是吴胖子搞的鬼。 我来的时候他正好从楼里出去，还朝我很诡秘地笑了一笑，好像真有那回事似的。 他刚才在这儿碰了一鼻子灰。 你干吗？人家是系主任哪。 他不作声了。因为吴胖子是系主任毕竟是事实。他之所以可以对吴胖子表示他的不以为然，是因为吴胖子不敢对他的导师表示不以为然。他导师施老先生的声望远在中文系最为德高望重的袁逸儒之上，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经蜚声中国文坛。与袁逸儒不同的只是，施老先生远离学校的种种纷争，淡然独处，不问世事。作为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他在系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尊敬。尽管这份敬意主要维系在施老先生的声望之上，但即便是系主任吴天云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凭着这份特殊，他有着旁人没有的种种自由和“特权”。比如开会学习之类，他可以不声不响地缺席，只要不声张，主任书记睁一眼闭一眼听任他自便。在系里的青年教师和研究生中只有龙在田和他陶乐天才有这份为他人羡慕不已的自由，只是比起他的悄不作声，龙在田却过于大模大样。有个研究生曾经私下里对他说，龙在田这种派头让人看不懂。他斜了那个研究生一眼，这有什么看不懂的，这可是以十几年的讲师为代价的。那个研究生伸了伸舌头说，难怪人们都要逃避自由。 看着烟雾从窗口飘逸出去，他掐灭手中的烟蒂，瞥了一眼正坐在窗前盯着他出神的玫玫。他注意到玫玫今天穿上了裙子，鲜红的羊毛衫下配上一条米色的薄呢裙子，使小姑娘显得楚楚动人。唔，好看。他不失时机地夸了一句。女孩子喜欢听到这样的夸奖，而这在夸奖者又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很多男人不懂这奥妙，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还讨好不了女孩子。在这方面陶乐天是高手，驾轻就熟。他知道怎样以最便宜的方式获得女孩子最大的欢心。他曾开玩笑地告诉龙在田，大学里的女孩子其实一点也不像传说的那么难弄，一碗小馄饨就可以摆平了。只是玫玫没有这么好对付，他花了好几个月才追到手，不仅挥金如土，而且精疲力竭。后来他私下总结道：这都是她读上了研究生的缘故。他认为女孩子读书读到本科生正好，再读上去就有些不正常了。女人念书念到博士，那简直是一场灾难。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女博士，他情愿和一个老太婆上床也不敢跟女博士打情骂俏。玫玫刚考上研究生那会儿，他装作很认真的对她说：要是你读到博士咱们就分手。玫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要发作，他便将她一把搂人怀里。此刻他好像也有这样的冲动。也许是玫玫刚换上裙子的缘故。只是玫玫脸上冷若冰霜，并不以他的夸奖为然。于是，他又说了一句：真的，真的很好看的。他的声音变得温存起来。要是往常玫玫听到这样的声音，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靠在他身上轻轻磨蹭。但此刻不知为何，玫玫竟然无动于衷。这使他很扫兴，但又不能不问一声：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干吗板着脸？ 你自己才板着脸呢。你拍完了一支烟才想到跟我说话？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劲。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冷落过玫玫。这显然是不能用心事重重来解释的。因为他是个没有心事的人，再大的事也听其自然，不会像他的朋友龙在田那样倒在床上长吁短叹。可今天他居然会花一根烟的时间胡思乱想，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已对玫玫开始厌倦了么？不可能。他从来没有像爱玫玫那样如此认真地爱过一个女孩子，他朝玫玫歉意地笑笑，向她张开手臂：对不起，为了在田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可是玫玫依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过来，而是别转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骗人！你从来不想心事！妈的！他心中暗暗地骂了声。读上了研究生果然不一样，难怪那个薛宝钗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脸上还是那么笑容满面：别闹了，这次不一样，事关重大，在四下落不明，死活不知，换了你也不能无动于衷的，是吧？说到朋友的生死，他不由动了感情，玫玫终于忍不住回过脸来。她叹了口气，表明她也很难过，同时也表示相信了他的话，脸上的神情缓和许多，温柔地说道：都什么时间了，吃饭去吧。 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他没有带玫玫去食堂，而是挽着她走进丽娃餐厅。他们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瓶啤酒。玫玫吃了几筷子河鲫鱼塞肉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不停地对他说着系里的种种趣闻轶事。一个叫申萍的大四女生跟她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张超眉来眼去，张超明年就开始招博士生了……陈书记的女儿去了美国，听说这个外语系的系花以前还跟龙在田有过一手……当玫玫说到在田时，他插了句：不可能，我从来没听说过。玫玫不以为然地撒了下嘴，人家的隐私，你怎么会知道？人家现在突然出走了，你不是也不知道么？他张张嘴，觉得很难反驳，只好低下头喝了口啤酒。 酒足饭饱之后，他和玫玫在丽娃河边的林荫道上散步。碰到了不少去自修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女的跟玫玫打招呼，男的跟他点点头。他发现他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看来玫玫说的不假，有关方面找他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在人们无穷无尽的猜测中，他已经成了一个有问题的人。当他俩情意绵绵地走完那条浓荫匝地的小道时，他提议去龙在田的寝室看看。玫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失踪了么？他朝她诡秘地一笑：我有他的房门钥匙，是他失踪前二天交给我的。我当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早就准备好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玫玫吃惊地看着他：那你——他摇摇头，他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在田的意思只是让我照管一下他的房间。 龙在田不像陶乐天那样住在博士楼里，而是独自住在本科生宿舍顶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那是个幽雅的房间，面对着开阔的足球场，多年来总务处长将其占为已有。当年龙在田坚持要一个单人宿舍，于是吴胖子出面与总务处长交涉，才争取到了这个房间。没想到，在这个不满十平方的单间里，在田一住就是十几年。他轻轻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借着路灯的灯光打开窗子，让一阵阵清风徐徐吹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玫玫把门关上。 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突然产生一种置身于某个古堡的感觉。以前他常来此与在田聊天，有时也看看录相。他熟悉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包括那张被系里一些好事之徒传说得沸沸扬扬的单人床。然而，此刻由于主人的失踪，使房间一下子变得神秘起来。他随手拿起主人留在桌上的几封信，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都是一些报刊杂志寄来的稿约。有几封还是他从系里的信箱里拿来交给在田的。他那里还堆着一大摞龙在田的信件，不知何时才能交到在田本人手里。他正胡乱想着，叭嗒一下，房间里突然大亮，灯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关掉！他恼怒地对身后的玫玫低声嚷道。玫玫吓得连忙把灯关上，如同闯祸的孩子，站在他身旁呆呆地看着他。他缓和语气说道：要是别人看见房间里灯亮了，会跑上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手中的信件，抚慰地拍拍玫玫，随着她一起坐到龙在田那张单人床的床沿上。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真不知这哥们到哪里去了？不过，他要是真有个好去处，倒还是走了的好。为什么，玫玫倚在他的肩头小声问道。你没看见他这些年过的日子？那你——玫玫抬起脸看着他，你不是也留在这学校里么？他看着窗外的路灯灯光，喃喃低语道：我有去处肯定要走的，在这个学校已经呆了快十年了。四年本科，三年硕士，现在又是三年博士，妈的，真没意思！玫玫轻轻抚着他的脸，干吗这样不开心呢，？别人想读还读不上呢。你不懂，他有些粗暴地打断她，这个鬼地方，像你这么天真哪里弄得懂它，我都常常看不懂呢，行了，咱们走吧。他说着站了起来。然而，玫玫却坐着没动，朝他情意绵绵地仰着脸，乐天，咱们再坐一会吧。他愣了一愣，血液随即涌上头顶。他没想到玫玫在这个时候来劲了，于是他重新坐了下去。一股奶香味从玫玫的领子里透出来，使他心中狂跳了一下。这是使他最感到刺激的气味，每每在玫玫动情时就会从她脖颈里散发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揽过玫玫，在她脸上亲吻起来。玫玫伸出手臂围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他耳边梦呓般地不住咕哝：我要……要……于是他就被那股奶香味全然包围了，不住地吻着她的面颊，脖颈，乃至脖颈下面那块雪白的开阔地……玫玫的手臂越缠越紧，还不时地在他的腰背上摸索，嘴里也开始呻吟起来…… 后来他把玫玫放倒在了床沿上。进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成了龙在田。刹那间，他猛地意识到玫玫为什么如此想要，在田的房间，在田的床……一切都散发着在田的气息…… 妈的，小骚货平素还装得一本正经的，心里却藏着如此色情兮兮的念头。可是让他莫名其妙的是，这非但没有使他泄气，反而弄得他更加高涨起来，他一次比一次凶猛地朝着仰天躺着哼哼个不停的玫玫冲下去；而玫玫的呻吟也随着他的动作一声比一声高亢。她张开双腿，叉出一个巨大的V字，在V字的底部，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沮丧和从未有过的兴奋。借着窗外的灯光，他看见了一个真实极了的女人。这个女人此刻紧紧地闭着眼睛，脑袋在举放着的双手之间摆来摆去，如同一尾鲤鱼。难怪她喜欢吃鱼。他在最后变成一片空白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这么想道。 4 自从认识申萍之后，张超在床上又开始躲着老婆了。那反差实在太大。比起申萍那张圆嘟嘟的鲜活鲜活的小脸蛋，老婆简直就是一根皱巴巴的大白萝卜。有一次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好紧紧地闭起眼睛捱过履行义务的时刻。他努力把骑在他身上的女人想像成申萍，想像着她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睛，那张微微翘起的小嘴巴，听凭大白萝卜趴在上面一下一下地使劲折腾。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即便如此，大白萝卜还是没有放过他。完事之后，老婆冷冷地问他，刚才想着谁了，那么幸福的模样？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他也以同样冷冰冰的口气回答：过去老说我不投入，现在投入了要说我想着别人，你真是有毛病。老婆光火了：你才毛病呢，你当我感觉不出来？你把我当作哪个小骚货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他一看苗头不对，连忙一把拉上被子，将脑袋紧紧地捂在里面，门声闷气地说道；好了，好了，以后我再不碰你了。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什么意思？老婆一把掀开被子，冷静一段时间？你想干什么？他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干什么？不就为了更好的干你么？做个男人真是不容易！老婆马上反唇相讥：做个女人就容易了？到底是谁在满足谁？他苦笑了一声：好，好，好，谁也没有满足谁。好了吧？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咱们别闹了，好不好？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让我休息休息吧？张超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地把被子重新拉到身上。也许是休息休息的理由起了作用，老婆不吱声了，抓起自己的被子背对着他躺下。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了从老婆被子里传来的抽泣声，抽泣声越来越大，他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在老婆嘤嘤的哭声中安然入睡。 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老婆正睡得像一头死猪。也许她是哭够了，睡得比我还舒坦。女人真是可怕，一近四十就变成这副模样。以前那么文静优雅那么香甜可人的孙锦华到哪里去了？还是他妈的大家闺秀呢。他拥着被子坐起来，默默地抽着烟。老婆来自一个贵族之家，父亲是个著名诗人，母亲是更为著名的演员。他儿时看过很多她母亲演的电影，被她母亲的风姿迷得神魂颠倒。记得新婚之夜他一面搂着新娘子行使初夜权，一面不停地喃喃低语着她母亲在一部部影片里演过的一个个角色的芳名，弄得新娘子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喂，你不是娶了我妈吧？他厚着脸皮说了句：我二个全娶了。他的那付下流模样把新娘子挑逗得兴奋无比，在他身子底下翻来滚去，像朵盛开的玉兰花听凭他一下下地搓揉。然而，这个玩笑的时效也仅限于新婚之夜。从第二天开始，孙锦华就为了他在被窝里说的粗话对他怀恨不已：你这个下流坯子，原来看上的不是我而是我妈。于是他开始了没完没了的解释。诸如“不是这么回事，我崇拜你妈，我爱的当然是你”；“你比你妈更好看，你要是也去演电影的话准把你妈比下去”；“你妈在电影里是个艺术形象，跟生活中是两码事”……最后总是以这样的对话作结：既然你说我胜过我妈，那你可得胜过我爸。没问题。你说吧，你爸混到什么份上。共和国一级诗人。行，我准保混到共和国一级教授。现在哪有一级教授了呀？那就是博士导师。没羞，你。亲爱的，这是一个男人应该有的雄心壮志。好吧好吧，可以后再也不准提我妈了。你妈是女神，你是我的女人，这样好了吧。真是没羞，你。他一面跟电影明星的女儿温存，一面在心里更温存地对她说着：操你妈，操你妈，操…… 他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新娘子生了儿子之后会像气球一样地鼓胀起来，胖得令人不可思议。后来想尽了一切减肥办法，才使她的腰身恢复到了二尺六寸。肥胖先是使他老婆的形象变得粗俗，这样的粗俗接着又在她身上生根开花，从在菜场里为了几分钱而跟菜农争得面红耳赤一直到为了住房朝校长破口大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要做到实处可是你说的？你落实了他老师的政策就不落实学生的了？那次把校长给彻底惹火了，连这样的话都对她说了出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的女儿就可以这样对我肆无忌惮了么？你家的住房该由你丈夫来跟我商量，轮不到你咋咋呼呼，懂不懂？可是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来对他哭诉时，他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把这口气咽下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婆当场就要发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翅膀还没有长硬，懂么？当时他仅仅是副教授。可现在，他徐徐地吐了口烟，情况完全不同了。他不仅是全中文系第一个最年轻的教授而且是最年轻的博士导师。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当他的博士导师被正式批下来时，他老婆没感到怎么兴奋，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从而是意料之中的事。当年在洞房之夜所说的一切，到后来都随着时间而发黄褪色，以致他们俩都懒得想起。老婆此刻关心的乃是新分到的三室一厅的住房该如何装修，如何布置。老婆的美术天份于此获得了登峰造极的发挥，以致连他都吃了一惊：你原来还真有这么丰富的艺术细胞哪？老婆得意地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怔怔地看着老婆水桶般的腰身：我还以为你真的对你的绘画专业不感兴趣呢？老婆咯咯地笑了，我的兴趣不在于为什么人服务而在于为自己设计未来。你真以为绘画是门什么艺术？不过是个服务行业而已。你看我爸写了那么多的诗歌，哪一行是为自己写的？我妈演了那么多的电影哪一部是为自己演的？我妈要是有一半刘晓庆那样的本事，早就是亿万富婆了，还轮得上她们折腾？老婆一席话说得他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不过他心里在咕哝的却是：我还是更爱你妈。 仿佛是为了表明他内心深处对她母亲的爱恋，他开始在外面寻找跟她母亲的银幕形象相近的女孩子。一连找了好几个，发现不仅比不上他心目中的那位美神，就连她女儿都不如。那些女孩子要么长相有问题，要么就是冲着他的博士导师而来。或者想上个研究生，或者想通过毕业论文。作为跟他上床的回报，他每年要多收一到二个计划外的女研究生，并不得不在那些狗屁不通的毕业论文上写下大红的优字。老婆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每每都闹得鸡飞狗跳，但最后的措施却相当软弱，仅仅是不许任何女学生上门而已。这使他不得不把接待女学生的地点从客厅改为教研室。好在教研室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一时间成了他跟女孩子们谈心的私人领地，一如教堂里那种神秘兮兮的忏悔室。每次一开始他也真的就像一本正经的神父，慈祥地听着孩子们的种种诉说。等到她们有些泪眼婆娑的时候，他就伸出手去将对方的小手很温暖地握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把这样的抚摸叫作终极关怀。有一家著名的刊物曾在他的倡议下讨论过终极关怀，但谁也说不清楚这终极关怀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有些从海外留学回来的青年学者分别用英语德语法语拉丁语对终极关怀作出了十分规范的因而学术性极强的阐释，致使一些上了年纪的学术老人对此大光其火，说终极关怀怎么能用那些叽哩咕噜的洋文来讲说呢？这是连白话汉语都讲不清楚的东西，非用文言文表达不可！一家报纸的记者专门为此对他作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问他终极关怀究竟应该用什么语言来解释？他的回答让记者吃了一惊：终极关怀归根结底不是跟语言有关，而是跟关怀相联。记者问他，那您说的关怀又是什么意思？他笑而不答。他当时笑得非常得体，以致电视台的人物专访节目把他的这个笑容在黄金时间播放了出来。正是这个动人的笑容，招来了更多的少女，招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偶像形象，那个叫做申萍的学生。申萍的一切都跟他那位当年在银幕上的丈母娘一模一样。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语气都是他丈母娘的再版，比如那声“张先生”就叫得跟他丈母娘在某部片子里的台词活脱是像。这也是申萍出类拔萃之处之一，从来不像一般的女学生那样叫他张老师，而总是甜甜的一声“张先生”。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甜蜜地挂在嘴上过。张——先——生。像夜莺一般悦耳动听。这比起什么张教授，张老师，张导师，张超，超超……所有对他的称呼都要美妙千万倍。他对此心醉神迷。在一次全系研究生本科生的学术讲座上，他公开声称：他不喜欢学生用教授或博士导师这样的头衔称呼他，至多叫一声张先生就行了。于是所有的学生见了他都一律的叫他张先生。张先生。张先生。张先生……他能从千万声张先生里分辨出申萍的声音。有一次他把这个感受直言不讳地告诉申萍，小姑娘居然故作惊讶地问道：真的么？这怎么可能呢？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说：当然是真的，我这人从来不撒谎。申萍一面把手从他手掌里不动声色地抽出来，捋了捋额头前的留海，一面笑吟吟地告诉他：你这么喜欢别人叫你张先生，那我就让你如愿以偿吧。小姑娘说完，一口气叫了他十几声张先生，叫得他哈哈大笑。他笑完后心中暗暗吃惊，这小姑娘为人处世之老练是他很少见识过的。尤其是她那双小手，光溜溜，滑腻腻，不是随便一抓就能抓在手心里的。 他心里揣着申萍，表面上与老婆日复一日地周旋。什么叫战争，他有一次在讲台上对男女学生们说道，战争就是周旋。后来有个学生递了张纸条问道：张先生，请问什么叫周旋？他笑呵呵地回答说：周旋就是人生。换句话说，他用一种十分规范的语调继续阐释，人生就是由不停的甚至可说是没完没了的周旋构成的。然后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基本公式“什么由什么构成”对学生大声说道，记住，这是结构主义的基本公式之一。有人认为人文科学没有公式可言，这是错误的。没有公式怎么能建立规范？不建立规范又怎么会有科学？没有科学又哪里来的学术精神？没有学术精神又怎么抵达终极关怀？这是一个非常严格的推理过程，其中少了一个环节都会出问题。他非常认真地把所有的环节全都讲完后才宣布下课。等他回到家里，发现老婆把一篮子菜扔在厨房里，给他留了张纸条：今天轮到你做饭。他看了不住地咕哝：科学科学，人家是科学种田，我是他妈的科学做饭。他很后悔把龙在田的那个想法变成他的倡议公之于众，弄得他走到哪里都被拖住询问终极关怀是什么。这其实是龙在田感兴趣的事情，他只不过是拿出去招摇了一下而已。要说什么关怀，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做饭的关怀。吃饱了喝足了，然后才轮到摸摸小手之类的关怀。看来请个保姆是很有必要的。几百块钱，不就是一篇文章的稿费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天在饭桌上，他乘着老婆吃得高兴，将这个设想大胆地提了出来。老婆想了一阵子，把碗朝桌上重重地一放：可以，我不反对请个保姆，但必须是个男保姆。他一下子就火了：你真是胡搅蛮缠，哪有请男保姆的？怎么没有？老婆比他火气更大，有一部美国电影里就有请男保姆的。他冷冷一笑，人家那是同性恋。老婆也冷笑一声，我想做同性恋还不得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发现美国电影害人不浅，难怪要清除精神污染，难怪要对美国人说不，这都是他们自己闹的。 没有同性恋就没有保姆。他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苦苦思索着怎样把保姆和同性恋分开。不管怎么说，他感觉在他和老婆之间必须要有共同语言。否则他将一事无成。电视里在播放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退休。这使他不无感慨，忍不住说了句，人家都退了，就他还依然如故。端着咖啡进来的老婆正好听见，附和道：像我爸我妈那样的早就退下来了。尽管老婆说的有些夸张，因为他岳父如今依然挂着本市作家协会主席之衔，但他还是心里一亮，发现老婆跟他并不是没有共同点，而是他没有耐心找出来。袁老头子迟迟不退休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老婆为此在枕头边还说过他，你干吗不去劝劝他呢？他摇摇头，这可是最最说不得的事情。你没见有个劝人退休的家伙话还没说完就被赶下台还差点被开除党籍么？老婆听了倒吸一口冷气，没错，我差点害了你。那晚上他把老婆抱得很紧很紧。他接过老婆端来的咖啡杯盘，仿佛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似的，朝她含情脉脉地看了眼。老婆一扭身子，看什么？他笑了笑。要不是后来吴天云前来造访，他也许能跟老婆共同一下了。正当他想对老婆说上句把体己话时，门铃却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他没想到竟是吴胖子来屈尊拜访，而且显出从未有过的亲热，不像往常那样叫他小张，居然十分亲明地叫他小超。他妈的，他心中暗暗骂道，刚才老婆还在咒我同性恋，这不马上就来了？但他又不能要求人家吴主任叫他一声张先生。须知这吴胖子不仅是中文系的大拿，而且好几年前就已曾是博士导师。当二个博士导师相对坐定后，吴博导慢条斯理地告诉张博导，事情闹大了，有关方面都找来了。张博导哦了声说，那——袁先生知道了么？吴博导点点头，我已经打电话给袁光生了。袁先生怎么说？袁先生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声知道了。张博导喝了口咖啡，心中暗暗地猜度，也许明天老头子就会放风说，龙在田失踪之前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他导师那儿去过了。这是可以肯定的。张博导不明白的只是，吴胖子来告诉他这些干吗？而且，他还从吴胖子故作悲戚的脸上看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这更让他警惕起来。不要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吴胖子平时很少上他的家门，而每次来厂之后，总有对他不利的事情会接着发生。比如上次来他家之后，他申请的一笔数以万计的科研经费就被转到了吴胖子的学生名下。这次来——他扫了吴胖子一眼，发现那眼睛里闪烁着的依然是叫他小超的那种亲热。他妈的，他真要跟我搞同性恋不成？他忍不住呵呵一笑，老吴，你有话不妨直说吧，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吴胖子也跟着一笑说，什么话呢，我是来看看你。这系里的工作么，你也知道，许多事都没人能够好好商量的。我是一直很重视你的意见，总想跟你聊聊。我总归要老的嘛，将来这世界——还不是你们的？他心里暗暗好笑。自从有了那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话之后，一涉及二代人之间的谈话，彼此就会把世界朝对方手里推来推去，没完没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突然心中一凛，吴胖子在作一个十分敏感的暗示，暗示什么人应该退休！什么“我总归要老的”，连他都在卖老，那系里那位德高望重地活着的老先生怎么办？可是他怎么会为什么想到老头子退休上去的呢？ 不管张超如何试探，直到吴胖子起身告辞，他都没有弄明白这位一直唯袁逸儒马首是瞻的系主任干吗向他暗示年纪大的人应该退休？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由他来领袖群伦的时代正在悄悄地向他走来。如此辉煌的前景，使他不无激动地喝了好几杯咖啡，同时告诫自己，凡事不能乱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尤其是对女孩子的终极关怀，步伐得放慢，温度要降低，不能在这上面昏头昏脑。但他刚告诫完自己，眼前又浮现出申萍的笑脸：张先生。夜莺在歌唱。但至少眼下还不到开怀赏花的时候。难怪那个孔老夫子会说克己复礼。有时真得克制一点。当他一面想着克己复礼一面走进卧室时，发现老婆正在被子里风情万种地看着他。说实在的，在他通向成功的道路上，老婆也没有少出力。当年没有那位共和国一级诗人在作协里鼎力相助，他能在作协的机关刊物上获得那么多次奖么？而没有那些个奖垫底，他又哪能如此顺利地登上博士导师的宝座？他明白袁老头子内心深处赏识的并不是他张某人。他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高高在上的地位，与其说是因为老头子的提携，不如说是由于时势的造就。当老婆把胖胖的肉掌放到他胸口上时，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时势造英雄。一点没错，老婆接上来说道：时势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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