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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年轻朋友,作为互相交流的干部,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偏僻县份,当了两年副县长,分工抓水利以后,又回到北京来了。 交流,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其要义就在于互相沟通,各取所长嘛!城里人把现代化带到了农村,农村人又把朴素作风带到了城里,这就叫相得益彰了。W君,一直在京城某个部门工作,白面书生,也许麦子和韭菜能分得清,但大麦、小麦、燕麦、莜麦、青稞的区别,那水平就和我差不多了。临走来我家辞行时,我不免勉励几句,当然也是些老生常谈,这回派了你到我曾经呆过的S县,也好,W君,那可是真正意义的穷乡僻壤,也是一次机会,可以了解稼穑之艰难,民众之贫困,偏远之隔阂,内地与沿海之差距了。 他两年前出发的时候,心里没底,一个劲问我:“S县如何?” “反正够穷的。” “穷到什么程度?” “这么说吧,W君,南来北去的大雁,年年在头顶上飞,可从来不落。” “为什么?” “那里基本上都是些寸草不生的大山。” 他颇有些犹豫,他爱人则紧锁愁眉,担心他经不起考验,影响前程。我连忙安慰这小两口,别看那里穷山恶水,但不出刁民。S县的老百姓,至今仍有古燕赵的慷慨任侠之气,笃诚敦厚之风,很纯朴,很实在,做买卖,连斤两的概念都不具有,你一赶集就知道了,什么东西都论堆,给个说得过去的价,你就拿走。 这一说,W君的小媳妇,又给她先生增加了若干公斤的储备食品。 后来,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他在S县的日子,过得比想象的要好多了。别看深山老林,尚未脱贫,但据说如今那里也时行吃海鲜的,鲍鱼啊,石斑啊,比北京的馆子还要生猛几分呢! 他在给我的信中嘲笑我说,已非你老人家当右派,在那儿劳动改造时的S县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他都不知该怎样处理带去的那些方便面了。 这使我很兴奋。进步,总是让人高兴的事。 所以,他在信的结尾说,现在我终于懂得人类为什么要追求世界大同这样一个目标了。看来年轻人一接触实际,思想水平马上就提高了。当然,“同”,不一定“同”在生猛的鲍鱼和石斑上,若是在追赶时代步伐上,求这个城乡大体一致的“同”,不正是干部交流的目的么? 真是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两年,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 他又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还要提升,说正在等待重新安排。暂时没多少事,那天他打了个电话来,想到我这儿来坐坐。 “欢迎,欢迎!” “顺便给你老,带来一点当地土产尝尝,无论如何,我当过那里的父母官的人吗!睹物思情,也许会让你再回忆一下S县。” “政绩如何?” “马马虎虎吧!” W君一进门,那几篓子所谓土产的分量,可把我吓了一跳。 “乖乖,你把S县都背来了?” “这还是少的,老先生——” “为官一方,是不是卸任时,把那里的土地爷也带回来了?”我在逗他。 这是一则古老的讽刺贪官污吏的笑话,一位县太爷搜刮了民脂民膏,离任回家。走出县境,在他装满行李箱笼的车队后面,居然发现当地的土地老爷也背着行囊,跟着一块走。县太爷便停下车问他,“你是一方土地,你怎么能擅离职守,不留在当地呢?” 土地爷说:“老爷在上,容卑职禀报,因为您老人家把地皮都刮得光光的,我是土地,不跟着您刮走的这方土地,还能往哪儿去?” W君笑了,“我们家祖坟从没长这份蒿子,我还摊不上如此刮地皮的福气呢!再说地皮有限,人无限,轮不到我刮了。” 他也算是爱好文学的青年,不过他不写,只看。W君开玩笑地说过,如果他写的话,也许杂志要退稿。我请教他为什么? 他说:“水面上看到的一切,并不完全等于水底下你看不到的一切,对不对?沉淀的东西要是翻江倒海起来,那也是蛮可怕的呵!” “别玩儿深沉啦!W君,拜托你啦!” 如今这也算是一种时髦,弄些深奥的警句什么的,挂在嘴边,表示有思想,能思考。反正,W君是个挺聪明的,也很现代,也很现实的年轻人,上下左右的人际关系混得不错,该得到的也全得到了,可又不算过分。他自嘲是那种只打打小麻将,输不大,赢也不大,志不在得,而在打的“冷眼向洋”的主。 他双亲,他爱人,我们都有来往,比较了解这个年轻人,不算怎么太沾浑水,贪得无厌,两袖清风说不上,但也不是恶迹累累,在这年头,应该说是很难得的了。 他笑话我:“不玩儿深沉,你们说我们浅薄,玩儿深沉,你又说我们更浅薄。你们这一帮老先生啊!反正怎么也看不上我们这一代。”他举起手里的那个精致的,编织得挺讲究的,装土特产的柳条筐,考问我:“你能看见的,只是外面的这好看的包装,但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说得上来么?” “那张封住的红纸,不是写清楚了么?‘S县土产’!” “可是什么土产呢?您老说说。” “你这是唬不了我的。”若干年前,我在那里劳动改造的时候,太行山深处的S县,是个山多地少,沟多水少,嘴多粮少,人多房少的落后贫穷地区。听W君说,现在好了一点,但指望马上好到那里去,也不现实。到底当官的,会说话。不过,他又笑着补充,中国人嘛,穷归穷,该不穷的时候,可半点也不穷。 然后,他漫无边际地扯开了,穷人未必不能摆阔?不会摆阔?穷也照样构筑精神的天堂。这就叫穷则思变,变则通,如今的S县,也猛劲追赶时代潮流的。 我说:“阁下,这事我太明细,山区再追赶,能有什么出产? 你这筐里,我敢保证,除了核桃,就是枣!” “错了吧?恰恰是柿饼——” “哦——”一听这两个字,我嘴就酸涩了。 他接着论证他的深沉:“所以我说,事物的外在和表面所见到的,和内在的,实质部分,绝对可以是两回事的,对不对?” “好吧,来客吃来物,”我打断他的哲学思考:“咱们打开尝尝吧!” 我也弄不清为什么?S县以山高沟深著称,至少应该发展水果种植吧?可老天爷很偏心眼的,要是看不上哪块地方,兔子都不拉屎,真是一点辙也没有。第一五行缺水,第二土质贫瘠,第三,无霜期短,甭说桃、梨、苹果长不成,连不怎么讲究水土的铁杆庄稼,也叫人失望。核桃和枣,皮厚肉薄,难称上乘,乏人问津。当地柿饼,产量可观,可糖分低于他地产品,就销不出去。不甜,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过多的单宁成分,多吃两块,嘴都会涩得张不开。 “还是老味道吧?”W君问我。 “我在S县劳动改造的时候,正赶上三年灾荒,这柿饼可是救命之物!好多柿树都被活过命来的老乡烧香上供的。”我承认,饿不到那一步,我宁可不吃。 W君补充说:“我翻过老同志的革命回忆录,八年抗战,打日本,这柿饼也是立过汗马功劳的。送到日本国去化验过了,他们认为这是一种长寿食品,富含一种叫做‘硒’的物质,好东西啊!老先生,您多吃一点吧!” 我敬谢不敏,再吃,上下牙就该涩成一体了。 W君说:“上面的人,到我们那个小县份来视察,来检查,来例行公事,你猜我们送什么礼品?” “难道会是柿饼?”我问。 他点点头,“除了这,那穷山恶水,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吉普车上装,山里人就这么实诚。” “干什么?一送,就送这么多?”我乐了,若是给我百把斤柿饼,我也不可能有车,怎么从那深山老林里背回北京呀!就地处理的话,如今,那里老乡虽不富裕,但也决不稀罕这柿饼的。 “多送,表示我们心诚,无非想让上面多批给我们县一些钱呗!” “有效吗?” “屁——”W君说:“这种山里人的实诚,也真是没有办法,结果弄得人家成了负担,倒谁也不敢来了。都有了歌谣,‘下乡下乡,柿饼论筐,耗子不啃,喂猪不壮’。我在那儿管水利,每年的经费,少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怕老外收集了去笑话咱们。后来我想了个招,让他们找一些手巧的妇女,编各种小巧玲珑的柳筐,装上二斤三斤的,既好拿,又好看。你猜怎么着?结果之圆满,出乎意料之外,上级不但批准我们立项,拨了款,连钢筋、水泥都按支援价,从山外运进来了。” 我感慨地说:“是啊,是啊,什么事情,都以适度为宜,感情太浓厚了,太丰富了,反而让人受不了。”这个W君真有高招,看来是干部交流的好处了。大地方的人,终究见识广,脑筋活,办法多,点子高。我太了解山里人,也包括山里的干部,他要对你友好起来,那种表达友谊的方式,让人痛苦。一麻袋、两麻袋柿饼太小意思了,恨不能一车两车地送给你,那才叫够朋友。 于是我悟到W君以前所讲过的“世界大同”的涵义了,城里人把都市那一套适可而止的礼节,带到了农村,山里人终于改弦更张,懂得“礼轻人意重”,感情第一,筐虽小,情义在,照样办成了事,这种“同”,也证明城乡交流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了。 “得了您吧!老先生,你猜那些筐里柿饼底下压着些什么?” 我被这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问懵了。 “您又形式主义地看问题了,水上面是一回事,水下面又是一回事,起了作用的是柿饼下面那几搭子人民币!” 我愣住了。 他说:“后来,S县的别的部门也仿效起来,效果都不坏。” 我不禁好奇:“那筐子上面也贴有这张‘S县土产’的红封吗?” “当然得要了!”W君说。“装的本来是土产吗!” “可人民币算哪门子土产呢?” W君振振有辞:“我并没有装美元和港币啊!” 他这么一解释,你不能说他没道理。当时,我真想笑;但不知为什么,却笑不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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