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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月亮被罚重做那些报表时,先是想坚强一点,能够经受住主任对她的磨练,是要争一口气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走开了,最后,刘虹离开她的办公室,经过她桌旁的时候,还说过,“要不,吴月,你回家吧,明天我对主任解释。”但她谢绝了这份好意。
  “要实在不习惯这儿,将来我给你找份更好的工作吧?”
  “谢谢你啦!”
  “那我走啦!”
  “你走吧!”
  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便显得非常之大。随后,清归工也撤了,好像整座大楼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于是她从心里发冷,开始害怕了。
  不是怕人,而是怕鬼。她听同事讲过,这座机关大楼,在以往的岁月里,每经过一次政治运动,就会发生几起自杀事件,或跳楼,或上吊,或服毒,或割脉,听得她毛骨悚然。此刻她仿佛感觉到楼道里,有鬼走动的沙沙声。加之,数据时不时地出错,输进电脑,显示器总提示她错了,好像连电脑也在闹鬼了。
  先是委屈地哽咽,后来索性哭出了声。除了用眼泪安慰自己外,别无他法。她觉得自己就是灰姑娘,而可恶的皇后,除了那个黎芬,还会有谁?正是这个古老的故事,提醒她想起了年轻人的BP机,马上跳起来,一一地呼了他们,而且很快有了回音。她甚至暗暗许愿,谁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那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她希望杨扬最先冲进来,因为他有一辆本田呀!
  可没想到,他竟是最后一名,因为他未能如她所愿地先到,她的抛彩球式的许诺,自然也就不作数了。然后又被他拉走,到模特班练功,她这才知道,选美可不是凭一张脸去晃一晃就行的事。杨扬说他还有事要同这位教练商量,因为竞争太激烈,还未正式开场,互相之间的残酷斗争已经开始。中国人就这么一个毛病,不把别人挤下台去,就剩下她一个,是无法称王的。他给她叫了部出租车,让她自己先回家了。
  一推开家里的门,她爹妈就扑了过来,“天哪天啊,我们以为你丢了,快要到公安局报案了。”
  “至于吗?”
  “因为见你没按时下班,还托人给你们领导,那位黎主任捎过话去了。”
  “干嘛,干嘛!”
  “也无非让她不要太难为你呀!”
  “用不着的,我会跟上的。”她挺自信,而且她也很自尊,她说她无需乎谁可怜,她要靠奋斗改变局面,让主任挑不出她什么。其实,倒并不完全为黎芬,也是让杨扬看看,她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孩,她会干得很出色的,包括这回参选,非要拿到名次不可。她觉得很幸福,是为一个她所爱的人做这一切的。
  她妈问:“你们主任怎么回事?单跟你过不去?”
  吴月没有敢说晚回来的真正原因,那她父母也许会不让她上班的。她把被子蒙住头,下了决心,第一,从明天起,要早半个钟头上班,第二,也是从明天起,每天晚半个钟头下班,第三,让主任再挑不出她的什么错。第四,那就是她说不出口的秘密了,只有出类拔萃,才能赢得杨扬的心。她还看不出来吗?
  他那么敬服那个女机器人,不就是她有数一数二的头脑嘛!
  第二天,由于头天晚上,闹钟定得太早点,六点不到就响了,天色还没大亮,而且离机关不远的那段路,不很太平,总不能让父亲起来送她。于是她又关灯稍稍眯了一会,等再一睁眼,竟比平素还要起得晚。
  糟了,糟了,她知道糟了。
  等吴月到机关,那个黎芬已经全城兜了一大圈,办了许多事情,回来了。
  她在体育馆,把贾若冰要她介入的事,和那些影像、音响、电脑的工程师们,谈好一个大概的方案,让他们分头去准备,不过资金没落实,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随后,又随贾若冰回家,路上没敢再提钱的事,不过,她知道,这些夫人们活动能量,是不可低估的,虽然在家里练书法的老部长,已经不在台上,并不等于他无足轻重,下台自然是要贬一点值的,但行情并不弱,就因为他的网络系统还未失灵。“会搞到钱的!”她安慰着夫人。然后,就和迎上来的老部长热烈握手了。
  在黎芬眼里,他虽然也是一位地道的官僚,然而,他是一位政治上的不倒翁,一位权术上的大师级人物。他能把握时代发展的总趋势,精明,而不僵化,原则,但更灵活,他也高举,不逾矩,可策略上,他却是不怕走钢丝的老戏法家,这是黎芬敬佩的一点。有的人虽然权术有一套,但思想保守,也不会有什么建树;有的人,能摸着时代脉搏,但在官场中经营乏术,也成不了大事。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规定的田字格里跳舞,那他就是一个最出色的舞手。
  核算中心,就是他在任上的时候,下决心,费了很大本钱建成的。黎芬认为,在这个新旧更迭的年代,一些人不适应新的变化,可以理解,但只要不碍事,那就是好样的。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这类人的一个特点,就是反对任何变化。因此,也就是他,能够顶住上上下下,部里部外的压力,非要搞成不可。
  那时,她在美国,西欧,日本订设备,也不知他从哪里调拨来的外汇,而且那气魄,也让她感到震惊。当时,一天要打几个越洋电话,向他请示,他总是一句话:“你认为是必需的,不可少的,你就作主签这个合同。出问题,我兜着,有错误,我检查,要坐牢,我进去。”
  这种敢作敢为的性格,犹可从他儿子身上看到。杨扬这家伙,想做什么,想怎么做,和老子一样,别人很难使他改变主意的。强按牛头不饮水,杨扬不也如此嘛?
  谈了一回,杨栋问起她来:“怎么样啊,黎芬,有什么麻烦吗?”黎芬是他越级提拔的干部,一步到位就让她负责中心全盘工作,所以在部里,都认为是她的后台,说不定因为这么一种公众的看法,新部长才有什么措施吧?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坐一会儿就告辞了。她相信,她走以后,贾若冰会把她想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对老头讲的。这位夫人的话,要比她更有效。
  其实,她估计失灵了。
  这就是电脑思维的弊端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若冰对杨栋讲:“看来,这个女人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就有点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
  黎芬要真是百分之百的女机器人,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掺杂进来,反而坏事的。如果不去计较月亮选美,你签给夫人一张支票的话,也许结果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生活,从来是瞬息万变,不可预卜的。
  回到她的办公室,刘虹还未摆脱刚才的窘状。黎芬知道是她的事,但还是说:“刘虹,这不是你的事,不必往心里去。”
  刘虹也知道,她不会相信这不是她的事,但也明白,任何解释,都不会改变这个女机器人的看法。一句话不讲,比讲多少话要好。于是,她把月亮昨晚复做的二十份表报,拿给她看。
  本来已经淡化了的感情烦恼,又被勾动了。“她人呢?”
  “好像还没来。”
  她只随手翻了一下,那双专门挑错的眼睛,像聚焦似地发现出了破绽。这是她与数字打交道久了的功力,瞒不住她呢!
  这些报表,完全是别人替这个小丫头代劳的。
  “你看看,刘虹。”
  “怎么啦?”
  “小小年纪,就懂得支使男人!肯定是那些突击队的小伙子们,帮的忙!”
  尽管刘虹学历高,但对电脑,只是入门水平。要不是黎芬指给她看运算上的不同途径,她也看不出门道。
  “哦,这有点糟——”
  “不是有点,而是很糟。”
  如果是以前,她准会附和,“是的,是的,很糟,很糟!”今天,她不同往常了,保护起这个女孩来,她自己也为这种变化诧异。她说:“不过,她总还年轻嘛!”
  黎芬倒没有觉察副手言谈举止上的不同往常,关键是没把她当作对手,根本没瞧起她的对抗力量。“刘虹,你我不也年轻过来的嘛!我刚刚上班的时候,你那时是带班的组长,你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诚实。你说的,如果不具备这点基本品质,是不适宜在我们这儿工作的。你还记得吗?”
  “多少年前的事了!”刘虹口气很平淡,心里却不是味。
  如果不是黎芬从国外进修回来,把老部长说服,建了这个现代化的核算中心,她也不会一步登天,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工程师,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据说,如果老部长不退,她很可能要当部长助理的。望着这个盛气凌人的上司,心里想,不知谁笑到最后呢?再说,就算你笑到最后又怎么样?
  刘虹替她掰指头算,除了事业,她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那个胖子丈夫不称她的心,两口子的婚姻关系,实际上形存实亡。她的孩子,由于她顾不过来,在祖父母那儿长大,跟她一点感情也没有。而且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的电脑,被她看得上的人,能够对话的人,寥寥无几。她真想作一位老朋友提醒黎芬:“四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成熟和收获的秋天,正是女人最佳季节。往后,一阵秋风一阵凉,一场秋雨一场寒,不会再有多少欢乐的日子了。看起来,名誉,地位,风光,轰轰烈烈,你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其实,你什么也没掌握在手中。归根结底,你并没有享受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
  想到这里,刘虹不那么心怯了,相反,她有意识地要为那个小姑娘说两句好话。“尽管吴月找人帮忙,但她能够听话,没有一撂手走人,就算不错。她把你的话当作耳边风,你能拿她怎样?”
  要是没有发生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不见踪影,要是谈话的对象,不是这个背后搞动作的刘虹,黎芬不会失态的。她有点沉不住气,提高了嗓门:“怎么没有办法,她的试用期还没有结束。”
  刘虹早看出来,月亮来了以后,夺走了她的光彩,使她恼火。那些原来围着黎芬转的年轻人,把视线投向吴月的时候多了,这个非拔尖不可的女机器人,未必受得了。大家也看出来,黎芬再头脑清醒,再电脑化,也逃脱不了她终究是女人的实质。尤其那个杨扬,一个她最器重的,下本钱培养的硕士生,那样关注月亮,恐怕是她最不开心的事了。所以,黎芬直到最后一刻,才同意月亮去报名,参加选美,也是怕那位小美人风头太足了以后,她岂不是更黯然失色了么?
  “打算不让她转正?”刘虹摇了摇头。
  黎芬也心中有数,凡试用者,不过是个形式。无大过错,是无道理不让人家按期转为正式工作人员的。万一不行,岂不是留个话柄在这个对手手里。黎芬站起来,使自己放松,不能由这个珠算能手,牵着自己鼻子走。“哦,还不至到这一步,无论如何,她是我介绍来的关系!”黎芬为自己迅速地一百八十度转弯,让对手意料不及,愣在那里,而在心里感到得意。这娘儿们希望激我走极端,休想办到。
  “要不这样——”刘虹说:“我让她自动要求离开咱们这儿。”因为她先生背后那个财团,肯定能收下这个绝对拿得出手的小姐的。
  她没有反应,也不习惯刘虹那副同她做交易的表情,而且她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的。“谢谢,我会让她跟上来的。”放走了月亮,不等于也放走了杨扬嘛!
  这时,吴月满脸通红地上班来了,她只想到的是她的迟到,早忘了昨晚的事,年轻人的心里,是存不下太多烦恼的。但一看大屋子里每一双瞪着的眼睛,和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以及摊在她桌上的一份份报表,她顿时懵了。这种无言的场面,也许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没有一个人向她点头,跟她说话,因为主任刚才和副主任的交谈,大家未必知道什么内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吴月出了问题,而且是报表出了问题。在核算中心里的,数据就是生命,报表绝对开不得玩笑的,这个吴月怎么搞的,选美把头都搞昏了嘛?所以,一个个的目光,比主任还要严厉,注视着吴月。办公室里静得连风吹动了纸的声音,都听得见。这比什么责备还要厉害,吓得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都吓出来了。
  刘虹走出来,把她叫进主任的办公室,然后给她们关上门,离开了。
  黎芬没有注意进来的人,而是盯着那个离开的人,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的副手,有些和往常不一样,谦恭少了,不驯多了,尤其那穿得太紧绷的裙子,连股沟都显现出来,好像存心要表现那肉欲过剩的屁股似的。一边走,一边拧歪着那团肉,生怕人不注意地特别强调着,真让她恶心。应该说,女人的年龄,到了四十开外,差一岁就有明显的区别,也许他们两口子太不加节制的缘故,黎芬觉得比自己,看上去要大好几岁似的。也许,那个感情的黎芬,已经让位于理智的黎芬,更多考虑,是刘虹和那位老总,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联手起来的?对于吴月,倒不想让她太难堪的了。
  “吴月,你看看你——”
  她想不到这个月亮,竟比自己的孩子还坦率,不懂得瞒人。她那读小学的女儿,有时回来过礼拜天,还和她丈夫串通一气蒙骗她呢?虽是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孩子,虚荣心盛,但终究还没有学会狡猾。月亮说,她本想一个人干的,后来,她怕鬼,越想越怕,才找到他们来帮忙的。
  “谁?”
  她报了几个小伙子的名字。
  “还有谁?”
  她说了杨扬,“不过他来晚了,没帮我做报表。”
  听被告说到这里,黎芬的警惧心情,涣然冰释,看来事情还不至于紧迫到非马上动手解决不可,是啊,还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好了,下回注意就是,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替你帮忙。”
  她虽然口气仍旧硬梆梆的,但实际是在化解她的精神压力。黎芬心里轻松地笑了,已不把这个哭鼻子的女孩当作情敌。真正的对手,倒有可能是那个眼波里流露着色欲的刘虹。月亮嘛,构不成什么威胁,问题明摆着的,如果她黎芬很在乎那个男孩子,吴月想得到他也难;如果杨扬除了一般地喜欢月亮外,还对那小美人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打算,她对自己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的女性,能有多大的实力,也不禁怀疑。但她相信,水滴石穿,感情这东西,是需要积累的,这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绝不懂得的人生道理。
  那一天,她始终没见到杨扬的人影,这使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不好再到他的办公室去,也不好向那个眼泡红红的月亮探询。有几个找吴月的电话,她挺在意地听了听,好像也是冷冷地说两句便挂了,并不像是杨扬。因为那个家伙不会按别人意思办,他要想跟你打电话聊聊,即使你挂了,他不想住嘴的话,还会再拨的。思来想去的黎芬,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坐立不安?她应该担心的是刘虹,或者那位老总,有可能在她背后,搞些什么对付她的名堂,但她并没往心里去。而见不着杨扬,她真有点不能宁耐的烦躁感。难道,她想,一个人真的有第二青春期吗?
  好容易捱到了下班,月亮不像往日踩着铃声走,她也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她估计等着杨扬会来接,结果倒是有几个小青年,来门口探头探脑过,独是见不到那位骑本田车的硕士,又呆了一会,月亮走过来:“主任,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那我送你吧!那条路——”
  “没事的,以后,我爸准七点半,在门口接我。”
  黎芬心一热,不过未流露一点声色,等吴月走了,她忍不住责备自己的卑劣,竟在想法盘算一个小姑娘,一个不是情敌的情敌。她真想马上追出门去,搂住她,向她赔不是。
  但是那个理智的黎芬,止住了她的一时心血来潮,“老姐,你还是回你那没有爱情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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