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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一回看到绝情的柔柔,一气之下,会干出什么?太可怕了,徐至刚的细脖子差点被她掐断。 “松手,松手,你在发疯!柔柔,你冷静下来——”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格,最好别惹她,她火一上来,命都可以不要的。那天,《血诫》剧组到郊区的一个大苇塘里拍外景,就大发作一回,连胡先生这个沙场厮杀出来的家伙,也被她这份绝情吓得面无人色,变了一副模样。 我说:“难道你是初次领教?” 他咋着舌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全怪那位有着一副搓板似胸脯的副导演,以为她在拍《这里黎明静悄悄》,非要拍摄在水淀子里的群女裸浴的场面,这也许是中国导演的本事,一步不拉地追赶世界潮流。她对那些跃跃欲试的女演员大讲特讲,一定要拍出像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那样的画面来。 我在看本子的时候,给柔柔建议过,小姐,你们拍得再好,能超过人家么?一个不遮不挡的裸体女人,都得考虑审片子的人的承受能力,好家伙,苇塘成了女子浴室,弄一打光着身子的女人,你估计那些先生们能坐得住么? 知道她的认死理的脾气,出主意说,如果实在不忍割爱,一是只能拍远景;二是利用芦苇掩饰,似隐似显,欲盖弥彰,也未必不产生你要那种效果。 这本是说定的事,到了现场,副导演也不等老板首肯,撇开分镜头剧本,擅自作主,让每位小姐都穿上紧身衣,外面再涂上泥巴。反正这位副导演干什么,都能找出原本,这一个个泥猴似的女孩,使人马上想起法国影片《火之战》。她叫摄像师尽量往女演员的胴体靠近,兴奋地喊:“拍出乳峰的性感来!镜头往腹部下面走,注意细部……” 她很得意她的灵感。 柔柔有点事在城里耽搁了,借她弟弟的丰田车赶来的。出手大方的胡先生要给她一辆高级轿车的,她谢绝了,她说她喜欢吃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苞米。“再说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凭什么接受你这份礼呢?” “冲着我对你的感情——” “NO!” 胡先生很遗憾,对我抱怨过,没办法,她认准了,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她的。 徐至柔车一停下,看到这番景象,火冒三丈,就朝她的副手吼:“你当家,还是我当家?” 副导演根本不把女老板放在眼里,拿着电喇叭,指挥那些泥美人朝镜头靠拢,大声嚷着:“特写,大特写——” 书香门第的副导演,敌不过妇救会长的女儿,那一声吼,苇塘里的水鸟都惊飞起来。这个软硬不吃的主,顺着她,她还未必顺心,逆着她,以为她不敢破釜沉舟么? 她一把夺过扬声器:“给我停下来!” “你能不能先别激动,柔柔!” “我是雇用的你,你如果觉得委屈,可以马上结帐走人。” “柔柔,这一回你想炒我的鱿鱼,也不成的,掏钱的财东支持我这么拍的。不信,你去问他,他说今天要来看拍摄的。” “他敢插手?” “为什么不?他投了资——” “你给了他什么?换来这份权力?” 第五代导演也不示弱:“你该比我更明白!” “好吧!我恭喜你——”她把其实是她付了钱的电喇叭,像掷铁饼似的摔进苇塘里。然后,她就找了个土岗坐下作壁上观,一反常态,那股热烈,那份趾高气扬,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傲,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能想象此时此刻受挫于这个该死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女人,而实际上是屈服于更强大的金钱势力,对这位有着极端强烈的自尊心(她自己允许自轻自贱,别人可是绝对不行的)的小姐来说,是个什么滋味? 居然忍受了,我简直不可思议。 不能劝解的,我知道。这时对她说任何话,都等于点燃火药桶的引线。 果然,那辆超级奔驰来了,我从胡先生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看出来,肯定不是来欣赏副导演的艺术创造,而是知道把姑奶奶惹翻了,一跳出车门,急切的目光就在人群里搜寻徐至柔。发现她在土岗子上孑然独坐,百分之百地明白大事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这个徐至柔,未容他走近,站起来,回到她弟弟的车里,这边,无论胡先生怎么喊叫,她也不管路好路坏,颠着蹦着地开走了。 胡先生非要拉上我去追她,我告诉他:“没用的,你该了解她,她是绝不怕玉石俱焚的姑奶奶。” “走吧,走吧,我求你了!车开这么快,我怕她闯祸——”他把我硬塞进车里,叮嘱他的司机加快速度赶上她。这种车,升起一块玻璃,后面交谈什么,司机是听不到的。不知他是对我不忌讳呢?还是压根儿不当一回事,他说他跟那位副导演睡觉时,没有太走心才答应拍苇塘里镜头的,没想惹柔柔。他见我毫无反映,又说:“也许你会奇怪我对这样一个瘪皮臭虫也发生兴趣?” 车开得太快,而前面的柔柔开得还要快,我真害怕出事。 “其实,我不过想看一看,这些自命清高的有文化的女人,脱光了躺在床上有什么两样——” 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女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物件,很像一位文物收藏家,看一个出土的陶罐或者瓦壶似的,值不值钱?和别的钵子土盆又有什么不同?我为我看着长大的柔柔难过,这个性格挺强的公主,不过是他增长性阅历的长长名单中的一个,她会不知好歹到如此地步?因此我怎么也不能认定,她甘心扮演这个角色? 难道,这应了巴尔札克对于金钱的那番礼赞,身旁这个至少万元一套的意大利西装包装起来的暴发户,就等于一块金光闪闪的钱币。谁能担保徐至柔能超脱诱惑?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作家!” “我在猜,你究竟要做什么?除了睡遍各种各样的女人外,还会有些什么作为?我相信,你发了财还要发财,不仅仅这个目的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在柔柔的车前,一辆手扶拖拉机横着从田埂上,开上了公路。一眨眼的工夫,只见她把丰田车开进了路旁的沟坎里。据胡先生和他的司机分析,肯定她打方向盘要闪过这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劲儿用大发了,如果速度不是太快的话,也还不至于拐下公路的。 她撞晕在车子里。 胡先生顾不得那身西装,慌不迭地跳到水沟里,车门打不开,砸碎前窗玻璃,钻进去,把她捧出来。他的胳膊,他的脸颊,也给刮破了。他完全可以叫他的司机帮他忙的,他推开了。我想替他分担一下,至少该腾出空来包扎他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也不用。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总醒不过来。 “快!快!”他不停地催他的司机。于是,车子也不管红灯绿灯,往城里开去,柔柔一直在他手臂上捧着,那张脸仍是怒火冲天的样子。 我很难怀疑,他那悲戚的表情,是装出来的;他那自责的语言,“是我把她害了!”不是发自内心的。 “别给我说,别给我说……”事后,只要我一提起这些细节,她就叫嚷着不愿意听。 “我半点也不能接受你那位阔老,柔柔,不过,那一刻,他是真的。” 她捂住双耳,跳着脚不让我说下去。 后来,很少见的,不动声色的胡先生不知犯了哪根筋,非要向我发表感想。他说,钱太多的结果,便是围着向你伸手的人也必然太多,于是就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越想从我口袋里挖钱的,我越吊他的胃口;越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我倒要给他制造一个惊奇。你会说我纯粹是钱烧的,我承认。我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我富得流油。这钱是我挣的,我愿意怎么花是我的自由,对不? 他告诉我:“我和柔柔就是这样相识的——” “你要施舍她,她不接受?” “说对了,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断然拒绝大把票子的女人。 我问过她,你究竟是谁?你猜她说什么?麻烦你别问我,也别打听,正如我不想知道此时此刻你以外的一切事情一样。感觉不是还可以吗?那咱们就坐在这三等卡拉OK歌厅里,你腻了,你可以离开,我烦了,也许不打招呼就走。” 我记得,那时柔柔打算拍一部歌厅和歌女的凄凉故事,后来吹了,因为没筹到款。 胡先生说了一句让我惊讶的话,“你知道,有时我恨不能把她宰了,她是唯一让我总忘不了我曾经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可怜虫的怪女人。” “那你爱她?” 胡先生摇头,“不过,我愿意跟她好。” “要是她不想跟你好呢?” 他笑一笑,那叵测的眼神,令人不安。 我把这种吃不准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观感,告诉过柔柔。她跷着她短裙下的一双秀腿,点上一支烟,教训可算是她长辈的我。“你真是一个落伍作家了!现在还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吗?只有你们还在那儿典型化去哄人罢了。咱们先不说他,说我,你以为我清高嫌钞票扎手?你该知道还是让他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你相信我会被他这种感伤的游戏骗了吗?你真以为我不了解他是什么东西?你信不信我不管,除了你吃我,我吃你这一点是真的外,好也罢,坏也罢,统统都不可信!” 又是那句老话:每个人一投进生存这部机器里,谁也演不了他自己。“包括我那自以为伟大的爸!” 这个柔柔和她的禅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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