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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哭了


作者:李国文

  在中国,老太太哭,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中国有无数的老年女性。莎士比亚早说过的:“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上了年纪以后,尤为弱者中的弱者。那么,时不时地泪水伴着苦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悲从中来,也就不大被人当回事了。但如果这位老太太非等闲之辈,或是九五之尊,如武则天;或虽不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却也是母仪天下,不可一世之人,如慈禧太后,她们当庭广众地哭将起来,可就是非同小可了。
  在中国历史上,拥有极高权力而且产生极大政治影响的女性,数来数去,大概也就只有这两个半人,一个为武则天,一个为慈禧,还有半个,也许该轮着江青了。武则天寄居在尼庵时,可能伤过心,江青关在秦城监狱时,也许掉过泪,但在金銮殿上大放悲声,也就只有宫里人称之为老佛爷的西太后了。
  我记不得在颐和园看到的慈禧太后像,是不是一幅油画?像中的女主人公,作为统治者,确是威严有加,作为女人,魅力有点不足,作为祖母,那就太嫌冷酷。大概女性到了一把年纪以后,就不宜到大众浴池去了,该鼓出来的部位,都大大缩水,不该鼓出来的地方,却大大发达,说实在的,很不雅观。而且最可怕的,那嘴角、眼角、眉梢、眼袋、下巴、腮帮于,甚至绉纹,受地心吸力作用,一律向下看齐,那样子就更像狼外婆了。
  慈僖太后1900年8月11日(庚于年七月十七)的这一次哭,与她还当兰贵人时,因得不到咸丰全部的爱而珠泪暗垂,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到了这把年纪的哭,实在是不祥之兆,
  堪称亡国之音,从此敲响了大清王朝的丧钟。
  她绝没有想到直隶总督裕禄,和他吹捧的义和团神兵神将,竟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大沽失守,北仓再败,北洋重镇天津,如此不堪一击,眨眼之间,八国联军已经打到她鼻子底下。她在鸾仪殿的御前会议上,不得不向廷臣们发问:“怎么办?怎么办?你们到底也吭个声呀!一个个干瞪着眼,不想办法救治,撇下我们娘儿俩不管吗?”光绪在一旁一言不发,而跪在地下的众大臣,除了磕头如捣蒜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其实,她还有一句潜台词:“你们不是都说义和团行嘛?”这位老人家忘了,满清官员在她面前,永远自称奴才。凡奴才,只有按主子吩咐的办,哪有主子问奴才怎么办的道理?他们习惯了只有一个字可说,那就是:“喳!”如果要你说话,你也只能倾着主子的意思说话,这就是某些官员们永远去不掉的劣根性。上边有耳朵需要听,下边才有巧言令色,信口雌黄,天花乱坠,乌烟瘴气的嘴来讲。义和团得意时,这些官员比谁都嚷嚷得凶——
  御史徐道昆奏过:洪钧老祖已命五龙守大沽,洋鬼子的兵船,将不战自沉。
  御史陈嘉言奏过:他得到了关云长关老爷的亲笔帛书,言夷当自灭,老佛爷足可高枕无忧。
  编修萧荣爵奏过:夷狄无君无父两千多年,这是天老爷假手义民将他们消灭的大好事。
  尚书启秀上书过:使臣不除,必为大患。五台山高僧普济,有神兵十万,请召之会歼逆夷。
  曾廉、王龙文建议过:用决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馆,必尽淹毙之。
  彻史彭述奏过:臣目睹义和拳咒炮不燃,其术至神,夷兵不足挂齿,何足畏哉。
  整个朝廷,文武百官,全是诸如此类的一派胡话,鬼话,还正经八百地上奏折,递条陈,而且,瞪眼撒谎脸不红,面不变色心不跳,你不能不佩服这些要员的无知,无耻,无聊,无可救药。现在,主子一哭,奴才们知道干系重大,都没屁好放了。就连说过“使馆破,夷人无噍类矣,天下自此当太平”的刚毅也噤声了。那个一向倚老卖老,木乃伊式的大学士徐桐,曾经上书发表令人笑掉大牙的见解,他说,洋人走路笔挺,是由于他们膝盖不能弯曲的缘故,此后若与洋人交火,只需发给兵勇们每人一根竹竿,将其拨倒在地,无法站立起来,彼等必束手就擒矣!这会儿也把嘴夹紧了。
  11日的寅初卯刻,北京的夏天亮得早,军机处就把李秉衡兵败自杀的消息,和危在旦夕的状况,送到寝官里面来,太监们不知该不该惊动老佛爷,正犹豫间,老年人睡觉轻,她还是听到动静,让传了进来,还未等小太监念完奏折,老太太就傻了。
  起初,那位来自四川的总督赌咒发誓,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要痛歼来犯洋人,立一番不世之功,着实让老太太开心了一阵。据后被处死的山西巡抚毓贤说:“义和团魁首有二,其一鉴帅,其一我也。”所以,李秉衡赶到北京保驾,也在情理之中。他以为自己是统率军队和义和团两支武装力量的最佳人选,“众皆寄厚望于鉴帅矣!”老太太也这么看的。朝觐出来,小胡子一撅一撅,很得意于受命于危难之际,口口声声要力挽狂澜,不枉老佛爷对他的栽培。
  于是,他的出征便像大出殡一样的热闹好看,“请义和拳三千人以从,新拜其大师兄,各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而行。”这场面,根本就是唱京剧,哪是打仗?鲁迅先生翻译的《思想·山水·人物》,其作者日本人鹤见佑辅认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好演员,这话端的有理。在台上的人,好演戏,在台下的人,好看戏,永远有一份好兴致。
  这支队伍开赴到通县张家湾地方,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那八国联军已经从天津,河西务,落垡,杨村,一路打来。站脚不稳的鉴帅,被迫匆匆接战,谁知手下的兵将,原非他管,此时哪受节度,立刻溃不成军。义和团本是农民,进城后刚捞到一点油水,也舍不得马上就义,丢下大刀片子,纷纷作鸟兽散。李鉴帅知道战也死,降也死,不战不降回去仍是死,老太太岂能饶了夸下海口的他。于是,吞金自尽。
  这一下,老太太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手间滑走了。她明白,除逃生外,再也别指望有人救她了。
  这一天,京城外是八国联军沿东直门到东便门的全线强攻,炮声如雷;京城内是义和团和甘军、虎神营围着东交民巷使馆区轮番冲锋,杀声震天。紫禁城也能听到爆豆似的枪声,刚毅看到俄国的哥萨克马队,跑来报告,说大事不好,慈禧还不相信,以为是董福祥的回勇,但俄国骑兵突破建国门后,向东交民巷挺进;离皇宫也就咫尺之遥,她像热锅上的蚂蚁,火速召见荣禄八次,召见端王五次,可见其仓皇失措到何等程度。而皇亲国戚,辅弼元老,军机要员,内阁臣僚,在此兵临城下之际,一个个舌头都打了结,谁也莫筹一策。所以,老太太一时情急,才急得号陶大哭起来。
  坐在她身旁的光绪,自然心里明白,她是为所倚重的顽固派集团而哭,是为指望的义和团而哭。前者不中用,后者不顶用,才让老太太伤心落泪的。我想,此刻的光绪,半点也不会同情老太太,他恨她,说不定还有一点幸灾乐祸。所以,保持着难堪的沉默。如果一定要他说,他有胆子的话,也许会讲:这一切,都是皇额娘您自己种下的苦果。但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如果看过《红楼梦》这部小说,应该明白探春曾经感叹过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王朝一代更胜一代的腐败,才造成这种气数将尽的局面啊!
  他当然不敢说,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1898年,他发誓要变法维新。
  但现在,神仙也没办法了。大厦将倾,根基先就败圮;疮痈溃破,体内业已糜烂;王朝垮台,政权灭亡,都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从古至今,那些摘掉王冠,滚下龙椅,走上断头台,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的统治者,最致命的败因,莫过于上腐下贪四字。时下,一些负责同志,一些有识之士,不是在震聋发聩地提醒人们,要是不从现在起荡涤大小干部中的贪污腐败现象,将会有亡党亡国之险嘛?我以为,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吸取历史教训,不管有多少外在的、客观的、冠冕堂皇的解释,明朝亡于贪污腐败,是事实。清朝亡于贪污腐败,也是事实。1949年以前的国民党政权,又何尝不如此,由于贪污腐败而全线崩溃,被逐出大陆,更是许多年过半百者看到的事实。官员贪污和政权腐败,是一对双胞胎,有腐败的政权,必有贪污的官员,有贪污的官员,政权也就不能不腐败。翻开二十四史,清官是数得出来的,换言之,贪官则是不计其数。当然,贪污不是中国土地上的特产,但这种贪污文化,在中国俨然也成了传统。
  远的不说了,我们看一看明代严世蕃籍没时,那一份财产目录,会吓一跳。他贪污了“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其它珍宝、服玩所值,又数百万”,“仅纯金器皿一项,就有三干一百八十五件,重一万一千余两,玉器共八百五十七件,耳环耳坠共二百六十七双,布缎续罗纱绒共一万四千三百余段,扇柄二万七干三百余把,南昌和分宜的第宅房店两处共三干三百间”,真是富可敌国。前些日子在电视里所见到的北京市前市委书记那几块金表,几件首饰,几支派克笔的赃物,简直太小儿科了。所以,坊间就有“抄了严篙,肥了嘉靖”的民谚。估计当时,除海瑞外,明代官员的贪污,像吃馅儿饼一样容易。就连名相张居正,那政声按说算是好的了,可他死后,万历对他所拥有的如许多不可胜数的家财,也膛目结舌。
  满清政府的垮台,若按老太大的妇人之见,肯定是外有列强,内有乱党,才弄得国将不国,而振振有词的。其实,她的这架国家机器,早就该贴封条了。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到吴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们看到满清政府,从这位老太太起,到王公大臣,到文武百官,到保甲衙役,可以说无官不贪。慈禧逃八国联军,躲在西安,一天到晚挂牵着她临走时埋在宫里的钱财宝物。一个最高统治者,如此贪猥无厌,那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就不是夸饰之词了。如果一个相当于地市级的干部,能捞这么一大把民脂民膏离任,这个政权不完蛋,更待何时?
  从这些现象得出一条定律,凡是贪污现象的高发之日,也必定是这个政权的衰微之时。你贪我也贪,不贪白不贪,政权越接近垮台,官员们也越放开手贪。西太后垂帘听政的几十年,正是满清王朝的末季,所以,大规模的,大面积的,从上而下的贪污,引发一连串的内乱外患。贪污横行,腐败成风的后果,势必造成政治上的坏人当道,庸才充斥;败类上台,豺狼居路;无能之辈,身居要津;傻瓜笨蛋,因缘提升,一片暗无天日的状态。本世纪初,整个中国落入一个比赛谁智商更低的游戏之中,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就是1900年北京城里全部精彩表演的实质。
  如果说比赛谁智商更低,最先出局的输家,就是被老太太刷了的义和团。先是被她视为反叛,格杀勿论,令各省巡抚下力痛剿,结果一排排走向死亡;跟着又被她捧作义民,赏银十万,卖了命地扑向洋枪洋炮,还是一排排走向死亡;最后又被她定为乱党,严惩不贷,凡抓获者无不枭首示众,到了这场游戏的结尾,仍旧是一排排走向死亡。在历史的绞肉机中,倒霉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揭竿而起的农民革命,义和团大概算是最后一次,但也是最没劲的一次。与当朝比,既不能像太平天国那样巍然成势,也不能像捻军、白莲教那样波澜壮阔。与他朝比,瓦岗寨兄弟,还能留下几位豪杰的英名,至今响当当挂在人的嘴边,梁山泊好汉,建立了自己一块根据地,也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过几天。义和团连个招安的过程也没有,来不及跪倒在老佛爷脚下,为昨天还势不两立的统治者,甘效犬马之劳,情愿肝脑涂地,拼了身家性命,卖了无数力气,最后还是以“拳匪”二字,押赴刑场,你说傻也不傻?
  因此,从1898年6月的光绪下诏“明定国是”,到9月的慈禧发动“戊戌政变”,然后,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这场改革与反改革的较量的延续期中,义和团扮演了一个最滑稽,甚至最无聊,而且还是最不幸的角色。
  记得我刚到解放不久的北京时,东单还是一片空地,是一个很闹猛的摊贩集市。可以买到美国兵的大头皮鞋,和现在较值钱那时却很便宜的铜镜,拓片之类。稍往南走,沿东交民巷,还留有庚子战乱中筑起的带枪眼的厚墙,逶迤约数百米长。就在这墙下,不知有多少义和团员倒下,在那个炎热的三伏天里,腐烂发臭,而他们为之护驾的老佛爷,却派人向使馆里送冰镇西瓜,不知横尸哈德门的义和团员,地下有知,会作如何想?
  这就是中国人经常要为自己的愚昧所付出的代价!在以前或以后的历史上,受统治者的“感召”而傻不唧唧地去冲去杀去“革命”,最后又被统治者一脚踢开,仅仅是义和团众弟兄领受过的悲剧吗?
  虽然毛主席说过,农民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为一定要到小姐牙床上滚—滚的痞子,叫过好,但历史也证明,不是所有痞子式的农民造反行动,都符合历史进步的潮流。从这支农民造反队伍开始,就大搞鬼神迷信,沉渣泛起,以“降神召众,号令皆神语,传习时令伏地焚符诵咒,令坚合上下齿,从鼻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呼曰神降矣,则跃起操刃而舞,力竭乃止。其神则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黄飞虎,黄三太,其所依据则杂取《西游记》、《封神演义》诸小说”。而其头领人物,如张德成,曹福田之流,都被“裕禄表荐诸朝,赏头品顶戴花翎”,“出则骑马,戴大墨晶眼镜,口衔洋烟卷,长衣系红带,缎靴,背负快枪,腰挟小洋枪,手持一秫棍”,洋相百出。后来,义和团全盛时,便与统治阶层完全合流了。6月10日,义和团进入内城,于是,“坛场遍城内外,王公贵人争祟奉之,渐出入宫禁,莫敢究诘”。
  因此,当义和团把造反的目标,从针对腐败无能的满清政权,转变成为统治考的看家犬,马前卒,就谈不上什么革命了。他们以施虐异教徒为己任,以镇压革新派为目标,以消灭一切文明进步的事物使愚昧泛滥,以否定所有求变改革的思潮而迷信猖獗,这种与统治阶层沉瀣一气的行为,还能对历史发展起到什么动力作用呢?
  有一个被史家忽略的小镜头,最典型地反映农民极易被奴化变质,失却本质的天性。6月29日,义和团员在大师兄带领下,簇拥着一心想当皇父的狂想症者端王载漪,大呼大叫地跑到宫里去要杀洋鬼子徒弟,也就是已被幽禁起来的光绪。这是连慈禧都不敢或不想做的事,如此一厢情愿,过度忠诚的行径,弄得老太太也接受不了。
  “老佛爷正吃早茶,闻外面喧嚣之声,群呼杀洋鬼子徒弟,急走出立阶上,诸王公及拳民聚于阶下。老佛爷大怒,斥端王曰:‘你自己觉得是皇帝吗?敢于这样胡闹I你要知道,只有我一人有废立的权柄。我现在虽立汝子为大阿哥,顷刻就可以废之。’端王乃大惧,叩头不已,大后命罚俸一年,以示薄惩。”接着,老太太大发雷霆,“其义和团之首领,胆敢在宫中叫嚣,立即斩首,命荣禄之兵在外宫门驻扎者行刑。”
  一声就地正法,严惩不贷,这班农民兄弟大眼瞪小眼,傻了,他们以为自己是钦定的打人棍子,一心想讨好西太后,结果差点把脑袋玩掉,这时,他们才看出来,老太太压根不把他们效忠放在眼里。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老太大从来也没改变过对这班“刁民”或“贱民”的鄙视。“有一日,大阿哥同太监数人在颐和园空地穿拳民衣服,练习拳术,为太后所见,立即传谕,命大阿哥入房责之,并责大学士徐桐不用心教导,以致扮成这难看的样子。”(以上据《景善日记》)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她心底里对于义和团的厌恶和反感。
  可是,横行京城,不可一世的翻身农民,自我感觉却异常良好,并不知谢幕的时刻已经不远。6月13日以后,“城中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车夫小工弃业从之,近邑无赖纷趋都下,数十万人横行都市,夙所不快,指为教民,全家皆尽,死者十数万人。杀人刀矛并下,肢体分裂,被害之家,婴儿末匝月,亦毙之,惨无人理。京官纷纷挈眷逃,道梗则走匿僻乡,往往遇劫,屡濒于险,或遇坛而拜,求保护,则亦脱险也。太后召见其大师兄,慰劳有加。士大夫之诌谀干进者,争以拳匪为奇货。”现在,老太太赏银十万两,赏米两万石,有吃有花,还可胡作非为,团民们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么?其实,说到底,老太太不过在无可奈何之中,利用义和团而已。
  这种利用,绝对出自女人的心计,她要报复,因为洋人不赞成她废黜光绪,不支持她立大阿哥,不交出躲进使馆的维新分子。7月11日,到了大哭嚎陶,无以为计的地步:“太后仍希望拳民之法术可救北京,故仍猛攻使馆。”女人一旦染指权力,她的嫉妒,记恨,和强烈的报复欲望,肯定为泄心头之忿,而不惜制造灾难的。绝对会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所有的鸡毛蒜皮,大事小情,都要一件一件地清算了结而罔顾大局。吕后,就是一个例子,她曾经把她嫉恨的戚夫人,“断手足,去眼,焊耳,饮瘠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这报复是何等的歹恶,那是她老公刘邦死后,获得无上权力才干得出来的事。同样,君不见旗手得势之季,那睚眦必报的刻毒,将三十年代在上海,四十年代在延安,五十年代在北京,所有使她不快活过的人,几乎全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都曾经是大家历历在目的事情。
  另外一个要利用义和团的因素,由于老太太废黜光绪,停止新政,面对全国上下的求新思变的潮流,以她为首的顽固派集团,需要同样愚昧落后的群众为基础,在精神上求得同声共气的奥援。于是,以愚昧落后的形式,以拒绝文明的姿态,以弄神装鬼,巫术迷信的手段,以反对列强压迫从而拒绝一切西方文化的仇恨心理,以打着扶清灭洋旗帜的义和团农民兄弟,便正中下怀地成了她手中的一张牌,既可供驱使当攻打使馆屠杀洋人的工具,也可用来镇压求新思变的不同声音。
  “会义和团起,以灭洋为帜,载漪大喜,乃言诸太后,力言义民起,国家之福。遂命刑部尚书赵舒翘、大学士刚毅导之入京师,至者万余人。义和拳谓铁路、电线皆洋人所借以祸中国,遂焚铁路、毁电线,凡家藏洋书、洋图皆号二毛子,捕得必杀之,城中为坛场殆遍,大寺观皆设大坛,其神曰洪钧老祖、梨山老母。谓神来皆以夜,每薄暮,什百成群,呼啸周衢,令居民皆烧香,无敢违者。香烟蔽城,结为黑雾,入夜则通城惨惨,无敢违者。神降时,距跃类巫觋,自谓能祝枪炮不燃,又能入空中指画则火起,刀槊不能伤。出则命市人向东南拜,都人崇拜极虔,有非笑者,由戮辱及之。仆隶厮围,皆入义和团,主人不敢慢,或更借其保护。稍有识者,皆结舌自全,无有敢讼言其谬者矣。”(以上据《庚子国变记》)
  以前,我读有关庚子年拳乱的史料,因出自官方或半官方,多采半信半疑态度,不大以为然的。鲁迅先生说过,胜利者给失败者作史,往往就会多说坏话。但经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见识过尤其领教过群众运动的厉害之后,那种无序的、盲动的、失控的、非理性的大潮涌来的时候,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混水摸鱼之流,趁火打劫之辈,便会层出不穷,便会有许多令人发指的恶行产牛。于是,我觉得,本世纪初的义和团运动,与六十年代的红卫兵运动,对于社会生产力的破坏,对于文明和文化的仇恨,对于视为异己分子和异教徒的残酷迫害,对于宗教裁判所式的黑暗审判,和政府化了的私刑制度,对于过甚的迷信造成的阴暗鬼祟文化,对于巫师作法式的陷于狂热的图腾崇拜,这两支“革命”队伍,都能找到相似或相近的共同之处。因此,这些记载,有夸张之词,无失实之处,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读过庚子年义和团的这些史料,我们知道,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后一次的政治改革之举,也就是变法维新运动,被西太后发动了一次政变,彻底扑灭了。她本以为复辟成功,祸乱消弭,从此,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但她的如意算盘,却被她所依赖的这一群不中用的贪官污吏,和这一支不顶用的乌合之众,折腾成更严重,更可怕的灾难。八国联军,坚船利甲,所向披靡,无力抵挡,到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的时候,老太大真是人到伤心处,不得不流泪了。
  11日,李秉衡死,12日,联军侵占通州,13日夜,至14日凌晨,俄国骑兵攻建国门得手,日本兵也夺了朝阳门,英国的廓尔喀兵也从广渠门进逼海岱门,15日清早,她只好脱下她的太后龙服,穿上汉民青布褂裤,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太太,从神武门出来,与无数逃难避灾的老百姓混挤一起,经德胜门离开京城。16日,紫禁城失陷。
  她虽然哭了一场,有些失态,但她却是一个能把时代进步的车轮扳回来,并使其倒转的强者,这是事实。然而,任何历史的倒退,会给国家,人员,甚至她自己,带来什么福祉么?无论什么样的复辟,总是不得人心的;假设如某些人所愿,又回到他们所期盼的票证时代,每年一把花生米的那种贫困的社会丰义,我想,他们那张淡得出水的嘴,也会骂自己混账的。因此,老太大和衣睡在居庸关乡下人家的硬炕上,一夜未眠,恐怕也有一丝后悔,还不如让光绪搞他的新政呢!
  据说,光绪随西太后逃到怀柔,当时目击者“曾闻皇帝言曰:‘所以使余等至此者,皆拳匪所赐。’”他自被黜以来,很少表态,这个他得出的结论,看来倒使后人懂得:中国人对于具有暴力性质的革命,倒是乖乖服帖者多,而对于手段温和的改良或改革,所遇到的阻力,却常常是强烈和巨大的。改革之难,有时真是难于上青天,每走一步,并不比革命者于刀枪剑戟中,杀出一条血路更轻松。
  因为改革者面临的不仅是维系既得利益的政治反对派,还有人数多得多的愚昧落后的民众,他们由于眼前一时的利害关系,在没有尝到改革的好处,甚至在领受到甜头,也会在感情上容易与无知守旧的官僚集团,结成神圣同盟。而贪官污吏,则是这个同盟中绝对的中坚分子,他们将失去得最多,所以,冀望扼杀改革的欲望比谁都强烈。这就是老太太所以哭,哭他们不成事,光绪之所以恨,恨他们把大清王朝推上了绝路的原因。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孔夫子的话:“温故而知新”。在改革开放二十年之际,回顾一下这段老太太哭鼻子的历史,不也颇有一点启发么?

  原载《随笔》199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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