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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前,在柳树叶庄,提起许义仁,庄稼人都说他是好把式。
  有那块土地上,管马车夫叫“把式”。许义仁打从给地主扛长工时起,就给东家干从北山里往外运石头的活儿,北山里有的是石头,或方或扁,运到平原地区,用到土木工程上,会卖个好价钱。运石头的工具是一辆胶轮马车,套的是两匹膘肥体壮的好马,赶车的人就是许义仁。在所有给东家扛活的长工中,他这活儿最吃香,只要不是下大雨下大雪,每天都有活儿干,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多险的路他都敢走,人们都管他叫“许大胆”,东家给他的工资挺高,他算计着,给东家干个十年八年,把钱攒足了,他也置办一辆胶轮大车,买上两匹马,凭着他制服牲口的手艺,用不了几年就发了,到那时,人们就不再叫他许把式了,而是叫他东家了。
  没想到,只给东家当了两年的车把式,天地就变了样,东家的财产都被分了,东家也被镇压了,划成分时,许义仁被划了个上中农,属于受贫下中农团结改造的对象。那时候许义仁刚成亲没两年,两口子上床睡觉时,他总是感慨这世道变化太快,不然的话,他也会有自个儿的车,自个儿的马,他老婆便吓唬他,这话可不能到外面去说,他是个上中农,再往上一点,那就是富农了,说这话有妄想变天的嫌疑。再说了,真要是有了自个儿的车自个儿的马,还不跟东家一样被镇压了,亏了这世道变得早,要是晚变几年、、不定有啥倒霉的事等着呢。许义仁说那倒也是,便自个儿给自个儿解心宽,有多大的命吃多大的饭!
  忽一日,生产资料归了公,许义仁和他的老婆孩子成了柳树叶大队第三生产队的社员。生产队有胶轮大车,有牛有马,要找一个会赶马车的车把式,许义仁受命于危难之时,担任了柳树叶大队第三生产队的第一任车把式,一干就是十几年,生产队的胶轮大车坏了旧的换了新的,驾车的马老死了又买来了牙口小的,而许义仁却稳坐在车把式的第一把交椅上。从柳树叶庄通往北山的马路变成了柏油路,每天清晨,许义仁和队里的其他车把式赶着马车上路,他的车总是打头,他坐在车辕子上,把手中的长鞭一甩,即刻之间“叭。叭”的脆响从公路上传开,穿过公路两旁的树和庄稼,在田野中回荡。许义仁便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自豪感,手中的长鞭甩得更勤,“叭,叭……”的响声一个接着一个,马便撤了欢似地跑了起来,马蹄印在柏油路上弹出一曲别致的曲子:嗒……高兴时,许义仁还会哼上两句:“长鞭那一甩……”那时候每外出一天有一元五角钱的补助,跟山里看石头的人混熟了,一车多装几百斤不成问题,走到半路,卖给打算盖房的户,又是一笔额外的收入。怪不得老百姓把车把式列为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后的第三等人!
  老百姓只看到了车把式的实惠,却不知车把式这行当的危险比别的行当大得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也不假。那一年,许义仁的大舅子要盖房,让许义仁跟生产队长说一说,借两天车马,到北山拉几车石头。生产队念许义仁劳苦功高,批准他用马车两天。许义的大舅子家离北山不远,那一天许义仁起得不像往常早,赶着马车往北山里走时,天已大亮,公路上不仅有了马车,还有了汽车,汽车呼啸着从马车旁飞驶而过,有一匹马是生产队刚从内蒙古买来的,头一次出远门,被尖叫的汽笛声吓怕了,在马路上狂奔起来,许义仁怕出事,坐在车上抓住缰绳,嘴里不停地喊着“吁,吁……”偏偏车闸出了毛病,根本不起作用。马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深沟。人、马、车最后都翻进了深沟里。人们把许义仁从深沟里救上来,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后又转到市里的大医院。家里的积蓄完了,值钱的东西卖了,借了不少的外债,但还是没有改变许义仁的后半生在床上度过的命运。
  原先,许义仁在生产队当车把式时,许义仁的老婆也到生产队上班,有工分,有现金收入,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许义仁这一瘫痪在床,他老婆也不能去挣工分了,得在家里伺候他。那时候大儿子许山峰21岁,大女儿许灵芬初中还没毕业,小儿子在上小学。好在那时候许灵芬的学校不上课了,她便回到家里替下了母亲伺候她爸爸。靠许山峰母子俩挣的工分,养活全家五口人实在是难,就更不用说有什么积蓄了,三间破草房长年没修苫,下雨就漏,许山峰人挺老实,可就是因为家里穷搞不上对象。一拖就拖到了25岁。这时候的许灵芬已长成人见人爱的大姑娘,父母就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给女儿找个日子过得富的人家,要一笔彩礼,好给儿子说媳妇。刘大年的表姐嫁到柳树叶庄,与许义仁家住邻居,两家常有来往,了解到许灵芬父母的打算之后,把刘大年情况向许家做了介绍,许家挺感兴趣。后来就带着许灵芬到刘家相亲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灵芬并不反对父母给她找婆家,可当她与刘大年见了面之后,心里便凉了半截,刘大年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形象相差甚远,特别是刘大年只是小学毕业,更让她无法接受。回到家里,她明确表示不同意这门亲事,她的母亲也觉得刘家不合适,倒不是嫌弃刘大年,她是担心刘家有个残疾人,会给女儿往后的日子添麻烦。丈夫瘫痪这几年,她吃的苦头太多了,许灵芬的母亲让刘大年的表姐给许家带信儿,让刘大年另找。事情的转机是因为恰巧在这时候有人给许灵芬的哥许山峰介绍对象,那户人家是看许山峰老实厚道,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受不了委屈,但刘家的房太破,女儿嫁过去得有个像样的住处,提出要一笔钱,两家合着盖一处新房。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许山峰的父母便把这事答应下来。可到哪儿筹集那么多钱,许山峰的父母又为难了,最后想出的办法是只有委屈女儿许灵芬。夫妻俩把女儿叫到跟前,把家里的情况跟女儿唠了唠,许灵芬哪能不了解家里的情况?她也早就盼着哥哥给她娶进一个嫂子来,哥哥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为了瘫痪在床的老爸,为了那由于过度操劳过早衰老的老妈,为了只知无怨无悔为这个家付出的哥哥,许灵芬点了头。从不信命的她也开始信命了,她觉得命该如此。
  于是,她和母亲又一次来到了双岭村,按当地的风俗和刘大年订了亲。许灵芬也知道订亲不受法律保护,但有时候,传统的观念比法律的作用要大得多,一个女孩子和一个小伙子订了亲,就表明这个女孩子已是有婆家的人了,意味着无论碰到多么优秀的小伙子,无论那个小伙子对她多么钟情,她也不能越雷区半步,否则就大逆不道,就是生活作风不检点,女人若是有了生活作风不检点的坏名声,那她这辈子就完了。从小,她的母亲和她的姑姑就教育她如何做一个好女人:坐如钟,站如松,走路不摇头。她一直按照母亲和姑姑教给她的做女人的标准约束自己的行为。离开学校回到家里这些年,虽然她主要是在家里照顾父亲,干些刷碗、喂猪之类的家务活儿。那些女人们开玩笑从不避讳她们这些姑娘的,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头一开始听那些女人们说那些话,她臊得浑身发热,那些话听得多了,觉得不过那么一回事啦。夜深人静的时候,许灵芬自己躺在被窝里畅想爱情。上初一时,学校的图书馆被红卫兵抢了,她也从图书馆拿回了几本书,她就是从那几本书中了解了别人的爱情的。那时候,她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相信爱情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她曾经对自己说,这辈子找不着真正的爱情,就不结婚。她也曾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可她接触的人不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是那么几张熟面孔,那些人怎么能成为她的终生伴侣呢?二十岁那年的春天,队长派她和另外两个男青年去村南小麦地里给冬小麦浇返青水。三个人中有一个呆在机井房里看电机,一旦听着电机发出的响声不对时及时拉匣,以防烧毁电机;另外两个人沿着垅沟巡察,发现漏水的地方及时堵上,把水引到麦田里,撒上化肥……那一天轮到他们上夜斑,许灵芬不敢一个人呆在机井房里,便跟着一个叫柱子的男青年扛着锹去巡察垅沟。走着走着,走到一处坍塌的地方,许灵芬一脚踩空了,眼看着就要摔倒在泥水之中时,柱子抱住了她!为此,柱子的裤腿都湿了,一夜就那么冻着。这是小说家描写男女爱情时所用的情节,在描写了这个情节发生的过程之后,小说家的笔会触及那个女孩子和那个男孩子的心灵深处,说女孩子觉得仿佛心中有个小鹿在跳,男孩子觉得似有一股电流流遍全身!许灵芬觉得都是胡扯,因为那个男孩子抱住她的那一瞬间,她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和倒在一颗大树上没有什么两样。倒是那个叫柱子的男孩子有点可笑,他竟然把这件事情误以为许灵芬对他有意思,要不为什么她没有反对他抱住她!或者没有在他松开她之后她骂他一声“流氓”,这个男孩子早就倾慕许灵芬的美貌,早就对许灵芬有了那种意思。无声就是默许。柱子给许灵芬写了一封情书。当然柱子不会直接把情书交给灵芬,他还没有那样的勇气。他把那封信贴上邮票,投进了邮筒,几天以后那封信才到了许灵芬手中,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县城的一家单位,许灵芬当时还纳闷:我在县城根本没有认识的人,怎么会有人给我写信呢?拆开信才知道这是柱子的杰作。柱子把“爱情”写成了“受精”,把“我佩服你”写成了“我配服你”。许灵芬知道柱子不是故意这么写的,只是因为他的文化水平太低。灵芬把信扔在抽屉里,根本没将这件事情往心里放。柱子左等右等,不见许灵芬有什么反映,终于忍耐不住了,找到灵芬问究竟。
  “灵芬,我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也看了。”灵芬很坦率。
  “那……”柱子的意思是问灵芬心里是怎么想的。
  灵芬不想让柱子太难堪,她跟柱子说她还小,不想这么早就搞对象。柱子说那我就等,只要你还没有跟别人结婚,我就一直等。灵芬心说这个柱子倒挺会讨女人的好感。她跟柱子说那你就等吧。
  柱子便把许灵芬说的这句话记在心里。
  许灵芬原以为她的对象怎么都比柱子强,可跟刘大年接触了两次,她对自己的婚姻算是彻底失望了。刘大年和柱子的区别就在于刘家能拿出三千元的彩礼钱给她的母亲,而柱子一家人砸碎骨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她母亲得到了三千元钱,她许灵芬得到了什么呢?如果不是有刘大年这个人,不是刘大年的父母能拿出三千元的彩礼钱,她许灵芬还会有获得真爱的希望,如今,什么都完了,她的父母把她卖了三千元钱!她能对刘大年热情吗?她有点恨刘大年。
  许灵芬骑着自行车回到柳树叶庄时,意外地发现柱子站在村口,打老远,柱子就看到了她,他迎了上来,喊了声“灵芬”,许灵芬停下了自行车,问柱子怎么在这儿。柱子说我在等你,都等了半天了,你要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灵芬问柱子你等我有什么事情?柱子问灵芬听说你去订亲了,你有婆家了。许灵芬说是啊,这关你什么事?柱子说怎么不关我什么事,难道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灵芬说我说过什么话?柱子说你说过让我等你的。灵芬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柱子便举出时间、地点。背景,他记得很清楚。在柱子的引导下,灵芬终于想起自己似乎真的跟柱子说过这样的话,可这又有什么呢?你说你等我,我说那你就等吧,你要等谁谁也干涉不了,难道还要我对这句话负什么责任吗?灵芬党得跟柱子谈这些事情很无聊,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让柱子这么一搀和,情绪就更糟了,便冲着柱子说了一句:“神经过敏!”然后骑上自行车走了。
  柱子回到家,想了三天三夜,到底没有明白许灵芬跟他说的“神经过敏”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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