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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罔官上吊的消息,在隔天天未亮,即传遍讨海人一向习于早起的陈厝。林市那早上原还等阿罔官去洗衣服,久等未见阿罔官过来招呼,只有自己收拾待洗的衣物,揽着木盆与洗衣板到得井边。
  水井旁十来个洗衣妇人看到林市,一致止住话,罔市热络的将身旁一堆衣服搬开,让出一个空位,招呼林市过来,一边就开口问:
  “听说杀猪仔陈救了阿罔官,你也在场帮忙?”
  林市微略错愕,还是本能的点点头。
  “你有看到阿罔官吊着的形状吗?”接问的是春枝,她那几天患风寒,尖高的嗓音喑哑了些,仍较旁人高锐。
  春枝这一问,几个人几乎全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对着林市,窘迫中林市有一会不知如何开口,还好顾本嬷接话:
  “她昨晚怕被吓着了,不要通她。”
  “阿罔官没有吊着。”林市突然说,“钉子掉了,伊摔在地上,阿江听了声音才去救伊。”
  几个女人顿时显现失望,罔市还接问:
  “伊有没有眼睛凸出来,舌头垂到胸前,七孔流血?”
  林市摇摇头。
  “怎么会没有。”春枝嘟喃的说。
  “啊!有啦。”林市突然才又想起,“伊脸上涨得红红的,像茄子那种颜色。”
  几个女人交换奇特的一瞥,林市看着不解,怕自己说错什么,加上从不曾在这许多人前说话,手竟微些发抖。有片时的沉默,每个人都似极专注在洗衣服,直到顾本嬷干咳一声,缓缓道:
  “有话就说,别假推让又要挟双筷。”
  罔市四下飞了个眼风,确定没什么碍眼人在跟前,才吞吞吐吐的咬住话说:
  “我也只是听来的,不是我说的,要不雷公会打死……”
  罔市这番话显然引起更多兴趣,一时大家纷纷催促。
  “我听说,阿罔官根本无存心上吊,只是做个样子吓人,要不,有谁会钉钉子在门媚上吊,不是憨得像人家的膝盖骨吗?”罔市一口气说,还不忘加道:“这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来的。”
  惊讶中林市不曾多想,脱口道:
  “可是伊当时脖子上束一条草绳……”
  “这你哪里知道。”春枝打断话,“你会看打什么结?”
  林市摇摇头。
  “就是嘛,死结怎么能上吊。”
  林市张着嘴愣怔住,一旁的顾本嬷拉拉她的衣袖,林市才回过神。
  “讲这些没用。”顾本嬷极为俨然。“你和你杀猪仔陈去救阿罔,吊死鬼最难缠,这回阿罔吊没死,那吊死鬼不会放你们干休。”
  所有洗衣妇人听顾本嬷这么说,全屏住气息。
  “我怕你杀猪仔陈不信这款事,你回去要阿清准备一份猪脚面线,猪脚要牵红线,拿到你家烧金,还要放一串鞭炮。听清楚没?”
  林市木然的点点头,眼泪由着惊惧汩汩汩流下。顾本嬷一手拍着林市的肩,一面转过身去说:
  “人没死就是万幸,你们还在这里说是非,不怕……”
  “我刚就说是听来的,不是我说的。”罔市急急的打断顾本嬷。
  “我也是听来的。”春枝接口,“看阿罔那种人,哪会真去死。”
  “万一是真的?”顾本嬷说,生气了起来。“如果是你要死,你还分得出绑活结或死结?”
  春枝朝旁呸的重重吐出一口痰,嘴里叨念着,但没出声。
  林市低着头,胡乱的搓洗过几件衣服,绞十放在木盆站起身要走,顾本嬷拉住她的手:
  “我讲的你记住了?”
  林市眼眶一红点点头。
  走离开井边,林市不知悉的突然想到那跳井身亡再显灵的菊娘。有一天,如果我要死,林市想,我会去跳井,才不至像阿罔官那样吓着人,而且,我不会打什么死结、活结,我不要她们笑话我。
  忧虑着怎样同陈江水或阿清提及猪脚面线,林市低着头缓缓走回家,踏进门槛一抬头,才看到一屋子沉静的或坐或站的人,匆忙中辨出中间大位上坐着的是陈后庄的父老来发伯,还有阿清赫然也在场。林市心中一紧,低下头匆忙走入房内。
  土埆厝厅与房之间不设房门,只有一道布帘相隔,林市将木盆放在地上,顺势在墙角蹲下来仔细倾听。有一会才有个持重,听得是来发伯老弱多痰的喉音在说:
  “没什么事,我想吊鬼就不用送了,免得惊动四邻。普渡完本来就有几次神明夜访,多留意就是。”
  接着一阵干咳与呸呸的吐痰声音。
  “我就替你们做这处理。”那声音继续说:“陈江水、陈阿清,你们有无满意?”
  林市听到陈江水的声音应了声是,阿清也回句:全凭做主。接着是搬动物品、拿东西的声响,一会后线香的香味回满屋里,加上烧纸帛的浓烟味,四处一片烟雾,然后,鞭炮接连劈劈啪啪震天的响了起来。
  林市等人声散尽才从房里出来。八仙桌上一个大竹盘上,放着一对肥大的猪脚,近黑色足蹄处,果真还以寸来宽的红纸缠上一圈,那猪脚已煮过,腥腥的泛着一层油光。一旁的几束面线则原封不动,还留有商家卖出来时捆的红线头。
  袅袅的线香仍继续散发出一股浓香,在光线不是十分充足的土埆厝里,在接近日午时,荧荧的几点火头幽微但持久,不断地吐出暗红色的微光,映着墙上悬的太上老君画像,幽幽忽忽的飘渺深远。
  那肥实的猪脚、一束束细密的面线、氤氲的线香,还有一地的鞭炮碎纸,让林市感到心安。她在八仙桌前站好,虔敬的合起双掌,闭着眼睛用最诚挚的心祈祷,低声地念着:
  “妈祖婆,观音菩萨,请保佑阿江和我,阿江叫陈江水,是个杀猪的,我是他的牵手,叫林市。我们惊动一位吊鬼,但是为救阿罔官,阿罔官是我们的厝边,伊一时想不开要吊死,阿江和我救伊,没什么歹意,妈祖婆你一定要保佑阿江和我,不会被吊鬼抓去……”
  拜完后林市感到心安,看看时候不早,得准备午饭,林市起了灶火洗了米煮饭,心中老惦记着那对肥重的猪脚,几番到厅里探看,不知怎的竟不敢动手去取。
  按一向拜拜的习惯,烧完金即表示神明已吃过,可以拿下来吃食,那天中午家里也没什么菜吃,林市更迫切的想尝尝从未吃过的猪脚面线滋味,可是终就不敢去八仙桌上取那对猪脚,只好心中一再抚慰自己的想:多拜一会神明才会保佑,晚上再要阿江拿下来吃。
  就这样一耽搁,林市错过将蕃薯签加入饭里的时间,一想及,饭早已门熟水也煮干,加不进蕃薯签了。林市担心陈江水会责骂,果真陈江水一看饭碗里全是白米饭,一个巴掌掉过来:
  “你是存心把我吃得倾家荡产,你不要忘了以前蕃薯签都没得吃。”
  林市默不作声低下头。
  陈江水扒几口饭,看眼桌上只有盘空心菜与鱼干,粗声恶气的问:
  “怎么只有这些,菜都被你偷吃光了?”
  “你好几天没带东西回来,”林市幽幽的说,看眼八仙桌上的猪脚,突然加道:“我把猪脚切来吃好吗?”
  陈江水停下碗筷有一会,仿佛才想及有这么一回事,却不曾接说什么,也不曾望眼那对猪脚,两三口就着空心菜与鱼干匆匆吃了两碗饭,碗筷重重一丢出门去。
  那天下午林市坐在门口,等待着阿罔官或会像以往过来坐坐,就可以问她该如何处理这对猪脚。等了许久,阿罔官始终不曾过来,林市坐着不知不觉打起盹,靠在门上就着偶尔拂来的海风,沉沉的睡了过去。
  夏日午后的睡梦黏腻纷乱不堪,林市梦到自己去取那对猪脚,混了面线煮熟,一挑起来吃,长长的面线变成一条条往外凸出的紫红色舌头,猪脚也从切开处渗出暗红色的淤血。却不能制止的要挑起猪脚面线往喉里送,直到感觉自己眼睛往上吊,喉咙越勒越紧才惊醒过来。
  由于坐在椅子上睡着,头往一边偏弯,林市揉了许久脖颈处,仍感到瘀酸难禁。
  那傍晚陈江水较往常迟回来,一进门脸即十分阴沉,未吃饭已开始喝酒,并呼喝林市要东西下酒。林市怯弱的回答家中已没有任何小菜,恐惧着又有一顿打骂,没料到陈江水酒意中不经心的说:
  “把那副猪脚切了。”
  巨大的、阴色的恐惧临上林市心头,她慌张的道:
  “那对猪脚拜了吊死鬼。”
  “什么吊死鬼。”陈江水手一挥。“我不是那些怕生怕死的讨海人,我不信邪。”
  林市迟疑着没有动静。
  “我杀了那么多猪也没事。”陈江水嘿嘿的冷冷笑着,几分自语的道,“吊死鬼要回来,找我好了。”
  有陈江水这样的承担,林市比较不感到害怕,依言取下那对猪脚,斩开才发现整只猪脚只有表皮煮熟,里面仍是血水涎滴。煮过未干的血水是沉沉的褐色,十分浓浊,林市想到七孔流血会有的紫红的血,不祥的恐惧再度临上心头。
  将猪脚在水中滚煮一会,林市一截截捞起,放入一只大碗公,肚腹里翻滚着一阵阵作呕想望,林市将头撒向一旁,原封不动的将猪脚端上桌。
  陈江水啃咬着猪脚蹄,叽叽喳喳出声,看林市始终不动筷子,不解的笑谑道:
  “你不是最喜欢偷吃,歪嘴鸡又吃好米,这回假客气起来了,怎么不吃?”
  林市不语也不睬理,陈江水再试过种种方法无效后,顿时怒气上升,伸手重重朝桌子一拍,震得碗碟一阵锵哐作响。
  “你不吃,我就揍你。”陈江水恶狠狠的威胁。
  林市这才挟起一块猪蹄放入口中,没什么特别味道,再一咬,黏腻的胶状黏液充满嘴里,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好吃,那皮、筋与脂肪嚼起来牵扯不断,像老旧的大海鱼皮。第二口林市不敢细嚼,囫囵吞了下肚。
  林市皱着眉头吞食猪脚的样子让陈江水感到兴奋,他乐得嘿嘿狂笑,将更多的猪蹄聚集到林市碗里,林市艰难的一一吞食,还好脚蹄处包含大块骨头,没一会也即悉数吃尽。
  一旁观看的陈江水仍兴致昂然,醉步蹒跚的到厨房里一把抓来近大腿处的大块猪脚,朝林市前面一丢,命令的一叠声道:
  “吃,吃,吃,看我多够气派,让我牵手吃一整只猪脚。”
  那近大腿处的大块猪脚只有表皮熟透,里面由于肉块堆累,大部分未熟,中心处一片赤红,血水腥腥的涎渗出来,林市看着交到自己手中一团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哇的一声连连张口吐出刚吞下的猪脚,还连续干呕,最后只不断吐出酸苦的黄水。
  这一阵呕吐使林市感到心虚气急,是夜翻翻转转尽做些片片断断奇特的梦,惊醒过来大半已不复记忆,模糊中听到鸡啼,看外面这一片沉黑,林市才熟熟睡了下去。
  却只一会,即意识到有人在脱她的衣裤,实在太倦累了不愿醒来,只喃喃的说:
  “我那个来了。”
  劈叭的被打了两巴掌,林市惊觉的张开眼睛,听到陈江水嘲弄的道:
  “又想用这个来骗我,没那么容易。”
  “这次是真的。”林市虚弱的辩解。
  黑暗中陈江水自顾嘿嘿的笑着,很快占有了她。这回陈江水虽不曾捏打她,也不是太粗暴,但时间极为长久。林市仰躺在床上,从未在流血这段时间里被侵犯的恐惧使她以为自己即将因此死去,痛苦中只能哭泣着呻吟,而窗外的天极度沉暗中昏昏的微明了起来,俟陈江水翻身下来,就着透进来的第一线曙光,陈江水看到身体那部分染满污秽的暗红色血液,床板上与女人的下肢体也沾有锈褐色的污血与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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