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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部食堂召开全连大会。 王连长向大家传达了国务院、中央军委七五年95号文件。正式宣布兵团建制取消,移交地方,所有农牧团改为国营农牧场,所有现役军人全部撤走。 念完文件后,王连长着重强调:“我们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于1969年组建是正确的,是经过毛主席亲自批准;现在移交给当地国营农牧场也是正确的,更便于党的一元化领导。回去各班要认真讨论。” 可是讨论时,大家都拥护兵团解散,倾泄了一肚子对兵团的意见。至于兵团的成绩却没兴趣提,怎么也认识不到要是组建正确,干吗还解散。 老姬头得知兵团撤销后,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啊,好啊。兵团可垮台了!这是啥鸡巴事,为几口袋马料,就给戴上了帽子。” 临走前,我团的一些军队干部趁机狠狠地捞了一把,刚从天津回来的谢春花,向大家讲了她在赤峰亲眼看见的事。 李主任披着军大衣,缓缓走进火车站。他倒背双手,很有派头,像大首长般巡视着一列列车厢。干部股许股长、赵干事、梁干事等尾随在后。没有军衔也挺好,让人不知道你官儿多大,唬人方便。此刻,看那几个随从对李主任毕恭毕敬的样子,给人感觉这官儿一定不小。 他们凭着铁路局局长的条子,顺利办好军运手续。于是这几个现役干部,指挥着8辆卡车开进月台,直接往火车上装。赵干事肥胖的身体跑得满头大汗,从赤峰转运站叫来许多六十一团的知青帮助装卸车。和谢春花同路的3个男生都被抓了公差。 几十吨的小麦、白面、羊肉、菜籽油、木材、玻璃、皮毛、五合板……裹得严严实实,神不知,鬼不觉地按照战备军用物资,分文不付地运回他们家。 正在赤峰的刘副政委听说李主任打着自己旗号跟铁路局的熟人要军运,气得大骂。他虽然犯了男女错误,经济上还清白,厌恶明目张胆地贪污。 讲到这儿,小谢鼻翼颤抖,怒冲冲说:“团里数政治处这帮人胆大了。就差没把粮囤扛回自己家去。”她可能是全六十一团最倒霉的人,因一次手术事故被无缘无故绝了育。师里已批准她病退回天津,这次回来是拿东西的,一提起团里那几个干部,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连长临走前可悲地挨了两棍子。 刘福来回家探亲超了一个月假,连长扣了一个月工资。他不服,当众质问连长:“为什么卫生员超假就不扣工资?” 王连长反问:“人家有妇女病,你也有妇女病?” 刘福来恨得牙直冒火,扣了一个月工资等于剜了他一块肉。 兵团移交工作开始后,王连长向新领导交了权。现役军人全到团部集中,他却还没走,挨门逐户地与七连老百姓一一告别。环境再苦,得罪人再多,工作6年也会产生一点感情。卸职后的第3天,连长独自到东河草场与那里的牧民最后见见面。 下午,在东河棚圈旁的小土屋正与牧民们聊着。一阵马蹄声临近,刘福来大摇大摆闯进,当着众人面质问:“姓王的,你要走了,咱们得把账算清了。” “你有什么事?”连长非常平静。 “我的处分,你给我从档案里拿出来行不行?” “不行。” “那扣的工资怎么办?” “支部决定暂时不发,看你对自己错误的认识,将来再说,” “你凭什么不给?”刘福来眼珠子瞪得圆圆的。 “支部决定,俄个人不能改变。” “别糊弄老百姓了,谁不知道,七连你王大扒皮一手遮天。” “冲你这态度,就得要扣。” “我扣你妈的板子!”刘福来噌地从身后拿出一根马棒,闪电般挥了一个圆弧,打在王连长脑门上。 在座的牧民个个瞠目结舌。 王连长脸色发青,纹丝没动,冷笑道:“球的,你打死俄也没用。” “操你小妈妈的,豁出去了,今天不把你王大扒皮收拾了,我刘字倒着写!” 他冲向连长,又抡起马棒,周围牧民赶忙过来劝阻。但牧民们都很善良胆小,不爱打架,那么多人也不敢怎么样刘福来。 “小流氓,俄不稀理你。”王连长鄙夷地说。 “我流你妈了!狗操的,你还能再给我个记过处分吗?哼,仨鸡巴绑一块,瞧你那吊架儿!”刘福来使劲向后甩了甩长头发,一扭身,趾高气昂走了。来得突然,走得突然。 王连长脸色难看,没一点血色。 牧民们叽哩咕噜,赶紧要套上骆驼车,给连长送到团部医院。 连长揉揉脑袋,嘶哑地说:“没打坏,没打坏。把事办完了再说。” 阿四楞要连长在报销单上签字;马倌儿单巴说他骑马属于工伤应补发给他工资;一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啰啰嗦嗦地求连长批给她一个饮羊用的帆布水…… 连长硬着头皮挺着,一一为他们办好。额上沁着密密麻麻的冷汗。 牧民们平日积累的事太多了:工作调动、走场路线、和十连为草场发生的纠纷、牛粪盘的分配、割条子的野外补助等等……大大小小的事,一古脑儿提了出来,请交了官儿,权威犹在的王连长帮助解决。 在小小的煤油灯下,王连长度过了来牧区后的最后一个夜晚。夜里,他盖着有霉味儿的脏得勒,睡在这间一喇嘛盖的小土屋里。空气里弥漫着烟草、马粪、牛皮、和发酵的酥油气味。 第二天早晨,王连长头晕恶心,牧民吐尔巴图赶着骆驼车把他送走。 深秋的草原,一片枯黄。漠漠大野辽阔而萧瑟,王连长躺在简陋的骆驼车上,身上盖着件旧皮得勒,脸上的褶子又深又黑。 骆驼哀怨地叫着,喷着白色的吐沫,向团部慢慢走去。一个貌不起眼的老连长,一个被人咒为王大扒皮的领导,就这样悄悄地,凄然地离开了七连。 几天后,刘福来因打人闹事,破坏兵团交接工作被关了禁闭。 沈指导员及其原来七连的那帮锡林浩特知青听说王连长挨了打,高兴极了。连长最大的失败是他片面强调苦干,总是实行四个一点的政策,舍不得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结果越来越失去群众的支持。另外,王连长又是个专制主义者,对别人的惟一要求就是无条件服从。即使你再有理也不能顶撞他。比如强迫每人种一分实验田,明明行不通,还不能反,谁反就没好日子过。反正知青得求他,他用不着求知青。 王连长虽是个大老粗,还老装什么都懂。七四年,团宣传队下连演出期间,他听了男女生二重唱后嘲笑道:“怎么两个唱还唱不整齐?”金刚告诉他:“二重唱就是一高一低。”他还强词夺理:“这乱哩,两个调调儿唱得乱七八糟。” 他还以大老粗为荣,看不上文化人,一提起知识分子,挤眉弄眼,明夸暗贬。口头上恭维有文化的人,骨子里又有点轻视奚落。 即使王连长有这些毛病,仍算个基本不错的干部。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每天早上,全连第一个起床,然后像老农巡视自己庭院地绕全连走一圈,各个角落都逃不脱他锐利的眼睛。在坯场上看一眼,昨天谁干得多,谁干得少明明白白。早上这一趟遛,全天3个排的劳力安排就计划得周周到到。 别看王连长没文化,讲起话来很生动。当他披着军棉袄,老鹰似的蹲在椅子上,用一张老农民的嘴挖苦那些偷懒、装病、打架、造谣、偷东西的人时,知青都被他那庄稼汉的幽默、尖酸、土气、晋中方言俚语,逗得捧腹大笑。他骂偷公家东西的农工小孩是“歪模子脱不出好坯”;他称老姬头的申诉是“瘸子放屁——一股邪气”;他批评大傻总偷骑牧民的马,是“跑马油子”(山西话,跑马=遗精)。 连长把全七连的草场、沙窝、棚圈、河湾记得烂熟……他散发着烟草味儿的小本本上,写着各样要办的事,从秋收表扬名单、新盖的鸡房平面图,到大车班所要的小鞍水展,应有尽有。当然错别字很多,表扬老写成“表阳”、重点写成“中点”……歪歪扭扭,小学生的水平。 永远忘不了连长到石头山找我谈话的样子:身体瘦高,微驼,深沉的眼睛,方志敏式的络腮胡子,不那么整洁的军服上沾着油污和饭渍,活像个仓库保管员。也忘不了连长身上那可爱的乡巴佬气:吃饭时总靠墙蹲着,有椅子也不坐;开会时,当着大家面解开衣服,挠痒痒,找虱子;传达文件时,蹲在椅子上一支支地抽着烟,并大口大口地往地上啐唾沫。 在兵团,一个共产党员做到像王连长这样,就算相当不错了。他挨骂主要是因为工作拧得太狠,不注意劳逸结合。在经济上也有点问题:知青探亲回来,总要给他带点东西意思意思。他好抽烟喝酒,给了就要。但不爱吃糖,就把一包包的高级糖块扔到厕所里,以为这就消灭了证据。结果让人发现,既得罪了送东西的人,又给反他的人提供了炮弹。 我出车去团部,曾到团部医院看过他一次,老连长很高兴,轻轻地对我说:“你的工作,俄和新领导说了,请他们有机会时,给调整一下。” 我苦笑着摇摇头。韦小立已经走了,就是给个排长当,有什么用? “脑袋没打坏吧?” “没,没关系。” “刘福来只关了3天,太便宜这小子了。”全团就连长一人挨了打,很是同情。 “饼再大也大不过烙饼的锅。他有啥尿头子?整也没球油水。”连长非常心平气和。 后来听说,老连长临走时,热泪涟涟,不住慨叹:“俄让他们入党、立功、受奖、俄帮他们调动、上学、从档案里拿材料……俄对得住他们。嘿,人一交了权就没人理喽,唉,这些小青年呀,就认权哟!” 连长走前,几乎没人理,孤孤单单离去。唉呀,谁叫你倔出头呢?临交权的前一天,还命令去团部的拖拉机绕个大圈到六十三团拉一趟煤,惹得驾驶员郭北满脸不高兴,大骂:“王大扒皮哟,临走了也不让咱清闲点儿。” 在团部运输连门口,一辆辆满载现役军人家具、物品的卡车从里面开出。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大卷小卷、大捆小捆、烟筒、木板、麻袋片……每辆汽车都装得高高,冒了尖。 老姬头坐在大车上问一个骑马的牧民:“这些现役军人一个个穷红了眼,见什么拿什么,连烟筒都一捆捆往家拿。你说要那么多炉筒子干什么?回去开烟筒铺?” 骑马的牧民不解地摇摇头。 此刻,赵干事歪带着帽子,脸上淌着汗,他刚装完车,望着满满一卡车开走,愉快地走出运输连门口,看见老姬头,喝斥道:“老姬头,你在这儿干嘛?是不是想捞洋劳儿?” “不不,我在这儿等个人。” “快走,你看什么?哼,可不许动贼念头哇!” 老姬头见了赵干事像老鼠见了猫,唯唯诺诺地点点头,缩着脖子,赶忙离开。 赵干事骄傲地挺着胸脯,自言自语道:“不捞白不捞!这年头,谁不捞谁是傻瓜蛋,谁不搞谁是窝囊汉!谁不贪污谁是装洋蒜!” 运输连的20多辆卡车满载着现役军人的庞大财产,浩浩荡荡开走。大批的粮食、木材、皮毛、油料等被他们瓜分一空。 老姬头搂着大鞭杆,缩着脑袋,望着庞大车队,愤愤不平地低声嘀咕:“别看你们当官的个个都人模狗样,一口一个革命。哼,就知道革他娘的小姑娘,革他娘的发财!你陈副政委在这儿5年,打了多少口井哇!” 老姬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趁着兵团移交地方的混乱,各连都突击发展了一批党员。 我偷偷找金刚商量,问他能否趁乱把我档案中的那张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决定给抽出来。金刚临时负责韦小立的文书工作,有档案柜钥匙。他听了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可是大事,让人知道,我可完蛋了。” “没关系,就咱俩个知道。” “拿是可以拿,但得找个机会。”他的狐狸眼转了两下,观察我的反映。 还找什么机会?钥匙在他手里,机会随时都有。再过两天,他这权就交出去了,还有球个机会?我有点失望地说:“快点,等新文书一任命,你交了钥匙就没法办了,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这种事可真有点悬得乎的。” 我尽量掩饰内心的不满,说:“你看着办吧。反正一张破纸。” 兵团移交地方,两个权力交接,中间有很多空隙,做点手脚人不知,鬼不觉。 第二天晚上,金刚悄悄来到了我的住处,把门关上,轻轻说:“我给你拿出来了。你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点头答应,接过了那张纸。他把炉盖子打开,我将纸放进了炉子里。这份兵团处理决定就无声地变成了一缕烟。 “老鬼,你永远不要跟人说啊!真的,就是将来咱们天各一方,你也别说!” 请原谅我,金刚,我在此透露了你干的这一义举。 永远感谢你!金刚。 万岁!现在,我的档案里跟正常人一样了! 七连新指导员正式上任,是个知识青年,戴眼镜。原七连的副连长老赵当连长。 新指导员传达了锡盟农管局的文件后宣布:“过去大面积开荒,破坏了草原的生态平衡,致使水土流失,草原严重沙化。根据上级指示,七连由半农半牧改为纯牧业连。原来的机务排划归三连领导。从今以后,再也不种地了,坚决执行牧区以牧为主的方针。” 晚上,金刚来到我的住处,感叹道:“唉呀,咱们七连组建以来开的两万亩地,都是瞎胡闹。咱们盖的40个粮囤变成没用的土包儿;还有那30间种子库,也变成了牲口休息的地方,牛驴猪在里面拉屎、歇晾、睡觉、蹭痒痒。” “兵团真是瞎干、盲干。反正花的是国家的钱。” “操,成千上万劳动力的浪费,几个亿的亏损,还硬要说它组建正确。” “我最心疼我打的石头。打了那么多,一下子全白打了。” 金刚狠命地抽烟,沉默无语。 坦荡如坻,足球场般大的水泥场院下面全铺着半尺来厚的小石块。那是我们一块一块从石头坑里捡出来的。日日夜夜突击,装了上百车。现在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光溜溜的水泥地上散着一摊摊牛粪,四周围墙角落里积满了枯干的风滚草。若在大城市,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旱冰场啊。可惜现在只有几头猪和驴在上面遛。 还有那么多井,那么多棚圈,里面的石头也全浪费了。 唉呀,知识青年干了8年,最后结果却是一场无效劳动,岂止无效,还是一场对草原亘古未有的生态环境大破坏!操蛋的,拼死拼活地干,倒对草原犯下了罪! 看看连部的破败景象吧,我们辛辛苦苦打的石头,扔在野地,无人理睬;我们发疯般脱的数百万块土坯,一堆一堆倒塌;我们冒着烈日砍的木材,让人一根根偷走…… 我和金刚默默抽着烟,百感交集。 随着内蒙兵团的解散,又有一大批知青办走。团里、师里的现役干部临走前都特别通情达理,调动一点儿不卡,有手续就放。那些救火毁了容,几年来终日带着大口罩的姑娘们,全让回去了。另外还突击提拔了一批干部,发展了一批党员,撤销了一批人的处分,满足了一部分人的工作调动……真是开恩了。或许有一种负疚之心吧,团里军人干部走前都变得非常有人情味儿,对老百姓的要求,尽量满足。真应了那句格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不少蒙古族牧民还是戳他们的脊梁背骂。 人们一个又一个走了。连里的知青越来越少,剩下的人急得团团转。 沸腾、紧张、充实的兵团连队生活永远逝去。深夜,发电机一关,漆黑的连部坟一样静。没玻璃的破窗户在寒风中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嘎嘎声。一间间屋子空了,门前到处是走了的知青扔弃的破鞋烂袜,瓶瓶罐罐,废纸箱子…… 连部西面,我们打的石头,用来垒草库伦,蜿蜿蜒蜒的石头墙,有的已被牛撞倒,残缺不全。东面,王连长让每人种的一分实验田全长满了膝盖高的荒草,麦苗早被牲口美餐一光。东北面,我们认真学习三十一团无木建筑的先进经验,精心建造的窝头状粮囤在风雨中一座座坍塌,每座废墟底下都掩埋着十来方石头。南面,七零年冬学大寨,在坚硬如铁的冻地上,用炸药炸,马粪熏,拼命挖掘的水渠已被黄沙埋没。去年秋天,王连长下令重新整修,也没摆脱同样命运。 东南面,大片大片新开垦出的荒地长满了野蒿子,比人还高,牲畜根本不吃。机务排日夜加班,5辆七十五耗费了上千吨油料所换来的,只不过使河畔那块优良草场退化成一片荒沙地! 兵团这草原上的巨人,曾不可一世于内蒙,现在的结局却如此破败,荒凉。 好一片荒凉,荒凉得让人心寒,荒凉得想骑马狂奔,荒凉得想杀人! 我们痛心,美丽如画的草原,绿草如茵的大平地,变得像狗啃的一样。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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