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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形势有了变化


  又一个春天到了。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道道水流在积雪下面蠕动。
  缩了一冬天的脖子终于可以自由地伸直。我呼吸着强烈的春风,望着已塌下去一多半的羊粪堆,庆幸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1974年春,批林批孔运动蓬蓬勃勃展开。《人民日报》整天就是“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右倾翻案回潮”的文章。黄帅、张铁生、白启娴等英雄人物,一个个登报宣传,批判王亚卓的浪潮席卷整个内蒙兵团。从接触的一两个牧民嘴里得知:北京、天津、呼市等城市大字报上了街。据说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人民日报》提出:批林批孔要联系现实的阶级斗争。我一下子就嗅到了危险。
  过去团里一提阶级斗争就联系我。
  母亲又很长时间没给我来信。连着给她写了两封信,请她快快再帮我一把。夏初,终于收到母亲回信,告诉我她托舒丽珍去兵团打听我的事,得知六十一团党委坚决不同意给我翻案,而且还向兵团打报告,要求把反革命帽子正式给我戴上。母亲严辞责怪我不该写大字报,不该跟政委闹翻,并让我做好最坏的准备。
  呀,形势这么危险!
  多年以后,我摘到了一份材料,原文如下:

  关于对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的复查处理意见报告
  林胡,男,汉族……因其对现实不不满,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中央首长,经兵团党委批准: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不戴帽子,交群众监督劳动。在此期间林胡曾多次上访,“十大”闭幕后,还张贴大字报为其翻案。为了进一步落实党的政策,由兵团、师、团三级组成联合调查组于1973年10月19日——11月3日对林胡问题进行了全面复查。
  首先通过原该连党支部主要成员,原检举揭发人,原负责调查处理林胡问题的有关人员,对其犯罪事实和处理过程进行了深入调查了解,并听取了林胡本人的申诉。在此基础上,根据党的政策,进行了客观认真的分析研究。确认林胡一贯对现实不满,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证据确凿;旁证材料,林胡本人交待和处理结论,三者完全一致;整个处理过程中完全符合党的政策,根本不存在所谓对他“迫害”和“打击报复”的问题。因此林胡是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兵团党委对他的处理完全正确。
  林胡长期以来不注意思想改造,拒绝党组织和各级领导的帮助教育。在文化大革命中干了许多坏事。当其资产阶级思想和错误受到批判,特别是其父母受到群众审查后,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极端仇视,最后竟公开站出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走上反革命道路,这决非偶然,是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和社会根源。
  林胡在其问题正式定案处理后,拒不低头认罪,一贯抗拒群众监督,表现极不老实,平时还经常抄录收集积极分子汇报和批判他的材料,伺机报复。并还对检举揭发人进行威胁,让其更正过去的揭发。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他四处活动,诬蔑兵团是法西斯专政。1972年冬,利用在外打石头之机逃跑上访,后被发现抓回。特别是党的“十大”闭幕后,他认为时机已到,打着“反潮流”的旗号,先后四次在团部张贴大字报,攻击谩骂兵团领导同志,妄图进行翻案,其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
  以上事实说明,林胡对自己的罪恶缺乏起码认识,仍顽固地坚持其反动立场。
  除此之外,林胡之所以敢公开站出来为自己翻案,是与其母杨沫分不开的。在九·一三事件后,杨曾通过各种关系为林胡翻案,并将中央关于粉碎林彪反党集团的重要机密向其透露,多次来信为其出谋划策。
  根据上述林胡的犯罪事实与复查结果和监改期间的现实表现,党委一致认为:兵团党委〔七零〕五十三号决定是正确的。为严厉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我团党委要求给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正式戴上帽子,继续交群众监督劳改,并建议上级党委给林胡之母杨沫所在单位党组织发函,指出其支持其子翻案是错误的,应进行必要的教育或组织处理。
  此报告
           中共内蒙兵团七师六十一团委员会(公章)
                  1973年12月29日


  心里异常沉重,要是真的给正式戴上帽子就惨了。晚上,蒙古包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口圆咕隆咚的坟墓,严严实实把我封在里面。嘿呀,母亲的力量在兵团党组织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几天后,从小四川处得悉李主任在跟人聊天时说:“林胡这回老实了吧,帽子给戴上,看他还蹦不蹦?”
  ——兵团复查了半天全白搭,情况变得更糟。
  最最难过的是这下和韦小立的距离更远了,也许她还会写文章批判我。
  自从七零年给韦小立写那封信后,4年多了,我和她再没一点联系,一句话没说过。但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她的形象毫不受限制地在脑子里膨胀。
  这是一个以牡丹芳草围簇着的神。在孤孤单单的日子里,只有她在寒冷破旧的蒙古包里与我作伴。无论是乌拉斯泰林场,还是白音得勒石头山,还是逃跑在巴奇的路上,当我受伤疲累时,她总是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慰。
  我这么渴望着去掉反革命帽子,就是为了扫清和她好的障碍,就是为了她!
  她的清馨驱散着自己的恶臭,她的纯洁洗涤着自己的淫邪。她成了自己的勇气源泉,没她,决不敢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贴大字报。
  我一点儿不纯情,各种肉欲的念头常常盘踞脑海,却从不敢让一丝丝淫邪念头碰碰她的身体。在她面前,我总是想法把自己的精神境界提高一点,弄美一点,别太堕落,让她不喜欢。一年、两年、三年……这个女神在脑子里根深蒂固,她催促着我找啊,写啊,折腾啊。
  如果真给我戴上帽子,这辈子和她就永远没戏了。不,我不甘心。要再给她写一封信,把我这个反革命的真相完完全全告诉她。一场生死大搏斗前夕,总得给自己心中所憧憬的人说几句告别话。
  最害怕她也认为我是反革命分子。
  为避免头一次那样,被她拒绝接受,我决定把这封信寄给她九连的姐姐。早已从吕军医处侦察到她姐姐的名字叫韦小凌(吕军医是从九连调来的)。

  韦小凌:
  你这封突然收到的信是从白音得勒石头山寄来的。那里有一个人在劳改。兵团给他扣的帽子,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传说中的事往往都是夸大了的。
  自从七零年二月被抓以后,众叛亲离,本人处于空前的孤立。但我知道,一个崛立于狂风暴雪的男子汉决不应四处泣诉自己的不幸。几年来,一直咬紧牙关,躲进深山,默默忍受。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批林批孔的革命风暴来临。六十一团又要把我当成阶级斗争的靶子,欲置于死地。再也不能沉默,随信寄去我的所谓罪状,全部问题就是那些。今后不论出现什么情况,希望你和韦小立知道我这个反革命的真相。可能等待我的是更悲惨的下场。但没什么,人一生充满大苦大难也挺好。聊以自慰的是这场斗争决非妇姑婆媳式的吵架。在赵干事的牛皮纸案卷里,也缭绕着几缕第十次路线斗争的硝烟。
  附:我的主要问题。
                    林胡 1974年5月x日


  发了这封信后,再也没什么牵挂。现在即使把我抓起来,也不在乎了。
  毛主席要关心国家大事的教导,己溶化在血液里,对批林批孔运动眼馋的不行。过去,哪个运动来了,都积极参加,这次却被弃之于门外,非常非常难受。我又给师保卫科写了一封信,请求允许我参加批林批孔。同时还把对六十一团的意见写成一份材料寄去,以示自己对兵团建设的关心,不一天到晚就想着自己的事。下面是其中的一部分:

  ……
  干部队伍质量差。
  可以说,我团现役干部搞特权,以权谋私己相当普遍……下面的人一提起来,怨声载道。比如三连范连长,一次就往家偷运小麦七八百斤;十连连长一头牛一头牛地往家带肉;营建连指导员用国家拨给知青盖房的好木头做各种高级家具迭给领导。个别现役干部胡作非为,连起码人格都不顾。如九连连长郑大牛,为了看女人那东西,不惜跳进厕所后面的粪坑。
  团里还有些干部以“整人为纲”,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提意见就给谁扣上反军的帽子……
  我团干部队伍质量差,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很主要原因就是调人单位的本位主义,舍不得把优秀干部派去支援边疆。上级一说给内蒙兵团抽调干部,就把本单位的老弱病残、表现差的、能力低的、犯过错误的……统统推出去。
  正确对待知青
  ……三连天津女知青陈媛跳井自杀,就是因为领导作风太粗暴,处理问题不公道。而三连连长却反诬她自绝于党和人民,背叛革命。人死了还要上纲上线批判。知青们听说后,无不寒心。试问:这是欢迎知青来边疆,还是想把知青吓跑呢?某些领导总责怪知青不安心在边疆是小资产阶级摇摆性,怕苦怕累。其实,我看知青真正不安心在边疆的原因是,我们这里当宫儿的权力太大了,大得可怕。山高皇帝远;他们仗恃着有权,随便关兵团战士禁闭;搜查知青宿舍;扣发工资;取消探亲假;罚干苦活儿、累活儿;往档案里塞黑材料;借口了解活思想偷拆知青信件;离开连部要层层请假……
  知青连起码的人身权利都不能保障,又怎能安心工作,扎根边疆?据我看,大家想回城市主要不是贪恋那里的物质享受,而是那里不会这样受气,不会这样露骨地不按政策办事,不至于连人身自由都被捏在领导手心,也没有这样淫乱的风气,女知青三天两头出事。
  知识青年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锻炼的那一批。他们政治敏感,有独立思想,了解底层,富于献身精神,没有旧知识分子懦弱无能的通病。在老一辈革命家的指引下,必将在我国的政治舞台上发挥出越来越大的作用……


  孤独一人,没有任何精神营养,脑子浑浑噩噩,空空如也。费了两个多星期才东凑一句,西凑一句把这个东西写好。许多常用的词儿都忘了,得慢慢回忆,或翻词典现找词儿。
  最后用挂号信把这材料寄给了兵团七师保卫科,作为自己积极参加批林批孔的一个实际行动。我知道人微言轻,自己苦心孤诣写的这封信对改进兵团工作根本没有作用。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良心有个交待。
  七零年开门整党早已埋在时间的厚土之下。每逢回忆起那段火热紧张的日子,心里就浮起了一缕温暖,连七零年的雪花好像也格外的白,格外的温柔。啊,隆冬腊月,知识青年为了草原美好未来,出谋划策,抨击错误,把自己身上的热血一滴滴洒在那荒凉寒冷的冻土上。从呼啸的北风里,能闻见他们身上的青春芳香。
  可最后,他们却挨整受压。
  再也没人敢给领导提意见了。说不报复还是报复;说不打棍子,还是打棍子。
  团、连批林批孔运动越来越热烈,深入。荀况、晁错、桑弘羊……这些2000年前的死人又都红极一时,在边疆荒远的居住点上了墙报、大批判专栏。法家和儒家的专题辅导报告,沸沸扬扬,有关的历史知识大普及。
  火药味儿虽浓,却并没有人到山上揪斗我。看来自己太神经过敏,让阶级斗争搞成了惊弓之鸟。
  我继续在山上一天天熬着。昏猪般的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偶尔心血来潮,埋首于双膝,发狂地给上级领导写信。
  旷野的囚禁比监狱的囚禁更有囚禁的威力。牢房里虽然可怕,却总算在人群中生活,离不开人类的生活轨道。而在大荒原上,没一点人的气息,完全是虚无,原始的环境销蚀了人的灵魂,把人蜕化成原始的人,蜕化成动物。或许意志坚强的人能挺住,我却不行。大脑功能、语言能力、生活习性全都一点点地丧失,动物性压倒了人性。
  一个人只这么呆半年多,和山上旱獭子的差距就缩小。触觉麻木,坐在一堆有棱角的硬石头上也不觉得硌屁股;听觉异常灵敏,几里外的马倌儿吆喝声都能听见;胃极皮实,既能一顿啃完三张硬干饼,也能几顿饭不吃;消化能力极强,臭肉、霉高粱、自己粪便污染过了的雪水,吃了喝了从没生过病。手足像马腿一样耐磨和有力,脑子却很笨,做饭丢三拉四,一直搞不清楚擀面条是先和面好还是先填牛粪好。
  不用脑子,脑子就变傻;不记东西,记性就丧失。锅里煮着粥,尽管老提醒自己别忘了,还常常烧煳;今天大没大便也总记不住,当蹲了半天,排泄不出时,才怀疑可能已经解过。
  每天什么也不想,一想人间的事就烦。无聊中,用干许多小事来打发。如使劲挠头发,让头发掉在一页书上,再数数共掉了几根毛儿?有时还喜欢摆弄儿老二,弄硬了,量量它的长短,老担心它个儿太小。
  动物对自己窝会很精心,我也不比它们笨。
  在一次刮大风时,为不让顶毡给吹开,我曾爬到蒙古包顶上,把断了的顶毡绳子系紧。蒙古包是用兵乓球直径大小的四、五十根近两米长的哈那棍支撑着,很难想象它能支撑住一个大活人。我小心翼翼地将全身贴在包上,增大接触面积,减少压强,一点点地向上爬着,像壁虎一样,最后终于爬到能够着顶毡的地方,用手把顶毡给揪住,再将牛毛绳子牢牢系上,谢天谢地,蒙古包没被我压塌。
  顶毡盖严,多大的白毛风,我的窝都不会进雪。
  一个人独处,变得这么贪吃,毫无自制力,肚里老得塞满满的,才有安全感。做了什么饭,即使很不好吃,也根本留不住,一会儿吃点,一会儿吃点,非要全吃完,才能安心干别的事。完全跟猪一样,嘴巴闲着就难受,每天活着就是吃、睡、拉。
  虚无哇,能把一切都搂在它怀里虚无掉,能把一个头脑健全的人虚无成一只老鼠,一头骡子!
  比老鼠骡子强的是,我还知道臭美,常常像老蒋那样马拉松式地照镜子。细细观察着这张黑瘦的纵欲的老脸,用舌头舔舔那个愚笨又狡诈的厚嘴唇,转动转动那双冰冷、呆滞、凶狠的三角眼。
  妈妈的,满脸皱纹,真像个老鬼了!
  记不清是哪天了,可能是上午。我照例蒙着大得勒,懒洋洋地躺着。在寂静中,传来大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停在蒙古包外面。只好恼怒地爬起来,理理蓬乱的头发,拍拍身上沾的羊毛。
  一个40多岁的矮个子钻进了蒙古包,满脸堆笑。
  “老兄弟,我是白音花公社的,去你们团部拉点货,想问问道。”
  “山下往西去的那条路就是。”
  他笑着点点头,坐下,掏出纸烟给我,没要。心想这老油子套什么近乎,肯定想蹭顿饭。他独自点上烟,环视了一下蒙古包问:“这儿就你一个?”
  “嗯。”
  “干什么啊?”
  “打石头。”
  “这活儿倒是能赚点钱,就是苦呀。”
  我点点头。
  “干多长时间了?”
  “快3年了。”
  “好家伙,几个孩子?”
  “光棍。”
  “家是哪儿的?”
  “北京。”
  “北京?”他怀疑的打量了一下我:“你是北京的?你是北京知识青年?”
  我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很反感这人乱问。
  “真看不出,一点也不像啊。你这身打扮可不像大地方的人。”
  我的脏衬衣袖子扯成一条条,皮裤黑油油,裂了不少口子,那裂口处露着黑黑的脏羊毛。金刚曾感慨地说:“作为70年代知青穿的衣物,老鬼的皮裤能够进历史博物馆的格儿。”
  这大车老板,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探过身子,低声问:“你们团有个北京知识青年叫林胡,认得不?”
  “嗯,认得,和我一个连。”
  “现在怎么样,听说给你们团头头贴了好几张大字报。”
  “嗯。”
  “他现在在哪儿?”
  “东乌旗乌拉盖苇塘。我们连所有的五类分子都在那儿割苇子。”
  他热情地说:“我们公社有几个北京知青常念叨林胡,说他冤枉。他写大字报都传到我们那儿了。听说我要来六十一团,特地托我向林胡问个好。以后你转告他吧,白音花公社乌勒吉大队的!”
  “行,行,一定转告。”没露声色,心里顿涌出一股暖流。
  有素不相识的老包密报我邀功请赏;也有素不相识的北京知青向我致意。嘿呀!人生苍凉又神秘!赶忙往火里加了几块牛粪,把锅里的旧茶给倒了,为他重新熬茶。
  喝完茶,把他送到去团部的大车道上,这矮个子不住地道谢。
  我抬头向东南望去,大奥根山在灰蒙蒙的雾霭里静静沉睡,地平线尽头起伏着苍蓝色的山影。
  那正是烧死了69个兵团战士的地方。
  我肃立着,久久凝望远方。野猪一样凶恶、愚钝的眼睛露出了几丝柔光。
  7月的一天,上山拉石头的大车给我捎来一封信。
  啊!信,使天地明亮,万物欢乐的信。不管是谁来的,哪怕只是个小纸条,都使我激动得要命。长期收不到信,每收到一封,就像在心灵上炸一颗炸弹,让你震动,快活好几天。因为它使我感到,世界上还有人没忘掉我。
  真使我吃惊,这是师保卫科来的:

  林胡:
  寄给科长的信收悉。对你的要求已向上级反映,答复是还没有作出决定。鉴于此情况,要求你遵照兵团党委对你的原决定,服从团连对你的安排,耐心等待。要相信兵团党委是会按照党的政策正确处理的。
  此复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七师政治部保卫科


  看完后,全身发热。这封信的口气,绝对是友好的,一点没有从严处理我的意思。
  哼,李主任的断言,还早了点!
  我赶着牛车回到连,给王连长看了这封信。王连长看后也很高兴:“俄让吕医生以连党支部的名义,给你写了一个鉴定,客观地讲了你的情况,说了你不少好话。看来,现在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询问了山上的石头还剩下多少,得知大石头基本上都拉光,就说:“那你回连来吧。现在连里大车班正缺个人。”
  就这样,我被调回连。前后在石头山共呆了3年。比起鲁宾逊的28年简直微不足道,但对我的打击惨重,尤其是这最后一段,就自己一个人,又没繁重的任务压着,整天胡吃猛睡,人性退化了不少。
  最亏的是说话能力受到大破坏。词汇贫乏,词汇量顶多2000,高二的英语水平。许多意思表达不出来,找不着词儿说。对语言的记忆力极低,才说半句话,就忘了自己刚才说什么,更讲不了长句子。思维破裂,跟人交谈总是东一扫帚,西一棍子,不能老围绕一个主题说。长年不说话,舌头也变硬,讲一两句话就特累,嘴里涌满口水。
  老在石头山,外表上也留下痕迹。脸好像被拳头打过,缺少弹性,表情单一,没花样儿。那一片片硬邦邦的肉所组合成的笑,常被人误解。大傻说真阴,老布说古怪,金刚说是魔鬼的笑。女生们都不敢正视我(多年后,有一个女生告诉我,当时她不敢看我,觉得看我心里很难受)。
  大车班还是那样肮脏冷清。我住进了一间没人住的库房。尽管赶马车在当地是最低贱的活儿,我也乐意干。高兴自己有了5个不会说话的朋友,将来再逃跑时,可以不必“亚不盖儿”(步行)。
  这5匹马都是老马,熟套,很听话。
  这天早晨,正套车,准备上山拉石头。一姑娘朝我走来。她穿着半新不旧的军服,头戴一顶洗白了的军帽。
  “你的车经过三连吗?”
  “经过。”我点点头,瞟了她一眼,看来不像是本连的。她的脸面向东方,在朝阳下闪着光泽。
  “坐坐你的车行吗?”
  “行。”
  “你就是林胡吧?”
  我点点头,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是韦小凌。”
  啊,春天,刚开始批林批孔那阵,我在绝望中给她写信的那个人!猝然相遇,我一时不知所措,惊得睁大眼睛。
  原来她临时抽到团政治处报道组,来七连了解草库伦(用栅栏、石头等围起来的草地)情况。一路上,她问了我很多问题。这倒好,用不着自己费脑子,只要她问什么,就答什么。“你最近看什么书呢?”
  “没看什么书,闲空就翻翻主席的内部讲话。”
  说实在的,我只有这本主席的内部讲话,另外还有一本金刚的旧语文课本。像当时流行的什么《第三帝国的兴亡》、《多雪的冬天》、《落角》等内部读物,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的问题有什么进展?”
  我向她介绍了上面的指示,复查组下连复查以及最近师保卫科的复信……
  “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就是平反。将来的理想是……想了好一会儿也拿不准说什么好。脑子空空,缺少这方面的词儿。
  “今后你准备干什么呢?”背后又响起了她温和的声音。
  我盯着马屁股,使劲编着词儿,反复理了几遍,觉得通顺了,才说:“也许将来,要走我母亲的路了。从前很讨厌文人,崇拜力气、拳头。现在我知道,文人里也有许多视死如归的人。几年来,当我在下面挣扎时,总是想,将来一定要把这一切全写出来。这东西肯定对社会有一点用。”
  她静静听着。4匹马像牛一样慢慢走,套绳几乎碰着地。
  到了团部(一上车,她就告我不去三连,去团部),我把马车赶到邮局门口,对她说:“以后没事来七连玩吧!”完后,就走进邮局发给《内蒙日报》的信,希望他们帮我向上面催催快些处理。
  等出来时,韦小凌还站在马车旁。心中一震。
  她圆圆的脸细嫩白晰,小鸟一样的眼睛闪着善良的光。在夏季的灿烂阳光下,周身上下鲜明刺目。
  “林胡,你给我的信收到了。我一直想给你回,但怕有人检查你的信,就没写。”她说话的声音和韦小立一模一样,那么熟悉悦耳。
  “批林批孔刚开始,听说团里要从严处理我,心里很紧张。我最怕自己认为不错的人也把我看作反革命,所以才给你写了那封信,希望你们知道事实真相。”
  她平静地说:“我们一直认为你不是反革命,对你都很同情。但也没办法……好吧,祝你奋斗成功。以后有什么事可来找我,我住在九连炊事班。”说完,她扭身走了,再也没回头。
  我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拐弯为止。姑娘的身体把马车旁的空气都熏得香扑扑的,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我们都很同情你”。“我们”,这就意味着也包括韦小立!小四川的情报确实。
  “噢——”我大叫一声,腾地跳上车,奋力挥舞大鞭。马车从团部大街冲了出来,向石头山疾跑。周身热血沸腾,真想在草原上打几个滚儿。
  大草原迅速地向后移动。马车气势凶猛,一起一伏向前狂奔……不停地抽打老马,逼它们拔蹦子跑,赶车人对自己马的职业性心疼全置之脑后。
  我在乌拉斯泰山林的滂沱大雨里所幻想的那个披着白纱的女郎,真的在眼前出现了。她虽在炊事班当老炊也姿色不减!
  7月的娇阳灼亮眩目,7月的天空湛蓝如洗,一团团白绵绵的云朵向我微笑。野罂粟、石竹花、山萝卜……一丛丛、一朵朵盛开在绿草之中。嘿呀,碧绿无边的草原,你今天怎么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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