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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分化瓦解


  根据事后了解,连里发生的情况大致如下。
  沈指导员逐个找人谈话,让他们揭发我。同时又纵横捭阖,让这些人彼此揭发。指导员对开门整党中,所有批评他的言行都视为向党进攻,非查得一清二楚。
  刘英红要请假回家探亲,指导员断然拒绝。“不行,你的揭发材料还没写完呢。”
  煮猪食没牛粪了,韦小立向连里反映。指导员愠怒地说:“这也找我,要你干吗呢?”
  5月的草原,干燥的春风吹糙了她的皮肤。有多少个寒风呼啸的日子,她背着大牛粪筐在连部附近的草原游荡。
  山顶要去团部看病,指导员不批准。“让军医开条子来。连里看不了的病,才能到团部医院看。”
  金刚和小四川打架,指导员给金刚了一个警告处分。小四川个子瘦小,体力很弱,却像小哈巴狗,谁都咬,谁都骂。仗着哥哥是盟军分区的营级干部,骄横跋扈。他骂金刚是“狗崽子”,被金刚一拳头打躺下,气得拿炉钩子要拼命。连里那么多人和小四川打过架,谁都没事,却惟有金刚倒了霉。
  压力最大的是雷厦,兵团、师、团的一帮保卫干部断断续续找了他两个月。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问题也不少。有的比林胡还严重。我们没有对你采取措施,主要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不要忘了,你父亲可是国民党军统特务……”
  雷厦愤怒回答:“我生下不到一岁,父亲就潜逃了,是母亲把我养大。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我父亲的面,出身当然应当算我母亲的。六六年,我曾去国务院接待站专门询问我的出身。接待站的干部也认为父亲和我没关系,应按我母亲的情况决定。母亲是国家干部,我当然也算干部出身。”
  赵干事皮笑肉不笑:“反正档案上是那么写的,不过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却可以选择。团首长对你还是很注意政策的,是采取挽救态度的。你帮助林胡打复员军人,不是一般的打架,给你上纲,就是阶级报复的问题。”
  “既然那样,把我抓起来算了。”
  方处长温和地开导:“不要有情绪,林胡已经完全承认了。你们干的那些事,他在日记里记得都很详细。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但我们欢迎你自己主动讲出来。我们主要是想看看你的态度。”
  师部保卫科雷科长说:“就你这出身,帽子一戴,你雷厦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过来。”
  雷厦反驳道:“我是跟着母亲长大的,一点没受父亲的影响,我出身跟父亲没关系。”一提出身,他就不服气。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老把他和从没见过面的父亲扯在一起。
  方处长拿着我的一本厚厚的红皮日记,“这是他的日记,什么都写。我们可不是诈你。”
  在千钧万吨的压力下,雷厦沉默着。他不是那种轻易低头的人。
  为了便于分化瓦解,摧毁雷厦的精神防线,团政治处给雷厦母亲的单位去了电报。雷厦母亲闻讯后,急坏了,千里迢迢从东北来到内蒙,找陈政委求情。并拿出六七年她上访国务院接待站的有关材料,证明儿子的出身不应算是国民党特务。
  在团部招待所,她含着泪劝雷厦:“你就听领导的话,揭发一点林胡的事吧,要不怎么办?据说他在里面全都招了。”
  雷厦阴郁地望着母亲。
  “他们要把你抓起来,咱们没权没势,一点办法没有。你怎么这么糊涂呀。”
  雷厦变成了哑巴。
  “你还以为林胡会回来吗?听你们政委那口气,林胡是准备判刑的。你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的老母亲想想。”
  雷厦知道,世上只有这个母亲能不顾一切地保护他,关心他,惦念他。然而他又万万珍惜自己的名誉。猪可以当,狗可以当,王八可以当,叛徒可绝不能当。
  他沉默着。
  “你不要用伤害妈妈的心来逞英雄啊!”雷厦的母亲哽咽起来。她从黑龙江走了一个星期才到六十一团,沿途不是晚点就是没车,非常辛苦,一下子就病倒了。雷厦望着母亲,非常难过。可是向沈指导员低头屈服,他实在做不出。
  母亲发着高烧,见儿子仍不听话,急得要从床上爬下来:“哎哟,我的小祖宗呀,你就听妈这一回吧,我给你磕几个头行不行?”
  雷厦咬着牙,硬把母亲按在床上:“你别撒泼好不好?”
  母亲的眼泪对他毫无作用。
  真正把他说服的还是方处长。我写的10大本交待材料,都装订好,每一本都让他看看后面的签名:林胡。
  方处长还特别谈到给韦小立的信,认为我没有遵守与雷厦的约定,背着他把信偷偷给了韦小立,从而暴露了我们文革中的历史,给指导员提供了求之不得的炮弹……可见,我根本没把他雷厦的安全放在心上。
  “他早把你卖了,你对他还讲什么哥儿们义气呢?”
  雷厦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这一夜,他没合眼,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
  他明白,去揭发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意味着信誉扫地。一个男子汉干什么都可以原谅,惟有背叛朋友不能原谅。过去对叛徒的诅咒,折磨着他的灵魂。
  然而背叛一个“叛徒”,却没有罪。对一个叛徒,用什么不道义的手段都说得过去。
  是对方先违背了诺言,(为了在女的面前臭显!)先揭发了自己,自己也就不再受过去承诺的约束。他相信换了一个位置,自己在里面,林胡在外面也会揭发。
  他决定改变立场。
  1970年春天。一打三反运动正深入蓬勃地进行,数万人的公判大会此起彼伏。惹人注目的判刑布告在火车站、汽车站、体育馆、旅店等公共场所到处张贴,白花花老大老大。一批批“现行反革命”被画了红勾……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兵团保卫处方处长终于战胜了倔强的雷厦。
  雷厦的聪明和魄力,就在于他能在危急时刻,当机立断。他心肠极硬,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需要,能微笑着把对手的耳朵割下来,一点儿不带犹豫。
  随着他写完了第一份揭发材料,他和我的交情就宣告完结。对叛徒没什么可怜惜的,既揭发了就彻底揭发。社会上看重门第的观念,血统论对他自尊的伤害,还使他潜意识里有一种对干部子弟的妒恨。
  当然,他也不想指望靠揭发来换取什么好处。他只准备实事求是地揭发,不夸大也不缩小。
  他首先找刘英红。
  “你打算怎么办?”
  “指导员卑鄙透了。让我揭发林胡,又让女生排的其他人揭发我。抓走一个林胡不够,还要把我们都抓起来,他才高兴。”
  雷厦紧蹙着眉,低声说:“不能感情用事,该揭发,还是要揭发。”
  “是啊,我知道的就揭发。不知道的,没法揭哇。”
  “反正,我们应该实事求是,有就说,没有就不说,犯不着包庇他。”
  “我干嘛包庇他?雷厦,你是不是改变了你的一些观点。”刘英红不解地问。
  雷厦面不改色,两眼圆睁:“我没变!我还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雷厦没干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骗你是婊子养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你现在对林胡的看法改变了?”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说真的,目前,我们最大的被动是林胡。我不愿把我们和林胡的事搅在一起。整党时,他也想签联名信,我就没让他签。否则我们就更要被动。林胡来牧区后,心理上不正常,易怒。打老姬头、打老赵、打老高……连里几个农工他全都打遍了,就想靠拳头来建立自己的威信。我一直不同意他这么干,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和他断绝了关系。只是在指导员整我们的情况下,被迫和他恢复了来往。他翻脸不认人。人家傅勇生过去帮了他多少忙,结果这次为跟我做对,说傅勇生是上山下乡的逃兵……你说他这是不是有病?其实他是想让大家都听他一人的,以为他胳膊粗,应该是头头。但我还是帮傅勇生来了,他就写告密信,说傅勇生出身不好……这个人实在是可怕!”
  “真的呀?”刘英红惊讶地问。“我骗你干嘛。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主要是想让你全面了解林胡。他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当然也有一些优点,我并没有全盘否定他。但眼前,我们应该按照团里的要求,揭发他的问题。何况他自己什么都说了。”
  刘英红半信半疑:“你听谁说的?不会吧?”
  “保卫处长亲口对我说的,还让我看了他写的交待材料,厚厚一打子。这会是诈我吗?林胡爱写日记,里面啥都写。什么偷听敌台、想女的、骂江青等等,他都写……我们不说,也没用。还有,如果要叫真儿的话,是林胡最先出卖的我。”
  “怎么回事?”
  “他在给韦小立的信中,把我俩过去约好永远不对别人说的事也说了,比如搞枪的事。我知道后,再三对他讲,你实在要写,就等我跟指导员谈完后,再给韦小立。他却急不可耐,背着我偷偷地给了她,全然不替我考虑考虑。形势这么紧张,他却在那儿追女人,把能置战友死命的事写在情书里臭显,这不是出卖是什么?”
  刘英红低着头缄默不语。
  “你呀,一点儿也不了解林胡。他外表给人的印象和他实际完全两样。别看他不爱洗脸,邋里邋遢,其实特臭美。我发现他好几次偷偷蒙在被窝里照镜子。平常他嘴里,总骂复员大兵‘色’,装出一副武松的样子,不近女色。可他骨子里最‘色’,据赵干事讲,他的日记不堪入目,下流极了,都没法说出口。”
  刘英红说:“你应全面看问题。”
  “当然全面看了。他打王连富我就持同情态度。他有毅力,我也承认。干一件事非要干成,干不成就坐卧不安。他爱憎分明,爱得疯狂,恨得疯狂,有激情,为和我较劲儿,敢写告密信……哼,他过去吃马蜂,喝洗脚水,枕石块睡觉,也是一种自我表现,攒点吹牛的资本。”
  “你别这样揭短,老沈巴不得我们像狗一样地互相咬呢。”
  “当着他面,我也敢这么说。不过在揭发材料上,我没写这些,没意思。”
  刘英红望着雷厦,只见他双目怒视苍天,咬着一角嘴唇。这是一个在厄运下死不服输的顽固分子,这是一个嫉恶如仇,嫉溜如仇的硬汉。
  刘英红完全相信了。
  金刚用不着雷厦做工作,早就不声不响写了十几篇揭发我的材料。他出身资本家,只有老老实实地揭发交待,才能过关。他找过数次指导员,眼泪汪汪地为自己辩解。
  山顶干活儿拼命,群众关系好,又是在炊事班,没人爱去的地方,指导员对他网开一面,没怎么明显地整他。
  第二批天津知青来之前,雷厦、金刚、山顶全被请出宿舍,说是要给天津知青腾房子。他们只好住在场院旁的地窝子里。
  连里的复员兵对新来的天津知青说:“少理地窝子那几个。他们出身不好,全有问题。”
  雷厦一同学从东乌旗骑马来看他,被指导员当成特务给扣下,审查了半天。雷厦要请假陪同学玩,沈指导员不准,食堂吃包子,就给雷厦一份,客饭只给面条。连同学的马都不准放在马厩里喂,只许撒到野地里。结果那同学只住两天就走了。临走前,他们几个喝了一通,雷厦哭了。娘的、奶奶的,臭骂了指导员个够。
  揭发了我后,他们的待遇并未见好。别看干活一个顶俩,别看猛和我划清界限,写了一打一打的揭发材料,指导员还是不客气地称他们几个为:“林胡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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