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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河那边

作者:孔捷生

  谨献给至今仍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愿他们早日得到解脱,和我们享受同样清新的空气,同样明媚的阳光。
  形状狰狞的乌云挟着雷声翻过了山峦,白茫茫的雨幕消失了。小河很快涨满了浑浊的水。
  在大陆上是难得遇见中秋节还下雷雨的。而这海南岛正逢雨季,它才不管中秋不中秋呢。正象热带的阳光,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那么酷热。
  严凉,一个二十多岁的农场工人,等喧哗的小河静下去,就戴上旧草帽拿着挎包走出茅屋,沿着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向农场场部走去。
  到场部一路上要趟过八次河。实际就是同一条河。它环着山势迂回曲折地流淌,叫人非得一次又一次地趟过它不可。谁也不晓得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正如五指山区数不清的大小山峰,世居这里的黎胞菌胞都没想起给它们起名宇。人们甚至不知道它从哪里流来,向哪儿流去。
  严凉走到场部,把草帽拉得低低的,避免见到熟人。他走进窄小的农场商店。打倒“四人帮”快一年了,但这商店与农场一样,没有多大变化,到处张贴着过时的政治口号,书架摆满永远卖不出去的书,甚至还在出售那幅《月夜哨兵》,没有人知道它的作者是谁。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严凉总算发现一样新到的商品——印着嫦娥奔月图案的信封。他于是买了一些罐头、香烟等日用品,见嫦娥奔月的信封印得漂亮,也买了两个就转身走了。
  他又趟过八道河水,回到孤零零的茅屋,日头西落了。他掏出信封欣赏,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没有亲人,也无朋友,似乎已被人遗忘了,又能写信给谁呢?

  一、深山孤侣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托尔斯泰的名言。
  严凉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他那时的名字叫谷严严。爸爸原来是个随军南下的一般干部,妈妈则一直在甫方一个城市搞地下工作。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候,爸爸在军区某政治处当处长,妈妈在人民银行当副科长。他还有个姐姐叫谷岚岚。一家四口人。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严严从懂事起就察觉爸爸与妈妈的感情并不好。严严是很受爸妈宠爱的,但他发觉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姐姐。姐姐从小就寄养在郊区姨婆家里,爸爸根本不让她回来。有一回爸爸出差去了,严严正好放暑假,就偷着到姨婆家去看姐姐。小姐弟俩在草丛里捉蚱蜢,在河涌里捞蚬,扯着纸鹞线儿在田埂上奔跑,两颗快乐的心儿随着纸鹞飞上了蓝天……多么欢乐的日子啊。可惜太短了。爸爸一出差回来,就乘吉普车来把严严接走了。严严看见姐姐抹着眼泪跟着车子跑,他自己的泪珠儿也淌个不停。
  就这样,严严跟姐姐一年难得见一两次面,还是妈妈悄悄从后门把姐姐带进来的。姐姐每次来,都给弟弟带了礼物,有时是一只小鸟,有时是一对蟋蟀。严严不明白,这么好的姐姐,爸爸为什么死不让她住在家里。
  严严发现妈妈虽然在姐姐的事儿上委曲迁就爸爸,但在其他问题上却常跟爸爸争吵。那大都是严严不甚懂的“党性”、“政治品质”一类问题。
  还没来得及让严严想个究竟,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当时他在念初中一年级,姐姐在郊区也是念的初中一年级。幼稚的严严和红卫兵战友一道狂热地投身各种“革命行动”。抄了许多人的家,烧了成吨书籍字画,砸碎了百货公司的花露水、雪花膏橱窗。很快地,命运之神的双翼也给严严的家庭投下了阴影。妈妈被“造反兵团”查出是“假党员”,被投入“牛棚”,严严的爸爸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了离婚手续。严严跟着爸爸,姐姐当然是假党员的女儿。尽管这给严严以极大的震动,但他和思想正统激进的革命小将一样,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况且,不须他作出任何姿态,爸爸的离婚已经“划清界线”了。严严还是当他的“红五类”。当他和战友们残酷斗争那些“牛鬼蛇神”,总不免想起妈妈的遭遇;当他呵斥“黑七类”同学时,不免想到在另一间学校,姐姐也站在“狗崽子”中间。
  严严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爸爸很快通过组织压力娶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时常对她夸耀自己和军区某首长的一个什么秘书是战友,很快就会升迁云云。这使严严常去想:爸爸和妈妈究竟谁更象真正的共产党员?
  六八年秋,爸爸果然高升为市军管会的要人。严严却不顾爸爸的阻挠,自愿报名到海南岛上山下乡了。他对家庭已无什么留恋。临行前,到郊区姨婆家去了一趟。谁料事隔两年,屋在人亡,姨婆死了,姐姐也不知去向了。唉,姐姐呀姐姐,你在哪儿啊……
  严严到了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分配到五指山区,就写了一封信寄到姐姐的学校,但却杳无回音。姐弟关系从此断绝,严严的思念之情也逐渐淡薄,因为他和姐姐相处,时间实在太少了。严严曾写信给爸爸,但寥寥几行,没啥可说。他开始发现,在所有的亲人中,自己常想到的是妈妈,毕竟她给自己的爱最多。也许该给妈妈写封信?可是,谁知道她现在处境如何呢?
  种种怀疑并没妨碍严严在伐木开荒之余熟读“老三篇”,学会几十支语录歌,虔诚地做早请示、晚汇报。还常常为欢呼没头没尾、意义可作多种解释的“最新指示”的发表而在山间小道举着火把游行。严严到海南半年就入了团,被指定为团支委(那时不用选举),并在兵团到处“讲用”。严严没想到自己生活道路上的一帆风顺是父亲带来的。那时,他爸爸的地位火箭式地上升,在省、市革委会里都踞重要席位。
  当严严的入党志愿书刚通过表决,中国出现了巨大的事变。严严的命运随之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那是在“九·一三”事件以后。党支部正式通知严严,他的入党志愿书被团党委否决了,以后不许再写信给父亲。因为他是林彪死党,为林家王朝另立伪中央扮演了可耻角色。
  生活的险恶风涛把严严这只小船冲到了暗礁林立的险滩。他被划入“黑帮子女”的行列,终日受到各方面的冷遇,由于父亲的臭名昭著和自己的一度走红,他甚至不能见谅于同学们。十九岁的严严开始背上了沉重的黑锅,看不到有出头之日。
  七三年春,严严终于请准了假,回家“探亲”。他首先和“爸爸”办了断绝父子关系的手续,然后到人民银行政工组询问妈妈的下落。答复却冰冷得使严严的心都紧缩了。
  妈妈已经死了!说是“病死”的。她才四十多岁,从来没什么病。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彪迫害了许多老干部。希望组织能复查一下我妈妈的问题。”严严说。
  政工人员答复:“首先,你不是她的儿子。其次,她不仅是假党员,还是中统特务,证据确凿。她在念书时候受过报务班训练,那是特务组织。”
  从什么时候起,白变成了黑,光荣变成了耻辱?严严曾听妈妈说过这段往事。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地下党指示她利用学生的军训班去学习电台报务的。但是,已经尝到人生苦味的严严,明白要申辩也不会产生什么作用的。就这样,他默默地走了。从此在世上能称得上亲人的只剩下姐姐,而她在何方?严严已经不想也无法去找了。
  严严登上轮船,呆滞的目光眺望着雾气迷蒙的南方大城。他明白,从此要和故乡永别了,这地方曾留下了他快乐的童年,但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海南岛,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笑容在他脸上消失了。他抽上了烟,指头灼得焦黄,还学着喝酒。二十一岁的青年变得暮气沉沉。他恨透了父亲,也恨不公平的命运。他唾弃了父亲的姓,改名严凉,取其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之意。
  岁月缓缓流失,兵团的“革命化”是闻名的,生活极为枯躁单调,今天完全是昨天的重复。然而五指山再高也不是与世隔绝的。许多同学探亲回来,都谈到大陆上的动荡的政治局势。严凉听了,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浮沉,觉得自己是被欺骗、被玩弄了。当年他狂热拥护的血统论成了自己脖子上沉重的锁链。多么肮脏的政治,多么丑恶的现实!难道理想信仰只是一个梦?
  严凉很愿意离开喧嚣的尘世。离连队三公里外有一块橡胶、台湾相思(移植作防风林)苗圃地,有必要派人去管理。于是,严凉就在离那条小河不远的地方搭起一间茅屋住下了。除了每月一、二次领工资、口粮和肥料、工具外,他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只是一部半导体收音机。时光象小河的水一样流逝,收音机里传出时代纷乱的脚步声,却惊扰不了严凉心头的冷漠。
  终于,电波传来“四人帮”覆灭的消息。严凉开始把这看成是习以为常的政治风云变幻,但收音机不断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电讯。他总算相信祖国正在走向光明,几年来缠绕着他的恶梦慢慢消逝了。
  兵团已经改建制为农场。他们的这个农场照例欢呼一阵又归于沉寂。严凉很快就认定,魔鬼的灰飞烟灭只对大多数人是福音。被玷污了的他将永远留在阴影之中。果然,农场里的知青都陆续招工回城,只留下孤零零的严凉。
  严凉明白,他那漫长的余生将在这苗圃地旁渡过了。他的飘萍身世有如这无名的小河,它日夜水声淙淙,细语喃喃,却没有人听懂它在诉说什么衷曲;它九曲回肠,日夜奔波,却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
  真的,小河,你流向何方?

  二、小河那边

  在农场这些年,严凉已忘了中秋月饼是什么滋味了。他开了个罐头,胡乱应付了一顿中秋晚餐,就吸着烟靠在床上,欣赏着收音机播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广东音乐《彩云追月》、《月圆曲》,脑子飘浮在一片空虚之中。
  最后一曲《良宵》播完,严凉想起该下河洗澡了。他脱剩一条裤衩,拿着毛巾走出茅屋,仰面赏月,月亮却躲在一片落云里。故乡的明月是多么明媚,中秋之夜是澄澈纤埃的。而在海南,再寥廓的秋天也有云朵。是因为热带树木葱茏还是海洋性气候?严凉忘了关于云的形成课本上是怎么说的了。他有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有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严凉倚着槟榔树,固执地仰头等着。中秋圆月总算从云层里钻出来了,皎洁的银辉洒满连绵山峦,夜色象梦一般恬静。仿佛灵魂里有个恶魔似的,严凉忽然想到明月也有它永远黑暗的一面,就象最公正的社会里也有不公正的事一样。他的心情蓦然恶劣起来了。
  这时,在一片虫鸣之中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柔漫歌声。严凉回身进屋看看收音机已关,就责备自己想得太多,脑袋耳朵都有毛病了。他向河边走走,歌声却越来越清晰。严凉迟疑地止步细听,是悠扬悦耳的女声在唱一支他也曾会唱的歌——
  “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把大地照耀得明亮,
  四周一片银光,使我怀念故乡。
  ……”
  严凉放轻脚步走到很陡的河岸上。立即惊讶得呼吸都停止了。在小河那边,有个姑娘在银波粼粼的河里洗衣服。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荒僻的地方?
  月光把严凉的身影投到河面上,那姑娘霍地直起身子,直视着对岸的严凉,月色下可以看见她一闪一闪的眸子,她的衣服随着河水漂走了。严凉想起自己赤身露体,急急抽身走了。很快听到小河哗啦哗啦的水响,准是吓呆了的姑娘没命地逃跑了。
  可是,小河那边又响起姑娘的歌声,显然她刚才不过是去追那漂走了的衣服。倒是严凉惊魂未定。他知道小河那边再走十多分钟有一块别的农场的苗圃地,那儿也有间茅屋,没有固定管苗圃的人,来人从不在茅屋里睡,就是白天也不过一个月来几趟。寂寞的小河边只偶而有扛着火枪,牵着猎狗的黎胞经过。这姑娘是哪儿来的呢?
  ……中秋之夜,严凉在林涛虫鸣声中入睡了,耳里却回响着那温馨的歌声。
  天色发蓝,当第一抹朝霞泛起,严凉就踏着晨露下河洗脸。歌声又飘荡起来了,这回唱的是《太阳出山》,随着欢快的歌声,野芭蕉丛中闪出了昨晚那姑娘的身影。她挥着一条毛巾,沿着被蕨类植物覆盖的小径走下河来。
  姑娘一眼看见严凉,止住歌声,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严凉迷惘地望着姑娘,吐出这生疏的、城市人才用的字眼。
  姑娘很纤瘦,晒得黝黑,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光着赤褐色的脚丫。她长得很平常。也许是严凉对姑娘们的长相不会鉴赏,任何人在他冷漠的眼里都是一样的。
  姑娘爽快地笑道:“我们是邻居了,共饮一河水,嘻嘻,那茅屋就你一个人吗?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多久了?”
  “我叫严凉,一个人在这儿四年了。”严凉听出对方的口音,问,“你是海州人?”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地方人?”
  “也和你一样。”
  “唷,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你是什么学校的?哪一届?”
  “我是……八一中学六八届的。”一阵屈辱感又咬噬着严凉的心。母校是间军干子弟学校。
  姑娘打量着严凉,沉吟一阵才说:“高中吗?”
  “初中。”
  “唷,跟我一样!晦,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有三十岁了。你干吗不理理发,刮刮胡子?你这模样,回家时亲爹也不敢认你了。”
  严凉心头又一阵刺痛,要是把混蛋亲爹的名字说出来,这姑娘就会变脸了。
  姑娘正撩着毛巾洗脸,忽然叫起来:“哎呀,你瞧,你快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一群羽毛鲜红的小鸟啁啁地掠过展空,落在河边一棵花椒树上,枝头一下象开满了红花。这是一种奇异的热带鸟儿,黎胞奉为神鸟,从不捕捉。即使如此,这种鸟平常也不易看到。
  “哟,真美极了!这地方真好。”
  严凉这才想起姑娘说过的“邻居”一词。难道她住到小河那边的茅屋了吗?他很想问问,又忍住了。他洗过脸要走,姑娘又开腔了:“干吗急着走啊,严——你叫严什么来着?”
  “严凉。”
  “瞧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我叫穆兰,穆桂英的穆,花木兰的兰。咱们以后隔河相望了,嘻嘻……我还以为这方圆几里就我一个人呢,昨天我看到小河那边的槟榔树就放心了。”
  那棵槟榔树是严凉到这里后栽的。槟榔树很怪,没人烟的地方长不活。在五指山区,看到槟榔树就知道有村寨了。
  “你到这儿干什么?”严凉终于好奇地问。
  “哈!咱们是同行,我们队那片苗圃快让茅草给封了,这活儿摊到我头上了。”
  严凉实在不明白干嘛要派个姑娘来管苗圃,但又不便多问。这时天色已大亮,他觉得穆兰姑娘乌溜溜的眼睛在好奇地端详自己,心里有点不自在,就离开了河边。
  从此,小河那边常飘过来穆兰的歌声。严凉在河边又碰到她几次。严凉每次说话都不多,穆兰却象只阳雀似的不停嘴。严凉从她口中知道对岸那个农场的城市来的知青也走得差不多了。她的队里只剩下她一个。
  穆兰豪爽泼辣,说话常带小伙子才用的字眼。比如她说:“什么抓纲治场,扯蛋!我们场那个头儿,双突干部,小杂种!‘四人帮’那阵臭来劲,批‘四人帮’又喊得响。放他娘的狗屁!还是这王八坐庄,我们场都亏损光了,还提什么现代化!”严凉想说,他那个场情况也差不多,但没敢说出口。
  国庆节前一天的黄昏,严凉在河边洗被单,穆兰又唱着歌来了。她看见河边有棵木瓜村结了几个黄澄澄的大木瓜,就赤着脚拨开叶芒锋利的芒草走过去摇落木瓜,顺手扔了两个过来。严凉只来得及接住一个,另一个半浮半沉地飘走了。穆兰笑得喘不上气来,严凉也不禁笑了。穆兰象发现什么似的叫道:“哎呀!你的脸整天象个苦瓜,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嘻嘻……”
  严凉又笑了笑,却已是苦笑了。他没答话。
  穆兰又说:“严——凉,哎!你的名字真不顺口,不如叫阎罗呢,哈哈……你别生气,阎罗有什么不好?我还恨不得当上阎罗王呢!我要差牛头马面去催那些混帐王八蛋的命,让他们尝尝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唉,严凉,我刚才想问的是,你干吗调不回海州?”
  严凉踌躇地含糊其词:“我在海州没亲人了。”
  观察力敏锐的穆兰收敛了笑容,说:“怕是有别的原因吧?哎,这有什么呢,我也没亲人,妈妈给逼死了,还没平反,不过快了。我调不走就因为我是个现行反革命!”
  “你?”严凉打了个哆嗦。
  “是呀,前两三年有人写了一张讲民主法制的大字报,你听说过吧?我写了封信表示支持,就啪的一下定了我个现行反革命,绑着我到各个队游斗。那些畜生真他妈的狠毒,揍得我半个月直不起腰!哼,我怕这个就不姓穆!”
  严凉震惊地盯着穆兰,实在想象不出她纤瘦的身子是怎样熬过那法西斯的拳脚。这样年轻的姑娘怎么成了反革命,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沉默了好一会,严凉说道:“你的问题总会解决的。我跟你可不一样,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林彪死党,累得我永无出头之日。”
  穆兰同情地默视着严凉,停了一会才说:“我的帽子要摘也不容易,他们可以在几分钟内把人打成反革命,却不知要花多少年来证明打错了。再说我这个问题不是农场就能解决,还牵涉到某些大官。哼,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稍停一会,穆兰又问:“你回队里过国庆吗?”
  “不。”严凉不觉地反问:“你呢?”
  “这还用问吗?晚上我到你那边拜访,欢迎吗?”
  “……当然……”严凉有点不知所措。

  三、茅屋夜话

  严凉刚把茅屋里外收拾干净,远处五指山的峰顶已粘上几道血红的晚霞。他赶忙升火做饭。饭刚煮熟,天色朦胧了。这时外面又响起了穆兰的歌声,这口唱的是《山楂树》:
  “歌声轻轻飘荡在黄昏的水面上,……”
  穆兰在屋外叫道:“嗳,客人来了!”稍停一阵才随着笑声走进茅屋。
  “哎呀,你脸上怎么黑了一道?煮饭吗?算了吧,留着明天炒着吃得了。瞧,我带来了包子,是海州风味,嘻嘻……”
  穆兰的手艺很不错,豆沙馅的包子松软可口。严凉坐在床沿上,把唯一的竹椅让给穆兰。她却哼着曲子走来走去,打量着低矮的厨房,翻着严凉不多的书籍。
  “你唱歌唱得很不错。”严凉没话找话说。
  “我?哎!那是唱给你听的,怕你有什么不方便,我到河边就得使劲唱,警告你有个女的来了,哈哈……”穆兰开怀大笑,清脆的笑声冲出了茅屋。严凉开始察觉说话没遮没拦的穆兰其实是个细心人。
  穆兰坐下,毫无拘束地看着严凉说:“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以前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严凉有点不好意思地迎着她的目光,想了想说:“我过去红的发紫,到过你们那儿‘讲用’。你大概见过我在台上献丑。哼,‘讲用’,现在听起来有多么可笑!”
  穆兰冷笑道:“这倒不会,那些骗人的话我半句也不听,更不会去瞧你的尊容。”
  “这么说,我是一个骗子手,小爬虫?”
  “不,我们都是受骗的人,不过有的觉醒得早,有的晚些罢了。噢,想起来了,上回我到你们场部商店,那天正好卖毛选五卷,人挤得不得了。我看见一个头发老长,又黑又瘦的人独个儿在买香烟,那人就是你。不知道我那时怎么特别注意你。”
  严凉不安地想到,当时自己的举止如此引人注目,很可能会造成麻烦。他懊悔地掏着香烟,又不好意思地停住了手。穆兰的眼睛实在厉害,她说:“你抽嘛,也给我一支。”她真的笨拙地点起一支烟卷。
  严凉的拘谨随着烟雾飘散了。他长吁一口气说:“你刚才说到觉醒,我也算很早就把那套骗人的把戏看透了。可正如从一场恶梦中醒来,四周仍然是一片黑。”
  穆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严凉,笑笑说;“你入过团吗?”
  “还差点入了党呐。可刚满二十五岁他们就要我退团了。”
  “那你信仰共产主义吧?”
  “老实说,曾经怀疑过,当然,现在不了。但信仰是天上的太阳,现实是地上的阴影。‘四人帮’倒了台,绝大多数的人都享受到阳光,我却不幸仍留在阴影之中。好比五指山,别人都看见峰顶的五个指头,可从我们这儿望去,只能见到三个指头。这是我们的位置角度决定的,也就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穆兰嘻嘻一笑说,“你有点象颓废派诗人和虚无主义哲学家。”
  严凉心里一动,觉得穆兰学问非浅。他淡淡地说:“你当然不赞同罗?”
  “为什么不?你说得很对。”穆兰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算是‘黑七类’子女,从来没入过团,后来又戴了帽。可我从来没怀疑过共产主义,相信它一定会实现的。我信仰的是能使每一个人都得到幸福的共产主义。不是说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吗?为什么同是国家公民没有平等权利?凭什么要把人民分成红几类黑几类?凭什么无法无天地把人整死?凭什么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革命和反革命法律上的依据在哪里?就拿你来说,父亲混蛋关你什么事?凭什么非得要儿子一辈子背黑锅?”
  穆兰黝黑清瘦的脸上涨得赤红,从她恨恨的语调中,严凉感觉到对方心灵的创伤要比自己深得多。他从心底里叹息道:“也许要等你信仰的那个共产主义到来,我们才能得到解脱。”
  “为什么?为什么要等?”穆兰闪闪的眼睛比昏黄的煤油灯还亮,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总爆发了。“我一分钟也不向那些整人的恶棍低头,我一级级上诉,告到农垦总局、法院、省委、最高人民检察院,再不行就告到邓伯伯那里。我就是要控诉,非要把那些混帐王八蛋告倒不可!”
  严凉被穆兰的胆气骨气深深震动了。但他又想到自己毕竟没戴什么帽子,有什么可上诉的呢。
  穆兰缓了口气,语调变得深沉了:“我们的国家这十年遭到一场大灾难,这是为什么?如果仅仅因为林彪、‘四人帮’,那些野心家又是怎么爬上去的?让他们当权,问过人民的意见没有?虽说他们倒台了,可人民要是没有民主,不知到哪一年又会出个‘五人帮’‘六人帮’,中国又得遭大殃!我上诉不仅仅为了自己,还为被整死的妈妈,为所有屈死的冤魂,为永远不再重演这血腥的悲剧!”
  一阵良久的沉默,只听到煤油灯芯滋滋细响。严凉一直把十年间的罪恶都归于万人诅咒的林彪、“四人帮”,从来没细想过社会制度有什么缺陷。他在费力地思索着。
  穆兰盯着严凉说:“你也真该写信给《人民日报》,说说你的遭遇。怎么?你害怕?怕什么呢!现在《人民日报》是为人民说话的了。我从前胆子也不大,可我什么都失去了,也失去了害怕。现行反革命都当上了,还怕个屁!”
  严凉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对人民来信通常的处理方式是批转原单位领导,那后果是更加不堪的。
  ……夜阑了,开始听到树叶上的秋露滴落在晒焦的野草上的响声。穆兰告辞了。她从门后那野荆竹扎成的扫把上抽出一根荆竹,呼呼地抖了抖说:“这儿蛇真多。”
  严凉不放心地说:“我送你回去。”
  穆兰格格一笑说:“用不着,我不怕蛇。这儿有山猪吧?山猪我也不怕。”
  严凉执意要送。他们到了河边,穆兰把严凉轻轻一推,连跑带跳地趟过小河,转身隔着河对严凉说:“不用你送,可有件事请你帮忙,我那破棚子离苗圃够近了,可离河太远,不方便。我想搭个新巢儿,地点嘛,用优选法,嘻嘻……”穆兰没等严凉答话就笑着跑了。

  四、同是天涯沦落人

  第二天国庆节,严凉和穆兰顶着热毒的日头干了一整天。一间挺扎实的茅屋落成了。地点就在小河那边一丛野芭蕉后面。严凉还在新茅舍周围洒了些硫磺驱蛇。末了,穆兰可没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含笑盯着严凉说:“你真能干。”
  以后,严凉就热心地给穆兰教授嫁接胶苗的技术,还教她剪些碎头发洒在苗圃里,这样,山猪闻到人气味就不敢糟蹋胶苗了。晚上,他们总是在一起读书、聊天。穆兰知识面很广,倾谈之间,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所不及。但敢说敢为的穆兰却挺会体贴人,她从没问过严凉的家庭,正如严凉所做的一样。他们都避免触痛对方的创伤。
  严凉失掉了心灵的寂寞,豪爽的穆兰犹如一缕明亮的阳光照进了他阴暗的生活。他觉得好象和这姑娘认识了很久似的。许是孤独得太久了吧,一种朦胧的感情迅速在严凉心头骚动起来。
  有一回严凉在指导穆兰嫁接胶苗,蹲在一旁的严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穆兰挂着汗珠的脸上。过了一会,穆兰忽然抬起头说:“你干吗?”
  “……什么?”
  “你眼睛往哪瞧?我出了错你也不知道!”
  严凉满脸赤红,举止失措。
  到了晚上,严凉没有到小河那边去。他正整理着纷乱的思想,穆兰又随着歌声飘然来了。她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对严凉说:“嗳,往后你别自己开伙了。隔条小河,一衣带水嘛,干吗各煮各的饭。再说你根本不会做饭。”
  此后,他们更常在一起了。尽管严凉竭力抑制自己的某种念头,却不能不感到,穆兰的眼睛也常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即使遇上严凉惶乱的目光,她也只闪闪睫毛,并不把眼睛挪开。
  同是天涯论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爱情迅速在两颗苦多于甜的心里滋长起来了。
  海南是没有秋天的。十一月份是台风季节。一九七七年第十三号台风袭击了五指山区,台风中心正好在这里经过。第一轮狂风暴雨呼啸而去,台风眼里居然出现了短暂的晴天。严凉趁小河的水还没涨得很满,就拄根木棍涉过激流去给穆兰加固茅屋。他刚修补好漏雨的屋顶,回头风来了。烈风挟着急箭般的雨点抽打着呻吟的山林。穆兰煮了锅姜片糖水。两人喝完又说了会话儿,天色已浓黑。严凉披起雨衣出门走没多远就愣住了。暴涨的河水几乎与河岸一样平,狂流发出可怖的吼声飞泻而去;透过茫茫雨幕可以看到对岸那孤独的槟榔树在台风中发疯似的乱摆。他已前无去路了。
  穆兰冲出来把严凉拖回屋子里。她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炯炯地盯着严凉,语调平静地说:“别走了,反正过不去,留在这里吧。”
  严凉象触了电似的颤抖起来。
  “你是道学家?你信奉那套道德经?”穆兰冷笑着,其实那不过是掩饰她自己心灵的颤动。
  严凉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穆兰动手脱去严凉的雨衣,说:“你在发抖,瞧,都湿透了。”严凉突然捏住了穆兰温热的手……
  不知何时,狂风把煤油灯扑灭了,他们再也没去点亮它。
  这对幸福而又不幸的年青人是不是太轻率了?他们才认识了两个月啊!然而,他们却觉得姻缘是前世注定的。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在这暴戾的台风之夜,是共同的命运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件事情若被农场的某些头儿知道,后果是极为不堪的。人们尽管承认某些戒律,也决不愿意让它掌握在冷酷无情的恶棍手里。这对设誓终身相爱的年轻人做得对不对,那只有天知道。而老天爷正在发怒,空间充满台风的怒吼,不时听到树木折断的巨响。狂风暴雨震怒地摇撼着这小小的茅屋。天哪,它要惩罚谁?
  然而,在恋人的心中,天地间一切声音都十分遥远了。

  五、是谁之罪

  天色灰白,台风过去了。浑浊的小河飘着断枝残叶和半浮半沉的木瓜、椰子,在疲乏地流着。严凉牵着穆兰的手涉过小河,去查看自己劫后余生的茅屋。
  感情的暴风雨也过去了。也许爱情的甜蜜在于和风细雨之中,他俩依偎着谈论未来。
  “我们明天就结婚吧。”严凉说。
  “随你的便。哎呀,要办什么手续?很麻烦吧?”
  “我一点也不清楚,大概要填个什么表。”
  “怎么填?嘻嘻,你填家庭出身是反党分子,我填个人成份是现行反革命,黑上加黑!嘻嘻……噢!还得填亲属什么的,我们都没亲人。”
  严凉吁口气说:“说来我还有个同胞姐姐,只是不知道她在哪里。”
  “啊!是吗?怎么回事?”
  “我们从小很难得在一起,爸爸不喜欢她,后来父母离了婚,她就跟了妈妈。对了,我妈妈也姓穆。”
  脸色煞白的穆兰突然捉住严凉的手,惊恐地追问:“你姐姐叫什么?”
  “她叫谷岚岚。”
  穆兰象遭了雷打似的,猛地挣脱严凉的手臂跳起来,神情恐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严凉。
  穆兰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一阵,低语道:“你…你…是严严?”
  严凉的思想陷入了云雾之中,他什么也不明白。
  “妈——呀!”穆兰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双手捂着脸,发疯似的冲出茅屋。严凉下意识地追出去,只见穆兰没命地跑下小河,在河心拌了一跤,浑身湿透地跳起来一直向前奔去,留下一阵凄厉的哭叫声。
  严凉突然想到她、她是……天哪!严凉双膝一阵瘫软打颤。他踉跄了两步,双手抱着槟榔树干,又无力地滑下来,坐倒在泥泞的地上。他浑身哆嗦,直想呕吐。
  严凉不知自己怎么回到茅屋倒在床上。不一会他就发起寒热来。在这热带高疟区,严凉曾得过疟疾,这病治好后也容易复发。此时他时而发着高烧,在床上打滚;时而打着摆子,把床腿摇得吱吱直响。他昏乱的大脑出现了幻象,忽然看到自己和姐姐扯着纸鹞在田埂上快乐地奔跑;忽然看到妈妈在暗无天日的“牛棚”里辗转呼唤着儿女;忽然又重现昨晚在小河那边的情景——多么耻辱!多么罪恶!天哪,从哪儿飞来这么多耀眼的金星?啊,又黑了!妈妈呀,您在哪儿?救救您苦难的孩子吧!
  ……不知过了多久,严凉爬起来吃了些奎宁。脑袋无力地埋在膝盖上。命运的魔掌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把他仅存的一切都粉碎了。这是谁的罪过?谁的罪过?
  两朵迟暮开放的花结出了一个苦果。小河那边沉寂了。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严凉在河边遇见了……姐姐。啊!她瘦得厉害,脸上灰黑。严凉惶乱地垂下眼帘,不敢搭话。穆兰也没抬眼睛,汲于半桶河水象躲开什么似的,匆匆走了。
  严凉更深切地感到,此后姐弟见面,在双方都是一种痛苦。他开始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
  一天,严凉正靠在床上睁大眼睛做着那个恶梦,穆兰姐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了。她木然坐下,严凉却打个冷战霍地坐起来。一瞥之中,发现姐姐带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穆兰开口说:“严严,姐姐把一切都想过了,这不是我们的错。把那些事忘掉吧,永远忘掉!”穆兰似乎说不下去了,她停了一阵又说:“严严,你听我说。我上午到场部去了一趟,知道妈妈单位来了公函,说妈妈已经平反,快要开追悼会,要我回去参加。那个黑心肝烂肚肠的臭书记不让通知我,是副场长悄悄告诉我的。严严,咱们一起回去——你怎么了?别这样,妈妈的魂知道了也会原谅我们的。”
  严凉含泪点点头,哽塞的喉头什么也说不出。穆兰站起来把手轻轻放在严凉肩上。严凉颤抖了一下。
  “严严,别这样,把那些忘了吧……弟弟,你站起来,叫我一声姐姐。”穆兰声调也变了。
  “——姐姐”
  “好了,我晚上再来。”穆兰抑制不住自己,急急走出了茅屋。
  严凉的心象刀绞一样痛,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六、飞向光明

  严凉明白农场不会批准他请假的。但他已把一切置之度外。幸而天下好人要比恶人多得多,没有探亲证明的姐弟俩路途上没遭到什么留难就登上了回海州的轮船。
  夜深了,半轮明月在海面上投下一道银波粼粼的光带。咸味的海风抚慰着姐弟俩发烧的脸颊。他俩靠着船舷面对无垠的大海倾谈着。
  严凉从姐姐那儿知道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情——妈妈离婚后就和姐姐住在银行的宿舍里。不到半个月,妈妈就被关进“牛棚”,姐姐也被撵了出来。好心的看门老伯收留了她。有一天,老伯难过地告诉她,妈妈被打折了锁骨,发高烧说胡话,喊着岚岚和严严的名字。她近在咫尺,欲见不能。她买了些药,写了张字条请老伯找机会递给妈妈。为了妈妈,她到八一中学找弟弟,谁知入校门要报成份,说是“狗崽子”不让进。她又写了封信寄到弟弟家里,却无回音(严严根本没见过这封信,不用说是狼心狗肺的爸爸所为)。姐姐恨透了弟弟,觉得他和爸爸一样坏,从此她就忘了世上还有个亲弟弟。六八年学校分配她上山下乡,她没去,等了半年,妈妈惨死狱中,她始终没能见上妈妈一面。以后她就随老伯在第五中学的女儿到海南岛来。她改了名字,只说自己是五中的。从此她举目无亲,飘泊天涯,直到遇上了同样不幸的弟弟。前后十一年,真是恍如隔世啊……
  在革命公墓举行的追悼会上,一向秉性刚强的穆兰哭得象泪人儿一样。一向失于懦弱的严凉却象木雕泥塑一般,定睛望着那个骨灰盒。他不能相信亲爱的妈妈、一个忠贞的共产党员能装进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他甚至怀疑盒子里是否装着妈妈的遗灰。
  是谁杀害了妈妈?是谁害得我们姐弟历尽人间苦难?
  严凉丢掉了怯懦。他和姐姐一道到有关领导部门群众来访办公室申述,到中级人民法院上诉,他们还联名写了张大字报贴到农场领导机关,愤怒控诉那些以整人为乐事的恶棍和冷酷无情的官僚主义者。在人民银行党委的全力协助下,穆兰的问题得到了澄清。中级人民法院发函农场要昭雪穆兰的冤案。银行党委还派人跟姐弟俩一道回农场,以免他们被办私自潜逃之罪。银行还提出准备明年把姐俩调回,安排工作。
  严凉无所谓“平反”。他不过是受到某种不成文的“政策”的压迫,不能跟别人享受平等权利罢了。但严凉已深深懂得,自由民主不是别人给你预备好的可口点心,越是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越要奋起和恶势力抗争。他和姐姐联名写信给报社,要求健全法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那些以为山高皇帝远,就自立土政策的土霸王可以休矣。党的阳光总有一天要撕裂云层照进每个阴暗角落的。穆兰的农场改组了党委。严凉的农场也来了总局的工作组,正在整顿领导班子。
  谁能说五指山区永远是炎热的?张开双臂呼唤吧,春风就会来到了。七、鹊桥相会
  小河两岸常响起姐弟俩的歌声笑声。遗憾的是,世间之事难得美满。有桩不堪回首的往事成了姐弟终身的隐痛。他们都暗自设誓,永世不结婚了,只愿姐弟俩在一起,永不分离。
  啊,祈愿我们的各级领导都是这样给人们以幸福的好人。严凉收到了银行党委的一封信,信上写道:“严凉同志:最近我们找到了你妈妈的遗物。在一本语录的红皮里夹着一封写给你的信。显然还有另一封写给穆兰同志,但我们找不到了。很抱歉,请转告穆兰同志……”
  严凉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妈妈的遗书,薄薄的纸片上密密地写满了小字。薄纸在严凉手中悉卒地响起来。他颤抖着把遗书展平在桌上,一行行字迹在严凉的泪眼中跳动起来——

  严严:
    妈妈不会活得太久了,有几句话一定要告诉你。你爸
  爸为人品质恶劣,灵魂卑鄙。你千万不要跟着他跑。妈妈
  死了,你一定要去找岚岚姐姐。以前你们年纪还小,我有
  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们。五一年底,我到十万大山搞土改。
  当时那里土匪还未剿清,山区很穷。在一个小镇上,有位
  贫穷妇女托我把她的婴儿抱一会,说要上茅房,她走了就
  没再回来了。后来打听,原来她因为家穷,要把婴儿送给
  别人养。这就是你的姐姐岚岚。她大概比你大半年。
    永别了,小严严!不要流泪,要挺起腰杆活下去!妈
  妈最后祝愿你们姐弟能够团聚,永远在一起,互相照顾,
  互相鼓舞。这两封遗书是在黑牢里写的,也不知道能不能
  转到你们手里。到了妈妈沉冤昭雪那一天,你们姐弟一定
  要一起禀告我,妈妈是会听见的。

                    你的妈妈

  严凉读罢犹如万箭穿心,泪如泉涌。他呆呆地把遗书读了又读。突然,有如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整个思想。他捧着遗书迈出茅屋,趟过了清澈的小河……
  啊,小河,人们知道你的源头了。你从天上的每一朵云彩,树叶上的每一颗露珠流来,你最清楚人寰的爱与恨,甜与苦。
  啊,小河,人们知道你向哪里流去了。你九曲回肠,历尽艰辛,最终将流入浩瀚的大海,正如世途之有坎坷,人生之有曲折,前景之有光明。
  啊,小河,你日夜淙淙低语,人们听懂你的话了。你在诉说:“愿死者得到永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

  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

  (原载《作品》197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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