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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时许,整个大厅回响起了热烈的音乐。浑厚的男中音也夹在其中。“男人在白天征服世界,女人在黑夜征服男人。玫瑰象征爱情,女人最爱玫瑰。”我和小兰小莹就在这语声中穿着高跟鞋,以一种非常缓慢的步子走向了舞台。 灯光强烈得不由得使我的眼睛半睁半闭。我们在乳罩和内裤之外披了一层薄如蝉叶的白纱。台下一片黑压压的,我什么也看不清楚,脑中只回想着洗漱间里的各式各样的裸体。我们一起迈着同样的步伐模仿着那些裸体的姿势和她们的媚笑。一个女人的声音又轻柔地响起,用英文说着和前面同样的话。 这时舞台突然伸展开去,这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身子猛然一颤,整个人倒在地上,只见下面轰的一阵笑声。我慌忙站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我继续和小兰小莹迈出同样的步伐,脸上同样挂着微笑,心仍在怦怦跳,直想为自己刚才的丢脸哭出声来。 回到台下,我不敢看小兰和小莹,感到惭愧和对不起。 她们也没想到策划了一天的计划竟会这样。小兰拍着我的肩说:“算了算了。”语气中带着失落的情绪。 我默默低头,羞愧无言。待我穿好衣服回到大厅里的某个桌旁前时,她们已不知去向。好一会也没有哪个客人向我走来,我盯着桌面,一副走投无路的惨状。这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刚要抬头,那人坐下来,说起了话。 “很精彩,尤其那一跤摔得让我格外喜欢你。” 说话的是私炎。光线黯淡地投在他脸上,正照射着那双充满了贪婪的好奇心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仔细地打量着我。 此刻我比刚才跌了一跤更加感到慌张和无地自容。像往常一样,每每遇到这种窘迫的时刻,全身的血液都直往脸上冲。 “我很少到夜总会来,不是电视台的朋友告诉我,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到这儿来。”他抬起头环顾着大厅,舞台上又是别的姑娘在表演。“这可是三流夜总会啊,你怎么样也是个报社记者,要做这,行起码也该到四星级、五星级的饭店里吧,要不我给你介绍到那里去?” “请你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你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哪会有男人来请你?你应该主动去找男人,假如他在抽烟,你就对他说,‘先生,能抽你一支烟吗?’” “请你走开。”我再次说道。 “我也会给你钱的。” “就你?是一百还是两百?” “哦,在这个夜总会,我想你不该值这个价,谈谈话,聊聊天,顶多我只能付你五十。够朋友了吧?不过,在那一天,你把我身上的钱全搜去时,我的衣服里面还有一个地方放有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我抬起头来。 “你看,一提钱你的眼睛都绿了。但那天我是真的要把那三千块给你的。” “那你为什么没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 我低下头去。 “如果你的表现不是那么迫切,我真想给你,我原本就是给你送钱的,但是我对你失望透了。” “我对你也很失望,不过,我从没对你抱有幻想。” “为什么要抱有幻想?我们聊聊天说说话作为感情上的朋友不是很好?” “如果要跟你们这些男人谈情感,恐怕你们还都不够格。 陪你们聊天时我们女人已经付出了某种代价,那么相对地你们也理所当然要付出,因为即使从生理的角度来看,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更加需要。所以我想提醒你,既然女人不对你们抱幻想,你们男人也别对我们女人抱有幻想。“ “你还是有幻想的,要不你怎么会跟我上山,躺在胡姬花的身边?” 我一下抓着他的手,想张口就咬。但又摔开去。 “不过你刚才在台上可不是这么凶狠的模样,你走在台上,灯光下看你,确实像个小淫妇,你应该早就干这一行了。怎么,是老头把你甩了?我早就劝你别跟他,这下我又有新闻告诉麦太太了,她一定也会赶来看望你。” 我站起身走开,心里又忿懑又伤心。这时他从身后一下抓住我的手臂,低低望着我,眼里含着怒气。 “海伦,我看你不仅对别人狠,对你自己也这样狠。为什么?” 我用力甩掉他的手,径自前去。 这一夜,妈咪又给我介绍了几个男人,收入可观。小兰说:“跳舞,给自己打广告,还是有用的。明晚你千万不能再摔跤了。” “明天我不会在这家干了。”我说。 “你好吗?” “很好。你呢?” “好。”芬悄悄回答道,和我一起盯着老师正在讲课的脸。 “昨天我碰到私炎了。”她说。 我没有朝她看。她的口气听来又自然又轻松。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 “他说你……” “在卖X,是吗,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怕听了嫌脏?” “我没有觉得你脏,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说成那样?” “就是脏,又脏又臭,妓女全都是这样。你听谁说过有哪一个妓女是干净的?” 她沉默了,那对闪耀出光芒的眼睛黯淡了下去。这时老师又开始让我们默写单词。我一个也默不出来,只得用眼睛看芬的。 “那你说,这个世上哪些人是干净的?是台上的女老师? 是我们的女校长?还是我?或是没当妓女之前的你?那时你是个记者。“ “记者?有一天,我也可能再去当记者,去作一些真正有价值的新闻报道。新闻有价值了,一个国家的腐败就能有效地抑制,那样,也许也真能像法拉奇那样,去做一个名记。” “做一个名记,我们都可以做上,只要改一个字就行了。” “什么字?” “记者的记改成妓女的妓。名妓。” 我望了她一眼,说:“要当一个名妓,恐怕我们都不够格。” 下了学,我和芬一起下电梯,那辆熟悉的奔驰正停泊在路旁。我的心上掠过一阵惊慌,脸刹时红了。我欲从后门走,芬拉住我,说:“难道你真不想见一见他?” “不想。”我低下头嗫嚅道,“他曾说过他哪怕和一个妓女去喝一杯咖啡他都嫌恶心,嫌脏。” 我又向那车瞥了一眼,便迅速离开了芬。 从学校回来,我望着升腾在另一个窗口的夜色,再也撑不住了,便虚弱地躺在床上,心里想着那辆车和车里的那个人。 “昨晚一个客人出手很大方,我只陪他说会话,唱了一首歌,他也没要求我做什么就给了我两百块。我觉得他很怜惜我,一个劲问我的住房情况,和谁一起住,晚上怎么回来,等等。”小兰说着,一边把报纸翻得悉悉响,一边又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我。她又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再去那家夜总会了。” “为什么?”我睁开眼睛好奇地问道。 “开始那个男人给我钱,我以为他不仅怜惜我,还欣赏我在台上的表演。后来他提到了你,这个可笑地摔了一跤的CALLGIRL。” “在那种环境下,灯光使得人眼花缭乱,认错人是常有的事。” “他一提到你就显得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很喜欢你呢。” “像我们这种又脏又下贱的女人怎么会有人真正地喜欢,你真会幻想。” 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责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翻报纸。 “他说他还会来找我。” 看着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我问:“你以前在中国是干什么的?” “我?”她笑开了,“我是个田径运动员,跑百米的。” 她忘情地甩了甩膀子。这使我很吃惊,我想起了她睁着一双猫眼坐在夜总会里的模样。 “你跑得快不快?” “我跑百米当时只花了13秒,快得像一头羚羊,现在就在我的箱子里还有国家一级运动员的证书哩。” “后来为什么不跑了?” “退役了,被分配在一个环保局里,那是个非常小的城,地图上没那个名字,我整天在办公室里不是喝茶就是看报纸,太沉闷太压抑又太穷了,每个月我只有五百块的工资,后来这五百块也保不住,再后来就又下岗了。” “可你跑这么快,为什么不在这里申请就业准证?你是个人才。” “这个国家会需要我?如果说我是个人才,那也只能是睡在男人身边的时候。你呢?他们觉得你也是个人才吗?” 我笑了,问:“那小莹呢?” “她倒是个人才,搞电脑的,她有这儿的长期居住证。” “有这儿的居住证还干这一行?” “钱。”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有居住证,或者是这儿的国籍那就是新加坡人了吗? 我们从上面的小鼻鼻到下面的小XX都和他们长得不一样,但只有钱是一样的,一样长,一样宽,它就像男人厚实的胸膛使我们踏实,也使我们感到温暖。“ 我又笑开了。但我的笑声像是在呻吟。 “你是病了啊,昨天我听你的哭声,好像还不仅仅是失去箱子的缘故。” 我把脸转过去,望着窗外的黑暗,心又突然发紧。 “吃药了?” “没有。” 小兰放下报纸,起身从她的抽屉里翻出一板先锋霉素,又倒了一杯水,我吃了两颗,重又躺下去。 “这是从中国带来的好药,”她重又拿起报纸,翻着,“奇怪,新加坡人都不敢吃中国造的药,好像他们的命就那么值钱。他们不吃中国的药吧,你看,每天《联合早报》上还是密密麻麻的讣告。没事的时候我就翻这些报纸,别人以为我在关心新加坡,其实我是在看这一天又有哪些人死了。 刘光荣英年早逝,沈光荣永垂不朽,张光荣笑貌长存。每次看着,我都忍不住笑。“ “你再笑,人家也是光荣的。我要能在这儿死,我也光荣。” “我们要死了,只能像蚂蚁一样像苍蝇一样地死去,我们还会在报纸上光荣?不过干吗要想着死,能够挣上钱回国那也光荣啊。”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了看窗外的灯光,放下手中的报纸感叹着说:“要工作了,迷人的夜晚又开始了。” “小莹呢?” “她每天下班就直接去。”她又回过头,问,“你真的不去了?” “不去。” “等你病好了,你去哪儿?”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换好了衣服,坐到我的床头上,用手试试我的额头,又俯下身子说:“看你这样子还真让人同情。” “去找一份当妓女的职业还不简单吗?如果连卖X都买不到饭吃,那就恐怕不单单是我们的问题了。我只是盼着病早点好起来。” 小兰站起身,又对着镜子照了照,从一个化妆盒里挑出两块绿色眼影抹在眼皮上,然后重又露出墙上某个棵女的笑容。她回过身对我说:“有一个地方我可以介绍你去,那儿又隐蔽又僻静,远不像SMILL那样热闹,如果你不嫌钱少的话。” 三天后,当小兰把我领进一条街道时,我发现这正是柳时常要躲避的一条街道。灯光从高处照过来,透过树叶的缝隙,使这条街斑斑驳驳。 真像小兰所说的,这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街道两边种满了鲜花。一面闻着花香,一面跟着小兰,踏着斑驳的光影移步前行。她说在新加坡成立时,这条街道是最先繁华起来的,你看,每户人家的门前挂着红灯笼,不过,现在少些,据说新加坡就是以此发家的。 我看到街道旁边并排的小楼几乎完全雷同,因为飘忽的光影,我看不清它们之间的颜色的区分。小兰居然能如此熟悉地区别出她要找的那一家,她说要在白天来我跟你一样陌生。 这家门前没有挂着红灯笼,而是大门上贴着两张长条红纸,像中国春节时的对联一样,只是那上面没有一个字。从紧闭的门里,有隐约的笑声传来。小兰低着头拍门。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看到小兰,马上把我们让过去。她对小兰说:“我说你迟早要回来的,这儿多安全哪,孩子,人生的路长着呢,饭要慢慢吃,路得慢慢走,这样才能使自己处于温和的状态,就像佛教里宣扬的禅……” 老奶奶滔滔地说着,小兰握住她,打断她说:“婆婆,我不回来,我还没想通,我给你带个人来。” 小兰把我拉到她面前。 我四周环顾着,这是一间长形的屋子,外间有几张高高的椅子,几个姑娘坐在上面好像有印度的,有菲律宾的,也有几个我说不准是从哪里来的,模样像是台湾,像是香港或中国南方一带的。她们看着我,不笑,不惊,脸上是一种中性的表情。 老奶奶用一种富有经验的眼光看了我几眼,问:“会喝酒吗?” “不会。”我说。 “怎么不会,我们中国来的都有敬业精神。”小兰在一旁又转过脸来问我,“对吗?” 我点点头,抬眼看看头顶那白色的灯光,浑身像是披着瀑布似的雾。 “形象还行,也比较年轻,好吧。” 我又朝屋子深处看去,那儿光线昏暗,隐隐约约的像有一个走廊,两边排列有房间。这时,老奶奶说:“跟我来。” 我紧紧挨着小兰。阴暗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弯曲的木质楼梯,我们跟着老奶奶走上去。我心里既好奇又战战兢兢。不一会我们站在一个房门前,老奶奶掏出钥匙开启了它,又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拧亮了灯,光线依然很暗。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约十平米,靠在外面是张沙发,旁边是张桌子,中间隔着一层蓝花帘布,掀开帘门,里面是一张不太宽的床,老奶奶又拧开一张灯,强烈的灯光使我猛然一惊,我微微闭起双眼,立时感到周围黯淡得如同黑暗,只有这一张床在灯光下暴露无遗。 “这样强的光线,人才会变得虚幻。”老奶奶说。 我浑身依然是颤然的感觉,害怕似的盯着那张床。这时小兰抓住老奶奶的胳膊,对她悄悄说:“我的朋友刚来,她的经济情况也不好,能不能二八开?” “三七开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看我要应付水电。 床具等等费用……“ “我不要我的介绍费嘛,”小兰向她恳求道,“等她的生意好起来,再三七开,好不好?” 我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只见老奶奶拍拍我的肩说:“那好吧,就看你的本事了,主要要抓住回头客。” 出了房间,老奶奶指着门框上的几个字,对我说:“你就在这玫瑰间里,你就叫玫瑰了。” 回到那条街上,我问小兰:“在这个地方每次向客人开口要多少钱什”至少是二百块,如果还有打飞机也就是口淫那就四百,假如还能边歌边舞那就起码是六百到八百。“ 我算了算,就算是二百块,二八开,我可以挣上一百六,似乎也不比那个SMILL低多少。 小说:“只是来这个地方的男人比较少。你刚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些姑娘了吧,三四天也许还接不到一次客哩,没办法,生意淡,就让那个地方闲着吧,刚好蜘蛛没地方结网。” 实际上情况并不像小兰所说的那么糟糕。有许多不愿在夜总会抛头露面的男人,都趁着夜色悄悄到这儿来。他们或有地位或有身份,或老婆子女管得严厉。他们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说话声也尽量压得很低,然后随着某个姑娘沉静地走进房间。这里隐僻静谧,走廊里的灯光有时也白惨惨的,如同时光不声不响地流泻着。房间的名称也各式各样,紫丁香、勿忘我、常青藤、玫瑰,甚至连这里的空气都混杂了中国某种古老文化的气息。 一个深夜,待我疲惫地走出房间,下楼梯和老奶奶告别。她拿着我给她的钱,对我说:“明晚虽然是除夕之夜,但有许多不回家的男人,所以千万别来晚了。” 我应答着,向前走去,走到门口时,看到了芬。我吃惊地盯着她,她却对我天真地一笑。 “你即使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你。” 我立即联想到小兰和私炎的关系,心中虽无疑惑,但她竟在这儿等我,这使我莫名地升起一股怨气。 我和她默默地穿过那条灯光斑驳的街道。她说:“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半,我等你很久了。”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到教室里再说呢?非要到这个地方米。” “为什么我不能来?” “我不想在这里见任何人。” 她没有说话,待我们拐到大路上,她说:“我们去喝喝咖啡好吗?” 她望着我,眼睛忽而枯叶般让我觉得荒芜。那藏在身体内的玫瑰和栀子花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似乎已经淡去。于是我说:“那好吧,喝一杯就喝一杯。” 在咖啡厅里,我和芬相向而坐。她问:“挣上钱了没有?” 我点点头道:“挣上了,付了房租,还买了衣服,吃得也不错,你看我的皮肤滋润多了。” “那我们再喝点生的苏格兰威士忌,好不好?” “反正我不会付钱。”我说。 芬笑了,露出洁白而灵巧的牙齿。 “那我请你喝。” “他现在给你多少钱一个月?” 芬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说:“两千五。” 比他过去给我的多五百,但冲着芬的那份犹豫,我就知道她在撒谎。侍者拿来了一大瓶威士忌,给我们各人斟了一杯。我们还要了一盘炸小虾。我默默端着酒杯,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正是这酒使我和芬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我放下酒杯,让灯光静静躺卧在里面。我问:“你现在就住在那套公寓里?” “没有,他的另外一套,你去过吗?靠近植物园那边。” 我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想起了那张蜘蛛网般的大床,又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带我走进去时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女儿快要回来了。 “你去过吗?”芬又问道。 “没有。”我说。这答案仿佛让芬很满意。 “那套公寓很大,比你过去住的还要宽敞一些,亮一些,在房间里四面墙壁全都是镜子,从各种角度都能看见自己。” “你看见自己什么了?”我抬起头说,想到芬又一次的撒谎,唇边不禁有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芬听了我的话,脸不觉红了。她沉默起来,望着空中的某一点,突然涌出一股剧烈的忧郁。接着她喝了一大口的酒,凝视着我,却什么也不说。好像她预感到我和她之间紧密结合的友情出现了无法愈合的创伤。我也不做声,对着酒杯,不无感慨地想,女人与女人之间真的存在过友情吗? 少顷,她说:“此刻我想起了你在北京的那间房子,那是你自己所拥有的惟一空间,在那个筒子楼里,对吧?你过去跟我提过里面所有的小摆设,包括梵。高的那幅向日葵,它们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在我今晚的回忆中是那么美好。” 我只顾喝酒,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 芬含怨带根,嗔目看我,喝了一大口,又忽而一笑:“你说在你那个房间,除了你那个李辉和分房小组的组长外,有多少男人去过?” “你这样问是想表示一种幽默?”无疑她勾起了我的不愉快的记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你回答。做这种和多少男人睡过的计算也实在无聊。”她吃吃地笑出声来。 我望着她,和她一起浮出少有的天真的笑来。我想我和她大概也是在这样的语言里相互妥协着,出什么样的事也不至于贸然地像孩子吵架般彼此分手,我们矛盾的心上包着一层又一层的糖衣。我说:“在那个房间里或在此之前和多少男人睡过我确实没有统计过,但统计起来也是很简单,十个或二十个也没什么区别,主要的是里面存在着性羞耻。有许多都是一些平庸的男人,比如那个分房小组的组长,”我突然停住,低下了头,“当然我也是个平庸的女人,可是和他们有着某种肉体关系使我觉得自己很可耻。” “我也有性羞耻,过去有现在也有。”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现在?” 她不说话了,只顾喝酒。 “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又醉了。” 无意间我说了这一句,她怔怔地看着我,仿佛明白我是在暗示那一晚,从而使那一晚的伤痕清晰地裸露出来。我不再说话。她也端坐不动,低着头,久久地陷入一种沉思之中。一会她哭出了声,眼泪啪啪地掉进酒杯里。 我冷静地看着她,等待她,我想她不会为我无意的一句话而弄成这样吧?我们谁也不讲话,周围黯淡的光线允许了这种沉默,门外传来一阵阵汽笛声。尽管如此,我望着这个在深夜等我而现在仍在无声哭泣的女人,不免感到她的身上有着与疯女相似的地方。一会,她不哭了,说道:“我不知道我混在他那些众多的女人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每他和她们欢声笑语时,我都强作欢颜,或是在他的汽车里,或是和他们走向某一酒店用餐的路上,或是和他们谈笑的某一个瞬间,每次我的眼晴空洞迷茫,我身体里像挤满了一千条毒虫,在吞啮着……我真想躲到哪里去大哭一场…… 我还不如像你这样去做一个纯粹的妓女。“ 我悠悠忽忽地低下头盯着桌面,桌面上渐渐地浮起了女人喧哗的声响。那丝光一样的面庞也映现出来,在众多美人的拥簇中,发出某种病态的笑。他是不是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中忘却自己性器上的不足而冲破那像死亡一样的包围呢?呈现在那脸上的笑,缓缓地画着圆圈,浮动着,在女人肌肤的映照下,放射出带着光滑的温热的光泽。这光泽曾像一场大水从我头顶处向下滑,一点点流下去,通过肩肿,通过乳房,从腰部渐渐地褪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冰一样的死亡……我已多久没见他了?他如果知道我真的做了妓女会作何感想?找突然也像芬一样哭起来。一边哭着,心里一边在怨恨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眼泪呢? 我抹去眼泪,抬起头朝她一笑。而她似乎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哭泣,那双端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中某个毫无意义的焦点。 “我还不如像你那样去做一个纯粹的妓女,妓女没有性羞耻,妓女只是一架印钱的机器。” 说着她又一笑,低下头去,眼泪泉一样从她脸上匆匆划过。那一天她为了她男友的负心也如此刻凄凉而绝望地牲畜般地悲鸣。我颤然盯着她,不知有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向她告慰,耳畔只有那如瀑布般的女人哭泣声。 在酒吧门前,我和她无语告别。 回到卧室都来不及清洗,马上就倒床睡了,但纯粹、不纯粹、妓女、性羞耻等等像一块块云朵飘浮在我的脑海里。 但又觉这些字眼是那么无意义。很快我睡着了。 我刚睡着就被小兰推醒了。我如装死的狐狸身子全无动静,心里升起对小兰的怨恨。只听她说:“今天上午有两个日本朋友要我陪他们去一趟什么公墓,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让小莹去嘛。”我闭着眼睛说。 “她一大早就上班了。” 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去公墓?哪个公墓?我一点也没有兴趣啊。” “行行好,人家马上就要来接我们了。况且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也得乐一乐去。”小兰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推到洗漱间去。 我对着镜子,看着蓬头散发还留有昨夜残妆的自己,心中沮丧极了。 “乐一乐?”我望了望窗外,那儿明亮的阳光在倾泻,一刹那我也高兴起来。 车里除了司机,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他们用英语招呼着我们。一个叫野村,身体各部位都滚圆肥胖,另一个很瘦,叫山本,长得和中国男子没什么区别,和野村比起来,那忧郁的表情给人几分超现实主义的印象。 车行驶着。 “新加坡这地方,你们觉得好吗?”小兰用英语问道。 野村说:“小,据说连踢足球都不能使劲,要不就踢到马来西亚了,还有就是脏,东京比这儿要干净十倍呢。” 忧郁的山本觉得野村的回答还不能代表他们的个性,于是说:“只是那公墓,牵着我们日本人的魂。” 接着是一阵沉默。“公墓?那是什么公墓?”我有些困惑,但也没有详问。车正沿着蜿蜒而狭窄的公路缓慢地驶着。二十分钟过后,我们转弯抹角地来到了一个偏僻而又奇怪的地方,看见了斑驳的小铁栏。里面是坟地。一片广阔的没有边际的草地上,密密麻麻地立着深灰色的石碑。在石碑与石碑之间,不断地飞着一些鸟类。 我先下了车,轻轻走过去,原来是乌鸦。在杂草丛生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它们有的蜷伏在石碑上或是铁槛上,那灰褐色的羽毛蓬松地被在身上,眼睛呆滞,阴森,但随着山本他们响亮的脚步声,几乎所有的乌鸦都大叫着飞到半空中,地面上的阴暗一下悬了起来,在它们与石碑之间有着一条明显的亮带。我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真实与虚幻、影子和光芒在截然分开的一个幻象。它们的叫声狠狠的,显得极度的烦躁不安,似乎宁静的家园受到了打扰。小兰指着那些墓碑说:“这是本世纪初日本人在占领东南亚时而战败下来的俘虏,还有日本妓女,你看,妓女的石碑又一律朝着和自己的祖国相反的方向。” 两个日本人看到这样的场景,情绪激动起来。他们按日本风俗以一种威严得可怕的表情向这些公墓合掌,跪拜,甚至饮泣起来。小兰走过去,站在他们身旁,脸涨得通红,两滴清亮的泪噙在眼里,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对她说:“要不你也跟他们一起去跪下?” 她立即愠怒地看了我一下,什么也没有说。但是那可怕的眼泪终于又收回到那眼眶深处。我走开去,穿过那些逐渐安静下来但依然不肯落下的乌鸦中间来到那些妓女公墓旁,一边猜测着她们的音容笑貌,一边细细看着刻在石碑上的中文,都是她们的名字,我—一望过去——“端念信女”、“妙签信女”、“德操信女”。 日本人掏出照相机在咔嚓咔嚓地拍照,在一个叫“幽幻信女”的墓前,我和小兰也合了一张影。就在按快门的刹那,一只乌鸦突然横冲直撞过来,吓得小兰惊叫一声。 “讨厌。”她说。 在车里,小兰对我耳语:“本来我哭一哭,还能拿上日他妈的日元,你那么一句,完了。这一上午算是白折腾了。” 我和小兰与那两个日本人在一个阳光微微射入的蒸气浴室里裸身坐着。山本从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空气更加模糊。我看到小兰蹲着身体正给肥胖的野村口淫的轮廓,从那儿微微传来了轻唤之声。山本伸出细瘦的手臂搂住我的腰,把缕缕吐出烟雾的嘴凑向我。我一闪身也学着小兰的样子与他口交。突然间他大叫起来。 “不,不,我要你躺在地上,我在上面。” 我躺在温热的地板上,想到有会谈价钱的小兰在,心里踏实多了。待山本满足地喘出一口气瘫软在我的身上时,他又抽出一根烟点上。小兰仍然蹲着身子而野村射了她一脸,使得她格格笑出声。 “你们两个,互相。”山本突然说道。 “我们两个?”我和小兰对望了一眼,惊愕道。 “对,就你们两,相互用手,我们要在一边看。”隔着烟雾的山本坚持着说。 “先生,”小兰用手抹着脸上的精液,一边说,“这恐怕超出了我们的职业范畴,我们只和男人玩。” “老子给钱还不成吗,给多多的。” “多少都不行。” “他妈的。” 山本不耐烦地把手中的烟突然刺向小兰的后背。小兰啊地一声叫。山本笑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山本。山本把烟放入嘴里抽了一口之后,突然把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烟头按在了我的乳头上。上面冒出一缕青烟。我疼得大叫起来。这时又听得小兰的痛楚的尖叫。野村在一旁向山本责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山本嘿嘿地笑着。 “我就是想听听中国女人的叫声和我们日本妓女有什么不一样。” 我慌忙抬起身。这时在我的肚腹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我尖叫着。只听小兰说:“快跑。” 但是一片雾气腾腾中,我们忘了出口的方向,满房间里跑了起来,像两条乱奔的野狗。间或那暗红色的烟头和我们的身体碰触,一声声尖叫蛇一样地在空中游动。野村拉住发狂的山本,大声对我们说:“门在那边。” 出了门,我和小兰望着夜色降临的街头,像做了一场噩梦。但我们谁也没哭。小兰说他们就是以这个方式不付钱。 这一天我们回来得很晚。回到家里,听见时钟在打点,一看十点了,过了一个小时,老奶奶肯定着急了。我还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准备,我突然手忙脚乱起来,我要洗澡,要化妆,还要换上带着香气的内衣,在身体深处抹上香水…… “可你的伤口还在冒血啊。”小兰说。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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