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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镜前的芬依然穿着那件白色小睡衣,一边洗脸,一边用湿流涌的眼睛偷看了我几眼。我拿着梳子和她并排站着。 “昨晚怎么样?你们谈得好吗?”她问,声音在打颤,那含着明显的苦涩味道散发在周围的空气中。我朝镜里望去,那张洁净的脸在早晨的光线中浮现出玫瑰样的明亮色彩。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紧紧拽着私炎的那副低垂眼帘的娇羞的模样,心中不禁发出疑问:她是喜欢私炎的吗?她怎么能不喜欢私炎呢?此刻她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失落,似乎她刚刚发现的猎物突然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这人还是很好的吧?”她又说道。 我转过头去盯着她的脸,笑了一下。 “你这样关心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我?” “我是关心你,怕你吃亏。” 我低着头,心里思忖着她究竟什么用意。她踱开步,阴郁着脸伸手去开洗漱间的门。突然,窗外的乌鸦大叫了一声,像是在空中狠狠抽了一鞭子。我和她一起朝那儿望去。 似乎这种叫声才是乌鸦的本色。待我把目光从窗外移到芬的脸上时,发现她又像刚才一样缩进神秘的自我外壳。她好像在后悔刚才同我的谈话。玫瑰样的色彩消失了。她走了出去。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一阵吵杂,掺杂着麦太太的大声叫喊。我和芬一起赶过去。一时间我的浑身竟发起热来。 麦太太蓬着头发露出潮红的脸蹲在地上。她看到我们,便打开冰箱,说道:“面包少了,少了几片,一定有人在偷吃。” 我立即说我没有。芬说,她也没有。麦太太对我们—一环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芬的脸上。芬的脸立即红了,她强作的微笑只扩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 麦太太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却一副疲惫的样子。 “工人今天生病,不能来做工。”她终于这样说道。 在她的心里,是芬偷吃了面包,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 我看了看芬,竟害怕她会一时冲到麦太太的面前去辩解自己是清白的。但她没有,为什么不去说明呢? 我和芬便自觉地抹桌子,抹地。芬心里清楚面包是谁吃的,这不由得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心里面郁闷极了。我为什么要偷吃别人的面包?想到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麦太太自个儿跑到琴房里弹起琴来。她弹的正是普契尼为《蝴蝶夫人》作的钢琴曲。我悄悄抹了泪凝神倾听了一会,然后到厨房里细心地擦着墙壁,把炒菜时溅上去的油渍清理掉。我又拿一块湿毛巾想去我的房间把地毯抹一遍,在这中间,再看一看麦太太弹琴的样子。我走出厨房,这时看到芬的胳膊碰着了餐桌上的花,花瓶给掀翻了,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动。 我一下冲上前去,花瓶正掉在我的手上,但一瞬间,我松开手掌,花瓶划过我的手指直径栽到地上,一声脆响,摔得粉身碎骨。 芬一下惊呆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怎样松开手掌的。我也惊呆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当麦太太听到异响从琴房里冲过来时,芬正跪在地上,小心地捡着碎片。她的脸和一个煮熟的龙虾一样红。 麦太太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这是个古董,值五千块钱呢。” 我恍惚记得她说过这花瓶值三千块钱,现在变成了五千。我一会看看麦太太夸张出来的气恼,一会又看看芬脸上的局促和愧意,心里不由得从郁闷走向了舒畅。我就是要她打碎花瓶。我站在那里,又一次闻着那淡淡的香水味,又一次想到,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借芬还在惊讶的工夫,我拿着抹布来到了她的房间,眼睛在她的化妆台上寻觅着。我看见了一个粉红的香水瓶,便悄悄凑过脸去,是法国的“CHANEL”。这是玫瑰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 傍晚一放学我就钻进厕所化起了妆。Taxi问我去哪。我说,我和一个叫私炎的男人出去吃饭。 “是不是那个叫我传话的人?” 我说正是他。 她马上来了兴致,说,“我们做个小游戏,好不好?” 我不明白。她又诡秘地笑了笑,说道:“那天我没注意他开的什么车,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当我和她从电梯上下来时,我指了指门外的一辆白色小车。 “这是旧款沃尔沃,记住了,这说明他不是很富有,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这是观察男人的第一个步骤。不过新加坡的许多男人都很艰苦,要养家。” “什么呀,人家还没有结婚。” “真的?”Taxi惊奇得睁大了眼睛,“那你还是有希望的,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你跟他约会有多久了?” “二十多天了。但是他有时对我好,有时又不,我总在想他另外还有一个女朋友。跟他在一起时我很相信他,一旦他离去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莫非你爱上了他?” 我打了一下Taxi.私炎看到我和Taxi一起,一脸的疑惑。Taxi大大方方地说:“想吃你一顿饭,因为上次是我帮你把她叫下来的。” 我们上了车。半道上,坐在后座上的Taxi望着窗外的一个大商场,说要买东西。我担心地看了私炎一眼,他没有说话,只缓缓地把车停在路边。他对我说:“你跟她一道去吧。” Taxi却不同意。她说:“给我点面子好不好,一起去嘛。” 在商场里Taxi领着我们直奔首饰部。柜台摆满了亮闪闪的价格昂贵的各种黄金、宝石、钻石。Taxi让服务小姐挑了一对嵌有圆形蓝宝石的白金耳环。她先自己试了试,觉得不妥,又要给我戴。我对这种东西从未关心过,也不感兴趣。我推让着,但她硬给我戴上了,并对私炎说:“很合适,真是锦上添花。” 私炎问:“你喜欢吗?” 我摇了摇头,但嘴上在说喜欢,一边用手把耳环摘下来。 “请把这包好,买了。”私炎对小姐说。 几乎是片刻工夫,我的耳朵上重又垂下了那副耳环。 Taxi突然说:“哟,差点忘了,有一个朋友在等我,就不跟你们去吃饭了。再见。” “再见。”我恍惚地应答着,但是我的脸在顷刻间热得发烫。他会不会以为我故意串通Taxi巧立名目,以捞钱财? 我不然地跟在他后面,窘极了。这就是Taxi的小游戏? 我们出了商场,在外面光线暗淡的一个地方停下。我伸手摘下了耳环,把它包好,对他说我还不能接受你给我的礼物。 “为什么?”他感到很意外。 “你不觉得刚才的场面滑稽?” “你难道从不接受礼物?” “当然,不过我接受的礼物都是对方自愿的。” 他生起气来:“你这样让我觉得很窘,实际上我早就想送你礼物了,只是最近忙着我弟弟的事,忽略了。” “但我不希望我是你们口中所念叨的‘小龙女’形象。” 我摇了摇头。望着他失望的双眼,我相信有一种东西比耳环的价值大,大得几乎不能估量。 第二天在教室里,Taxi得意地说这是观察男人的第二个步骤,即看看他对一个女人有没有诚意。 “看来他还是喜欢你的,这回你应该相信他吧,六百块啊,也就是人民币三千多块。”她忽然又说道,“要不要感谢我?” “要。” “怎么感谢?” “你说呢?“ “你就给我一百块钱吧。” “是人民币还是玻币?” “人民币还叫钱啊,当然是玻币。” 我红起脸来。我说:“我没有钱,你不看我在餐厅里只吃两块钱的饭,而你和芬都是四块五块的。” “那你怎么不想办法挣,坐吃山空怎么行?” “像别的同学那样做家教?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一想自己已来了一个月什么眉目都没有,心里一阵阴暗。 “算了,刚才跟你要钱的事是跟你开玩笑了,不过我倒真是喜欢什么宝石呀,钻石呀,”她的声音忽又低沉下来,“它们从不受伤害,从这个人的手上转到另一个人的手上,自己丝毫不受污染,而且永远那么高贵,那么美,跟我不一样。” 我注视着她,她的眼睛那么透明,这是我从未发觉过的。随着那番话的结束,她用手摸了一下前额的发卡,问我可不可以帮她一个忙。 我怔怔地看着她。 “别这样认真。一件小事。晚上有人请我去吃饭,你跟我一起去。你只要在这过程中漫不经心地问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说你过生日我该送你什么好啊?” 我又低下头,吃吃地笑了。她说:“关键是你说这话时神态一定要自然。” “你真的要过生日?” “这不是小游戏吗,这样总有借口让他送东西。说不定也能有一副漂亮的耳环呢。” 她摊开她的手,点着她的指甲说:“我今天刚好是这一个周期的开始,你看我的这个大拇指涂的是绿色,绿色代表着魔幻,也就是说这一天总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好的计划,要行得好,它能改变后九天的甚至是一生的运道。明天,你看是黄色,谁都知道黄色代表着收获,什么叫收获你恐怕不知道,收获就是意味着钻石,宝石,项链,耳环……” 我望着她那副认真的表情,笑起来。她搂住我的肩摇了摇。我说:“这么做没出息。” “怎样做才有出息?”她反问道,眼睛斜视着我。 “一张居住证,或是结婚证,或是就业准证。” Taxi笑了,然后套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你要知道新加坡这三个字便连成了一堵墙,一堵灰色的高耸的而又密不透风的墙,这是这块土地上的最高建筑,无人能够翻越。” 我的全身像是淋了一场阴森森的小雨,但我对我自己说:“我是例外。” 下了学,我和Taxi在洗手间化了妆出来时,对面走来了显得心事重重的芬。她问花瓶怎么办啊。我说什么花瓶。 “那麦太太的花瓶。” 看到她一副软弱无依的神情,我对她说:“花十块钱托人从国内带一个过来还她就行了。” 芬笑了。她又不安地问我:“和私炎出去啊?” 我说是,便和Taxi乘电梯下楼去了。 “你知道芬每天在干什么吗?她天天很晚才回来的。”我回味着芬刚才那不安的眼神。心想,是不是私炎每晚和我约会之后又去找了她? Taxi没有回答我,用手往前一指说:“你看你看,在门口,那辆深灰色的车是新款沃尔沃。” 我们来到门外,淡淡的夕阳水一样铺展了前方的街道,一辆提亮的长长的小汽车停卧在高大建筑的阴影里。我和Taxi走过去,但这汽车没有动静,玻璃里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人,好像没有。 她的脸随即红了,似乎为她自己暴露在那个男人面前的狼狈角色有些自卑。风不断地吹过我们的头发。我问怎么办。 “总不能让我把眼睛贴在上面看个究竟吧?” “那我们走吧。” 我们刚要转过身去,这时,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打着哈欠说:“我竟睡着了。” Taxi招呼着我上车。前面也缩着头打盹的司机坐起身来,手握方向盘,一副准备待发的样子。 Taxi的朋友坐在最里面,他不朝我看,只懒洋洋地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灰黄,体态略有些胖,穿了一件白格衬衣,领口上扎着深色领带。我有些眼熟,觉得在哪儿见过他。Taxi在我耳边低语:“他是周先生。” 我一下记起在机场挥动着长大胳膊的我的经纪人周某。 于是当他终于朝我看来时,我接住他的目光告诉他我正是某某小姐。 而他盯着我,一边不愉快地回忆着,一边向我点头。 Taxi惊呼道:“你还做经纪?” “哪里哪里。是我的一个哥哥做,他实在忙不过来就央我。我闲着也闲着,不过我就做了她一个,还真碰上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完又不经意地咧开嘴微笑了。 “怪不得,一个房地产商怎么会看上经纪这个行业。” Taxi说。 在一个酒店门口我们下了车。周先生朝我看了看,脸上漾出笑意。我和Taxi分别陪在他左右走进大厅。他微微斜着身子,步子跨得很慢,脚放得很轻,仿佛是踩着棉花,一边缓缓地向我和Taxi介绍这个酒店的规模。我一边听,一边想这才是一个富翁的气质。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就应该这样走路。我不禁想当初在机场如果跟他走,我目前境遇是不是会大大的不同呢?我心里立即有了一些后悔。 我和Taxi陪在他两边,都感到自己幼稚而渺小,卑微而怯生。我看到我的鞋已经非常拆旧,鞋尖处的皮已脱落了,它们和这华丽的酒店确实不配。 但是周先生根本没有发现,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根飘在空中的羽毛,轻悠悠的,有时就根本不说话,只听着盘旋在大厅里的音乐,全然不像在机场里挥舞着招牌,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在餐厅里,他让Taxi点菜,然后问我:“那天没接到你,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很好。”我说。 “假如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来找我,看来我们很有缘分。”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我环顾着餐厅,刚想说谢谢的话,这时,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坐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其中有一张脸又在我的记忆中倏地一闪。 那个从三十年代银幕上走下来的男子,正把他的笑容盈盈地漫在那发出光彩的脸上。他正兴奋地说着什么。我走走看着。周先生也朝我看的方向望去。他问:“你认识他吗?” 我摇摇头。只听他又说道:“他是新加坡第一个靠房地产发财的人。最近几年还步入了政界。” Taxi熟练地向一位男侍点菜,一点也没有注意我和周先生的谈话。我望着周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但是好像在看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待我意识过来,便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可一下子重又把视线移过去注意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的脸他的五官和他显露在桌子上方的身体似乎具备了一种强大的磁力。一会倏地收回目光。我问周先生:“他好像很忙啊?” “你说的那个房地产商?”周先生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慢悠悠地说,“最近也掺和在那场凶杀案里,一个中国女人杀了一个新加坡男人,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道:“他正忙着找律师帮那个女孩说话。” “结果怎样呢?” “很困难,男方家庭找出了很多谋杀的证据。怎么,你对这件案子关心,还是对他有兴趣?” “对谁有兴趣?”Taxi点好了菜,不解地问道。 “周先生在开玩笑。”我回答道。 周先生笑了一下说:“当然,他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 我顿时红了脸。这时Taxi向我使眼色,又用那只涂了绿指甲的拇指在桌上敲了敲。于是我局促地问道:“你说你过生日我送你什么好?我可没钱,不像人家大老板。” “怎么,你要过生日?”周先生问道。 Taxi微微笑起来。 “虽然对我来说一万块钱等同于一块钱,但还是不能称为大老板。”周先生说道。 我望望桌面,又朝Taxi看去,心想这次她肯定能有一个大礼物,要让一万块钱和一块钱等同起来,得要拥有多少财产呢? 第二天一早,麦太太敲开了我的门,她说:“昨晚私炎等了你很久,约你出去夜宵,你不回来,只好和芬去了。” “和芬去了?”我一时失控,惊讶地问道。 麦太太走到门口,又返过身说:“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我一边阴暗地说着,一边和她一起向外面走去。我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花瓶,原来的那束花依然插在上面。我问麦太太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麦太太笑着说是私炎帮芬从商店里买来的,花了很多钱,比她原来的那个要好。 麦太太又向我笑了一下,说:“私炎这样好的年轻人在新加坡已剩下不多了,谁不喜欢啊。”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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