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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家庭


荆歌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跟老爸一起去看演出。每个节目演完,老爸都要很当回事地鼓掌。要知道我们没有鼓掌的习惯,尤其是碰上那些不好不坏的节目,半点鼓掌的热情都没有。而老爸却那么认真地拍手,仿佛听了什么重要领导的讲话一样。妹妹曾就此问题向老爸提出过建议(我们当然不能抗议),建议他不必每个节目的间隙都鼓一次掌。妹妹表示,全场只有我们这个角落响起掌声,无疑吸引了广大观众的注意,这样使我们感到十分难堪。老爸却根本不接受这样的建议,他严肃地指出,鼓掌是对演员的尊重,同时也反映了我们的修养。我们要做文明观众,老爸强调说。当演出结束,老爸就会从座位上站起来,长时间地对着舞台上鼓掌。他仿佛是一名首长,给人的感觉是,他很快就要走上台去,与演职人员一一握手。老爸认真地拍着手,直到场内的观众差不多都走完了,他才迈着矫健的步伐出场。我们跟随着老爸,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士兵。
  我与妹妹曾就此问题达成共识,那就是,我们都决心不再跟老爸一同去看演出。要看让他一个人去看!妹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恶毒。是啊,我接着说,让他一个人去拍手,让全场观众都来欣赏他的文明!可是,到了下一次,我们还是乖乖地陪着老爸一同走进剧场。想到老妈的临终嘱托,我们的决心顿时动摇了。
  老妈活着的时候,陪伴老爸的工作就由她一人包了。他们不仅一同去观看演出(在剧场里是不是与老爸一起鼓掌,我们不得而知),而且还保持着黄昏双双外出散步的习惯。这一习惯,延续了几十年。晚饭之后,老爸喝几口茶漱口,他的牙不是太好,他因此对报上茶水利齿的观点深信不疑。在老爸漱口的同时,老妈已经把抵御夜凉的外套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彼此间没有一句话,他们不做出呼朋引伴的姿态。但他们显然是心照不宣的,他们像是同去参加一个秘密的集会,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多少表现得有点鬼鬼祟祟。
  据说,他们的散步有着相对固定的路线。他们出了家门,往右拐,拐过一个关了门的粮店,就上了一顶有着五十四个桥孔的明代长桥。如果天气不错的话,这座桥这时候正沐浴在夕阳里。景色自然是不错。据说,总是老爸走在老妈的左侧,老爸的一切都显得非常正宗。他们在长桥上悠闲地走着,有时候会在桥事里稍事休息。当然,也可以把父母的此举看作是一种对风景的观赏。他们在桥亭里坐下,也保持着男左女右的格局。据说,有时候,老妈还会伸出她温柔的手,勾住老爸的胳膊。在行文中,我用了这么多的“据说”,这都是因为,父母一年三百次以上的黄昏散步,我没有一次亲见。我所了解的,都是别人的口传或者文字记述。我这么一说,你也就明白了,我老爸老妈的散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小镇,是一道十分特别的风景,它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和注意。甚至有沿街的居民,把父母散步途经他们家门口,视作一种时间的标志。对这些小镇居民来说,父母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钟表的作用。这情形与大哲学家康德相似。难道不是这样么,我清楚地记得某本书里对康德有过这样的记载,说他整日沉溺于沉思冥想,但生物钟却特别敏感。他每天都非常准时地途经某个地方。那地方的人,也就不会轻易放弃这一标志时间的现象,他们把康德看作是一只钟。我们小镇个别的居民,与康德时代的某些居民不谋而合。
  我父母的俪影,确实得到了过多的关注。
  在小镇的宣传橱窗里,曾经展出过这样一幅照片;照片上是我父母相依的背影。他们正迎着火红的夕阳走去。夕阳把他们身体的轮廓染成了金黄。虽然他们的背影看上去没有了年轻人的挺拔和健美,但是,微微佝偻的后背和老妈有些罗圈的双腿,在夕阳的映衬下却显得那样的美好。这是一幅艺术性很强的摄影作品。是艺术的力量打动了人们,艺术是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有着扬长抑短的神奇,它让我老爸老妈平凡的身影显得那样的不平凡。这幅作品出自本镇一位文化站长之手。许多人都曾因此而向他讨教,希望他能谈谈他是如何拍出如此优秀的照片来的。文化站长向虚心情教的人们展示了他的摄影工具,那是一架普普通通的照相机,价值仅百元左右。文化站长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好照片并非一定要好相机才拍得出来。有了昂贵的相机,并不见得就能拍出出色的照片来。站长这么说。言下之意,只要有敏锐的艺术眼光,再破的相机也能拍出超凡脱俗的作品来。站长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的照片拍得确实很棒,他让平凡的父母在照片上光彩夺目。
  散步的老爸老妈,不仅被审美的镜头所记录,除了人们通常眼光的审视,还有一位县中的初二年级学生,把他们的形象放进了她文采飞扬的作文。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学生,以她极其细腻的笔触,生动地描绘了我父母黄昏散步的情景。她在作文中由此表达了她对我父母无限的敬意。她指出,这对老人除了给人以崇高的美感外,还让人们因此而对未来充满了倍心。他们让我看到了我的明天,她这么写道,在明天,我仍将是这样的热爱生活,生活中并且一如既往地充满了爱情。是的,初二的女生在她的作文里提到了爱情这样一个词。这一度引起了她语文老师的不安。老师用她的红笔将这个唐突的名词轻轻地划去了。不过很快,老师又在这个词下划了一个恢复记号。这是因为,经过反复的品味和仔细的斟酌,语文老师觉得将它删去显然是不妥的。它无法从这篇作文中删去,就像不能将鼻子从脸上挪走一样。如果将“爱情”一词删去,那么整篇作文都将失去神采。可以说,这个看似有些不妥的词儿,其实是这篇优秀作文的文眼。它精确地刻画了这对夕阳中散步老人的精神世界,它与外在的美相得益彰,与黄昏美丽的环境浑然一体。语文老师在画上恢复记号后,无比兴奋地决定,要将此文推荐到一本中学生作文杂志上去。她果真这样做了,并且作文很快就得以发表。而包括我们在内的广大小镇居民,也因此而得以阅读到这篇出色的作文。
  并且这篇优秀作文,在我老爸老妈(尤其是老妈)那儿也得到了可贵的好评。老妈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定读了不止一遍。她长时间地拿着这本小小的刊物,像是反复把玩着里面的每一个字似的。我们注意到,有笑意在老妈的脸上漾开了。我们因此推测。老妈的内心一定非常愉快。她被小作者飞扬的文来打动了,说得更确切些,老妈是被小作者所刻画的人物所打动,也就是她自己打动了自己。与这将出色的作文相比,文化站长的摄影作品却没能得到老妈的首肯。相反,老妈似乎对这张照片还有些小怀不满。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们全家某次路过宣传橱窗时,老妈明显地加快了步伐。她的这一反常举动,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很快就意识到,老妈是不愿意在《夕阳红》这幅作品前停留。老妈的举动令人费解,要真正了解到她的内心所想,我们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不过,对此我们完全可以作出一些猜测。其中比较合乎情理的似乎是,照片上老妈罗圈腿的特征实在是过于明显了。老妈因此而高兴不起来,应该说理所应当。
  在老妈去世之后,我们从她的抽屉里(那是她的个人资料库)发现了那本刊有女中学生作文的小杂志。我们眼含热泪,重读了这篇题为《走向夕阳》的作文。我们仿佛看到,老妈摇晃着她那有些花白的头发,正向我们走来。她的头发像一面小旗帜那样飘舞着。金色的夕阳因这种飘舞而跳动。当然,老妈的罗圈腿也是显而易见的。这要请老妈的在天之灵原谅,请原谅我又一次提起了她所不愿提到的罗圈腿。老妈你要理解这一点,罗圈是您老人家最为显著的特征,为了想起您,我们无法不想起您的罗圈腿。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还要感谢您的罗圈腿,正是它,才让我们更真切、更深刻地想起您。您与罗圈腿永生。
  这本有些发黄的作文杂志,在我们的手上传阅。这不可避免地触动我们内心许多有关老妈的回忆。老妈在世时,是一位有着崇高威望的小学校长。她除了行政工作,还长年坚持不懈地担任小学高年级的道德修养课。她有着晚上办公直至深夜的习惯。为了减轻用电的负担,她选择了支光很低的灯泡。这使得老妈的视力每况愈下。为了增加亮度,老爸为老妈的办公用灯制作了一个洁白的灯罩。老爸用白色的道林纸做成了一个斗笠状的东西,这东西将灯光一点不剩地拢络到老妈的写字台上。老妈在聚拢的灯光里写备课笔记,批改学生的作业。老妈干得一丝不苟。记得我们很小的时候,还与父母同住一个房间,每当我们半夜醒来,总会看到老妈还笼罩在那面积不大的一圈灯光里。因此每当听到歌颂老师的歌曲响起,我们都会特别动情。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令人心酸的歌儿,都是为老妈而创作的。在老妈的追悼会上,我突发奇想,我觉得如果能用歌唱老师的歌曲(比如说《我爱米兰》之类的)来替代哀乐的话,悲伤的气氛一定会更浓。我总觉得,在无比悲伤的时候,一首欢乐的歌曲更能令人断肠。
  在学校,老妈有着崇高的威望,这已经说过了。再调皮的学生,见到老妈,就变得不调皮了。每当老妈走进教室,教室里就会鸦雀无声。老妈个头不高,她在讲台前一站,差不多就只给学生们展现一个脑袋。然而就是这个脑袋,令所有的学生都不敢有半点越轨。就是各种不轨的念头也不敢有。老妈的脸上架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因此通常人们很难看到老妈眼睛里流露出什么样的眼神。老妈令人捉摸不定,这也许是学生格外怕她的原因之一。老妈站在讲台前,显得格外的自信。我相信,这样的因素术密排除,那就是,讲台将老妈的罗圈腿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老妈对讲台有着特别的感情。老妈站在讲台前,有着特别的安全感。
  某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老妈的睑上突然浮现了一层红色。后来我们才获悉,那是老妈紧张所致。老妈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这是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对乳房出现了过于悬殊的大小。也许是老爸还在熟睡,也许老妈根本就不愿意让他知道,反正老妈径自往我们的房间里来了。老妈一进我们的屋子,就把她的上衣全部撩起来了。她的乳房在我们的面前显露了出来。我相信,虽然谁都不可能在吃奶的时候就记事,但是,我敢说,谁都会在他母亲的乳房面前内心油开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事实正是如此,我们姐妹俩,在老妈裸露的乳房前,忽然感到了一阵温馨。如果在这样的时刻老妈轻轻地说,孩子,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我的脑袋无疑将不由自主地向老妈靠去。可是老妈没有任何亲昵的暗示,她只是双颊红扑扑地走近我们姐妹,最后怯怯地向我们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就是,老妈要我们帮她认真检查一下,她的乳房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彼时我还没有完全睡醒,睡意还似有若无地在我这儿徘徊。倒是妹妹比较清醒,她率先伸出手去,将老妈的两只乳房草草地捏了一遍。当捏住老妈的左乳时,妹妹几乎是惊叫起来。妹妹的叫声这才令我真正地摆脱了睡眠。我从妹妹的手中,抢过了老妈的左乳,我也差一点叫出声来。我像妹妹一样,确实发现了问题。是的,我们都明显地感觉到,老妈的左乳与她的右乳出现了很大的差异。也就是说,老妈的左乳,不再具有乳房所应有的柔软,它变得硬梆梆的。我清晰地感觉到,老妈的这只乳房里,有了不小的肿块。疼么?我的心儿怦怦直跳,一边这么问老妈。老妈一定被我们惊慌的反应吓坏了(后来我想,我们真不该表现出那样的惊诧!老妈也许因为摸到了乳房肿块而一宿未睡,她一整夜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我和妹妹清晨的惊慌反应,将老妈的紧张情绪推向了高潮),她根本不能对我的提问做出回答。她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这时候我注意到,老妈脸上的鲜红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纸一样的刷白。
  老妈确实有理由感到紧张,她的担心(当然也包括我们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是有道理的。由老爸出面,陪着老妈辗转了几家医院,从镇卫生院到县医院,再到上海一家肿瘤病权威医院,医生们仿佛事先开会统一了思想似的,他们的口径出奇的一致,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对老妈做出检查后,悄悄地对老爸说,老妈的病情不容乐观!医生在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语气未必紧张,医生们从来都不大惊小怪,也不像相士那样故弄玄虚,医生在论及病情的时候,总是显得很轻松。但是,在医生们看似轻松的论断背后,却常常会透露出一胜寒气。这很容易让敏感的人们所捕捉到。老爸就在医生的谈话里听出了不祥的内容。医生对老爸建议说,要及时进行手术。医生说,这样的部位一般术后问题都不会太大。医生说完这些,微笑地看着老爸的脸。仿佛他们向老爸宣布的是一个可喜的消息似的。
  敏感的老妈很快意识到,在她的生活中已经出现了什么样的麻烦,那些金风送爽桂香醉人的日子,因此对我们家来说显得特别沉重。幽默的老爸,他的家庭笑话虽然一如从前般层出不穷,但是,其中明显地有了勉强的成分。就像如今的相声演员那样,他们越想逗人笑,越让人感到可怜。是的,我们在为老妈而感到不幸的同时,深深地同情着老爸。老爸的笑话非但让人笑不起来,它的苦涩却是显而易见的。老爸在饭桌上,嘎叭一声咬到了一颗砂子,他强作欢笑地对我们大家说,我一生吃下了无数这样的砂子,我体内的砂可以用来造一间小小的房子了。面对老爸这个生硬的笑话,我们谁都没有笑。老妈非但没有笑,她反而像一个真正的校长那样呵斥了老爸。老妈对老爸说,遇到了什么喜事这样高兴?
  我们注意到,老爸脸上的笑顿时敛尽了。也许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也许他是不愿让老妈继续不高兴,反正他忽然严肃起来。老爸的神情令人同情。我在内心为他而感到酸楚。我觉得老妈这样指责老爸是有欠公允的。但是,我并没有对老妈有什么意见。因为在我们目前的评判中,老妈的言行是无所谓对与错的。她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可以无所顾忌。
  其实我们大家对老妈的病所持的态度,显然过于悲观了。后来的事实表明,乳房癌手术后的成活率是所有癌症中最高的。也就是说,许多乳房癌患者。在施行了切除手术后,都安然无恙。老妈在割掉了她的左乳后,又坚持工作了十年。
  当时,老妈对切除手术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这并不等于说老妈是个讳药忌医的人。事实上,她非常希望能通过有效的治疗使她重返教育岗位。对抗手术的全部原因在于,老妈是不愿意她失去一只乳房。老妈表示,这样的方案让她感到非常别扭。后来的事实也表明,老妈当初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当老妈术后重新回到她校长的岗位上时,她的行走方式,甚至是她的体态,在人们的眼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妈在人们面前站立时,总显得有些重心不稳。而当她行走时,躯体晃动的幅度明显右大于左。说明白些,老妈显得不那么对称了。这当然与失去了一只乳房有关。因此当我向她提议,让她穿上一件特制的胸衣,她终于答应了。
  起初老妈对我的建议心存狐疑。她不相信这样做能改变她的形象。她握了握乳罩填有海绵的那一半说,这没有丝毫的重量。我却对老妈说,你要它有重量干啥?它的作用是,把你另一边的胸脯撑起来,这就够了!
  老妈固执地说,撑起来又有什么用!说这话时,她一副校长的架子。她从来都是居高临下。
  我只得耐心地向她解释说,海绵虽然没有重量,它却能对你的心理产生影响。这就是重量。难道说一定要在秤上反映出来的才是重量么?我这么反问老妈。面对我的反问,老妈默然。我知道,我的话起点作用了。我于是接着又对她说,你在心理上觉得自己是对称的,你的步伐也就自然平衡了。我当时的神情,仿佛一个教师,我为自己的自信而感到好笑。我想,一定是老妈的遗传因子在起作用,不然的话,我怎么会以如此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服老妈呢?
  老妈终于听从了我的话。她戴上特制的胸衣后,确实精神多了。我们在她的行为中,再也看不出有半点病态。她就是在服药的时候,也显得慷慨激昂。
  老妈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决定立即重返教育岗位。老爸当然极力反对她这么做。老爸提出了种种反对理由,都被老妈无情地一一驳回了。最后,老爸提出了令我们意想不到的理由,他差一点把老妈击垮了。是的,老爸所指出的问题,真的是十分棘手。可以说,老爸这样说,有点残酷。这大抵是因为老爸被逼急了,他已经到了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要是再不背水一战,他就不可能将老妈拦住了。请你猜猜春老爸说了些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指着老妈的脑袋,伤直有点恶毒地说,瞧你,瞧你,瞧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难道光着头去上班不成?
  老爸的话掷地有声。大家都因此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脆弱的妹妹,终于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嘤嘤低哭起来。她的哭声让人觉得心里好受了些,我发现不仅仅是我,还有老爸,甚至老妈,都在妹妹的哭声响起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相信,这么舒一口气,大家都会变得轻松一些。
  老爸说得没错,老妈的头发这一个月来确实脱落得所剩无几了。这与窗外那棵落叶纷纷的梧桐相映成趣。而这一点,未经老爸指出时,我们还都没有十分在意。老妈的头发是一根根脱落的,由于它们的脱落有点潜移默化的意味,我们没有为此而感到惊讶。现在一经老爸提出.我们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一点确实不可小视。老妈怎么能没有头发呢?没有头发的老妈又怎么能走进校园走上讲台呢?
  接下来的几天,老妈显得十分安静。她每天很早起床,在院子里进行一种简单的甩手锻炼。这些日子里,我特别注意着老妈的脑袋,老妈的头上,确实太过冷清了。原先浓密的头发,怎么就悄悄离开了呢?尽管在化疗前,医生预示了这种可能性,医生说,经过一阶段的化疗,患者的头发会有不同程度的脱落。但如此严重的脱发,还是令我们始料未及。我们实在很难接受这一现实。我不知道老妈的内心起了怎样的波涛,我为她而感到难过。我了解老妈,她不担心别的,只因为脱发给她的重返工作岗位造成了重大的障碍,她有理由伤心。我看到清晨的天光流泻到老妈的身上,它在她头发稀疏的头皮上发出了显而易见的反光。我觉得,作为老妈的长女,我有义务动脑筋想办法,为老妈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但是就我内心而言,是与老爸一样,并不希望老妈这么快就去学校上班的。我觉得患癌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如果能让老妈就此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从今往后下要再像以前那样披星戴月地燃烧自己点亮别人,倒也不失为一种机遇。需要说明的是,我这样想,并没有一丝一毫感谢癌症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老妈既然得了顽症,就应该面对现实,首要的任务是把身体养好。
  在我解决问题的办法诞生之前,老妈一直安静地呆在家里。很久以后,当我想起这一点时,我禁不住深感内疚。我这么想,要是我不生出什么聪明的主意来的话,老妈是不会再去上班的,那么,她也许就会真的安心地在家养身体。从某种意义已讲,是我害了老妈。难道厂是这样么.老妈这段时间里不仅不再焦虑地想着工作的事。她反而能将心思放到如何操持家务上了。这是一个多么可喜的变化啊!老妈一早起床,在院子里甩甩手,然后去菜场买菜。等我们大家回到家里,精美的饭菜已经在餐桌上摆放好了,特别让我们感到幸福的是,老妈将家里擦拭得一尘不染,每个房间都清洁得叫人深深地热爱生活。我们因此对老妈改变了看法。从前我们都认为,老妈是一个不太称职的老妈。她只会工作工作,她会不会烧开一壶水,能不能把一块尿布洗干净,都叫我们感到怀疑。家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老爸一人料理的。老爸是任劳任怨的家伙,他甚至有着一段不短的倒马桶的经历,我们知道,在我们家搬入有卫生设备的套间之前,这项看来有库大丈夫斯文的工作是由老爸包揽的。我们相信,要是家中没了老爸,我们会不会吃生米都很难说。然而现在的事实表明,老妈不仅是一个敬业的校长,她一旦平起家务来,也是一把好手。那些日子,我和妹妹一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抢老妈。我们以抢先抱住老妈给她一个吻为荣。不止一次,老妈都差一点被我们姐妹扳倒了。她的眼镜都险些跌落下来。但是我们看得出来,老妈很快乐。
  由于老妈的工作转移,老爸也扮演了一个全新的角色。他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上班。需要补充交待的是,老爸是一个退伍军人。他从部队退役后,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他的身份是三级残废军人。他的双脚,因北方寒冷的气候而得了脉管炎。当他从部队回到地方上来时,他的左脚的小脚趾,和右脚的中脚趾,都因为脉管炎而坏死了。如果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老爸身有残疾。事实上许多人在获悉了老爸居然是三级残废时,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人们打量着老爸,努力要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不是来。最后人们不以为然地说,两个脚趾头不管用了,算什么残废啊!老爸就是因为这两只脚趾头,才一直深居简出,老爸除了干好家务,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一只仅有六个贝司的小手风琴。在我们看来,这样的手风琴只适宜孩子练习用。我们曾建议老爸,如果真对手风琴着迷的话,可以去买一架像样些的。我曾故作慷慨地表示,如果老爸真想买手风琴,我完全可以捐出其中的一部分资金。老爸却谢绝了我的美意,他明确地表示,这架小手风琴不仅顺手,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他一位战友的遗物。老爸特别强调,这位不幸在建设工地上以身殉职的战友,是一位雷锋式的好战士。他的光荣事迹一直激励着老爸回到家乡能为社会主义多做贡献。但是,老爸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下说,他却一直没有条件很好地报效人民。为此他一直感到压抑。现在老妈因病留在了家中,他正好出去为社会工作。
  老爸背着他的小手风琴,去了本镇的离退休协会。他很快得到了同志们的爱戴。每当我们途经离退休协会,都会听到老爸欢乐的琴声。我们熟悉老爸的琴声,他对音乐的处理,带有他明显的个人风格。也就是说,他把所有的歌曲都处理成同一种效果。无论是舒缓的,还是略带忧伤的曲子,老爸都把所有的歌曲拉成了进行曲。在老爸那儿,只有一种一成不变的音乐基调。离退休协会位于一座陈旧的老宅里,据说解放前它是一户丝绸商的府邸。它有着雕花的门窗,白墙黑瓦,并且隐约可见院墙内翠绿的芭蕉。这是个环境迷人的好地方。老爸每天就在这儿上班,他的主要任务是,为有兴趣歌唱的离退休同志们热情伴奏。听到老爸的琴声从雕花窗棂中飘出,我忽然内心有些淡淡的忧伤。后来我想,那就是因为老妈。要知道,老爸的快乐工作是以老妈的负荷在家为代价的。
  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十分不愿意老妈在家充当百分之百的家庭妇女角色的。老妈是校长,她是个领导,她应该在人们面前指挥若定方见其英雄本色。也许正是基于这种心理,我才更努力地为老妈设计复出的可能,我加快了方案设计的步伐。
  在老妈重返工作岗位前一个星期左右,她的头发几乎全部脱落了。面对她光光的脑袋,我有点心碎的感觉。我不知道老妈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我忽然祈望闷热的夏天快快过去,以使老妈能早早地戴上帽子。我相信,老妈戴上帽子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戴帽的念头,终于触发了我的灵感。我的想法很快就深入了下去。是的,我想到了假发套。要知道这玩艺儿在当时还是十分稀罕的东西,我能想到让老妈使用它,不能不说非常前卫。是夜我与老妈就此问题进行了交谈,我看到她的眼里出现了我所陌生的光。躺到床上以后,我在黑暗中揣测,老妈这一夜恐怕不会睡得很好。
  翌日我就陪着老妈出发了。我们去了上海。老妈居然晕车了,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事。由此可见她的体质确已大不如前。车到上海,我发现老妈非常虚弱,她的光头上满是豆大的汗滴。汗像一些透明的小甲虫,在老妈的头皮上爬动。
  买下一个假发,费时两小时之多。这是因为,任何一种假发,套上老妈的脑袋,都显得格格不入,当第一个假发套到老妈的头上时,我内心吃了一惊。老妈忽然变得是那样的怪异,她像是一个乔装打扮混入我们家庭的特务。因此没等老妈走到镜子前瞻仰自己的尊容,我就把假发从她的头上抹下来了。老妈于是又试戴了第二个、第三个。我已经说过,什么样的假发套,一旦登临老妈的脑袋,就有说不出的别扭。在那一刻的我看来,只有光头的老妈才是真实的老妈。一时间.我真想让老妈彻底放弃买假发套的想法了,我想拽着她立即离开假发店,离开满街都是态度冷漠之人的大上海。我记得,老妈在假发店里,不止一次地用特别的眼光打量我。老妈一定察觉到了,她的女儿情绪反常,这引起了老妈的警觉。
  最后,当营业员把一个金发套戴上老妈的脑袋时,所有的目击者(当然包括我和营业小姐在内)都忍不住笑了。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大笑的理由,我想差不多是一样的。那就是,老妈戴上这个金色发套,确实可笑。金发令老妈的脸几乎失去了轮廓,而她那副镜片厚得出奇的眼镜,有一半被埋在了金色的刘海里。老妈形象这一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笑声吸引了许多顾客,在我们所处的柜台旁,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所有的人都加入了笑的行列。我忽然为老妈而感到屈辱,我觉得这样的场景,与围观一只猴子要把戏没有什么两样。我感到愤怒了,我一把拉住老妈的袖子,狠狠地把她拽出了人群。挤出人群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我们差一点把一个胖男人撞倒。
  出了假发店,老妈发现了我眼里的泪光。她摸出她的手帕来,为我擦去伤心的泪水。我长成一个大姑娘,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妈有如此温柔的动作。在我的记忆中,老妈一直是一位校长,一个严厉的老教师。因此我不太习惯老妈的温柔,我觉得要是自己继续流泪的话,老妈或许就会把我当作一个孩子那样搂进她的怀里去。因此我不敢再流眼泪。我接过她的手帕,自己雄赳赳地擦了擦。
  接着,我又一次把老妈拽进了假发店。我们轻车熟路地来到方才的那个柜台上,不再有半点的犹豫,就挑中了一个假发。盘桓了近两个小时,成交却在转瞬之间。
  当我伴着老妈回到家中,老爸正在洗菜。这不是么,他的手上正抓着一棵大青菜。由于老妈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爸一时间几乎是惊呆了。他手上青菜滴下的水,把他的裤管都淋湿了。老爸只顾盯着老妈看,对他裤管的被淋浑然不觉。
  老爸的评价是,老妈变得年轻了。老爸没忘了说一句玩笑话,老爸说,你们怎么没想到让我也来一个?
  妹妹的反应则要强烈得多,她嚷嚷道,太黑了,太黑了,太黑了就根本不像是老妈自己的头发!
  老妈说,它本来就不是我的头发。
  就这样,老妈顶着并不属于她自己的头发重出江湖了。
  老妈在工作中像鱼一样畅游着。许多年过去,老妈忘记她是一个病人了,就像她渐渐适应了那顶假发,不再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头上的是别人的头发。老妈在学校,不仅还是校长,不仅还担任高年级的道德修养课,她还兼任县机关工委(这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简称)的副主任。这就是说,老妈除了要领导学校向前进,除了要走进课堂谆谆教导孩子们天天向上、她还经常要去县里出席一些会议。我已经说过,老妈的左乳切除后,她变得晕车了。只要一上车,她就会脸色刷白。我敢保证,行车十五至二十分钟后,老妈一定会把她胃里的所有食物毫无保留地吐出车窗外。因此老妈每次从县里回来,脸都格外的白,白里透着灰。甚至我还在她的假发上发现了一点呕吐物。天知道老妈是如何把它搞上去的。
  老爸决定召开家庭会议,重点讨论老妈是否适合继续参加工作的事。
  在家庭会议上,想不到的是老爸居然还打着官腔。我一直不知道老爸在部队时究竟担任何种职务,这一点老爸和老妈从来都讳莫如深。从老爸不时流露出的官腔看,他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但是换个角度来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他也不可能是一个太大的官。他最多是个副营级。作出这样判断的理由是,老爸的工资并不算太高。我和妹妹观点一致.我们都觉得,老爸充其量只是一个有点级别,但无实质性职务的文化兵。或许就是一个宣传干事,专门负责部队的黑板报什么的。当然,如果部队有什么文艺活动,自然是少不了老爸的。他的手风琴,也许正是那时候学会的。
  老爸在家庭会议开始之际,首先清了清嗓子。他腰板挺直,好像椅子没有靠背似的。他在提出其观点前,说了一些没用的废话。老爸的废话一向很好听,老爸是个讲笑话的专家。但老爸这一刻说的,却乏味得很。在我听来,有些语焉不详。比如,老爸说,啊,老二,大家不容易,啊,老大,啊,老大老二,给老妈捶捶……  老爸这是在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呢?
  老爸真正要说的话是,老妈再也不能这么忘我地工作了。老爸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老妈只适合回到家中休养。老爸提出了这样的观点,那就是,身体对人生来说,无疑是最基础的,老爸非常幽默地说,要是身体不行了,还想干工作的话,那就只能像气功的意念移物一样。
  老爸的观点一经提出,立即遭到了老妈的反对。老妈情绪有些激动,她对老爸的理解是,他企图借此达到自己重新去离退休协会上班的目的。老妈表示,如果老爸真是这么想,那么他只能是痴心妄想。老妈说“痴心妄想”四个字时,右手有力地在空中哭了一下。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革命化的动作。记得我幼时,常常在各种会议上看到它。
  家庭会议开始不久,气氛就显得如此紧张。我和妹妹觉得真是不好说什么。我们只能保持沉默。可是我注意到,老爸的目光一直在扫视着我和妹妹。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求援的成分。老爸显然是想我们能够站到他的一边,我忽然觉得老爸有些可怜,我相信老妈一定是误解了老爸的意思。召开这个家庭会议,老爸可谓用心良苦。我相信老爸的所有考虑,都是为了老妈的身体。他不会有任何机会主义的想法。
  可是要我发表意见,我真的觉得十分为难。劝老妈不要上班,这显然是我应尽的职责。但是我生怕伤害老妈的心。我知道,老妈一旦离开她的岗位,她全部人生价值就坍塌了。这在前一阶段的病假中已经显露出来了。那段老妈在家养病的日子,我不时听到她深深的叹息。在我看来,老妈似乎变得更矮了。她的肩、背、腰,都不再有往日的坚挺。老妈的躯体质量,看来有些松弛。当时我只是以为,是病魔令老妈出现了这样令人丧气的变化。可是,随着老妈的复出,我发现我的理解是错误的。叹息声、松软感,在老妈那儿神奇地消失了。老妈又呈现出往日的校长威风,除了那个假发套给我以异样感外,老妇与患病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妹妹很快就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老爸的一边。她指出,不管老爸是不是因此会去离退休协会上班,老妈都不宜再当校长。妹妹说,国家领导人还努力废除终身制呢,一个小学校长,难道就不能愉快地激流勇退么?妹妹像是在进行一场演讲。她的口才不错,想表达的都很好地表达出来了。只是,我不能完全同意妹妹的说法,能不能退的问题,并不是老妈身上所存在的问题。如果妹妹的说法成立的话,就等于是说,老妈是因为迷恋权力才不肯回家养病的。这显然是对老妈极大的误解。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学校并不会因为老妈不去上班而撤销她的校长职务。事实上,学校已经明确表示,老妈的校长位置,永远不会有人取代。说这话的是小学的副校长,他是老妈一手培养起来的。他诚恳地表示,如果老妈信得过,工作可以由他来做。但是,他再三强调,他永远只是副校长,是老妈的助手。你看,形势是这样的,妹妹的说法显然与事实不尽相符。
  奇怪的是,老妈竟然没有对妹妹的错误说法加以驳斥。老妈仿佛没有听见妹妹的话,她只是固执地面对老爸,她有点斩钉截铁地说,要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这是根本办不到的。老妈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把话说死,再也没有了商榷的余地。看来对老爸来说,召开这个家庭会议无疑是失败了。不过,老妈多少做出了一些让步,她在会议行将结束时表示,她将辞去机关工委的工作。我相信,老妈做出这样的决定,大抵是出于她害怕晕车的考虑。看来晕车确确实实让老妈感到了痛苦。
  不久老妈就晕倒了。老妈被学校的老师抬回家来。今老妈深感不安的是,她的假发在途中被年轻的老师们不慎弄丢了。等老师们一走,老妈就命令老爸去找。老爸面有难色,他不相信老妈的假发会乖乖地还在路上。老爸的意思是,他宁愿为老妈出一趟差,去上海为老妈重新买一个假发会。老妈于是又命令我去通往学校的路上寻找。我可不想违逆老妈的意思,我立即出门去找。当然不会找到,一路上,香蕉皮、纸烟盒有的是,就是没有老妈的假发套。我转了一回,回来报告老妈,老妈怀疑我的寻找不够仔细,她又派妹妹去找。妹妹明确表示她难以从命,她的理由是,姐姐既然已去找过,再找就显得多余。况且老爸说得好,再去上海买一个才是上策。妹妹最后说,老妈呀,你的假发套也该换换了。戴了这么多年,发型陈旧不说,也似乎太脏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新发套买回来不久,老妈就开始出现黄疽了。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老妈频繁出入医院,自然再也不能去上班。
  克服了重重阻力,老妈终于被说服再一次走进手术室。医生打开了老妈的腹腔,医生看到老妈的肝脏已经被癌细胞侵蚀得不像样子了。医生在匆匆缝合了老妈的肚皮后对老爸说,老妈的日子,不会超过两个月了。
  老妈立下了这样的遗嘱:一,将她所有的备课笔记,和她所搜集整理的与教学有关的资料,以及她所撰写的教学论文,一律捐献给学校。在老妈的追悼会上,副校长除了高度评价了老妈对教育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他对老妈捐给学校的宝贵遗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副校长(不久他就荣升为正校长了)说,这些是老妈智慧的结晶,必将在未来的岁月中被很好地继承和发展。老妈的遗嘱之二,是要求我和妹妹,必须要在日后培养出一个当教师的后代。老妈对教育事业无比忠诚,她这是不让我们家后继乏人。我相信,我和妹妹都没有选择教师作为职业,一定是老妈的一决心病。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是老妈的不孝的女儿。老妈的遗嘱之三,涉及到老爸。老妈指示,在她去世之后,老爸可以尽快再娶。老妈的担心是,在她走后,老爸一定会感到孤单。她积极地鼓励老爸另找一个老伴,以免老爸的生活孤独凄凉。由此可见,老妈是个开通的校长。
  老妈的追悼会十分隆重。小学的操场上,全校师生以及者绳的家属和老妈的生前友好,都垂首而立。哀乐从高音喇叭里播放出来,催人泪下。副校长作的悼词长达四十五分钟,那刚好是一节课的时间。老爸则代表全体家用在追悼会上发言,他首先对着老妈的遗像行了一个军礼。老爸的军礼十分威严,这令我感到有些自豪。接着老爸以第二人称的手法,向老妈的亡灵作了对话式的发言。老爸的发言由于官腔太重,没有引发大面积的流泪。倒是一名学生代表题为《我们敬爱的老校长安息》的发言,引发了一声声的抽泣。孩子的重声像一首哀惋的诗朗诵,我的心被她一阵阵揪紧。
  是的,我们对老妈的回忆绵绵不尽、捧着一本发黄的中学生作文刊物,重读那篇写老苍老妈的作文《走向夕阳》,老妈音容宛在。
  老妈去世以后.老爸就把家务彻底卸下来,这副重担渐渐落到了我和妹妹的肩上。有消息传来,老爸当上了离退休协会的主要负责人,据说相当于正局级。老爸忙起来了。他不仅拉手风琴,而且还有了新式武器,那是一架有一只变焦镜头的照相机。老爸的胸前,挂的不是手风琴,就是照相机。老爸对摄影十分钻研,他不止一次地在本镇的宣传橱窗里举行他的个人摄影作品展。老爸的镜头充分反映了我镇各行各业的可喜面貌,以及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种种景象。在我们看来,人像摄影似乎是老爸的强项,并且这后来也几乎成了全镇人民的共识。老爸的镜头,摄入了本镇许多知名人士的头像。其中比例最大的,是我镇的三套班子领导。由于老爸的照片拍得好,领导们都十分乐意让老爸为他们拍照。镇委书记和镇长慈祥的笑脸,就是通过老爸的照相机镜头而让我镇更多的人民所看到。老爸的名字为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他的知名度几乎与我镇最高级的领导和镇上最美的女人不相上下。镇上再也离不开老爸,老爸也不愿意离开镇上。某一年春节过后,老爸由人像摄影又进入到会议摄影的全新领域。于是在镇上的各类重要会议上,都能看到我老爸的身影。老爸胸挂照相机,他显得精神抖擞。老爸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他不仅满面红光绝少皱纹,他的身子也十分轻盈敏捷。老爸在会堂里拍照,他上台去或者下台来,据说从来不走台阶,他只是像小伙子一样一跃而上,或者一跃而下。他把所有重要的会议都真实地记录下来,老爸相信,这些无疑都将会成为辉煌的历史。
  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了男朋友了。他是我的一个同事。我第一次把他带到我家,老爸却搭起官架子教训了他一顿。你有什么资格教训人?当时我在心里这么埋怨老爸。况且,我觉得,老爸对我男友的指责是那样的没有道理。老爸只是觉得我男友的头发过于长了,衣服也显得有些标新立异,老爸于是一副官腔对我男朋友说,青年人的精神面貌,体现在他的外表上,就要简单朴实。我们在部队的时候(这似乎是老爸的口头禅),头发一律剃光,那样才显得精神。接下来老爸还令人生厌地建议我男朋友学习英语。老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年轻人总要懂一门外语,只有那样,才能适应现代化建设的需要。老爸口若悬河,没完没了地说。最后是妹妹跳出来打抱不平,她毫不客气地对老爸说,老爸你少说几句好不好?你觉得外语重要,你学十门都没人反对,干吗非要人学?再说,妹妹伶牙俐嘴地说,你又怎么知道人家不懂外语呢?事实被妹妹不幸而言中,我男朋友不仅会英语,他还学过一阵子日语呢。在我们看来,老爸完全是在无的放矢。他应该知己知彼才是。
  老爸不是官,他却像是个官场中的人了。难道不是这样么,镇上什么样的会议,老爸都要出席。他胸前垂挂着照相机,在会场里四处转悠。与参加会议的其他领导同志不同的是,会场里没有老爸的座位。老爸是唯一站着开会的人。老爸不是站在主席台的台口,就是站在会场最后一张椅子的扶手上。老爸这样做,是为了能够拍摄到会场的全景。老爸居高临下。然而不幸的是,老爸竟然有一次从主席台的台口栽了下来。老爸毕竟老了,他站上几个小时,实在吃不消了。老爸腿一软,就从台上跌了下来。这一跌,竟把髌骨给跌碎了。老爸因此不得不卧床三月之久。老爸躺在床上,整天就是摆弄他的照相机。令老爸深以为幸的是,他的照相机居然完好无损。由于无法走出户外,老爸的相机没了用武之地。老爸深深地叹息说,他这才体会到当年老妈的心境。
  老爸卧床的三个月中,镇上领导光临过几次。领导们让老爸好好养伤,祝愿他尽快恢复健康。领导说,他们的工作少不了老爸。由于老爸的髌骨破碎,给镇上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一名分管计划生育的领导坦言,会场里没有了老爸,令许多人都感到不太习惯。这位领导还说,老爸的闪光灯一闪一闪,特别给人提神。
  老爸因此决心加快养伤,以便尽早回到热气腾腾的会场去。于是我们家的餐桌上,每顿都少不了高钙食品。医生指出,要是老爸没有骨质疏松,他即使从更高的地方跌下来,也不致于造成髌骨骨折。而解决骨质疏松的办法,一是补钙,二是服用激素。后者显然不足取。那么补钙就成了唯一的防治手段。
  老爸阅读了一些有关书籍。老爸了解到,虾皮、豆类、奶粉,以及肉骨头什么的,是含钙丰富的食物。只有补充大量的钙,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老爸的口气又像是在教训人。老爸指出,跌跟斗并不是造成骨折的根本原因,罪魁祸首是骨质疏松。人老了,骨质疏松了,即使不跌跤,也会造成骨折。扭一扭腿,歪一歪脖子,都有可能引起骨折。甚至,绞一把毛巾也会折了手腕。老爸像是在给我们上一堂医疗卫生课。最后老爸说,缺钙对中国人来说,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仅老年人需要补钙,孩子来要补钙,就是年轻人也需要每天摄入一定量的钙。除了服用钙片,以虾皮、豆类、奶粉.以及肉骨头什么的经常用食物,是补钙的更为重要的途径。老爸这么强调,我想无非是为了提高我们烹制上述食品的积极性。
  吃了三个月的肉骨头和虾皮奶粉之类,老爸可以下地走动了。这段时间里,老爸对肉骨头赞不绝口。他逢人便大谈肉骨头的好处。老爸声称,他三个月来,至少吃掉了百来斤猪排。他充满自信地说,他的体内,现在已经积聚了足够多的钙。他的骨质,相信能经得起剧烈的摔打了。老爸有点不懂事地说,要是他再次从三米高的主席台上栽下来,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老爸说够了肉骨头的好处,接下来就是劝人跟他一起来大吃肉骨头。仿佛是要发动一场煮食肉骨头的运动。老爸像播放原版磁带一样,一遍遍地向人宣讲中国人如何普遍缺钙,补钙如何重要云云。老爸把钙突出到过于夸张的位置。好像人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补钙似的。
  忽然有一天,老爸在报上看到了一篇有关补钙的文章。文章说,肉骨头内固然含有丰富的钙质,但是,用肉骨头煮汤,只有千分之一的钙溶入场里。也就是说,喝肉骨头汤,几乎不能有效地获取钙质。正确的方法是,要在煮汤的同时加入一调羹食醋。只有这样,才会有百分之一的钙溶入汤内。也就是说,只有喝加入食醋的肉骨头汤才是真正有效的。老爸把这篇文章拿回家来,他给我们反复宣读了好几遍。看得出来,老爸十分尴尬。这一医学论点残酷地证明了老爸三个月来那百来斤肉骨头差不多是白吃了。老爸买来了好几瓶陈醋,给人的感觉是,他要重新开始他的肉骨头工程。与此同时,他不再逢人便说肉骨头了。谈起他的骨质疏松,老爸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黯然。
  卧床三月后,老爸使用起手杖来了。这根黑漆龙头拐杖,还是多年前老爸的一个战友从庐山带来送给他的。老爸当时有点不悦。战友走了之后,老爸明确表露了他对战友的不满。想不到老爸还讲究忌讳。老爸说,这个螺丝钉(这显然是老爸战友的绰号),送根拐杖来给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已经老到要用拐杖了么?老爸很生气。我们因此不得不安慰他说,螺丝钉叔叔送给你,只是作为纪念的。他让你看到拐杖就像是见到他。谁想到,数年之后,这根拐杖会真的派上用场。老爸把它从大衣柜的后边找出来。一些蛛丝缠绕着它。老爸认真地擦拭了它。他支着它,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子。老爸支手杖很有气派!我们把这个印象说给老爸听了,老爸很高兴。老爸像是一个大帅。
  老爸又恢复了每日黄昏外出散步的习惯。他遵照医生的指示,努力让自己的腿脚多多活动。生怕天黑路不平,我与妹妹只得轮流陪他出去。一三五是我,二四六是妹妹。星期天我们建议老爸休息。我们对老爸说,上帝在这一天都什么也不干呢。看得出来,老爸烦上帝,他皱起眉头说,不要说什么上帝,从来都没有上帝,人民群众才是上帝。
  陪老爸散步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他的腿脚不灵,却步履铿锵。在我看来,老爸不像是在散步,倒像是在行军。我要做到一步不落地跟上老爸,就必须不时地小跑几步。这样的散步真是累人。更让我感到难堪的是,老爸喜欢一路上向人挥手致意。他那模样,就像是首长在敞篷车上检阅三军。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跟老爸打招呼,老爸必定要向他们行挥手礼。有时候我觉得.老爸像是个怪物。当我注意到有人因为老爸的挥手而脸上露出显然不恭的微笑时,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脸红。我更想制止老爸这么干。我不知道当年老妈与他一起散步,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有消息传来,老爸在离退休协会里与一名姓江的老太太关系密切。有人甚至当着我的面说,江老太说不定会成为你妈呢!这样的话在妹妹面前也同样有人说。妹妹十分气愤,她表示如果再有人这么对她说,她必将对那人出言不逊了。我劝妹妹不要这么干。我的理由是,万一他们不幸而言中呢?我说,万一老爸真要娶江老太做妻子呢?
  妹妹说,她不相信有谁能取代老妈。
  相对来说,我比较成熟,我提到了老妈的遗嘱。我对妹妹说,老妈对此立下过遗嘱,老爸要是真这样做,他并没有背叛老妈。对照遗嘱第三条,老爸的所作所为似乎还应该得到褒奖呢。
  江老太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这自然成了我和妹妹共同关心的事。据我单位的一位同事介绍,她的年龄比我老爸还要大一岁。就这一点,便使我感到安慰。我想人们至少可以排除老爸是因为好色才续弦的可能了。老爸如果真正需要女性,他完全可以找更年轻些的。在我看来,老爸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只要他做出努力,找个大姑娘作妻子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是他选中的却是一个比他年长一岁的老太太,由此可见老爸再娶的目的只是为了找个老来伴,这符合老妈遗嘱的精神。
  而妹妹打探到的江老太的个人资料,则要比我所获取的多得多。妹妹说,江老太有一个儿子,正在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妹妹对此非常担心。妹妹说,要是老爸与江老太结了婚,那么,我们与江老太的博士儿子就会有不可避免的接触。妹妹说,逢年过节,博土总要回来吧,大家总要坐到一起吃顿饭吧,那多别扭啊!跟一个男孩子莫名其妙地成了亲戚,这可是怎么回事!
  我劝妹妹不要想得这么多这么远,这些事,实在不应该现在就在我们的考虑中。至于妹妹说的江老太得过肝炎,这倒是个不可小视的问题。我们必须为老爸的健康负责。老爸不为自己把关,我们得为他把关。在我们看来,老爸的身体并不算好,尤其是他的髌骨骨折,可以视为一种年老体弱的信号。我们相信,在老爸的体内,许多地方都暗暗出现了不良的情况,因为这几年在老爸身上确实出现了不小的变化,他头发中白发的比例明显增大了,他的皮肤也有了松弛感。他还莫名其妙的咳嗽,排便也不如从前正常了。在我们的记忆中,从前,老爸是严格按时排便的。我们一直把此现象理解为他刻板的军营生活的延续。现在这种可喜的景象正在受到严峻的挑战。难道不是这样么,几乎所有的医学专家都认为,排便不规律.是绝对不容乐观的。要是老爸再跟有肝炎病史的江老太结婚,于他的身体无疑是十分不利的。
  有关江老太的背景,在我们姐妹俩的共同努力关心下,显得越来越丰富而清晰了。除了上述情况被不断证实,我们还了解到,江老太并非丧偶,她只是与其前夫早年便离异了。用通常的话来说,江老太年纪轻轻的把儿子拉扯大,培养成人,而且还是个博士,真够伟大的。说得更确切些,江老太是被其前夫抛弃的。这一情节又给江老太的命运抹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作为女人,我们无法不给江老太以同情。谈论到这里的时候,妹妹明确表示了她对婚姻爱情的失望。同时也让她的迟迟没有找到对象变得更为合理。江老太早年在上海的一家旅馆工作,她的前夫是一个血吸虫研究所的大夫。就在江老太生下她的儿子后不久,她就只能和儿子一起住在旅馆里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江老太母子有家难回,只得住在她的工作单位。她不能住回自己家里的原因,是她的前夫动辄要打她。据我们分析,江老太的前夫似乎有点武术的功底。他打起人来一定很痛。因为据说,江老太的一条手臂有些残疾,当她的两条手臂一齐向前伸出时,人们就会轻易地发现,它们其实很不对称。知情者称,这条手臂就是被其前夫打坏的。推而广之,江老太的身上远不止一处受到过其前夫的无情打击。江老太曾向人透露,其实她最怕的并不是挨打。除了打老婆,江老太的前夫还频繁地将他的姘妇带到家中。这是江老太所更不能接受的。当其前夫当着他姘妇政面将江老太打翻在地的时候,江老太的痛苦登峰造极。这是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痛苦。这种无与伦比的痛苦令江老太一度失去了理智。据说,她像一条狼狗一样将那个陌生女人的肩膀咬住了。她咬得那人哇哇乱叫,哇哇乱叫的女人的肩膀上,差不多被江老太咬掉了一块肉。这个事件发生后,江老太的前夫就坚决不允许江老太回家。他提出了离婚,他们的离婚案僵持得旷日持久。
  江老太到我们镇上来时,她还是一个青春依稀的少妇。她进了一家五金商店工作,直到退休,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静。由此可见江老太是一个恪守本分的好女人。据说江老太的业余爱好是唱歌。她有着不错的嗓子,乐感也非常出色。这一点是不难想象的,在老爸主持工作的离退休协会里,江老太的歌声常常响起。江老太是离退休协会里的百灵鸟。
  时光流逝。老爸的腿脚渐渐硬朗起来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与加了食醋的肉骨头有关。除了补钙,应该说,老爸坚持不辍的黄昏散步功不可没。当老爸扔掉那根战友螺丝钉馈赠给他的黑漆手杖时,老爸表示,他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两个女儿陪同散步了。老爸做出一副自强不息的姿态,他昂然出门,仿佛是要走向独立的生活。这正合我们的心意。长期以来,我和妹妹都为隔日一次的陪老爸散步而叫苦不迭。这并非我们将老爸视作负担,而实在是因为他的步子过于军人化。我们与其说是陪他散步,还不如说是跟他行军,我们不堪其累。现在老爸主动提出,正是我们所求之有得的。我们假惺惺地在脸上堆起不放心的表情,我们婆婆妈妈地再三叮嘱老爸要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往来车辆,光线昏暗处要加信小心等等。妹妹甚至还跟老爸开没大没小的玩笑,妹妹对老爸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起初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其实陪同老爸一同散步的艰巨工作,是由江老太悄悄替代了。目击者称,他们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情景,仿佛我老妈神奇地复活了。他们看到一对老人在暮色中和谐地走着,他们比肩而行,男左女右,迎着一轮又大又圆的夕阳,身影越走越小。所不同者,走在老爸左侧的老太太,双腿修长挺拔,看上去没有丝毫罗圈腿的迹象。
  听到这一消息时,我的内心有些落寞。我相信老爸在与江老太一同散步时,一定不会跨着行军似的步伐。他无疑温柔地放慢了他的脚步。老爸对陪同他散步的不同对象加以区别对待,这简直让我感到有些气愤。但是与此同时,我也为此而感到踏实。是的,我可以放下心来了,有江老太陪着老爸散步,难道还要我们作女儿的枉操什么心么?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有关江老太的话题一直是老爸所讳莫如深的。我清楚地记得,妹妹在餐桌上曾提到江老太这个敏感的人物。老爸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从老爸当时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慌张的成分。老爸的目光,在妹妹提到江老太时,像说了谎一样躲躲闪闪。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老爸那儿,显得十分有趣。它与老爸带点官腔的军人派头严重不谐。看到老爸这样的反应,我当时的感觉是,老爸的内心似乎正在远离我们。
  谁想到有朝一日,会是老爸主动地向我提起了江老太。老爸从他的大哥大皮包(天知道他怎么会买这样一只包,老爸并没有大哥大,他只是用它来装些平常的物品)掏出一叠照片,他脸色红润地将照片递到了我的手上。老爸言不由衷地对我说,老大,看看我拍的照片,你说我最近的水平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我接过照片一看,就强烈地意识到,照片上风姿绰约的老人,无疑就是江老太。我一下子觉得老爸很虚伪。我敢肯定,他只是要让我看一看江老太这个人,而并非像他所说的是要我来鉴定他的摄影水平是不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说实话,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江老太。并且只是从照片上见到她。我不得不承认,我第一次见到江老太就被她的气质征服了。这么多的照片,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向我展示了一个立体的、完整的江老太。老爸的技术确实不错,他镜头所表现的江老太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健康的、优雅的,同时又是质朴可亲的。拿着这些照片,我可以这么说,如果老爸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娶江老太为妻,我没有丝毫反对的理由。我甚至不愿打出江老太有肝炎病史这样一张王牌来为难老爸。是的,我喜欢江老太这个人,虽然这样的情感有些草率,并且缺乏起码的依据,但这确确实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应该说,老爸避开妹妹而将我作为他再婚之路上的第一个障碍加以排除,他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相比之下,妹妹则要显得顽固得多。当事情在一次晚餐上被挑明时,妹妹对我表现了强烈的不满。她干脆把我说成是叛徒。她并没有与老爸发生什么直接的冲突,她只是神情忧伤地放下手中的饭碗,以一副决心长期绝食的姿态走进我们的房间里去了。当我小心翼翼地属随她而进入房间后,她就把叛徒这个不光彩的头衔扔给了我。这一夜,妹妹竟然抱着老妈的遗像睡觉。她这样做,后来被走进房间来的老爸看到了。老爸默默地站在一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据我估计,老爸大约站了十来分钟,就默然离开了我们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妹妹就向我宣布,她已经不再恨我了。她这么快就为我脱掉了叛徒的帽子。她一脸的晴朗,只是眼圈明显有些青灰,由此可见她这一夜没有睡好。妹妹说,她想通了,老爸这样做没错,一切是非曲直都应以老妈的遗愿为准绳。妹妹说,老爸没有违背老妈的遗嘱,他有权这么做。
  接下来江老太上我们家的门,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江老太确实比我老妈漂亮多了。我这样说,要请我老妈的在天之灵原谅。但我相信,老妈一定不会怪罪我。不是么,老妈一直奉行实事求是的主张,她从来都反对我们说假话。况且,在这一点上,妹妹也与我深有同感。妹妹令人意外地高度赞扬了江老太的外表。她甚至把江老太与一名电影明星进行了比较。比较的结果是,两者的眼睛、嘴唇和额头都十分相像。而在鼻子这样一个器官上,老电影明星明显地比江老太稍逊一筹。
  晚饭是在热情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我和妹妹使出了各自的拿手绝活。我们的手艺得到了江老太充分的肯定。江老太表示,她在下放(她把从上海迁到我们小镇定居说成是下放)之前,曾有过一段在大饭店学习烹任的经历。她这么说,是为了证明她于烹任有很深的造诣。接下来江老太话锋一转,她说,即使是从这么专业的角度来看,我们姐妹的手艺都堪称上乘。江老太很会说话,她的话虽然明显带有恭维甚至阿谀的色彩,但仍使我们感到高兴。尤其是妹妹,我注意到她简直有点心花怒放,因为由她掌勺的一只鱼香肉丝,得到了江老太特别的夸奖。
  为了回报江老太的赞扬,我们取出老爸为她所拍的照片,一张张地加以评点。我们姐妹像是时下某些轿夫似的文学评论家,只讲好话,不说坏话;宁说好听的假话,也不说难听的真话。我们对照片的内容与形式都进行了不遗余力的赞美。我们知道,内容归江老太,而形式归老爸。一句赞美话,可以同时赢得两份欢容。果然老爸端起酒杯,官腔十足地提议,他让大家为迎接香港回归祖国而干杯。
  劳动节前,我的婚姻似乎已经到了瓜熟蒂落之际了。我把五一结婚的打算告诉了老爸。老爸对此提出了两点想法。其一,老爸要求我的未婚夫不要留着长发当新郎;其二,老爸希望我们能够移风易俗,参加本镇举办的集体婚礼。
  你猜出来了么,这次的集体婚礼,我们家就有两对新人参加:除了我们一对,另一对就是老爸和江老太。
  这个事儿实在是令人感到有些尴尬的。妹妹明确表示反对,她这样做并不过分。妹妹说,这不是叫全镇人民看我们的好戏么?可是一切都已经定了下来。老爸表示,结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不仅全镇人民,就是全县人民,也将会在电视上看到。老爸透露了这样的消息,那就是,届时,县电视台将来我镇拍摄集体婚礼的实况。
  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婚礼上,老爸拉起了他的手风琴。手风琴在他宽阔的胸前显得实在太小了,它像是一件玩具。老爸手风琴声的欢快一如既往。和着老爸手风琴引吭高歌的,是老爸的老新娘江老太。这对老新人为大家表演的节目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
  我注意到,老爸的琴声和江老太的歌声正在渐渐地微弱下去。这是因为,场内浑厚的齐唱将他们的声音淹没了。参加集体婚礼的新人,以及镇上的领导和来宾,都一起唱了起来。我甚至往意到,电视台的摄像师也在边拍边唱。对我和妹妹来说,这是一首再熟悉不过的歌曲,它是我们第一支会唱的歌,是我们音乐的启蒙。从小到大,在成长的历程中;我们跟着老爸的小小手风琴,不知唱过多少遍。我们喜欢唱这支歌。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中,我们又怎么能不跟着大家一起高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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