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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


作者:荆歌

  没有想到的是,在夷浦,我们会非常厉害地吵起来。我甚至还动了手,我在激动之下,随手一挥,把茶几上的一只青花瓷杯拍到了地上。与此同时,我的手也受了伤,并且出血了。后来这些血染在了床罩上。那是因为,我把杯子拍到地上以后,便躺在床上生闷气了。我只顾生气,把我受伤的手忘记了。血悄悄地渗出来,把皮蛋青的床罩染上了星星点点。后来我想,等我们离开夷浦之后,服务员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大抵是会对着床罩上的血迹想入非非的。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许诺听的时候,她会心地笑了。我敢肯定,她其实也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她没有及时地与我交流。
  与许诺相约到夷浦来,最早确实是我的主意。但是,后来我打算放弃这个最初的决定了。因为我觉得,时令已经进入秋季,已经不能下海游泳,那么,到海边来还有这个必要么?但是,许诺还是坚持要来夷浦,她的理由有二:一,不要轻易改变一个决定。许诺认为,既然当初好不容易在地图上选定了这个地点,就不要随随便便地改弦更张。二,大海总是美妙的。许诺的观点是,对她来说,大海是不会受到季节的制约的。许诺说,也许,秋季里的大海会显得更深沉,令人神往。
  这么一来,夷浦就非去不可了。
  夷浦这个地方是不是确实存在,这似乎还是个问题。但是,我那晚真的在一本破旧的地图册上看到了这样的地名。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地名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是因为这两个字是出现在一片蓝色的底子上的,它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个海滨小镇,那简直是毫无疑义的。在地图上发现这个地方,我有些兴奋。可是,当我再次低头去看时,夷浦两字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的目光沿着标志着海洋的蓝色地带仔细搜寻,却一直无法找到它。因而一时间我十分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夷浦的地方?也许这样一个地名纯粹是我潜意识中的一个什么怪物给我所开的一个玩笑。
  当然,最终,它又出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一次在有些发黄的地图册上看到了夷浦这样两个字。它被一颗细小的尘埃挡住了。你由此可以想见这个地方之小,这两个字在地图上没能占据更大的位置。
  为了怕它再一次消失,我随手用一支红色的圆珠笔把它圈了起来。我把夷浦用红笔圈住了,它就再也无法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脱啦!
  这或许最终成为了一种象征。
  在我们乘坐一辆个体中巴车,顺着一条省道开往夷浦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车主在买票问题上,与我们发生了一些争执。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提出要前往夷浦时,镶着一颗金牙的车主说,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他的态度有些傲慢,令人难以接受。我完全有理由认为他这是在故意刁难我们,因为那本破旧的地图册那一刻正放在我的包里。但是,他坚持说没有夷浦这样一个地方。他只是说出了另一地名,那是一个距离夷浦不远的地方,叫做陆兴,这在我的地图册上清楚地写着。后来许诺力劝我不要再与车主争执,她的想法很切合实际,那就是,既然这车能开到陆兴,而陆兴又距夷浦不远,也就没有必要再与大金牙白费口舌。许诺的话是对的,既然能到陆兴,也就与到夷浦没有什么两样了。于是我对车主说,就买两张到陆兴的票。车主却随即提出,许诺的票价,必须提高两元。这自然引起了我的愤怒。你知道我不会舍不得两元钱,但他这样做,分明是对我的挑衅。两个成年人在票价上,完全不应该有任何的区别,这一点相信是我们全社会的共识。我东西南北跑过不少的地方,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我起而与之论理是在所难免的了。但是,大金牙对我说,这是他们车上的规定。我不相信他们会有这样荒唐的规定,当然,即使真有这样的规定,也该让它见鬼去!我差一点让自己的手指接触到大金牙的鼻尖,看样子他也因此而上火了,他的脸憋得有些红,他把他装钱的包拉好拉链,显然他作出了动武的打算。
  这时候有两名旅客出面来劝架,但他们显然站在大金牙的一边。他们和颜悦色但外柔内刚地对我说,车上确有这样的规定的,他们是这趟车的老顾客,他们有资格出来为车主作证。其中一位的脸上,不合时宜地长着几颗青春痘(说它们不合时宜,是因为,这个老兄早已与青春无缘了),他面带险恶的笑容,对我说,女客多收两元钱,完全是合理的。他见我把目光投向了他,便进一步解释说,原因在于,这一趟车中途将在一个豪华的厕所前停靠,届时,女客可以下车去方便,方便的费用则包括在车费内了。这真是咄咄怪事!那么,男客就不能去豪华厕所方便了么?青春痘未等我发问,就热情过头地说,而我们男客,将在全程三分之一处和三分之二处分两次下车方便。青春痘说,这两处没有厕所,只是野地。男人么,天地就是大厕所么!他最后这么补充说。
  许诺杀出来向大金牙表示,她保证不进那家豪华厕所。我知道许诺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那就是,她不愿给大金牙宰两元钱去。但是,许诺这样做显然是大大的失策。不是么,她的话音刚落,几乎全车的人都大笑起来。这些人的笑猥亵得很,他们将眼光无耻地盯牢了许诺,甚至一些人肆无忌惮地对着她的腹部看。可以这么理解,是青春痘的话把大家的目光导引到许诺的小腹上的。青春痘是这么说的,他大声地说,小姐人长得漂亮,难道就不要撒尿么?
  我差一点就向青春痘抡过一拳去,但许诺抓住了我的手。她从她的小包里掏出了两元钱,扔给大金牙说,给你买药吃吧!我注意到,那张两元纸币破旧得很;我当时就觉得许诺办事比较有方法,她选择了一张破旧不堪的钞票,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很好的台阶下了。大金牙不生气,他接过钱笑嘻嘻地说,小姐,这两元钱是为你买手纸的钱啊!
  车到陆兴,天色已晚。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着实有些累了。况且,一路上,我总感觉车内的其他所有人,都对我们抱有一种深深的敌意,因此心理上也老是得不到放松,累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走下这辆该死的中巴车,我感觉双腿软得都不能正常行走,就像是在水里行走一样。许诺的头发乱蓬蓬的,风尘仆仆的样子。
  满以为,在陆兴要打听到夷浦,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为,依照地图上的标志,两地相距最多十华里。我已经说过,这两个地方在地图上差不多就紧靠在一起。但是,我们问了一些人,他们竟然都回答说不知道夷浦是一个什么地方,当然就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我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的脸上看出来,她没有骗我们。这就有了很大的问题了,夷浦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存在?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可想而知,我与许诺的心情都不太愉快。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因此一直主张将错就错,也就是说,我觉得就在陆兴住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地图告诉我们,这个地方距海边也同样不是太远了,我相信,这陆兴也一定会有令人赏心悦目的好风景。但是我的主张立即得到了许诺的反对。她执着得有点可怕,她表示,既然我们是冲着夷浦而来的,就不该轻易地放弃原定的目标。许诺说,也许事实会像我所说的那样,陆兴也会有好风景,但是,我们仅仅是为了风景而来的么?许诺这么问我。我不禁有些惘然了,难道我们不是为了风景而来的么?对对,也许她问得有些道理,我们不仅仅是为了风景而来,但是,除了风景,又有些什么因素牵引着我们来寻找夷浦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呢?
  约许诺出来之前,她与曹阳的关系显得非常恶化了。据许诺说,曹阳的歇斯底里已经严重得无可救药了。曹阳所醉心的工作,就是整天把各类杂志上的广告剪下来贴到一本厚厚的本子上去。你这样做有必要么?许诺这么问他。他回答说,广告是一种最妙不可言的艺术,他喜欢这门艺术。许诺不敢跟曹阳一起去逛商场,她说,凡在商场里看到陈列着印刷精美的广告,曹阳都会不顾一切地去取。这多让人感到难堪呀!对此我分析说,或许曹阳是迷恋画上的那些广告女郎吧。许诺却不同意我这么说。因为,许诺说,在曹阳的收藏中,男明星的广告也占据着相当的比例。
  曹阳是我大学里的同学,他在娶了许诺之后有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癖好,那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在大学里,我只知道曹阳对体育比较着迷。我们常常在健身房见到他。当然,他也总是出现在我们历史系的操场上。我们发现他总是在一架双杠上拼着命地撑着,他的外套挂在双杠的另一头,像一个悬梁者。曹阳对身体上的肌肉情有独钟,除了在双杠单杠上练,他的床底下还摆着两副哑铃。他的肌肉确实发达,当时要是学校有人发起健美比赛的话,曹阳无疑能得到一块奖牌。曹阳喜欢别人夸赞他发达的肌肉,因此只要天气条件许可,他总是打着赤膊。
  大学毕业后,他就与许诺认识了。当然他完全是因为我而认识后者的。许诺是我的同事,而且是一个关系比较密切的同事。有时候,我会带着她一起去参加一些朋友间的聚会。许诺非常乐意参加这一类的聚会。为了让我懂得,她的乐意是真正意义上的乐意,许诺曾非常直截了当地向我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千万不要误以为她是因为贪吃而随我频繁出入一些饭局的。我当即向她表示,我相信她的话。我对她说,其实我一向都这么认为,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是因为贪吃才跟我出去的,我让许诺放心。
  就是在这样一个饭局上,许诺和曹阳彼此认识了。他们恰巧坐在一起(当然我坐在许诺的另一头),这给他们的谈话带来了一定的方便。我看到他们谈得非常投机,还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
  从那以后,曹阳与许诺的关系就发展得比较正常。应该说,他们从相识到结婚,是称得上一帆风顺的。我从未在许诺这儿听到她与曹阳之间有过任何的不愉快,当然曹阳的嘴巴里,也从未流露出对许诺的半句微词。当曹阳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似乎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许诺。
  这段时间里,许诺还是像从前一样,有机会就跟我一起去参加一些各种各样的聚会。我的几个朋友圈中人,都因此认识许诺。大家对许诺的印象很好,觉得她是一个安静的、耐心倾听的好女孩。大家尤其注意到的是,这些年来,许诺一直是这副天真纯净的样子,大家都觉得许诺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孩。
  有天在医院,刚巧碰到许诺和曹阳两个。许诺一发现我,脸就腾地红了。原来在曹阳的手上,攥着他俩的婚前体检表。这就是说,他们悄悄地这就要结婚了。这是一件需要热情祝贺的事。可是许诺却趁曹阳去付款时,轻声对我说,许多事,其实也是身不由己的。这话意味深长。恰巧,这话被转回身来的曹阳听到了,许诺的脸色因此十分尴尬。他们的婚宴值得一提。
  婚礼上我有幸见到了许诺的母亲。许诺经常在我的面前提到她的母亲,说她如何慈祥伟大,又是如何不幸早年守寡,云云。这就勾起了我想要一睹老太太芳容的兴趣。许诺曾经向我提供过其母的照片,但是照片上的许母实在显得非常平凡,离我的期望还有一大段的距离。然而这次亲见其人,我才相信了许诺的话,许诺是对的,她的母亲确实显得与众不同。首先她比照片上看起来要年轻得多,她一点都不显老。其实这一点我该早就预料到的,因为许诺也是这样,她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小得多,许诺始终像一个高中女生。从遗传学的角度看,她的母亲长相年轻是理所当然的。其次,许母长得非常像我记忆中的一个人。究竟她像什么人呢?后来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住在阁老巷时的一个邻居,她的名字叫做凌芝。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一段短暂如风的爱情。当我在许诺的婚礼上将记忆中的凌芝发掘出来时,我感到世事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在我看来,许诺的母亲与凌芝确实十分相像,两者之间简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为我的这份发现而感到吃惊。因此,我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许母的脸上实在是情有可原了。
  应该说,婚宴上许多人都觉察到了,我盯着许诺的母亲看个不够,这自然会引起一些细心人的注意。对于一个男人盯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看个不停,人们可以根据他们各自的生活经验作出各种不同的判断。但是,有一点我想肯定是不会有太大差异的,那就是,人们的判断大抵与风月有涉。大家有更多的理由由此而揣测我与新娘的关系有些微妙,我相信很少什么人的想法会与真实的情况稍稍接近些。就是许诺,也误解了我。当她婚假结束到单位来上班时,表情明显有了些异样。这或许是我的过分敏感,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确实在许诺的表情上看出些与往常不同的内容来。许诺一定把我盯着她母亲看个不休的举动,理解为她的出嫁给我的内心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因为,许诺一直自以为她与她的母亲长得十分相像。这不就对了么?我长时间盯着许母看,就可以理解为我情系许诺——许诺和敏感的人们完全可以这样来理解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这件事。
  本来这没有什么,尽管人们的认识与真实的情况有些明显的出入,但是,我不在乎这些。问题是,许诺的母亲不高兴了。女儿的婚礼,确实应该是当母亲的最感高兴的时刻,但是,由于我目光的唐突,惹得老人家不高兴了。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几眼,她想努力做出很凶的样子来,但是没能获得理想的效果,因为老人家看起来是那样的慈善过人,我敢肯定她怎么都无法做出目露凶光的样子来。后来,她发现了自己的失败,也就是说,她对着我瞪眼,毫无作用,那根本无法阻止我继续紧盯着她的脸看。她显然又羞又恨,我看到她的脸色不再只是停留在不自然的状态中,由于气愤,它变得红了(而大部分人,都只是认为她的脸红是因内心喜悦和喝多了酒所致)。我看到,她低头跟一个年轻人嘀咕了一阵,我想她也许是在向这个人打听我的情况。由此可见,许母并不认识我,在她眼里,我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当时知道我是她女儿关系密切的同事的话,她也许会原谅我。看来,她的打听一无所获。因此,她不得不采取了比较过激的行为,她气冲冲地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离座。我知道,她这是要走出我的视野,她似乎再也不能容忍一个陌生男人如此长时间地盯着她的面孔看,尽管她早已不再具有吸引年轻男子目光的青春容貌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动作十分缺乏理智,看得出她内心因为气愤而十分不平静。因此,她的行动不够谨慎也就是势所必然了。非常不幸,许诺的母亲会在起身离座时不慎摔倒了。她在她女儿的婚宴上倒下了,身体把几个酒瓶撞翻,使喜宴大厅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许诺在结束了她的婚假回到单位时,她面带羞色地埋怨我说,都是你!她指的是她母亲在喜宴上摔倒的事,确实,这个事件使许诺蒙羞,给整个婚礼抹上了不太愉快的一笔。据说,许母在回家以后有几天卧床不起。我想,在许母卧床的那几天里,她是少不了在许诺面前把我一遍遍埋怨的。许诺把这样的消息带到了单位。但是,我知道,在许诺的内心,她是早就原谅了我的。这是因为,许诺的想法与她母亲毕竟不尽相同,看问题的角度就更不一样。许诺只是把我的行为理解成一种埋藏较深的相思。而这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应该说完全构不成伤害的。相反,我相信,许诺很珍惜它。因此我完全可以把许诺对我的埋怨,理解为一种娇嗔。
  我其实不应该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许诺的,我这一说,不仅把许诺内心美好的感情给一笔勾销,同时还把我们的关系真正拖进了一种不可自拔的境地。当许诺知道婚宴上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因为她母亲与我曾经的一位女友酷肖,她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以她母亲一样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一眼,就冷着脸不再理我。
  事情远没有就此结束。许诺是一个十分自尊的人,我知道她必须找到一个疗伤的方法,否则的话,她不可能轻松地面对以后的生活。经过一个阶段的冷淡后,许诺开始采取行动了。
  行文至此,我觉得有必要对我与凌芝那随风而逝的爱情作一简短回忆。我清楚人都有着程度不同的自恋倾向,人们常常在回忆往事时变得婆婆妈妈。而人们通常所回忆的,尽管在他自己看来是那么的重大,而在他人的眼里,却枯燥乏味,一文不值。我恐怕也脱离不了这个窠臼。但是,我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我与凌芝的短暂爱情中,确实曾发生过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我猜想你或许会对此有所关注。
  凌芝的长相,与许诺的母亲十分相像,这一点我就不再赘述了。所不同者,在我的记忆中,她稚嫩得很,简直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怎么说呢,我又不能说她不像一个女人。事实上,在凌芝的身上,女性的魅力光芒四射,她或许比任何女人都更像一个女人。问题的关键是,我们通常都是以什么眼光来打量女人的。这一点,我想在我们男人这儿会有一种比较普遍的共性。要是以这种共性来看凌芝,那么她无疑还远没有成熟,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但是,我相信在对女性的审美上,人们在共性的前提下还是多少存在着一些差异的。如果我不把这种差异放到重要的位置上,那么我就不可能与凌芝有那样一段交往。也许你看了以上这段话,会觉得我表达得有些不够明白。换言之,在凌芝的身上,我们如果更多地看到她灵魂的成分,而不把注意过多地集中在她的肉体上,那么我们就会充分地感受到凌芝的美丽。凌芝的作为女性的魅力,完全源自于她飘忽的灵魂。而她的身体,几乎还没有完全发育,虽然她的年龄也是不太小了。
  当时的凌芝,还只是我的一个小邻居。由于她的外貌并无多少惊人之处(我已经说过,我们还远不能以一个成熟女性的标准来衡量她),因此她一直没有引起我的充分注意。我不可能对她十分重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偶尔看到她在通往我家的那条小街上走着,她身体单薄,总是穿着浅色的衣服,看上去有些忧郁。后来有一天,凌芝敲开了我们家的门。当我把门打开时,我有些意外,门口站着这个单薄的女孩,她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当时我的感觉是,她像是一个真正的天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肩膀后面,希望在那里发现一对翅膀。我真的十分愿意相信她就是一名从天而降的天使,这是因为,当时的夜已经有点深了,许多习惯早睡的人们,已经跌入了杂乱的梦谷。其次是因为凌芝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脱俗,那一刻她不像是我们生活中一般的女人,她既像个孩子,又确确实实是一个大人。她穿着一件睡袍,似乎还在飘动。在我看来,她像是没有重量的一个人。如果她突然像气球一样在我面前浮起来,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我所意外的只是她的出现,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敲我的门呢?
  凌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的一只猫不见了,她是来寻她的猫的。她说,她必须要找到她的猫,因此冒昧打搅也实出无奈。她请求我的原谅。
  于是我就把她引进我的屋内,并且与她一起找猫。我们首先来到了阳台,我们都觉得她的猫躲在我的阳台上,这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真不好意思,我的阳台上十分杂乱,除了一些半死不活的植物,还堆放着一些其实早该扔进垃圾桶的废物。为了找猫,我不得不搬开这些蒙积了灰尘的东西。我的阳台上没有安灯,因此干这些时,只是凭借房间里泄出的有限的灯光。我干得很不小心,一盆仙人掌毫不客气地把我刺了。这一事故,引发了凌芝与我的贴近。她后来取来了橡皮膏,试图把我手背上的仙人掌刺粘出来。她干得非常细心,她站在我的胸前,抓着我的手,与我贴得是那样的近。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温暖的气息,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气悬浮在我的面前。也许,我已经随着这股气息而升腾起来。
  她的猫不知去了哪里了。我的阳台上根本没有,我的书房和卧室里都没有。我把我床底下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还是没有她的猫。因此当她最终悻悻地离开我的住处后,我曾一度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来寻一只猫的。我甚至作出了这样大胆的假设: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丢失什么猫,她根本就没有猫。那一晚,是我对世界产生许多大胆猜疑的一夜,我不断地怀疑,却又不断地推翻自己的怀疑。也就是说,最终,我肯定了发生在我生活里的一切,那就是,这一个深夜,确实有一名邻居少女来敲过我的门了,她走(飘)进门来,在我的住处搜寻一只猫(据她说,这是一只雪白的猫,它的眼睛像兔子一样,是红色的)。而我,因为搜寻而遭到了仙人掌的袭击。最终,又是这个少女取来了橡皮膏为我仔细地取出扎在皮肉里的尖刺。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有床底下翻出的絮尘和我手的疼痛感作证。
  找不到她的猫,凌芝非常伤心。这从她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她几乎是含泪走出我的屋子的。走的时候,她留下了她的芳名,她说,她叫凌芝,你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猫,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就像一个梦也常常会引发人的爱情一样,我竟然对这个没有重量的女孩产生了恋情。一段日子里,我不仅在自己的住处四处搜寻,我决心要找到那只雪白的猫。不仅如此,我还因此而满世界关注起猫来,我甚至幻想在我的办公室里找到凌芝的猫,我相信我能找到它。我梦想自己终于找到了这只有着红色眼睛的白猫,并且把它长时间地抱在我的怀里。抱着它就像抱着我莫名而来的爱情,就像抱着一团温暖芳香的气息。我也许会悄悄决定不把这只猫儿归还给它的主人,说不定我就会占为己有。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要占有一只猫,我那样做,只是要把一段非常虚无的爱情牢牢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但是我终于又理智地想,如果我把那只猫顺利找到的话,我最终还是会把它交还到凌芝的手中的。
  可是,猫终究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一度,我感到非常失望。事情确实值得人为之而悲观。当有一天,我与凌芝在通往我们住宅区的小街上相逢,她的反应叫我感到内心空洞无比。当时,我背对夕阳走进小街,远远就看到凌芝穿着一袭淡黄色长裙向我迎面走来。风吹动着她的裙裾,她几乎是在风中浮游。我为眼前的景象而迷醉,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多么希望彼时我的手上抱着一只雪白的猫,一只红眼睛的猫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在凌芝的面前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把手中的小猫交给她。凌芝在风中走近了我,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她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就与我擦肩而过了。她全无重量地在我身边走过了,像一阵风飘过。她给我扔下了一句话,就像把一张小纸片扔给了我,她说,你没找到我的猫吧?
  你一定可以理解,我是那样的想找到凌芝的猫。我甚至萌发了这样的念头,要去宠物市场挑选一只通体洁白、眼睛微红的猫来,把它交给凌芝。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只是为了获得凌芝的爱情么?如今回想起来,还像梦一样恍惚。
  又是一个寂静的深夜,凌芝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门外。她的敲门声轻轻的,就像猫的脚步。我没想到会是凌芝,我几乎要醉倒了。凌芝说,她丢失了她的猫,她感到十分落寞。她得了失眠症,她根本无法合眼。她感叹夜是那么漫长。她说她终于作出了这样的选择,那就是,敲开我的门,与我聊聊。当然,重点聊聊她的猫。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她,我根本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我想即使她提出要把我的屋子改装成她的猫窝,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最终,凌芝坐进了我的怀里,她像一只猫一样轻柔。我对她的感觉丝毫没有改变,那就是,她仿佛是没有重量的。莫非,她就是一只猫么?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忽然这么想。
  本来,我与凌芝之间的爱情也许会有一点可喜的结果,至少也会有一段不平凡的发展。可是,就在她猫一样躺在我怀里的那个晚上,她的猫居然悄悄回到了她的住处。据说,凌芝一回去,就发现了她的猫,它睡在凌芝的枕头上,打着轻匀的呼噜。我完全没有想到,凌芝的猫一回来,我的爱情就完蛋了。不久,凌芝就与她的猫一起从我们这幢住宅楼搬走了。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有跟我打一个,她把我当作了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在凌芝搬走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期望着她能给我来个电话,或者写来一封信。我为凌芝而心碎,应该说并非言过其实。但是,她一去无消息。
  把凌芝的故事告诉给许诺听,无意中使后者的自尊受到伤害,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向许诺解释说,我并不是对凌芝难以释怀(我承认此话不够真诚)。而所以提到这个凌芝,只是因为许诺的母亲与凌芝长得过于相像了。在许诺的婚宴上,我甚至私下里怀疑,在我的生活中猫一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的凌芝,会不会是许母的一个私生女。这样的猜疑说它有道理也许有点道理,若要说它没道理的话,它也确实是没道理。如果我是个迷信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巧合的人的话,那么我的上述猜测或许会成立。但是,事实告诉我,在迷离的生活中,巧合实在并不多见。因此我有关私生女的大胆猜想,在我自己看来,也仅仅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想而已,我并没有为此而认真。也就是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未有过任何企图证实它的举动。
  而许诺却似乎对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凌芝非常在意。对前者来说,后者的出现确实是称得上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凌芝并没有真正出现在许诺的面前,前者只是通过我的叙述而让许诺模糊地感觉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其实,就是对我来说,凌芝也是似有若无的。但它(与凌芝有关的一切)对我们的心理作用却是不容低估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许诺而言,都是这样。因此许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经常不由自主地提到凌芝(那个与她母亲相貌接近的人),实在是不可避免。
  后来我不得不以这样一种明确的态度来面对许诺,我有点斩钉截铁地对许诺说,有关凌芝的一切,也许只是我的一场梦幻——不,它肯定只是一场梦幻,后来我这么补充说。这是因为,我对凌芝的回忆,变得越来越不那么清晰了。每当我要努力回忆起一点什么,就会感到心力疲乏。凌芝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渺远、轮廓不清。甚至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在我的生活中,是不是真的出现过凌芝这么一个人。或者,在我们生存的这一段有限的时空中,是不是确实有着凌芝这个人。也许一切都是因一个偶然的梦而引起的幻想,它是那样的虚无,经不起细细的拷问。在种种科学的考证面前,有关凌芝的话题将显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
  但是许诺不这么认为。她分析说,我的这一番话,只是想把有关凌芝的话题当作一个包袱一样从我们的生活中卸去而已。她认为她识破了我的诡计。同时她执着地想,她一定会在某一天,在某一个地方邂逅那个凌芝的。许诺自信她一定能一眼就把凌芝认出来,因为,后者的长相与她的母亲酷似。
  许诺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不得而知。从那以后,她的行为变得有些怪异,这是显而易见的。
  漫长的冬季开始以后,许诺生病住院了。曹阳被医生告知,他的妻子有可能就此变成一个植物人。这对谁都是一个坏消息,我们都为此而感到黯然神伤。虽然病房里不间断地摆放着人们送来的鲜花,但是,许诺还是被浓重的阴云所笼罩。许诺对医生冷酷的诊断一无所知,她只是事不关己似的昏迷着。那一段时间的昏迷,对许诺来说,确实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其间发生的一些事,实在是许诺所不愿意看到的。
  首先是她的母亲不幸去世了。许母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要是不出什么意外,她完全可以像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地活下去。可是,无常的命运让她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让人扼腕嗟叹的是,在她告别人世的当口,她的女儿却幸福地昏迷着,她在医院洁白的病房里,以一副麻木不仁的姿态仰卧着。
  昏迷着的许诺,是不是在做着绵绵无尽的梦?这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这都是因为,当许诺醒来,直到她康复出现,她都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原因是,她把病中的一切都遗忘了。她甚至并不知道她在医院躺了那么多日子。许诺在一个下午醒来,她侧脸看到病房窗外的天空上悬浮着一片火红的云霞(是夕阳制造出了这样的迷人的风景),她觉得她在公共汽车上头晕目眩地倒下,只是发生在昨天。也就是说,这一段为时不短的日子,被许诺完全忽略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段日子都是在许诺的生命中被抽去了。这段日子里,我们不仅无法知道许诺是不是有梦,就是我们亲历的种种事件,在许诺那里也都成了一种不存在。对许诺来说,她完全可以否定这段时间里的一切,尽管这一切对我们所有没有昏迷的人来说,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
  许诺母亲的死因迄今为止还是一个不解之谜。据警方分析,她死于自杀。因为在她的胃里,找到了足以致命的氰化物。但是,只要对许诺的家庭现状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同意警方的观点的。也就是说,人们不相信许母会自杀。最确凿的证据是,彼时许诺正在医院昏迷不醒,她面临着变成植物人的危险。作为一位母亲,即使有着深思熟虑的自杀意图,她也决不会在女儿住院期间自杀。这是人之常情。并且,我们还找不到可以证明许母厌世的蛛丝马迹。种种迹象表明,许诺的母亲热爱生活,她热爱女儿,并且一直殷切期待着第三代的出生。她甚至已经为尚无踪影的孙儿准备了足够的婴儿用品:尿布、婴儿服装、奶瓶。同时她还是自爱的,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精心打扮自己,她甚至还像年轻人一样把自己的指甲染红。说这样一个人会在这样的当口自杀,那只是信口雌黄。相反,倒是有许多现象可以证明许母死于他杀。她僵硬地躺在家中平整的床上,虽然看上去比较安详,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但是,细心的人们会发现,她居然没有化妆。她连唇膏都没有涂。这是不是与她一向的生活习惯有悖?那么究竟是谁杀了她?一位刑警在听了我们的分析后有些生气地问。对于他所提出的问题,人们保持了沉默。事实上也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我当时在心里想,这个问题,应该由我们来提出,而寻找答案,则是刑警的责任。
  我看着平躺在床上的许母,她与雾一样散去的凌芝确实有着惊人的相像。两个不同的人,并且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究竟会相像到如此程度,这不能不令人在惊叹之余浮想联翩。我再一次回忆起到我屋里来寻猫的那个少女,她不施粉黛,却不像凡间所有。直到今天,我还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我的一种幻象。但是它与现实的面容,一张中年妇女的脸重叠起来了,这又不得不让我努力探究它的真实性。一张消逝的面容,如果永不在我的现实里再现,那么我真的可以仅仅把它当作是一种幻象的。但是,它却因许母而变得真实起来。凭借这张业已死亡的面孔进行回忆和联想,我清楚地看到了亦真亦幻的凌芝。她曾幻影一样飘进我的屋子里,声称来寻她丢失的白猫,后来她又像一只猫那样轻柔地坐在我的怀抱里。这一切,都因为许诺母亲的面容而变得真实而可靠了。
  许诺因为昏迷而无法知道她母亲的死亡,这是没什么疑问的。问题是,当许诺醒来,并且完全摆脱了变为植物人的可怕可能性时,人们不得不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她当然有理由排斥这种可能性,因为在许诺看来,发生这件事,缺乏的是时间。时间,许诺强调了这个概念。确实,在许诺这一头,有一大段时间被凭空抽去了,这段时间对许诺来说是完全不存在的。许诺不相信其母已经死亡,她是有道理的。可是,许诺碰到的棘手问题是,她的母亲到哪里去了呢?许诺否定了这段时间的存在,也就否定了她母亲的存在。但是,这段时间对许诺来说并不是她生命的全部,而在她生命的其他时段里,她的母亲是存在的。那么,许诺将如何来面对她母亲失踪这样一个现实呢?
  在许诺昏迷期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有一份来自约翰内斯堡大学的高额奖学金过期作废了。
  如果许诺没有住院,至少她没有昏迷的话,她就可以通过电子信箱与遥远的约翰内斯堡大学取得联系,为她的出国留学安排妥一切。我约略地知道,许诺为此而作出了很多的努力,这份奖学金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她终于失去了它。这份通知不适时宜地在许诺昏迷之际抵达我们的城市,它终于像一只粗心的鸟儿,与它要寻找的目标失之交臂了。这个比喻也许不甚恰当,因为机会的丧失,并不应该由这份通知来承担。
  我想你也许比较关心这件事的结果,也就是,我们最终是如何来处理这个从天而降终于又得而复失的通知的呢?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与曹阳反复商量,决定把这个来自约翰内斯堡的文件悄悄处理了,我们把它烧了。我们相信,我们这样做,对许诺来说更为有利。既然这一段时间在许诺那儿根本是不存在的,那么,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它的归宿只能是这样,让它消失,就譬如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许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四个月。因此可以说,这一年的冬天她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当然,用上面论及的观点来看待许诺的冬天,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么来理解呢:对许诺来说,这一年的冬季在岁月的夹缝里遗落了。
  这个冬季对我们来说却相当严酷。寒冷几乎封锁了所有的道路,这给在城市之间频繁往来穿梭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曹阳几次在路上(确切些说是在厚厚的冰层上)滑倒,他的一条腿都差一点摔折了。他为不让许诺成为植物人而四处奔走着。这一阶段我的心情也十分不好,我无法接受我们有可能面临的现实。我们谁都不愿意许诺变成一个植物人。我们多次通过国际互联网络向全世界呼救,得到的回应却都叫我们感到不太放心。有一条信息说,如果能把病人运送到埃及金字塔的底部中心,并且存放一周的话,或许有救。其理由是,金字塔系古玛雅人(据考证古玛雅人是一群因意外失去飞行中转站而不得不沦落地球的外星人)神奇的治病疗伤之所,它的医疗原理,高于地球文明的总和,并且无法用地球现有的科学来诠释。
  据医生说,许诺是因为长年的贫血而引起的晕眩。这种病应该说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许诺在摔倒时,头部磕在了一名旅客随身携带的一把冲击钻上。她的脑部受到了严重损伤。医生断言,根据目前的脑电图资料来看,病人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面对曹阳的眼泪,医生欧式地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在许诺住院的日子里,我的情绪变得不太稳定。其实在我的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宽泛意义上的悲哀。这一点要请你理解,可以说自始至终,我对许诺都并没有产生过爱情。在我看来,许诺在我生活中的作用,只是引发了一连串的故事(需要说明的是,这个说法并不是以写小说为视角的)。这段日子里我想得很多,许多怪念头都在这样的背景下冒出来了,这严重影响了我的身心健康。并且,在此期间,围绕着我,也确实发生了一些很难找到合理解释的事。
  比如说,栽种在我屋前的一株香樟树突然死了。这株植物在我的屋前至少已经存活了二十年,这一点可以由我们小街口一位摆烟摊的老头作证。谁都感到有些奇怪,似乎找不到任何促使这株香樟死亡的原因。卖烟的老头最后说,除非有人在树的根部浇下一大壶开水。他的猜想有点道理。但是,又是谁会跟这株与人为善的植物过不去呢?百思不得其解。我因此而突发奇想,我想,也许这株植物是要把它的位置让出来,由许诺来替代它吧。其实我这样想毫无道理,只能证明我有关知识的贫乏。事实上植物人与植物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是根本无法扯到一起去的。
  香樟树死亡的那一天,我失踪多年的一个哥哥出现了。一望而知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他满面风尘,头发看样子有好几个月没洗了,他看上去像是某个童话里那只肮脏的狮子。他背着很沉的行囊,找到了我的住处。我差一点都快忘了这是个什么人,因为他从我的生活中似乎早就彻底消失了。他与我阔别多年,其间一直没有音讯。起初我还试图能打听到他的下落,但是,一切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一度,我曾得到消息,说我的这个哥哥已经偷渡到国外去了。这个消息不太可信,当然,要我具体说出不信的理由来,实在勉为其难。我只是凭借我的直觉。当然这个消息随着我哥哥的出现而不攻自破了。我哥哥行囊破旧,蓬头垢面,他显然不会是从国际机场过来。在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那些日子里,还有人说他在黑帮的斗殴中不幸身亡的。当这个黑色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有些心酸。显然我觉得它比较可信。因此长期以来,我是一直以为我的这个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自小就有着打架斗殴的癖好,编织这一谎言的人,看来对哥哥的过去比较了解。哥哥如何与人打斗,他手持什么样的武器,乃至他如何被人用钢刀刺中,流了多少血,死的时候久久不能瞑目,都在我的想象中被十分具体地勾勒。我为此而深感悲痛。但是,这一切却又与我似乎远隔好几个时代,我根本无法参与到这一切中去。我甚至无法作出明确的选择,是不是要对我的哥哥表示一下哀悼。就更不用说让我去阻止悲剧的发生,和左右事态的发展了。由于哥哥从我的生活中失踪,而并没有从他自己的生活中消失,我就无法干预围绕着他所发生的一切。令人深感痛苦的是,它事实上还在发生着。各自的生活在同一个时间段落中发生,其间有一道什么样的墙壁把我与我的哥哥完全隔开了呢?仅仅是空间么?后来的事实表明,哥哥失踪的这些年中,他大部分时间还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并且,他不止一次路经我住宅门外的那条小街。如此说来,哥哥并没有完全从我的空间里排除掉,在许多时候,他与我同处在一个相当狭小的空间里。那么,又是什么东西把我们割裂成绝无渗漏的两部分的呢?
  哥哥的行囊又脏又旧,但它是那样的硕大。它与哥哥蓬乱的脑袋相映成趣。他忽然又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把种种的传闻轻轻地一笔勾销。你到哪里去了?我怀着因树殇而起的悲伤,这么问我的哥哥。他的回答令我吃惊,他既没有偷渡去境外,更没有奔赴死亡的彼岸,他基本上还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生活。这让我不得不对失踪两字有一番更为深入的思考。失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呢?这个人其实一直生活在你的身边,有时候同时与你在看同一样的景物,也许你吸进的空气,正是他刚刚呼出来的。你却认定他是失踪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从哥哥的行囊里,我找到了一张上月的晚报,报纸的副刊上还登载着一篇我写的游记。由此可见,我的消息甚至早已渗透到哥哥行囊的内部,但是,因为他并没有阅读这份报纸(他只是用这张报纸包他一双满是烂泥的皮鞋),我们之间的墙仍旧是密不透风。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同时也叫人感到有些无力思考它。
  哥哥把他行囊里的脏衣服一件不剩地抖出来,他打算用我的洗衣机把它们清洗一番。他说,他这一趟跑了好多地方,他挣到了一些钱。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泛出了兴奋的红光。我因此想,这些年他无疑一直都在为钱而奔忙。但是显然,他赚钱一向不太顺手。这次他捞了一把,他理当好好去享受一番。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突然到我这儿来的呢?就像某一条记忆的线索突然被他重新捕捉到,他带着他的钱和一大袋脏衣服到我的住处来了。
  他的钱存放在一只皮鞋盒子里。数额确实不小。当洗衣机转动以后,他在我这里认真地清点起他的钞票来。当晚,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哥哥说,这些钱,其中的一半,应该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那人已经不在人世。哥哥在中缅边境认识了一位玉工,他们一见如故,于是便决定合作采玉。他们的运气不错(对业已死去的玉工来说,也是如此么?),许多价值惊人的翡翠都像是从天而降,它们在玉工的锯子下像神奇的人参娃娃那样出现了。他们有了好多钱,他们打算揣着这些钱回到这个哥哥熟悉的城市来,要在这里购买房屋,要把购房余下的钱花到餐馆和女人身上去。可是这名玉工非常不幸,他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不慎失足摔下山崖去了。他在跌下去的一刹那,伸手来抓哥哥,他差一点拉住了哥哥的皮带。要是哥哥的皮带被那只垂死的手死死抓住的话,哥哥就算是在我的生活里永远消失了。他们的钱也会随之而飘散。哥哥因此遭到了几个缅甸人的追踪,他们完全有理由认定玉工是被哥哥推下山崖的。
  我闻到有一股血腥味从哥哥的钞票上散发出来。他认为这毫不奇怪。他说,这些钱上确实沾着一些人的血迹。他说,采玉人的手上,总是淌着鲜血的。
  我问哥哥,你是不是希望死去的玉工能神奇地复活,以便为你作证。你没有谋财害命,你完全需要有人为你作证。但是哥哥笑笑说,他得到了双份的钱,也就算是得到了回报,他不再有什么奢求了。
  那么你不怕缅甸人的追踪么?
  他们根本无法找到我。
  哥哥非常自信,他回到了这个城市,他有什么办法在他和缅甸人之间竖起一块绝无渗漏的屏障呢?是时间还是空间?他有什么办法将对他不利的一切有效地切断呢?看着哥哥的面容,我忽然怀疑他也许真的是一名凶手,我甚至十分担心那个命丧山崖的玉工会突然活着来到我们面前。要是他开口说话,我想他一定会指控哥哥谋杀了他。
  我请求哥哥能把他的钱分一些给我,我告诉哥哥,有一个叫许诺的女人,她面临着变成植物人的危险,而对她来说,钱无疑是非常有用的。如果她真的要进入漫长的沉睡,她还是需要钱。她将在一种混沌无知的状态下消费大量的金钱。这与普通的消费者是不是有些不同?
  在陆兴的旅馆里,许诺突然表示,如果此行能够顺利地寻找到大海的话,她将不愿再回到城市繁华的家里去了。起先,她的话没有引起我足够的重视,我只是把它理解成许诺对喧嚣城市的厌倦。永远生活在海边,这其实是许多人的梦想,并不是许诺独到的见解。但是,夜深以后,许诺谈到了在海边立碑的事,这就不得不引起我的警觉了。我忽然预感到,我与许诺的这次夷浦之行也许会出什么事。我有点紧张。
  但是,后半夜,许诺竟然跟淹埋在城市最深处的曹阳通了一个电话。她只说了几句话,我就听出电话那头是她的丈夫。她在电话里说了许多的谎,让我感到很有些对不起曹阳。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是许诺在跟曹阳通话时,我的嗓子感到一阵奇痒。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终于忍不住而咳嗽了一声。我的咳嗽声传进话筒,给曹阳听到了。我甚至听到曹阳在问许诺,你跟谁在一起?看来曹阳此刻已经完全醒了,他被电话铃声打断了睡眠,很快就进入了清醒理智的状态。我相信,曹阳大抵是听出了咳嗽声是我发出的,因为曹阳对我的一切十分熟悉,就像我对他的了解一样。但是我想,就是他听出了是我的声音,但只要得不到确证,他就无法最终认定。
  许诺有些恼怒地埋怨我,她觉得我不该在她与曹阳通话的时候咳嗽。我反过来责怪她,我想我更有理由责备她,她实在不该在这样的时刻与曹阳通电话。有这样的必要么?但是许诺说,她忽然有了一种空洞的感觉,感觉她与她所熟悉的一切脱离了。于是她随手拨通了她家里的电话,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与一种她不希望舍弃的东西接通。
  她所不希望舍弃的,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许诺在完全恢复健康后,性情变得有些抑郁。并且她与曹阳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她与我相约一起到夷浦来,按我的理解,她只是想暂时跳出沉闷的家庭,到外面(她所喜欢的大海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经过了那一个冰冷的冬季,在我这里,从此就把许诺看作是一个病人了,她对我来说,是永远需要关心和照顾的。在许诺那里,被抽去了一段不平凡的岁月,她就此与我拉开了年龄距离似的。在我这里,她成了一个更小的孩子。
  记得许诺在结婚前,是一个很随和的少女。每次我提出带她去参加一些聚会,她都欣然答应了。那一次有个姓林的硬要她喝白酒,她竟也灌进去好几两。当时曹阳似乎也在场,他还唯恐天下不乱似地大声叫好。那一次许诺当然喝醉了,她烂醉如泥,出尽了洋相。我把许诺送回她的住处,她不停地呕吐。她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我走,她反复说要让我看一样东西。可是当我在她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又睡着了。我想象不出许诺要给我看什么,从她的神情来看,这件东西似乎还非常重要。当然,我完全可以把这理解成她的醉话。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许诺的头脑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她并没有胡言乱语。
  许诺给我看的那样东西,应该说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你也许会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样,以为许诺会让我看她身体上的某个部位。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把身体的隐秘部位展示给某个异性看,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语言。但是,许诺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去她的房间里,取出了一件真正的东西来。那件东西包藏在一块色彩怪异的织物内,当许诺把它拿到我的面前来时,我还不能确定它里面究竟是什么。我的脑子在那一刻飞快地转动着,我在内心作着种种猜测。但是,结果表明,我根本没有猜中,任何一种猜想与事实都相去甚远。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根绳索。这是一根用麻编成的绳子,看上去非常柔软。如果它再适当粗一点的话,我觉得它非常像是一条女人的大辫子。它像一条蛇一样盘在发黄的灰布里,被许诺托在手上。这根绳子派什么用场最好呢?如果让你猜的话,你也许猜不出来。确实,我们无法想象这根绳子究竟用作何物才最为恰当。如果许诺提出要把它送给我的话,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加以谢绝。首先它对我来说是一无用处的,我就这么认为,我要一根绳子来干什么呢?其次,这根蛇一样的绳子给了我一种阴郁的感觉。许诺的话,证实了我的感觉非常敏锐。许诺说,她的父亲,就是用这根绳子上吊而死的。也就是说,就是眼下的这根绳子,当年把许诺父亲的脖子紧紧地勒住了。我想象它柔软而有力地勒住许诺父亲略嫌肥胖的脖子(许诺向我大致地描绘了其父的外貌),它把他同样肥胖的身体吊在了半空中。我想,或许这根绳子的内部是空心的,当它紧勒住一个人的脖子时,那个人的灵魂就会顺着绳子,在绳子的空心部分向高处爬去。许诺将这根绳子取出来给我看,她介绍了绳子的来历,她把绳子托得离我很近,差一点就要碰着我的鼻尖了。我为此而感到有些害怕。我担心许诺父亲的亡灵还躲藏在这根空心(它是不是空心,不得而知,这只是我的臆想)的绳子里,因此我不得不将自己的身子尽量地往后靠,以致我将许诺的沙发向后移动了好几寸。
  许诺的父亲用这根绳子自杀的时候,许诺还是一个上初中的小女生。某天下午放学回家,她就看到父亲被这根绳子高高地挂起来了。当时她家的客厅里有一根很粗大的房梁,它完全可以承受二十个人的重量。许诺没有大声喊叫,也没有立即把父亲从绳套上解救下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父亲,她说,她看到他一直在轻轻地晃荡。她背着很重的书包,站着看她的父亲,她看了很久,因为她感觉到书包越来越重了。后来许诺的母亲从外面回到家里,她的号哭才把许诺从一种遐想中惊醒。许诺说,母亲用了一把剪刀,把悬挂着父亲的绳子剪断了。父亲像一袋装满东西的袋子,很沉地掉到了地下。许诺当时的想法是,父亲也许会摔得很痛。
  为什么要把这根绳子展示给我看?这个问题,当我和许诺一起住进了夷浦的旅馆时,才不经意地找到答案。我已经说过,在夷浦,许诺说起了不想再回家,并且经营如何在海边立碑什么的,我才忽然把她的想法与昔日她给我看的那根绳子联系起来。我忽然警觉到,许诺显然是有着自杀的意图的。
  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无疑竖立着一道轻易不可逾越的铁的屏障。这道墙,完全不凭借时间和空间来将两者分割。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也就并非绝对不可逾越。亟待搞清楚的是,生者存在于时空之中,而死者呢?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究竟是否有时空的存在?如果那边不存在时间和空间,那么,要跨越这道屏障就会有些问题。具体些说,如果我们向死亡跨去,我们将会在什么地方落脚呢?或者说,我们将会在什么样的物体上着陆(原谅我借用了一个航空用语)?找不到这个答案,死亡就显得格外的虚无。
  许诺用一个深夜电话,接通了她与她熟悉生活的联系;她与其父母的联系,能凭借这根空心绳子来完成么?
  你知道我会竭力反对许诺的企图,我不能免俗。我用嘲讽的语气,贬斥了她轻生的念头。我让她好好回想她昏迷的日子,如果她是想要体验死亡的感觉,那么她只要仔细地回忆那个对我们来说无比漫长的冬季好了。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无法追忆起一鳞半爪。因此,死亡与昏迷一样,是没有半点价值的。谈到“价值”,我略事停顿,这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有价值的,因此我说到这个词汇时,有点不够理直气壮。
  许诺被我的认真逗笑了,她表示她只是说着玩玩。但我显然不能过于相信她的话,因为我联想起她曾经给我看过的那根绳子,那根绳子对许诺来说,绝对不只是一个玩笑。甚至不仅仅是一件纪念品。
  有趣的是,我们睡在夷浦的旅馆里,却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我们所要寻找的夷浦。我们一直以为它只是陆兴。因为在人们的嘴里,它就是陆兴。市招和一切可见诸文字的地方,都只标明这里是陆兴。因而我们一直相信,夷浦是另一个地方,它与我们所处的陆兴相去不远。我们计划好一定要在第二天打听到夷浦,并且抵达那个地方。因为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地。陆兴只是无意间闯进我们旅途中的,我们是陆兴的过客,我们为夷浦而来。
  在许诺昏迷的日子里,我曾暗暗立下一个誓言,那就是,如果许诺有朝一日醒来,我一定要带她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走走。我也许不享有这个权利,但我就这么想了,并且最终也这么做了。我想,要证明一个人并非植物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令其在大地上四处走动。当然走得很远更能说明问题。我的那个誓言,大抵正是基于这一想法。我撇开了一切道德的约束,我只是在哲学的层面上思考问题。其实在当时,我几乎已经对许诺的康复全无一点信心了,我并没有想到,许诺还会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那样在大地上旅行。
  陆兴的夜显得十分宁静,连涛声都听不到一点点(这就更让我们坚信,夷浦会是另一个地方,它与大海靠得更近)。我与许诺在这样的环境里讨论问题,免不了时常会出一些偏执的毛病。我们是在谈及金钱的时候而发生剧烈的争执的。在谈论这个问题时,我提到了我的哥哥,我闪闪烁烁地给许诺说起了我哥哥的故事。因为我以前从未说起过这些,因此许诺对此一无所知。我看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鄙夷的神色,很显然,她有些瞧不起我的哥哥。当我耐着性子把故事讲完,许诺有点神经质地说,你的哥哥一定是个杀人凶手!也就是说,许诺断定那名不幸的玉工是由我哥哥推下山崖去的。并且,她认为他这么干是有所预谋的。虽然我的内心也一度产生过这样的怀疑,但是,我不允许许诺这么说我的哥哥。你知道,许诺的康复,其中有哥哥的钱在起作用。钱在许多时候确实是非常有用的。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对许诺把事情说穿,也就是说,要不要向她说明,为了使她不致变成植物人,我哥哥献出了他那笔钱款的一大半?也就是说,玉工的那份钱全都给了许诺之外,许诺事实上还花去了一部分我哥哥的钱。
  从夷浦回到我们的城市之后,生活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巧合。在一个特定的场合,许诺有幸见到了我的哥哥。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哥哥,而后者也并不清楚许诺的身份。当时我向哥哥提出要钱时,虽然把许诺的情况向他作了简要的通报,并且他同时也知道了许诺的姓名,但他们之间毕竟未曾有过直接的照面。他们的邂逅,发生在本市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当时我并不在场。哥哥因为在一家航空售票处行窃而被警察逮捕,而许诺当时是作为唯一的目击者而出现的。她正在这个售票处购买一张去法兰克福的机票,她亲眼看见哥哥以娴熟的手法划开了一个中年男子的皮包,他灵巧地取走了那人的一只包中之包。要是这一幕不是恰巧被许诺看到的话,哥哥可算是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许诺在十分关键的时候惊叫了一声,并且在后来勇敢地向警方作证,哥哥因此面临被拘押的危险。更为麻烦的是,他在云南边境的旧事,会因此而被重新提起。后来,由于我的出场,他们两人才明白了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件事,许诺的内心一定感到十分难受。因为在夷浦之夜,我们就已经就此而出现过激烈的交锋了。许诺当时发表了令人异常愤怒的观点,她说,要是她在昏迷中知道是用我哥哥的钱来对她进行救治的话,她宁肯成为一个植物人。我闻言禁不住拍案而起,我随手在许诺面前挥手一抡,结果把摆放在她面前的一只茶杯给抡飞了。茶杯在接触到我手的时候就破碎了,因此它把我的手掌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那些血,都被我抹在了旅馆的床罩上了。
  许诺当时的反应是掩面哭了。我相信,我们之间要不是发生这一冲突,许诺也许真会在夷浦自杀。她是预谋已久的。哭了一阵,她发现我的手在淌血,便紧张而温柔地照顾起我来。她用她的手绢替我包扎完伤口,便一直抱着我,她抚摸我的后背和我的头部,她把她的泪水都擦在了我的胸口。
  在陆兴,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那一晚,我们几乎一直就是这样抱着,我们都没有躺下来睡觉。我靠在床靠上,抱着许诺,我感到非常疲惫。一度,我感觉到许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而我,几次都因听到自己响起了鼾声而醒来。这个夜其实离大海很近很近。
  从陆兴回来后不久,我在一份资料上查阅到,夷浦其实就是陆兴,它是一个古地名,自民国起就废弃不用了。也就是说,夷浦这个地方早就为陆兴所取代,它为另一个名字所覆盖,已经不复存在。
  (此文原载于《十月》1999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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