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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兵的来了,虎头虎脑的莎莎问我去不去。我说我没这计划。那时我刚高中毕业,想考电视播音员。 莎莎又问那我去不去? 我说你自然应该去的了,这么身强力壮的现在不报效祖国等待何时。 她说那你也更应该去的了。这么漂亮不属于人民军队属于谁。 我说好,哥们陪你走一圈。试试呗,凑凑热闹,反正在家呆着没事干。 莎莎挎着我的胳膊在大街上晃,所有的单双号眼皮全飞我们。我和莎莎从小就在一起,她生得宽宽大大,高度一米七九,上体育课时,纵队能把站她后面的一米六五的我装进去。她还说这是我的便宜,搞个小动作或者“走私”什么的,四个眼的体育老师肯定看不见。 区武装部就在前面。 征兵办公室门前聚了很多人。全女孩,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远望去,犹如一堆五光十色的碎玻璃片。 莎莎对我说今天面试,面试过关全过去,门口那些小阿妹全是有来头的,亲爱的你在这等着,千万别乱动,啊?我去给咱们找路子。 我说只找你自己的,我还没想好呢。 莎莎去找她舅舅,武装部的副部长。 我在征兵办的对面等。按她说的我没乱动。莎莎经常对待小孩子一样地来吩咐我,常常和她出来她如果去看什么街头卖艺的或是排队买新潮时装,总这样教育我在一旁等待别乱动。她说她是我的保护人,在我没找到配拥有我的男朋友之前,我就得归她管。天长日久养成习惯我就顶自觉地听她的。一次上街,正遇警察抓罪犯,她已进到商店买她那四十码的高跟鞋,听到警笛赶紧跑下楼怕我被卷进去。我依旧站在那儿没动,她风一样旋过来抓住我的细胳膊:亲爱的,你真听话!说着便在我的额头上顶响地印了一个吻。旁边的人全看我们,闹了我个大红脸,她拉起我的手说没事没事,别理他们,神经病! 我算彻底服她了。 说真的,我也顶愿和她在一起,上学的十年从来没一个男生敢欺负我敢对我有什么非分之举。高一,我们班一个胆大的男孩偷偷地给我写了一个字条说他喜欢我。字条放在我的铅笔盒里。莎莎正巧用我的橡皮,这下不得了,放学拿着字条半路把那男孩截住:你如果再给叶子写这破玩意我就揍你!吓的男孩没说话就跑了。 我和她大吵:我的事不用你管,有你这样的吗?人家还帮我复习过功课呢。 她说我就管,你看他那鬼样子,瘦小枯干得还没我高呢,像个小地主,配吗? 我说就你好,人家是小地主,你就是伪保长! 她说反正我就不让他喜欢你,我要是男的,你不愿意我也让你嫁给我,不嫁给我你也别想出嫁。 这混蛋! 莎莎还没从大楼里出来。 夏日的阳光妩媚而多情,龇牙咧嘴的,跟新出台的三流歌星一般。征兵办那边那么多女孩,对面这边就我自己。她们看我。 我穿了一件纯白色纱质连衣裙,裙边有几朵柔情的玫瑰。 莎莎说我这身打扮东京的“幸子”来了都没比。我纠正她是我的气质比幸子好,不是打扮,美是打扮不出来的,哥们气质明白吗? 那群女孩继续看我,我相信自己的秀气全把她们“毙了”。自信对我们这种刚逃离校门的女孩绝顶重要。 那群女孩开始动。 我瞄过去,征兵办大房子里出来两个人。一个矮个干部一个兵。那个兵大高个子,肩宽宽的,眉清目秀,有一股顶潇洒的男人气。 哟,这家伙真帅! 我多看了他一眼。 干部的声音传过来:大家排好队,按学校分,这是我们接兵的桑达同志。 桑达?和人一样帅的名字。原来那兵是来接兵的。 他讲了几句什么,忽然转过身,向我走来。 我赶紧看我周围有没有他要找的应征对象。 他站在我面前,用那双大眼睛顶热情地看我,他说:我在屋里就看见你了。 我……我在这等我的好朋友——我仰起头看他又连忙低下。 想当兵吗?丫头。他问。 是你接我吗?我说。 是,你去不去? 是你就去。 他大笑。我的脸烫烫的。我真不知道那句话是怎么倒出来的。 我就这样当了兵。也许,还开始了我的初恋。谁知道这是不是呢,可我感觉是。我敢说如果换另一个男兵来接兵,我一定不会去的,就凭这一点就不一般。 我就要不一般的。 莎莎也当兵了。全区只招两个。就我们俩。真高兴,我们俩还是后去的,多运气! 穿军装那天,门外立了许多女孩,五光十色的碎玻璃片寒光闪闪。其中一位奇瘦女孩顶恶毒地看着我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好看吗?花瓶一个,将来不定是哪个老光棍老混蛋老他妈作风不正的小老婆! 我呼地把刚发的军用皮带抽出来,“啪”的一家伙甩了过去,只听“哎呀”一声,那奇瘦女坏蛋逃跑了,被抽上的是接我们的桑达。 他从我手中拿下皮带,看看我说:真没想到,这么文文弱弱的还这么勇敢。 回到家我赶紧照镜子,极力回忆我甩军用皮带那一刻的表情,一定特凶。他可看见了的,又抽的是他,这可怎么办呢? 完了完了,他一定认为我凶恶得要命一点儿都不温柔,他还会喜欢我吗? 新兵连结束,莎莎热泪盈眶地去了卫生队。告别的时候,她使劲搂着我的脖子,跟永别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够意思。 莎莎被卫生队长一个顶瘦顶可爱还戴眼镜的老头领走了。我跟在桑达的后面,他是来领我和另外四个女兵的。走出了好远,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趁桑达没注意,溜出队伍,猛跑几步高喊:莎莎,打针的时候可千万拔出来呀,别用那么大的劲,针拔不出来要出人命的! 回到队伍就被桑达训了一顿无组织无纪律,外加使劲地瞪了我一眼。 在家时谁敢对我这样?我也使劲瞪他。心说:多亏我没认真地爱上他,现在他就对我这德性,那么将来呢?将来一定受尽压迫,红军来了也翻不了身。 我们几个被领到老连队通讯二连。是二连独有的几位女性公民。我们全被编进了总机班,班长是桑达,另外还有几个老家伙,男的。长相我没敢细看,感觉几乎都一样,特工队似的,最大特点就是见了女孩不脸红,黑眼球紧抓住你不放,盯得你全身毛骨悚然。 差劲! 从此要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一个班当战友,心里着实难过。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回去已经晚了,忍着吧。 加入总机班的第一个晚上,开班务会。班长桑达像介绍新产品一样地把我们几个按大小个依次排列介绍给那几位老男兵同志。他们齐喊“欢迎”,跟排戏练台词似的,很有几分虚假热情。再后就是慈眉善目的老佛爷般的指导员上楼慰问我们,临走时强调一条顶重要的纪律:女兵在服役期间不准谈恋爱。 指导员走了。女孩们一阵叽叽喳喳,没想到部队还有这破规定。不准谈,那如果想谈怎么办?黄头发毛娜说不准谈那就不谈呗,你说呢叶子? 我说到时候再说。心想反正我不管,你想啊,你喜欢上一个家伙又不能爱他那多难受。爱情嘛就应该什么都不在乎,天掉下来都没关系,又想爱又担心这担心那的,能浪漫吗?不浪漫的爱情还有什么意思!浪漫在于我顶重要。 过了几天桑达发给我们一人一个蓝皮本子,并给我们一人派了一个师傅。五个女兵,一个男班长四个男老兵,正好,像上帝安排的。 那个蓝皮本子是用来抄业务的,第一页印了“秘密”两个字。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秘密这东西贴边很有点神圣感但也怕得要死。班长说泄密可不是好玩的,闹不好要去军事法庭走一趟。 之后破黑板上出现了很大的一堆电话号码首长姓名职务还有夫人的一系列。让我们抄,抄完了背。看着就心烦,这居然就是秘密? 派给我的师傅是一个黑不溜秋很壮的家伙,满脸的络腮胡子,像疯长的野草一样。个子是全连最高的,比桑达还高,整一米八五。他是业务尖子、标兵。他不说话只看我,是那种顶专心致志顶一丝不苟的看。 这让我很恼火,我真想到卫生队把莎莎叫来揍他一顿,他怎么敢这么放肆地看我呢?就因为他刚升任我的师傅? 然而,令我更加无法忍受的是班长桑达竟然带陶玲玲。陶玲玲是我们五个女兵中唯一的“高干妞”,她老爹好像是一个什么军区的司令官。新兵连一起训练我看她还可以,没“贵族”味,挺和我们这平民子弟平等。可是当新兵连结束当桑达出现的时候,那么明显地我感觉到:这妞对我不利。她看桑达的眼神就不对劲,睫毛颤颤的眼睛眯眯的嘴唇抖抖的激动得要命。 这让我挺来气,可我能说什么呢?桑达是班长是大家的班长,我干吗要来气?或者说干吗要吃“醋”呢? 可我就这样忍了吗?当然不。你桑达干吗偏偏带陶玲玲而不带其他人?因为她比我们“高干”?还是她比我长得漂亮?她有什么好,干干的一点点儿也不丰满,跟阿富汗难民似的。眼球还是土黄色,猫一样。脸呈菜色,还不是新鲜青菜,而是晒了一上午太阳又被风吹了一夜的那种菜。个子才一米五九,小小的,比我矮一大块。最最重要的是,她没女孩子的风采,胸扁扁的,从来不戴胸罩,像一小块平原。总之一点儿味没有。 桑达干吗就看上她! 我现在可怎么办呢?我去找桑达问他吗?那么他一定认为我早就对他有什么了。这我不干。因为我现在对他还没到死去活来的程度,只不过有那么一丁丁点儿意思罢了。我才不去问他呢。他爱带谁带谁,带里根的女儿才棒呢。 然而,我又总是那么觉得自己悲惨至极。但唯能做到的就是当桑达喊我的时候我装没听见;当高干妞看我的时候我就顶高傲地不看她。其他比较厉害一点儿的办法我还没想好。 我现在顶想的就是铁哥们莎莎。莎莎的鬼主意特多,保证会给我出气。 莎莎去了之后我一直担心,她的脾气特大,发起火来说不定能把老先生的眼镜摔了。她绝对干得出,她曾经勇敢地把我们学校教导主任一个顶严肃的老太太的茶杯扔到楼下,创全校最无畏的纪录。她是校运动队的主力,拿过市级奖,和市长握过手,有功的,老太太也只有再买一只杯子。 莎莎在分别一周后的中午给我打来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甜甜腻腻香港妞似的声音说找叶子同志。 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莎莎是你!哥们你怎么变得这么娇滴滴的是不是嗓子发炎?你好不好呀哥们,给病号扎针拔出来没有队长老头对你印象还不坏吧? 莎莎说我想死你了亲爱的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说我们这管的贼严,平时不准出去,出去得两级请假,师傅班长审查后才能出门。 莎莎说这儿也不让我出卫生队大门。 我说我还以为你比我幸福呢,敢情同样糟糕。 莎莎说你想个法子来探视我吧。 我说我也顶想你,可我怎么能摆脱二级监督呢? 莎莎说明天怎么样?明天星期日我俩到公园接头。 我说哥们不行的,我们这只准出去两人早定员了轮不到我。 莎莎说奶奶的,这可怎么办? 我说是啊,奶奶的。 莎莎说亲爱的,你的牙好呀? 我说又白又齐。 莎莎说你能不能牙疼一次?牙疼到卫生队取药就能见我。 我说太棒了,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早牙疼了。可是莎莎我从来没疼过怎么个疼法? 莎莎说最高级的疼法是一句话不能说的,用手捂住下巴靠左或靠右一点儿懂吗? 我说太懂了,哥们,我去卫生队你可在门外接我呀。 莎莎说那怎么行,老头规定正课时间不准会老乡。不过没关系,让他抓住了我们就装不认识。 我说您原先那造反青年的精神呢?老头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比我们多戴一副眼镜吗还是老花镜。 莎莎说不是怕老头,而是纪律这东西不是好玩的。 我说真没想到你改变得这么速度,我不去了。 莎莎说亲爱的,说着玩的,好叶子,纪律也没咱姐们铁是不。 我说莎莎,那我下午就牙疼了? 莎莎说记住了,一句话不能说的,捂住下巴靠左或靠右,要像点儿。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这儿规定女兵出去要两个人行动,我去你那必须再武装一个。 莎莎说奶奶的那多麻烦。你们连的破规定真多。 放下电话我就去串联黄头发毛娜。黄头发真够哥们,二话没说,坚决表示跟着我走。 没想到黄头发这么痛快。 下午,正课哨刚吹响我和毛娜就去找桑达请假。“我一句话不说地捂住下巴靠左或靠右”。毛娜说不像不像最好再严重一点儿。我说有了。跑到水房我在睫毛上布了一圈水珠。毛娜说有点意思了。 敲开桑达的门。 毛娜说:班长,叶子牙疼。 桑达走过来:疼得厉害吗? 我只看他不说话。 毛娜说:班长,你看叶子都疼哭了。 我于是轻轻地呼闪一下眼皮,水珠立即落了下来。 桑达过来拍拍我的头:这么不坚强。 毛娜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就要命。 桑达说:去吧,二十分钟。 我和毛娜迅速地下楼,像两个被敌人追赶的女八路。 我说毛娜,你配合得太棒了,真没想到我们还合作的这样好。和我们班同住一层楼的载波班的弟兄说:总机班真让人羡慕,一对一对的多感人,跟小家庭似的。黄头发毛娜的小个子师傅自豪地说:这是兄弟们的福气。 陶玲玲是我们五个中业务最差的一位。军长01政委02副军长03副政委04,这么顺她就愣记不住。可桑达却极有耐性从不着急,跟幼儿园的阿舅似的,又启示又引导,可陶玲玲这高干妞就是死活记不住。 邪了。 桑达每次检查的时候,陶玲玲就用那双猫眼睛顶认真地看他。我和黄头发毛娜好几次都在外面偷偷地观察动静。毛娜分析:陶玲玲的猫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自然不会陪着她说下去的,毛娜这黄头发不怎么好对付,我想我以后要少和她套近乎。说不定套来套去我那点心事全被她套了去。 上午,我跟着黑大个师傅上机房值班。 黑师傅把我的新耳机在他头上试了试又左右拧了拧,然后递给我。看着他那一头乱草丛生乌云密布油烘烘的头发,再看我那新耳机,毫不犹豫地我掏出手绢使劲擦了三遍。 师傅那黑亮亮的脸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没在意。 每人一把转椅。我坐在师傅旁边。我旁边是黄头发毛娜,毛娜旁边是她的小个子。我们四个值一个班。 机台上的红灯亮了。师傅迅速上塞说:您好。那个用户神神气气地说:总机吗?给我接六○团,记住,线路好一点儿! 我说师傅,别给他接,他求我们要电话牛什么牛。 师傅赶紧把我的耳机与机台的接线插头拔下来。只听师傅对那用户说:对不起,刚才是无意的,我现在就给您要。 我在一旁挺来气,师傅干吗低三下四的,长得那么壮个黑大个子用户不老实出去揍他都来得及,何必跟谁都像跟军长似的。 接完这个电话,师傅对我说那用户全听见了。 我说我就是说给他听的。 师傅笑了,说下次我再想说的时候就把接线插头拔下来,拔下来说用户王八蛋他也听不见。 我也笑了,我说师傅你可真逗,可是你也太软了。 师傅说你刚当几天兵哪,不软行吗?用户是咱们的上帝,你把他得罪了他往指导员那告你一状,那你一年就算白干了。 黑师傅对我说:别高兴得太早了,以后有你烦的时候。 我说:记住了哥们。师傅顶吃惊地看我。 我赶紧又说:记住了师傅。 他笑了。 一个班下来,觉得挺好玩。我觉得我这黑师傅顶好。 午饭过后,黄头发毛娜急冲忡的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一个情况: 我看见你那黑师傅在水房洗头呢,小姐,你早晨那一手干得真漂亮。 我们指导员总穿一双老式黑布鞋,你从来就没见他穿过别的什么鞋,如皮鞋,连最次的猪皮鞋他也没穿过。那黑布鞋有年头了,顶像新四军时的产物。黑得结实黑得大方黑得光闪闪黑得你慨然起敬黑得朴实无华黑得兵们大气都不敢喘黑得一点儿没道理可还是黑得得意非凡。最邪门的是,指导员从来不带刷的,你明明上午见那黑布鞋上面洋洋洒洒有几十点猪油状的晶莹白物,心想这回指导员总该换鞋了吧,可中午没见他洗晒,下午再见到时,黑布鞋上那白物就不见了。你想得头晕脑胀,你也想不出怎么没了。你还不敢问。 兵们一致认为指导员那老式黑布鞋黑得极有名堂极有一点子风采。穿那样老式黑布鞋的指导员也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可为什么兵们又说不出来。兵们能说出来又敬佩得五体投地的是指导员给兵们训话从不打草稿,就那么干讲,国内外形势香港回归中国以色列侵略阿富汗飞机导弹核武器男兵不要学抽烟女兵不要学化妆应有尽有越讲越精神。听指导员训话再胆大的兵也不敢低头或闭起眼睛迷糊。否则指导员保证把你叫到主席台前,之后您就准备好了听吧,没一个星期解决不了。他认为一个星的教育才能算作真的教育。再之后,他还会为你继续操心,派个团小组长团支部委员优秀青年先进分子之类,对你进行重点帮助。这叫先进带后进后进变先进,“包产到户”。 总之吧,全连的兵们被指导员这一手折腾得没一个敢后进的。指导员也因此在全军直属连队的指导员中名列前茅。 是一个快吃午饭的时候。 楼下的操场上已经站了一批男兵,正在自做多情的不知朝什么地方傻笑。他们等着吹哨吃饭。他们在吃饭问题上永远比女兵勇往直前。而女兵想前进也不敢,指导员新近规定我们背业务得从早饭后十五分钟一直到吃午饭的哨响,中间一律不准干不准想与业务无关的“活计”。 “活计”是指导员家乡的土特产品,和指导员一样无论南征北战到哪里也都带着他老家的那股子味。 这是冬天。天空惨白的一样,忧伤而无望地在期待着什么。我看着那天空。 我想桑达。那次水房谈话之后他忽然不理我了,也不怎么看我。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严重的是,所有背业务的时间我都用来“活计”——想他,业务本上的号码在我眼里全是他的名字。我知道这样下去我就是陶玲玲第二,甚至连陶玲玲都不如。可我一点儿办法没有。 黑大个师傅这两天检查我业务的时候两道眉毛直往一起拧。可他从不训我。其实不训比训一顿更让人难受。想想,如果我也“活计”了他也训了,两平,这样我也会心安理得。 最让我无法忍受最不可思议的是,桑达在过问业务时才过问我,且过问我的时候就只在我面前站一站。犹如骑车前面遇到了红灯不得不停一停,不停警察不让过,不在我面前站一站就说不过去,因为他是班长我是班员他是理所应当地站一站的。 在一次正规的全班检查业务中,我真的闹了个“倒数第一”。 桑达眼睛凶凶地瞪我。黑大个师傅的汗都下来了。 看见了吧桑达,这次你拿我怎么办?你还在我面前只站一站吗?你还不找我谈心吗?你还不理我吗? 对不起师傅,怪我不好,我知道这次检查很重要,过关的要接受指导员的检查,指导员检查合格了就放单飞——单独值班。单飞是每个师傅和徒弟最向往的因为那代表师徒二人的水平。我知道师傅是标兵业务尖子,你希望我和你一样。但是,知道吗师傅,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单飞。 黄头发毛娜这节骨眼上顶神神秘秘地走到我脸前。 她说我早就看出你是故意倒数第一的,小叶,别骗我,我可看过福尔摩斯的电影,我说不清楚你到底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你近日来心里一定无限悲伤,我的小姐您可想开点儿。 说完,她就对我顶妖媚地一笑,走了。 我这个气呀,对着她的影子大喊:黄头发你就永远黄下去吧,你要是黑了我就染蓝的,臭丫头。 我继续期待着桑达找我谈心。哪怕是五分钟也好。我想我那时一定会哭的,痛痛快快地哭,我还想那时他一定会再拍拍我的头,那么就在这一刻,我会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什么不说就哭给他听,让他知道我心的全部。我喜欢他。莫明其妙地越来越喜欢。 可是,我又错了。他依然没有找我,见到我甚至一句话不说在我们背业务的时候,他继续在陶玲玲那小声低语亲切耳语窃窃私语,继续在毛娜们那儿过问,而在我这儿,连站一站都没了。 我恨。 我最恨的是这次检查业务之后桑达竟然让黑大个师傅每天检查我三次业务。 三次我就背了吗? 没那么便宜。我就是不背。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周末的班务会上,桑达班长顶严肃地点名批评了我,并责令我写出书面检查。最后,还有那句硬邦邦的话:记住,你一定得是个好兵! 他居然让我检查!奶奶的,这个可恨的家伙! 那玩艺,我是绝对不写的。看着吧桑达,我一定干出个样子来给你看看。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吃午饭的哨终于响了。我的眼睛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活计”着窗外。 那群在冷淡的太阳下傻笑的男兵们,立刻蜂拥成一团。 我们几个女兵也终于可以下楼了。 指导员还没出来。今天他值班带队。 太阳依然淡淡的,像我们炊事班烙的饼,没放油。有几片云,散散地飘着,像我们那可爱的汤里的葱花、菜叶之类。 就在兵们等指导员快出来吃饭的时候,正前方出现一女郎,摇摇摆摆地扭了过来。男兵们“噢”的一嗓子,女兵们也愣了:真漂亮!兵们大眼瞪小眼,惊呼不断,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那女郎没听见一样。照旧扭她的,高筒棕色皮靴“当当当”的像一个大碗摔在地上那么响。 找谁? 一个值班的男兵勇敢地拦住了她。 大美妞停下了。满不在乎地答:找你们指导员。边说边用那两条画上去的眉毛顶自豪顶娇气地一扬。 哟!兵们大吃一惊。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导员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位时髦的主?这怎么可能。兵们认为她一定找错地方了,军直大院有好几位指导员,都比我们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导员现代。 黄头发毛娜一旁使劲拉我:叶子,咱指导员可以嘛! 就在这时,我们那指导员出来了。 大美妞娇娇地一声:喂。 指导员不知怎么回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突然百感交集:不是说明天来嘛,我刚才还拨你们单位的电话说你不在。指导员边说边大步上前,平时那灰不溜秋的老式黑布鞋顿时灿烂了几分。 兵们你看我我瞧你的,不知道怎么为指导员激动才合适。 大美妞柔柔地挎住指导员的胳膊,那颗妖媚的头迅速地顶住了指导员的肩。再看我们那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导员,居然以最大的度数和大美妞靠近,一只手还顶温柔地搂住大美妞的腰。 兵们傻乎乎地瞪着眼睛看着。我旁边的几个男兵顶羡慕地说:指导员真够意思,没比啦。 二位大情人又说又笑向大门里面走。 兵们心说完了,指导员肯定认为我们吃完饭了。反正他不会饿的,换谁都小会饿。 就在两个甜蜜的身影在兵们的眼睛里即将消失的刹那,指导员猛回头:二排长你带队吃饭! 关键时刻想着兵们,还可以。 兵们向右看齐向右转,二排长前面带队。兵们的眼睛全往指导员的宿舍瞟。大白天,指导员宿舍已挂上了窗帘。 黄头发毛娜第一个进去的。指导员今天检查我们的业务,过关的放单飞。 昨天晚上,黑大个师傅告诉我说班长桑达决定让我和毛娜参加指导员的过关检查。我说我不去,大家都知道我的业务是倒数第一的。黑师傅再没说什么,又像他刚当我师傅时那样顶专心地看我。随后缓缓地从口袋里摸出五个鸡蛋放在我的手上。他走了。 我的心好沉。 黑师傅走后,桑达来了。 他看我,那么温柔。我也看他,我的眼睛是愤怒的。 他说:别这样看我好吗?我一直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兵。 我说:去你的好兵吧,你这个大坏蛋! 毛娜出来了。我问她什么感觉。她说跟上刑场似的。 第二个就该我了。 指导员拿着个本子坐在那儿,脑袋不停地晃,跟牙疼似的。 检查是多种形式的:默写、默背,穿插提问,顺序提问,逆序提问。而且默写默背有时间规定,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而提问回答时不准停顿,答不上来就扣分。 稀里糊涂的半个小时。 刚出来毛娜上前就问:小姐,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我说:奶奶的,我差点牺牲掉。 中午,桑达到宿舍找我,说指导员批了,我明天放单飞。 他说这话时是站在陶玲玲身边的。他向我报告好消息居然也站在高干妞身边真让我来气! 奶奶的! 我去找黑大个师傅。我把那五个鸡蛋拿给他,我说:师傅。这是他当我师傅以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叫他师傅。 他笑了:叶子,你考得真棒,我就知道你会考好的。班长也很高兴,他说在年底评功受奖时一定给你个嘉奖。 我说:你别提他。 黑师傅说:班长严格要求你是对的,你不要太任性。 黑师傅又把鸡蛋放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睛湿湿的,桑达那小子如果像黑师傅这样对我那该多好。 刚回到宿舍,黄头发毛娜就特务般地跟了进来:小姐,我就说你那黑师傅比我那小个子师傅好嘛,鸡蛋虽然只有五个,可礼轻情义重是不是。 这臭丫头看得可真清楚! 她又说:我之所以没单飞因为没有人给我送鸡蛋。 我气得一点儿没脾气。 莎莎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莎莎问我:怎么样了伙计? 我说:业务考核刚进行完,还不错,从奴隶到将军。 莎莎高兴极了的说:亲爱的你终于飞了,棒! 我说:哥们,您那针扎到什么程度了? 莎莎说:正练着呢,有点进步,亲爱的下次你再牙疼我给你试试。 我说:得了吧。 莎莎说:亲爱的,我正在要求进步,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 我说:“哥们,我记得你连团员都不是怎么一下子就写入党申请书? 莎莎说:亲爱的,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听黄头发毛娜说,你那黑大个师傅对你好极了好极了的,是真的吗?等我去找你玩给你大姐介绍一下,拜拜了亲爱的,吻你。 我拿着话筒,线路里传来“嘟嘟”的盲音。我决定现在就牙疼去卫生队找莎莎。我要把一切都告诉莎莎。 我去找桑达请假。 桑达正在检查陶玲玲的业务。他脸像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冷冷地说:“我牙疼。”他看看我,好吧,找一个人一起去卫生队。我说毛娜她们上班去了,我自己去。陶玲玲这时细声细气地说:“叶子,我陪你去好吗?” 我看都没看她一眼,说:不用。心说:别玩虚的了,你陪我去谁陪桑达?再说,你和我一起去你知道我和莎莎说什么吗?我对莎莎说我喜欢桑达是你半路杀了进去搅得我心神不安,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觉得你太不光荣是可恨的第三者! 桑达说:叶子,那就让玲玲陪你去吧。 瞧!称呼都改了,对我直呼其名“叶子”,对高干妞已经“玲玲”了。 我狠狠瞪他一服,我说我不去了! 我把门顶响地摔上。 那个晚上,我流了泪。说不清为什么。 在军营的第一个冬日过去了。 载波班有一个外号叫狗子的家伙,想想吧,兵们给他这个外号就可知这位平时有多么的狗气。 这小子老和我过不去,见了我无论什么季节气候就玩了命地喊:秋天到了,叶落归根。跟呼口号似的那么卖劲。我也一样,看谁都顺眼就看他不顺眼,见到他我就想奶奶的世界未日差不多要到了。 狗子说我服务态度太他妈的差劲,对他尤其他妈的不好。 我说对,就是对你尤其他妈的不好你怎么样吧? 他说你语言他妈的不美。 我说对你这号的太他妈的语言美了就便宜了你。 狗子有事没事就抓起电话找老乡,好像总机是他们家的,而我们这些守机员全是他家保姆一级的佣人。 邪了,狗子老家的人,遍布全军,只要总机能要到的地方,保证有他一个狐朋狗友。我想如果我们军的一支部队在美国驻守他也会拉一个老乡的。 一次夜班,我又幸运地和狗子对班。我困得真想找个什么人吵一架。一本书没带,带了也没用,指导员不让看书。又不敢找个男兵聊天,指导员宿舍有监听器,让他听到了你就跑不了。他认为你和男兵聊天就是谈恋爱,不谈一男一女非亲非故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这破逻辑就是指导员用来对付我们几个女兵的真理。 狗子又和他老乡聊上了。我想狗子上夜班也是困得没事干,所以才穷找。 我困得是实在不知怎么办好了。听电话,听狗子的电话。虽然偷听用户电话值班制度上不允许也不怎么道德,可你总不能让自己困得要死吧! 迷迷糊糊地打开半键,就听见了狗子好京剧演员调嗓子般的声音。 狗子和他老乡说他自己在老家谈过他妈的五个女朋友。 我心说你那狗德性还五个呢。 老乡问:你一定有不少经验吧? 狗子说:那当然,五个,五个味。 老乡问:听说你们那儿有女兵,有长得盖帽的吗? 狗子说:有,最漂亮的叫叶子,给我们接电话的这位;其次是毛娜。可这丫头就是头发黄了点,跟狗尾巴草似的。叶子那丫头的头发他妈的挺棒,打了黑鞋油似的。 老乡问:老弟,你这么有本事没和她套套近乎? 狗子说:嗐,别提啦,叶子那破丫头厉害,尤其对我,可能她是看上我啦? 我心说这个万恶的王八蛋! 老乡说:老弟,努力嘛! 狗子说:不行啊,这丫头糖衣炮弹都动摇不了,何况总机班有好几位弟兄,尤其是她那黑大个师傅,我冲叶子笑笑他都晃拳头。 听完狗子的电话我总结:狗子这么坏,居然谈了五个女朋友,怪了不起的。 过了几天,黄头发毛娜忽然问我狗子这人怎么样? 我说叫狗子这名的人能怎么样? 毛娜说我的小姐,您不能只看表面现象一个人的好坏在本质。 又过了几天,狗子开始和我套近乎,并问叶子,毛娜这人怎么样? 我打心底不想理他,说毛娜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说完便走。 回到宿舍,黄头发毛娜正对着镜子美滋滋地照镜子呢。我说,照什么照,再照黄头发还是黄头发。 毛娜照了好久好久,突然又神神秘秘起来,转身问我:小姐,你看狗子这人怎么样? 我说你怎么又问这话?狗子也问你怎么样,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毛娜说你说呀。 我说我明白了,狗子正在追你是吧? 毛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以这样说吧。 我说上帝,你怎么可以让他追你呢?狗子那家伙成份不怎么样,曾经一家伙谈过五位。五位你知道不知道? 毛娜把头一扬说这是男人的成熟,我不在乎。 我跳起来大叫,你当兵当糊涂啦?五位可不是闹着玩的! 莎莎要去一所陆军学院学习,临走时她第一次到我们连看我。亲热了一阵子她要我陪她去看桑达。我说我才不去看那个坏蛋。 莎莎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莎莎说桑达怎么带陶玲玲。 我说陶玲玲是“高干妞”。 莎莎说我帮你出气怎么样?把桑达夺回来,我也觉得这小子挺适合你。 我说那多没意思,我才不稀罕他呢。 莎莎说过,比他好的有得是,哥们到老陆那儿帮你抓一个来,保证是飞行员的体魄比桑达还棒。 我说好,他在上面自由飞翔我在下面望星空,挺诗意。 莎莎还会见了我的黑大个师傅。 出来时,莎莎说真棒!肩宽背阔跟古罗马斗牛士似的。 在军区通信兵业务技术比赛中,我那黑大个师傅一举夺得个人第一名。我们班获先进班集体的称号。桑达也许被评为优秀班长。 桑达继续带陶玲玲。五个女兵四个都单飞了就高干妞几个月了还是愣飞不出来。弄得我们那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导员也没了脾气,高干妞你敢怎么样?我们营长曾是陶玲玲老爹的警卫员,你说我们指导员敢怎么样吧。 而我们那班长桑达却依旧是全心全意的,跟老母鸡爱护小母鸡似的从没烦过。 黄头发毛娜说看这局势咱班长肯定是高干女婿了,你说呢叶子? 我什么也没说。 毛娜又说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说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和狗子吧。 毛娜说狗子讲我如果不爱他嫁给别人他就拿刀去找那个人算帐。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快? 毛娜说八十年代,地方更快。 我说那你对狗子同志先前五位怎么看? 毛娜把嘴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他都交待了,他说我是最后一个。 我说毛娜,你真爱狗子? 毛娜顶顶妩媚地一笑,说这问题还没想呢,反正在部队闲着没事干。 莎莎去了一个星期后才给我挂了一个电话。 她说我在这儿给你抓了个漂亮的坦克兵少尉你愿意不愿意? 我说坦克兵的技术到地方只配开拖拉机。 莎莎说眼下比桑达可高多了,桑达才是班长,上士。 我说你别提那个坏蛋。 莎莎又说:还有一个机要参谋,就是戴眼镜,行不行? 我说比人家多两只眼太特殊。 莎莎马上就不再提我的事了,她问:亲爱的,你师傅好吗?那个斗牛士。 我说哥们,他没有不好的时候。 莎莎说唯一的缺点就是黑了点。 我说黑得有水平。 莎莎说太对了亲爱的。 我们指导员的那个大美妞女朋友,以平均每星期三次的标准出入我们连。 指导员为他亲爱的女友自豪得要死,那双年代久远的老式黑布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黑得放肆。有一阵子,男兵们每人买了一双,式样和指导员的差不多,就是太轻巧了点,全没指导员的那双老辣。 就连狗子也赶这种时髦。 黄头发毛娜和狗子的关系有了危机。毛娜姐姐来看她时,也会见了狗子,回去就报告了当医生的老娘。 老娘来信说毛娜当兵不守规矩并且胆大包天竟敢不和家里大人通气就自做了主张,命令毛娜火速与狗子“完”。 毛娜拿着信找到我,问我怎么办? 我说你动摇了没有? 毛娜说我妈这人厉害着呢。 我说这件事不能民主要自主。 第二天早晨,毛娜下夜班兴致勃勃地,说她和狗子聊了一夜,狗子诉了一夜的衷肠,她感觉狗子对她是真心的。话还没说完,桑达过来说指导员找毛娜谈话。 毛娜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红肿红肿地回来了。 原来昨夜毛娜和狗子的对话全被指导员监听了,还录了音。指导员找毛娜问什么时候和狗子谈上的,还问有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毛娜哭了。恰在那时,狗子正好下班路过连部,听见毛娜的哭声就闯了进去。狗子大骂指导员是他妈的混蛋偷录别人的秘密,还羞辱指导员说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最要命的是狗子越骂越来真的后来上了狗脾气伸胳膊给了指导员一拳,重不重不知道,反正指导员的鼻子青了,老式黑布鞋上还落了两滴血。 毛娜对我说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狗子走了,被调往山上的一个连队,那是一个顶冷的地方。走之前,我们指导员送了他一个警告处分和一床电热毯。 狗子走的时候,我们全班送他。狗子一往情深地对毛娜说只要得到你,给多少处分他妈的都不怕。 毛娜一句话不说。 狗子就那么地走了。 回到宿舍我问毛娜你怎么办? 毛娜的眼睛看着一个地方说复员我就嫁他。 我有点担心我说你到底爱不爱他呢? 毛娜说现在为了指导员那个处分我也爱他。 我说这太残酷。 毛娜说叶子,说真的,当我认真想这事时我发现自己并不爱他。 我说毛娜,既然这样那你就给狗子封信说明白。 毛娜凄楚地说指导员的处分都来了还说明什么呢。 我说毛娜,这事不能开玩笑。 毛娜低低地说我认了。 我说你们家老太太还不同意呢。 毛娜说我妈一定不会认我的,她说到做到。 我说毛娜,你去我家好吗?我让我妈认你。 毛娜笑了,满脸是泪。忽然她问我说叶子,我们多大了? 我说你怎么糊涂了,去年我们参军时是十七岁,你和我一样大,那么今年呢就是十八岁了,你的生日刚过,我呢还差一点点,你比我大几个月,你忘了? 毛娜大笑说我宁愿永远十七岁,叶子,知道吗叶子。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指导员没批评毛娜也没处分她,也没有找毛娜谈话。 狗子上山一个星期就下山办事,顺路到连里看毛娜,跟回娘家似的。 毛娜偷偷地告诉我她吻了狗子。 毛娜还告诉我狗子也吻了她。 我说狗子同志是不是吻完就幸福地晕过去了? 毛娜说没,就是脸特别的红。 我说都谈了五个的主了还脸红? 毛娜说狗子坦白了那五个全是假的,说以前如果不吹自己谈过女朋友就会被人瞧不起。 我说原来这样。 毛娜说我是看他瘦了才吻他的,我知道他怕我不跟他。 我说原来这样。 然而,月底,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全连震惊,女兵毛娜因在服役期间谈恋爱造成极坏影响,被宣布提前退役。 报告已经批下来了。 第二天晚上黄头发毛娜就上了火车。她什么也没有带,只穿着全班战友凑钱给她买的一身衣服,一双新皮鞋。提了我用一个月津贴换的苹果。给她妈妈的。 在通知她退役的那天下午,她把自己的军装全撕了,然后又把那些布条紧紧地抱在怀里,许久许久,把头那么深情地埋了进去…… 站台上站着我和桑达。狗子不知道。 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我把一条华丽的红丝带递给她。我说毛娜,把你的头发留得长长的,越长越好不会再有人管了,梳起来,用红丝带系住照张相给我,我喜欢你的黄头发…… 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朦胧了两弯月亮,月儿碎了。 班长桑达这时直瞪瞪地看着我,轻声细语地说,记住,你可一定得是个好兵! 他比过去多了一个“可”字。 黄头发毛娜走后我在班上没了知心哥们,我又不能经常去找莎莎说话,因为我要去卫生队就必须再带一个,这让我顶反感,我宁愿不去也不带。我想念黄头发毛娜。 军区又组织了一次专业技术比赛,我去参加的,拿了第一。指导员给了我个嘉奖。 我和桑达还是那个样子。 这期间我又认识了三个哥们,男兵。我之所以想认识他们,因为我想改变一下我的生活,我过得太安宁了。 三位哥们,分别是汽车连的警卫班的电影队的。全是各类标兵。我调查了。落后分子我看不上,因为我是先进。我认为一个好兵就好在工作上,其他好不好我不在乎,这点我绝不将就。 他们顶够哥们他说他们可以为我赴汤蹈火。我很得意。当然我对他们感冒倒不是因为他们会为我玩命,我想随时都可以有个人聊聊,聊理想人生事业这些光辉的东西,也聊凶杀武打黑帮集团恐怖分子。 这下上夜班的时候我就不会犯困了。用塞子把三条线路接在一起,大家一起聊。我从不与他们单独聊天。 不过也顶危险,因为我们指导员宿舍有监听器。 可我不怕。我没和他们谈恋爱。我知道指导员的监听器是专抓谈恋爱的,我没谈。 指导员已经监听我们四个聊天几次了。我知道,我能听出来,这一手是我的黑大个师傅教给我的。黄头发毛娜被退回去后,黑师傅就把这手教给了我,他说以防万一。 奇怪的是指导员一直没找我谈话。 可是几天之后,班长桑达开始找我谈话了。他说指导员把我最近的一切表现已经全部反映给他了。 我说你怎么办吧。 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说指导员干吗不亲自找我谈? 他说你问题的性质还没到指导员找你谈的地步。 我说这说明还不太严重是吗?不过,除了指导员我拒绝和任何人谈话。 他说我是班长。 我说班长算老几,这没芝麻大的一个官,你能代表党吗? 他说是我自己想和你谈谈,谁也不代表。 我说我不听。 他说叶子,你为什么要和那三个男兵搅在一起? 我说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搅在一起,那是友谊你懂不懂? 他眼睛狠狠地看着我。他说你难道想让指导员把你也像毛娜一样提前退回去吗?我不想让你那样,叶子,你知道我的心吗? 我说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毛娜有忠于她的狗子,我有谁?一个混蛋,一个把我带来又和别的女孩厮守在一起的家伙! 他说你,你再说一遍! 他逼向我,两只大眼睛射着凶恶的光芒。 不说了!我转身就走。身后是暖水杯摔碎的清脆声音。我高兴极了,桑达,有本事把玻璃全砸了,那才叫棒呢。 回到宿舍,我赶紧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莎莎。 莎莎激动地说亲爱的祝贺你!那小子吃醋了。 军校招生。 桑达叫我到他的宿舍去。 他说叶子,考军校吧,我报名了,也给你报了名。 我说你凭什么给我报名?我不去! 他说你必须去。 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 我爱你。 我的天哪! 我一言不发赶紧向门口走。他迅速从后面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猛地扳过我的双肩,那双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大眼睛凶恶地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爱你!说完,粗暴地把我拉入他的怀中不顾一切疯狂地吻我。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这家伙会这样!他那茂盛坚硬的胡茬子,在我的面颊上放肆地划动着,那么无耻和贪婪。 许久,他停了,松开他拥抱我的双手,那双大眼睛那么热烈而深情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刚刚复苏的意识告诉我,我被这个坏蛋给吻了,吻得一塌糊涂。我恨!我扬起手臂。凝聚自己全身的力量,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没动,还是那般热烈地看着我。 我毅然向门外走出。可就在我转过身来的一刻,我愣了,门口站着一个人——脸色苍白的陶玲玲。 我决定考军校,我想尽早离开这里。 在文化补习班,我和桑达谁也不理谁,他每天上完课就陪陶玲玲往卫生队跑。 莎莎告诉我,陶玲玲是心脏病,先天的。 我说哥们,这怎么可能呢,心脏病是不能当兵的,你别逗了。 莎莎说亲爱的你别忘了她爸是高干,后门硬谁敢不让当。 我说奶奶的,走后门也没这么走的,部队又不是疗养院,怎么可以让他那有病的女儿到这里来呢,真是个老糊涂。 莎莎说这不怪老头,据说是陶玲玲死活想当兵,这是她的革命理想。 陶玲玲住院了,住在卫生队。她不住大医院,几次转院她都不去,她也不让告诉她爸爸妈妈,她只让桑达每天上完课陪她。 我去看她,她一句话不说。 我知道她爱桑达,我也知道她恨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统考结束了。 陶玲玲的病并没有好转,据说她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一点儿东西,天天输液,血管是硬的,每次只能吸收一点点。医生说她没多少时间了。 桑达消瘦了好多,眼圈黑黑的,我们还是谁也不理谁。可我每看到他精疲力尽的样子,心就难过死了。 恨有多少爱有多少?也许吧。 不久莎莎突然打来电话,她说陶玲玲不行了,说她想见我。 我拼命地跑到卫生队,病房里围着许多人。 陶玲玲微弱地喊着我的名字,我泪流满面地扑到她的床前,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她艰难地看着我,说叶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从营长那里知道,你和桑达都被军校录取了。 她说真为你们高兴。她还说我从小就想当女军官,可是我连兵都当不好。 她对我吃力地笑笑,说叶子,我早就知道你爱桑达,桑达也爱你。 我点点头。 她对我又吃力地笑笑,说我爸爸在我刚当兵时就写信把我的病告诉了桑达,所以他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地关照我,这让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自己活不长,多希望在短短的一生里也能爱上一个人,也能被一个人爱啊。 我哭着点点头。 她温柔地看着我,然后慢慢他说答应我叶子,好好爱他。 我又点点头。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拼足力气用力摇着我的手,说叶子,我想让桑达吻我,你不介意吧? 我点点头,抚摸着她那枯瘦如柴的小手,泣不成声。 桑达走过来,庄严地在病床前跪下一条腿,然后他在陶玲玲那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陶玲玲的眼睛闭上了,那么幸福,那么快乐。 在整理陶玲玲的遗物中,她的日记上写着她不是那个高干父母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父母由于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就把她抛弃了,她是捡来的,她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 当我匆匆准备行装时,桑达突然变卦了。原因很简单,军指挥所近期要进行一次代号为“七○一”的军事演习,据说背景严峻,规模庞大,有陆军兄弟部队协同。我们总机班担负这次演习的地面通讯联络任务。由于班里的技术力量不足,桑达决定他放弃这次上军校的机会。 他是昨天晚上告诉我的。 他没敲门就走进了我的宿舍。因为全连在开演习前的动员大会,他知道屋里就我自己。 也许是由于一种心灵的默契,我没有吃惊。 我专注地看着他。我感觉我自己此时是温柔的。 他不着我,走到窗前,关上我侧面的那扇窗。 他说明天启程,别着凉。 我还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他。 他把手伸过来,轻轻地抚动着我放在桌子上的那支铅笔。我的两只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我有些激动,真想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 可我没。 他开始说话了: “七○一”后天开始,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在捉弄我。我曾经为自己和你安排的同一条路,现在看来,我得退出去了。叶子,原谅我,这次演习很艰巨,无线不通全靠有线联络,我们总机班的任务是相当重的。班里的业务尖子只有我你和你师傅,我们两个一走,剩下的人是不行的。这事,上上下下都很为难,不好跟我谈,头头们知道这次不让我去军校我就超龄了。叶子,你去吧,你一定要成为一名好军官。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的没想到。 他走到门口。我忽然醒悟过来,我猛地冲过去,使劲拉住他的军衣,气急败坏地说: 你疯了你!你这个家伙,让我考学的是你,现在你又不去了,把我自己晾在那儿,我真想咬你一口!穷积极,几千人的演习就少你一个吗?班里那几个人平时不行,但是关键时刻都会冲上去的。你要相信群众…… 他握住我的手,热烈地看我,说: 听我讲叶子,演习的成功是各方面成功的配合。通讯是各方面互相进行联系的关键部门。如果我们总机班在有线联络上出现事故,会给演习带来严重后果。“七○一”又是动真的,飞机坦克大炮全是真干,我当了五年兵才赶上这一回。你明白吗?叶子,如果我顾头不顾腚地走了,万一咱们班丢了丑,我就是人在军校,良心也会一辈子不安的。我不能太自私,自私的家伙是当不了一个好军人的。 我使劲把我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我说: 好,你是好军人,你不自私,要不是你,我当不了兵呢! 我打开门,把他推出去。 我恨透这个家伙了! 在我们两人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却来一本正经地谈什么是好军人。他太不在乎我了。 然而第二天,我也没走。 怎么说呢,睡了一觉,我也明白“七○一”不是闹着玩的。通讯联络如果弄不好出点什么差错,那么身为班长的桑达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我的业务自信不比老兵差,我得帮他一把。尽管我可不是为了当个好军人。 “七○一”军事演习结束了。总机班荣立集体三等功。 在那年的秋天,桑达复员了。他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 狗子也复员了。他穿着牛仔夹克三接头皮鞋神神气气地到我们连找黄头发毛娜。我对他说毛娜早走了,她没给你写信吗? 狗子说没有,还以为她在连里写信不方便呢。 我说我也没有她的地址,她走后一直没和我联系。 指导员这时过来了。狗子两眼直冒凶光,恨恨地盯着他。我在一旁心里紧张得要命,我极怕狗子热血上升真跟指导员玩命。 指导员友好地拍拍狗子的肩说:回到地方好好干。 狗子也不说话,还是那么恨恨地盯着。 指导员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狗子,说: 这是毛娜的地址。我通过地方武装部打听到的,去找她吧,如果你们是真心的,那么祝你们幸福。 指导员说完就走了。 我和狗子全楞了。 不久,我被任命为总机班班长。是这个军这个营这个连这个班的第一位女班长。 我大病了一场,躺在卫生队陶玲玲的那张床上,体重由原来的一百斤变成七十斤。但我没有死。 我的黑大个师傅转了志愿兵,他穿着威武的干部服戴着牛气的大盖帽天天来医院看我。 杨佳告诉我,今天特喜欢她的那个机关兵要来我们连找老乡玩。 一晃,我当班长已有八个月了。我的徒弟杨佳都“单飞”了。 那个机关兵来了。 杨佳说:班长,你一定为我好好看看。 我说:没说的,谁让你是我徒弟呢,师傅有经验。 现在总机班我说了算。本届班长奉行全面开放搞活自由平等博爱人情人性人道主义……桑达的黑暗统治已经过去了。 那个机关中等个,白白净净,挺帅。 我和他谈了一会儿,还不错,人挺机灵。最最重要的是有礼貌,喊我“叶子姐”。我高兴坏了,我可从来没当过别人的姐姐。我最烦我的总机班以外的什么人叫我“叶子班长”。我不爱听班长,我其实真不愿当这个小官。班长,多大?比兵大一点点,比排长还小一点点。没意思。 机关兵走后,杨佳问:班长,怎么样? 我说:挺不错的一个小孩,有点头脑,也会来事。 杨佳说:有班长对他的评价,我也就放心了,我一直拿不准是不是和他好下去。 我说:杨佳,这是自己的事,并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如果你认为他好那你就和他好,不要去考虑别人怎么说。但是,杨佳,这件事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当兵不准谈恋爱,你要隐蔽一点儿。要记住,工作一定给我干上去,不能因为这事影响工作。 杨佳说:记住了班长。 我很喜欢杨佳,我觉得这小姑娘在某些方面挺像我。 还是没有桑达的消息。 指导员要当新郎官了。 我觉得指导员和他的大美妞是早该结婚的了。 对于指导员,我一直认为不可思议。黄头发毛娜的事让我对他没有好的印象,甚至有点憎恨他。可是当狗子复员时,居然会把毛娜的地址主动告诉狗子,并那么真挚地祝他们幸福。这种行为是不是对毛娜提前退役的悔过和歉意?有可能。但又不象。简直无法理解。 哎,无论怎样,指导员同志结婚总是要表示一下的。 我让我的兵们行动起来,给指导员的新房布置花环。 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在指导员结婚的那天,他会不会还穿他那双要命的老式黑布鞋呢? 今天是杨佳的夜班。最近指挥所有情况,夜里时常搞机动训练,时间不长,但是你不知道参谋长老头子什么时间突然来一家伙。 我提醒杨佳注意上夜班时指挥所的电话,有突然情况忙不过来就打电话叫我。 杨佳对我甜甜地笑笑:放心吧班长,不会出事的,我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了,每次半个小时就完事。 我说还是注意点好,听说我们的新郎官最近就要升教导员了。 我相信杨佳,她业务好,这在全连公认。 然而,有些事是始料不及的。 午夜刚过,参谋长一个电话打到了指导员宿舍。 原来,指挥所今夜里搞了两次训练。第一次顺利完成,第二次和训练部队联系时,电话打不过来,总机没人接电话。指挥所值班首长正是参谋长,他派一个战士跑到总机房看是怎么回事,敲门没人开。机房的门是锁着的。后来隔壁休息室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是杨佳,后面是个男兵。 那个男兵就是和杨佳好的那位。 我做梦也不敢想,杨佳会深更半夜把那个机关兵带到机房隔壁的休息室去。 更令人震惊的是,第二次训练由于指挥所失控,天上有一架飞机不知去向。 我彻底地蒙了。 杨佳已经不上班了,她正在反省,等待处理。 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杨佳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每天只重复地说一句话,说没想到指挥所那天会搞两次训练。我想责备她,狠狠地骂她一顿,可看到她那个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不知该怪谁。 怪她? 怪我? 她生病了。 她病得脸色蜡黄,每天只吃一点点稀饭,连连呕吐。等于什么也没吃。 我要带她去卫生队,她死活不去。 没了办法,我请来了莎莎。 莎莎在卫生队虽然干的是护理工作,但头痛脑热感冒发烧她多少明白。 莎莎把医疗用具全带来了。还穿着白大褂。满像那么回事。 我对杨佳说莎莎护士是我哥们,让她给你瞧瞧。 杨佳低着头说自己的病状。 莎莎比医生还医生地看了看杨佳的嗓子眼,又量了二十分钟的体温,最后说没事,吃点药就好了。 送莎莎出来,她急忙把我拉到一边说: 叶子,有点不好,杨佳可能,可能…… 说呀,可能什么?我着急地问。 莎莎在我耳边小声叽咕了一阵子。 我惊呆了:天啦,这不可能!我去问杨佳。 莎莎说亲爱的,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去问呢,她自己如果不主动倒出来,你最好别问。 我说我就去。 莎莎想想说,那好,反正这事早晚也得发现,不过你问的时候要注意用语,不是那种事更好。 莎莎走了,我去找杨佳。 她胆怯地看我。眼睛在可怜巴巴地向我企求着什么。 我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我平静地说:杨佳,告诉我。 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放声痛哭。他说她和那个机关兵已经好几次了,从他来我们连那天就发生了关系。 我又晕头转向地赶紧去找莎莎,让她想个办法,又保密又能解决问题的。 莎莎说只能在卫生队了,附近没有医院,而且没理由请假。 莎莎的话意味着杨佳的事根本就保不了密。 我的腿一点儿力气没有,瘫坐在台阶上。 莎莎拉起我的手:叶子,这事只能怪杨佳自己,谁让她和那男兵乱来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军队,做为一个军人…… 我猛吼一声:别说了!你也来这一套! 我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心儿凄楚得犹如严冬的深夜。我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我跑着,我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 班长。 是杨佳在喊?是杨佳。 班长? 是在喊我吗? 班长,莎莎护士怎么说的? 去卫生队吧杨佳。 我不敢看她。我的心炸开了。 班长,我不去卫生队,上面知道了一定会处分我的,今后……班长,救救我吧! 她跪下了。 杨佳还不得不去了卫生队。 我把卫生队的证明交给了指导员。他没有看,就把它撕了。然后缓缓地把纸片撒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自语般地说:教训,教训啊! 杨佳被遣送回家,开除团籍,并给了个严重警告处分。那个机关兵下场同样。 上面追查责任。指导员全揽在自己身上,他被记大过处分。 这次事故通报全军各直属部队。 教导员的命令已经打印,但又被撤消了。 他明天举行婚礼,处分和通报是在今天下达的。 这事,不知大美妞知道不知道。 杨佳走的前一天,她对我说:班长。我知道你喜欢我,凡事都由我的性来。是我对不起你,你不会恨我吧? 我说:杨佳,别这样说,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我把你管得严一点,是不会出那种事的,都怨我。 她对我莫名其妙地笑笑。又找出已经脱掉的军装穿上,仔细地照着镜子孑然后问我:班长,好看吗? 我说:特漂亮。 然后她说她要自己呆一会儿。 我说那也好,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她说不要过来了班长,你要好好休息,你看你的眼圈都黑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走出杨佳的宿舍。 我的头皮发账,连日来我一直在想我都做了些什么。我惭愧,我的一个最喜欢的兵竟被严重警告处分遗送回家,我是她的班长啊! 好难过。 忽然,我感觉杨佳刚才的神色不对。我急急忙忙跑回去。 敲门。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杨佳开门。我叫她。 没人答应。 杨佳! 杨佳!我使劲地砸门。 一个念头闪过,我拼命地跑到载波班,喊来黑大个师傅、毛娜的小个子师傅和几个男兵。 门被撬开了。 杨佳倒在地上。旁边是一摔碎了的敌敌畏瓶子。 十八个小时之后,杨佳在医院里醒过来了。十八,她的岁数也是十八。 杨佳被送回家两天之后,她爷爷打到部队门上来了。 我和指导员接待的。 杨佳的爷爷是老红军,老人家七十多岁,身体非常的结实。杨佳是他唯一的孙女,爸爸妈妈在国外工作,她从小是和爷爷长大的。 老红军质问指导员是怎么带的兵?怎么管的兵?为什么把兵带成这个样子? 指导员不知说什么好。 老红军说:我当兵那阵子,党代表把兵当成自己的亲兄弟。我就杨佳这么一个孙女,我把她送到部队,交给你们,是信得过娘家人。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老红军的声音颤抖着。 年轻人。他忽然站起来愤怒地指着指导员的鼻子:我孙女丢了她自己的脸,我的脸;你却丢了整个军队的脸! 指导员激动地抬起头,又低下。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的嘴唇青紫青紫,像冻僵了似的。 我再也忍不住,大喊一声:爷爷!别再责怪指导员了。您骂我吧,我是杨佳的班长,她当初谈恋爱是我支持她的,是我没有带好她,她才弄到这种地步。是我害了她。我恨自己。我们指导员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他受了个记大过处分,而且这处分是在他新婚的前一天下达的。爷爷,骂我吧爷爷。 我使劲摇动着老红军的胳膊。 老人家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孩子,爷爷不怪你,你们还太小。 我望着他,我清楚地看到他那苍老的脸上有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老红军又握住指导员的手,沉重地说:年轻人,你的担子重啊!要替军队带出好兵,还要替人家父母带出好儿子、好闺女呀。 爷爷当天晚上就走了。 第二天莎莎来看我了,她带给我一个没有确定的消息,总机班因为这次事故,上面将要把女兵全部再换成男兵。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全换成男兵! 这是我的罪过。我给女人们丢了脸。 …… 我去找指导员。 我请求指导员向上面反映把他的那个处分给我。只有这样,我的心才能得到一点点安宁。 指导员严肃地说:叶子,别再说孩子话了,你已经是老兵了。 桑达来信了。在我们分别数月,也是在我最不走运的时候,收到的他第一封信。 叶: 在所有分别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我早就想给你写信,可我怕影响你。你还当着兵,和我不一样。 杨佳的事我知道了,是你的师傅告诉我的。我一直和他通信,是我告诉他不要让你知道的,你不要怪他。 我知道你当了班长,开始我真为你高兴,你很有个性,也很要强,我曾想你会把这个班带好的。我企盼着你的消息。 可是杨佳的事,我吃惊了。我为你难过叶子。当杨佳受处分被遗送回家的时候,做为班长的你,我真为你伤心。 我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部队不准谈恋爱,我不能违犯部队的纪律,于是,我强迫你去考军校。考军校,一方面是我想成为一名职业军人,好好干一番军人的事业;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你和我一样。 因为“七○一”军事演习的缘故,我放弃了上军校的机会。你也放弃了,我明白你是出于对我的爱。 我们分别数月,从去年到今年,又快要到考军校的时候了,我还想鼓励你继续考学,我没能实现自己当一名职业军人的愿望,我希望你去实现,带着我们的爱去完成一个理想。 然而,我错了。杨佳的事情告诉我,你做为她的班长,是不称职的。就像我一样,出了毛娜那样的悲剧,而且就连我自己最后也失去控制。 不称职的班长也不是一个好兵。那么你去考军校,即使当了一名军官,又怎么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呢? 回来吧叶子,今年你的服役期满,回来吧。 也许,我当初让你来当兵就是个错误。 回来吧。 吻在我的怀中 永远爱你的桑达 我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桑达的信深深地刺伤了我,难道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当初让我来当兵就是个错误吗?难道我天生的就是一个老百姓而不可能是一个好兵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 桑达,我恨你,你干吗要这样看我!凭什么你要我来我就来要我考我就考要我走我就走? 流出眼角的泪水冰凉冰凉的,我使劲地用手背把它们抹掉。 黄昏消失在夜的朦胧中了,夜送来了无尽的黑暗,那是孕育明天的温床。 明天有黎明的太阳。 我决定继续考军校。 我一定要争这口气! 我会懂得军队的。 我相信我。 桑达,等着瞧吧,如果不成为一名好兵,一个好军人,我决不见你。 我爱你。 (原载《昆仑》1989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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