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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春雨是在半夜里悄默声儿地下起来的。早晨起来,空气潮潮的泛着难得的清新,寒气将被这毛毛细的雨丝一点一点的逼退。
  魏成独自一人在蒙蒙的雨雾里走着,他在唐河的堤沿上走走停停,古城公安局的旧址曾经就在这一片,那一年,一场大火也是在早春的黎明时分烧起来的,许多档案都被烧毁了,包括商远翔的案卷,留下许多历史的残缺。
  他也是刚刚知道商秋云是商远翔的遗腹子,昨天,叶千山来找过他,古城的那段历史也就是他还清楚点,孙贵清和宋长忠虽也知道,但一个死了,一个植物了!
  商远翔在刑警队的时候,魏成是古城公安局的秘书科长。
  当时那件事发生以后,所有人都认为商远翔的死跟办的那起强奸杀人案有关。杨路民是土匪头子出身,当年,在古城地界上跌一脚,土地都要抖三抖的角儿,但他败在了刚当刑警不久的商远翔的手里。
  商远翔被害,的确怀疑过杨路民的弟弟杨路虎,但当时查杨路虎,杨因盗窃收音机被关押在看守所,看守所的所长李为民也出了证,那件案子就成古城的遗案……
  当时,商远翔的妻子曾要求追认商远翔为烈士,但由于案情不明,便搁置那儿了。后来只听说商远翔的妻子搬离了古城,但没有人知道他妻子怀孕的事。那个老看守所长早年就得癌症死了。他的老伴还活着,有近80岁了吧,他打听到那个老太太就住唐河北岸的女儿家……
  叶千山和王长安今天要去看那个老太太,他透过河水腾起的雾气望着北岸的烟雨楼群,头部一阵晕眩……
  王长安穿着黑色风衣潇潇洒洒地跟在叶千山的后面,叶千山却还用防寒服包裹着自己,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钢厂宿舍。王长安的媳妇是在市歌舞团搞舞蹈的,一向总是把王长安打扮得很新潮。但最近风传他媳妇跟市府的戚副市长傍在一起,叶千山回头看了看王长安,看不出王长安有啥情绪的变化,一般这种事儿只瞒当事人,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他本人懵然不知。王长安看叶千山看他的眼光怪怪的就瞪大了眼睛问:“你看我干吗!”
  “我在想,查完杨路虎这案子,放你假,好让你回家陪你媳妇去!”
  “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啥时学得这么善解人意了,你可得说话算数呵!”
  两人说着话已上了三楼。叶千山在301号门前停住步子抬手轻轻叩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屋里光线很暗,散发着褥热的臭气,一个老太太干瘦得若木乃伊一般,但眼睛却很灵光,耳朵支棱着将叶千山的问话全收进心里……
  她听清了,他们是公安局刑侦处的,又听他们提到了杨路虎,她就从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李为民他早知道你们会来的,早晚要找他!”她招手示意站在王长安旁边的她的女儿:“你打开那个箱子,箱子里有一个小红木匣子!”她女儿从她的手里接过一把古旧的铜钥匙,打开箱子,取出一个已脱漆的小匣子,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打开小匣子从里边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展开来一看,那是死去的老看守所长留下的:“杨路虎收监时曾吞过铁钉,被送进医院手术抢救,调查商远翔被杀一案时,我向组织隐瞒了这件事,因为犯人吞铁钉算重大看守事故……”
  叶千山抬头看了看老太太,或许在几十年里,她一直就这么等著有人来取这封信,为什么就一直没有人来呢?这个老看守所长为了隐瞒他的看守事故,很可能就掩护了一个杀人凶手,人呀,是多么自私!可这毕竟已成为历史的遗憾,谁该对往昔这段历史负责任?他继续读下去:“杨路虎放出去后就离开了古城,我是从他同监室的犯人口中了解到,他有一个相好的在山东日照,他说他日后就去日照隐姓埋名了……
  我不能确定商远翔是不是他杀的,我更没有勇气把这件事亲口告诉组织,如果真的是杨路虎干的,我就是历史的一个罪人,我不敢活着面对……“
  叶千山和王长安告辞出来,深吸了一口户外的空气,回身再望望那幢老楼,目光中多了许多的凝重和怆然。
  “人呵,总是用一些错误去掩盖另一些错误,可是一个人为‘掩盖’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我相信,李为民是为此抑郁而死的,要不然,他可以跟他的老伴一直活到现在呵!”
  “给我一个人,我去山东日照!”王长安望着远处唐河南岸,叶千山和王长安同时看见一辆救护车在对岸正鸣着警报向远处驰去……
  雨水默然地淋在他们的身上。
  刑侦处值班室。
  内勤范宝来将严茂林、尹小宁交回来的查否掉的材料—一归档,并让他们在文件本里签字。严茂林说,这也签字呀?范宝来说还是签的好,谁查的谁签省得以后说不清。
  严茂林对范宝来意见大了,他嫌他婆婆妈妈的,有时候出现场着急,取了枪就想跑,他也腻歪地伸住你非让你签字再走,抱怨范宝来的不止严茂林一个人。
  “妈的,一个男人家,象婆婆似的!”严茂林走进里间小声嘟囔着,范宝来听见了装没听见。
  叶千山的办公室和值班室紧邻,夏小琦和秦一真在叶千山屋里抽烟。
  “千山,我跟你说,哥儿几个可累惨了,那笔迹对的,全加起来得堆一屋子材料!”秦一真大口地抽着烟,然后用舌头顶出一串一串的烟圈。
  “桥北分局,连各派出所的都查完了?”
  “查完了!”夏小琦一副疲倦的样子反复揉着他那双睁不开的小眼睛。
  “这就怪了!”叶千山就在屋里转磨,转着转着他不由自主地前咕道:“不会是咱里头人干的吧!”
  “咱这些人的笔体互相都认得,不会!”夏小琦肯定地说。
  “嗯!妈的,查一下媳妇们的档案!”叶千山一拍脑门说。夏小琦盯着叶千山,小眼一下亮堂起来。
  “千山,这损主意也就是你想得出来,谁家媳妇吃饱了没事弄这个!”
  “快溜的,让你查你就查去!”叶千山就像赶羊似的把夏小传和秦一真往外赶。
  秦一真抓起叶千山桌子上的一盒烟一边走一边说:“得罪媳妇们的事儿,你全让我们干去呀,我们就先从嫂子那儿开始查起!”
  王长安先去了歌舞团的练功房,练功房空空荡荡的。从前,他常常站在练功房的一个角落里看曲柳练功,青春的浪漫好像是很久远的事儿了,他越来越感到曲柳和他之间的隔膜日深。
  他去舞蹈科,曲柳的同事说曲柳接了个电话就走了。他“哦”了一声就走了。
  舞蹈科的两个女的把门掩上悄悄说:“还当侦查员呢,连老婆的事都搞不清楚!”
  王长安开着212吉普车回家想取几件出差换洗的衣物,离火车开车还有一个小时,他跟李世琪约好了在火车站碰面。
  进入楼群,他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黑色皇冠车停在他住的单元楼门便道上,正在这时,他就看见曲柳像刚洗浴过的样子飘着湿湿的长发匆匆地出来,一头钻进车里……
  他木木地立在那里,看着那辆车开过去,那是主管文教的戚副市长的专车……他想起叶千山回身看他的目光和叶千山说的那句话,想起曲柳同事阴阳怪气的说话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妈的。就你自己是个傻瓜王八蛋!”
  他上楼打开自家的门,卫生间腾着热气,镜面上挂着热雾,他点了点头“砰”地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又环顾了一下屋子,房子墙壁上到处挂着曲柳的照片,他把床头上的那张结婚照摘下来翻扣在床上。他开始从衣柜里取他的衣物,然后把它们装在一个黑色皮包里。拉上拉锁,他沉思片刻,又去了写字台前,抓过纸和笔写上:离婚协议书。
  然后他就顿在那儿不知往下该写什么了。他看看表,已没有时间允许他写完那份离婚书了,他撕下那张纸叠好揣进兜里,拎上旅行包,锁上门就走了……
  丛明临开学前约了夏小琦,两人在他家楼下的一个小酒馆里喝了一顿酒。
  夏小琦说将来有机会我也上学去。丛明说学和不学真的不一样,我也主张你有机会去学习学习,补充点新血!
  “唉,说的容易,这个破案子,一天破不了,谁也别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夏小琦把酒杯举在空中转着圈。
  “这案子,咋就破不了呢?”丛明不忘他请夏小琦喝酒的真正意图。
  “也就你老兄,换个人我也不说,你还不了解咱们公安局这办案子的效率,你知道案情研究会上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咋说的吗?‘这个案子可能是外部人做的,也可能是内部人作的,可能是一个人干的,也可能是两个人,还可能是三个人干的。’这不是瞎子算命两头堵吗?最后是外部人做的,他说了。要是内部人做的他也说了。是一个人干的他说对了,二个三个,他也没漏下。这就是不负责任的态度。底下的人咋干活呀,不瞒你说,打林天歌的第一颗子弹夹在脊柱神经上,林天歌是在骑车子的情况下被打在那位置上的,你能说那是偶然的吗?那是设计好了的,打一枪不行,又拿林天歌的枪补了太阳穴一枪。你说罪犯从容呗,他咋就能那样从容呢?再告诉你一个信息,打林天歌之前,楼道里的灯绳全被拽断了,就留着楼角电线杆子上的一盏灯!那是咋个意思你琢磨去吧!”夏小琦深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说:“这个案子太深奥了,咱不说了,我跟你说的只你知道别跟别人说去呵!”
  丛明在与夏小琦喝完酒的第二天返回北京。
  魏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亲属已哭成一片。
  解知凡、肖坤、师永正、叶千山还有市委书记、主管政法的书记、副市长都来了。魏成晕倒后摔到河边的石沿上,血流不止,晨练的一个老头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叶千山忽然就想起他和王长安同时看见的那辆救护车,头天他们去找魏成向他了解商远翔的案子,他一定是心里搁不下那案子才溜达到唐河边古城公安局旧址那块地方的。
  魏成被送进医院后,医生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止不住血,经化验,魏成的血液里边全剩白细胞了,凝血功能完全丧失。这病跟心情抑郁有关,看来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魏成的老伴哭得泣不成声,她抓住市委书记钟祥的手说:“他这是心里窝囊死的呵!”
  钟祥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2

  丛明回到公安大学,他满脑子装的全是林天歌的案子。白天他整个把自己扎进图书馆里,把所有有关凶杀案的书全找出来。国内的翻看完了,他就找国外的,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日本岗川正行的《凶杀案的侦破与指挥》和美国人唐纳德。舒尔茨的《刑事侦查基础知识》。
  岗川正行是一个老刑警,他把多年办案经验做了一个总结,那本书有30多万字,专门论述凶杀案的侦破与指挥。岗川正行给他启发最大的就是侦破案件当中,对嫌疑人的职业的研究特别深。
  他同宿舍的同学喜欢跳舞和运动,晚上一般都不在宿舍呆着,这正合丛明的心意,他一个人在宿舍又是写又是画的,有时能将满屋子弄的一片混乱。而无论他的同学多晚回来,总是能够看见丛明趴在床上画着什么。
  这个时期他也非常关注国内刑事侦查策略比较好的一些理论,比如公安大学学报,沈阳警院的刑侦杂志上发表了哪些文章,有哪些理论成果,他感兴趣的文章他就复印保存下来。
  有一天,他在公安大学学报上看见了一篇《模拟犯罪人的行为》的文章,他的眼睛一亮,哎,这跟自己简直不谋而合!整个假期他花了大量的时间蹲现场,就是在搞模拟实验嘛!
  扎在图书馆的这段时期,他发现在刑侦策略上太缺乏具体指导的东西。从他个人的角度他比较关心刑侦理论的建设。刑事侦查科学由刑事侦查策略和刑事侦查技术这两大块组成,刑事技术已到了微量物证,DNA检验,它发展得很快,而刑事侦查策略的研究却远远没有跟上。东方人一向喜欢凭直觉破案,多大的案子,局长处长碰头会,开会完了就是摸排查,传统而又沉旧。他认为研究这些成果就是使用这些成果的过程,凭直觉破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假如进入现场,罪犯智能水平低,案子情节简单,直觉还起作用。稍有点智能的作案,直觉就不行了,所以破案应该理性化了,应该用逻辑推理侦查假定来破案。林天歌的这个案子应该利用最新成果的方法来破才对呵!至此,他才刚刚明白,他想做,他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其实无论是案情,还是现场,他的感觉仍是一头雾水,他在极力寻找一种武器把那一头雾水驱散露出澄明。
  现在他的心里稍稍有一丝豁然,当他推开窗子时,树叶已一片新绿了。
  王长安和李世琪躺在日照的一家小旅馆里。他们来到日照已近一个月了,查了所有的户卡,没有杨路虎这个人。当然,他们早就想到杨路虎一定是隐姓埋名了,他们调查了所有外来人口,所有买卖人,仍然一无所获。
  天气已经渐暖,两人商量看到附近的渔村转转就回去了。
  从古城火车站碰头出发的那天,李世琪就发现王长安情绪的变化,这些日子王长安一直沉默寡言,关于曲柳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莫非是王长安已经知道了!有几次他跟王长安在小酒馆里喝酒,差点就问起来,但他还是忍住了话头。他要是真问出来,王长安要是真知道了,他不等于当面扇了王长安一记耳光那样令人难堪吗?沉默是一剂自愈的苦药,王长安得需要时间慢慢疗治心灵的创伤……
  “长安,咱们回家吧!”李世琪试探着问。沉默。他没有听见回答。李世琪坐起身瞪着王长安:“我们总不能在这儿躺一辈子吧,走,到渔村转转去!”
  王长安是被硬拽着走出那家小旅馆的,他一路仍无精打采的,可是等到了海边的那个渔村,他一下子惊醒了似的,两眼放着多日来少见的光泽,他抓住李世琪的胳膊兴奋地说:“世琪如果你是杨路虎,你是不是就应该选择在这裹扎根儿,这里,简直像天的尽头……”
  是啊,这里的确像天的尽头,海的远方还是海,海天在更远的远方重合在一道线上,仿佛那就是天进了。李世琪的心里也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激动。
  “这里没有多少人家,咱们先去那个小卖部了解一下情况!”
  王长安步子加快往前走。
  “咱俩这口音?当地人一听就听出来了!人家铁队长可是嘱咐了,不让咱俩单独行动,我看呀,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让他跟当地派出所的说一声,派个人跟着咱!”李世琪说完一路小跑到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才跑着追上王长安。王长安问:“打通了?”李世浪说:“嗯,铁队说让咱们在村边的那个小卖部等他一会儿,让所长到那儿找咱们!”
  海风咸威涩涩地扑打着他们,浸润着他们。
  王长安远远地看见村边的那个小卖部了。小卖部的女人也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当王长安和李世琪快来到小卖部跟前的时候,女人进到屋里过了好一会儿又掩门出来。小卖部后边似乎连着一个院子,院子背身就是海边,李世琪首先向前搭讪着:“您这儿都有什么烟呀,来盒烟!”
  王长安一眼发现在烟柜底层有一条是古城产的唐河牌子的香烟,他的心里一惊,他看看女人,女人40多岁左右,穿着打扮和这渔村人的身份很不相同,女人的眼角也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紧张和慌乱,但那仅仅是一瞬,“听口音,你们是外地人,从哪儿来呀?”
  “你听我们像哪儿来的?”
  “哟,我们一辈子都在这个渔村,没出去过,听不出来!”
  王长安发觉女人声音过于大了,好像是故意喊给谁听似的,他趁女人跟李世琪说话的时候移步往院后边走去。
  后院果然有一扇门,他还没走到跟前儿门嘎吱吱一声响起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李世琪听见一声枪响,他箭镞一般飞出去,王长安正与一个男人撕扭着,李世琪在制服那个男人的同时,冷不防女人疯了般从背后用铁棍狠击在王长安的头部……王长安倒下去了……
  李世琪眼看着他将遭男女两个人的合力夹击,他死命地抱住男人,这时只听男人挣扎着冲女人喊:“枪,枪在他手里!”
  王长安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把驳壳枪!
  李世琪也只有死命抱住男人这一条路了,倘若那个女人取了枪,他知道他的处境将会是什么,可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一声枪响,女人正要去抠那把枪时,生命已弱如游丝的王长安朝女人扣动了扳机……
  师永正在叶子山办公室正商量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就急促地响起来,叶千山抓起电话,只听电话里传来李世琪哽咽的不成语调的声音:“你们快派人来吧,杨路虎抓住了,可是王长安,王长安他……他牺牲了……”叶千山听见李世棋“呜呜”地哭起来,他的鼻子一酸,泪就流下来了!
  师永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叶千山泪如雨下,握电话的手抖个不停,就接过话筒,只听李世琪在电话那头哭的一塌糊涂,“喂,世琪,发生了什么事?”
  “王长安,他,他被杨路虎开枪打死了!”师永正眼圈瞬即红了,他抑制着悲伤,对李世琪说:“你等着,我马上派人去接你们!”
  王长安牺牲的消息一下子在刑侦处炸开了。
  就在头天夜里,戚副市长和曲柳在宾馆开了一个房间正在云雨中就被捉了奸。桥北分局治安科和派出所接到的通知是有人在古城宾馆嫖娼,没想到那个被“嫖”的女人却是曲柳,而更想不到的是那个“嫖客”竟然是总在电视里做五讲四美三热爱和精神文明建设报告的“威副市长”。
  执行公务的人很尴尬,威副市长很恼火,他赤着身子就冲着灰溜溜的一群警察大声咆哮:“那么多杀人案破不了,到这儿干啥来了?嗯?出去,都给我出去……”
  一夜之间戚副市长的丑闻便传遍了古城的大街小巷,明眼的人觉得这件事里大有文章,怎么那么巧就捉了戚副市长呢?
  是有人暗中跟了,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有人企望着那个位置。各种揣测和流言漫布在街头巷尾。
  而对于刑警队的弟兄们,他们最担心的是王长安回来以后怎么面对曲柳。
  而谁又会想到他竟这样走了呢?!
  王长安的死让人心里发堵,让人想骂娘,让人感受屈辱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娄小禾、陈默和政工科长戎长征被派往山东日照负责押解杨路虎和接王长安回来。时间紧迫,接到任务他们就集合出发了。
  陈默走时悄悄跟大老郭说:“帮忙跟周红说一声,把这两张电影票转给她,让她找个同事一起看吧,回来我就去找她!”
  大老郭说:“放心走吧,我一定传达到,路上注意安全!”
  司机雷东明已在楼下将车子发动好,正坐在车里默默地等着,他和王长安是一批进的公安局,又一块到刑侦处,两人私交最好,这次是他主动要求去山东接王长安的。
  听市府的司机们跟他念叨,解知凡从部队下来本是奔着副市长那个位置的,省里的一个实权人物也答应了。没想到戚冒增比他后台硬,从上面直接戴帽下来,正好公安局这边撤换了局长,就先让解知凡到公安局暂缓一步,他不得不临危受命。
  市府的司机们还议论说,所谓抓嫖,实际上是解知凡幕后操纵的。戚冒增也不争气,人家正愁没有把柄把他搞下去,他却给人家送上门去。瞧着吧,下一步,解知凡肯定要活动进市府的。
  如果真像传言说的这样,雷东明有些恨解知凡,妈的为了个人私利,却不顾把王长安推人如此尴尬的境地。王长安如果要是知道真相,还肯不肯去为一个不择手段向上钻营、心思根本没有放在破案子上的公安局长去卖命破案子呢?
  从这一点上来讲,王长安死了比活着要好。
  叶千山和师永正把一行人送上车,又嘱咐雷东明注意安全,雷东明点头一踩油门,车飞驰而去……
   
3

  真正启开丛明智慧灵盖的是公安大学学报上的又一篇文章《研究分析罪犯遗留在现场的心理痕迹》。
  他揣着那篇文章一遍又一遍走在操场上,他的思维就像一圈又一圈的跑道,他在搜索着从始点出发抵达终点的最近的一条跑道。
  进入智能化犯罪,很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罪犯湮灭罪证。你在现场上根本找不到物质痕迹,那么在没有物质痕迹的情况下,要通过罪犯在现场湮灭罪证的遗痕,来推断罪犯在现场留下的痕迹。那个罪犯他是怎么想的,他把他在空间行为的一些想象留在这儿了。也就是说物质痕迹的痕迹没有,但他把自己的思维留在这儿了。在没有物质痕迹的情况下,你得通过罪犯现场湮灭痕迹这一系列的行为推断他的心理痕迹,你得考虑在现场,罪犯是一种什么心态,他擦掉指纹,说明这小子懂指纹,他把足迹毁掉说明他懂取足迹,能够在现场泼煤油让狗的鼻子失灵,说明他懂警犬……表面上你看到了罪犯做了一系列反侦查,实际上他把心理痕迹就留在这儿了。心理痕迹包括罪犯当时的现场心态,专业水平,反侦查能力。而只有懂得侦查的人才懂得反侦查……
  他让记忆重新回到在古城蹲守时的那些点点滴滴,他之所以要在那么冷飕飕的天气里进人那三个并不确切的现场,是因为他懂得离发案时间越近,侦查实验才越有价值;他当时是在完全朦胧的状态里在那里蹲守的,现在他细细地把自己打听到的一切在心里走一遍,然后他让思维再次回到现场蹲守,蹲也就是揣摸,假如我就是罪犯,我在这儿应该提前多长时间进入,遇到什么情况我怎么处置,目标来了以后我怎么解决目标,把目标干掉之后我怎么撤离……
  三个现场一个一个闪现出来。
  第三个现场是居民区,人来人往的,万一出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盘问怎么办?假如那人是“黑色”、“灰色”底儿潮的人,他怀里揣着从孙贵清手里抢来的枪,在这里等待袭击第三个目标林天歌,有人一问小伙子你在那儿干吗呢?你当时肯定就支支吾吾了,居委会的再给你拽派出所去,一查准完蛋,一查就查个底儿掉,这样的罪犯只能作一案,不能连着做两个、三个,敢连著作三个案子的罪犯肯定要有一个合法身份作掩护。
  当年丛明学刑警的时候,也经常蹲坑,穿个破棉袄往那儿一蹲,来个老太太问:“小伙子,干什么呢!”
  “大妈,我在这儿等人呢!”编呗。
  “等谁呢?”
  “哦,这楼上的赵大夫!”
  “赵大夫?这楼上没有赵大夫呀?”
  “啊,赵大夫没在这儿住,他上住这个楼的一个朋友家来串门让我在这儿等他!”他得想法把老太太支走,编露了,老太太真跟你较真儿,叫人给你弄派出所,不就把蹲坑的事儿给捅了吗?
  影响执行任务。问烦了,“大妈,我是干这个的!”把枪掏出来。
  咱蹲坑要求不暴露身份,你要一说是公安局的在这儿蹲坑呢,目标就跑了,回去处长科长一查不就坏了吗。有时急了眼掏出枪,大妈也不叫了,说别管闲事,我们不是坏人,老太太一看那枪就走了。谁敢把枪掏出来?警察呗。除了警察,谁敢这么理直气壮,这么横呀!
  “黑色”、“灰色”底儿潮的人做案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是内部人作案?
  内部人可以是警察,可以是保卫人员,可以是派出所帮忙的联防队员,军队现役和转业人员,也可能是政府内部的工作人员。他们身上都套着一层保护色:粉红色。
  夏小琦和秦一真一脸怒气地将一份档案和一份鉴定材料摔到叶千山的桌子上,叶千山低头一看:“高凤莲!”
  “嗯?这不是严茂林他媳妇么?”严茂林的媳妇高凤莲在市土产公司业务科当个小科长,那封署名“吴勇”的检举揭发信怎么会是……叶千山也怒从心起。
  “妈了个巴子的,这他妈算啥?这不成心折腾哥儿几个吗!”
  秦一真窝了一肚子鬼火无处发。
  那份鉴定材料从叶千山的桌子摔到了师永正的桌子上。
  “这他妈叫啥事?”每个人的心里都窝着一团莫名之火。
  师永正拿着材料来见解和凡,解知凡气得脸色发青:“先把他调离刑侦处!”
  严茂林低着脑袋走进叶千山的办公室。不一会儿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到叶千山大声的吼叫:“别的不说,你耽误时间呗,你本身又在那儿假装疯魔地查,你他妈的是人办的事吗?”叶千山一脸的怒不可遏。他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严茂林平时就好打个小汇报,可是那是工作上的事儿。时候长了,知道他有这毛病,也没人搭理他,可这是案子,咋能拿这么大的案子开玩笑呢。
  严茂林说那是我媳妇干的跟我没有关系。
  严茂林的媳妇比严茂林好,他媳妇一个劲地哭,啥话也不说。但搜查严茂林家时,发现了那封检举揭发信的草稿,草稿的字迹是严茂林的。
  师永正踉严茂林又谈了一次话,严茂林说假如真是我写的,我也不会成心给组织添乱,如果我怀疑他,又不敢明说,写一封信也是有情可原的,帮助组织查否了一个人,不就多了可信任的一个同志吗……可惜,我没有写这样一封信,都是我媳妇不好!
  师永正就把那张白纸黑字的草稿扔到严茂林的脸上,一句话也不说了。
  师永正并没有把那个草稿的事公开,他后来把那个草稿当着严茂林的面撕的粉碎扔到了字纸篓里。严茂林毕竟跟了他好多年了。
  “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明天去站前分局报到吧!”师永正不看严茂林。
  送严茂林走的那天,叶千山、夏小琦、秦一真、鲁卫东、大老郭、陈默在市局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和严茂林喝了最后一顿酒。
  酒喝得很闷,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大家都对严茂林的行为很恼火,但毕竟生死弟兄,手足相亲一场,谁的心里又都不好受,千山说:“茂林,我比你年长几岁,也就我说说你,那事,你做的对不起刑侦处的弟兄们!这杯酒是罚你的,喝了,就让那事过去了!”严茂林接过酒闭上眼闷声喝了。
  夏小琦说:“茂林,我咋说你呢,唉,算了吧,等破了案子,咱去买咱的飞行服!”夏小琦拍拍茂林的肩膀。
  秦一真说:“茂林,妈的你这事做的忒不地道,你要真是缺彩电,沙发,哥儿几个借钱也给你买,你让哥儿几个咋说呢!”秦一真自己喝下一杯酒。
  严茂林眼圈就红了,陈默看着严茂林诚恳地说:“弟兄们是原谅了你,才肯当着你的面骂你,下次别再做这种傻事了,来,咱们为兄弟一场干一杯吧!”
  严茂林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呜呜”他痛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对不起弟兄们,我……”
  丛明是在星期六的晚上悄悄返回古城的。他跟学校请了几天假,他觉得他有必要再去那三个现场走一走,他要身临其境地再感受一下,他要把那些在脑子里形成的纷纷乱乱的思绪理理清楚。
  他下了火车就直奔第一现场。虽然案子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虽然现场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相信,任何一场犯罪,罪犯可以消弭掉罪证,却无法消弭掉残存在空间的无痕的信息,那些信息就像空气一样永恒地留在那里了。
  罪犯袭击的部位是宋长忠的后脑盖,那一下足以使宋长忠的生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那天宋长忠没有带枪,没有抢到枪是纯属偶然,宋长忠那天是应该带枪的。宋长忠的枪没抢到才又袭击的孙贵清,孙贵清被打的脑浆四溅。袭击孙贵清比袭击宋长忠出手重了。他想起夏小琦说过的,公安局曾经放风宋长忠醒了准备辨认的事儿,丛明总觉得公安局在好心要保护那些见证人的同时犯了另一个错误,那就是此说法其实是给了犯罪分子以某种心理暗示,这种暗示促使罪犯再也不敢在新犯罪中留下活口儿。
  所以到了林天歌遭袭击的时候,打一枪还要补一枪……这一系列行为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
  他查过万年历,宋长忠的案子发生的时间1987年11月1日是阴历的九月初十。十五是满月,初十已近半满,所以无论是宋长忠看见罪犯还是另有目击者,时已近满月肯定是罪犯的一个疏忽。他发现后来的两个案子,孙贵清被杀1987年12月11日是阴历的十月二十一,林天歌被杀是1987年12月24日,阴历的十一月初四,这后两起案子都避开了月圆。林天歌的那个案子罪犯在作案之前就将楼道灯全掐灭了,这一切又反映了罪犯的什么特征?
  在三起案件中,罪犯似乎运用了他很熟悉的一套方式,跟踪、蹲坑、袭击目标,撤离现场。这一系列均是常规的侦查手段。
  而且这个人对三个人的值班时间、住址、行走路线摸得这么准,局外人想把两个派出所,三个警察的值班时间搞得这么准是不可能的,这个人只能是警察。
  古城的警察有近6000人。
  警察又分为若干警种,交通警、治安警、派出所的民警和刑警,活儿干得这么利落,在警察当中,一般的户籍警、治安警、交通警是达不到这种程度的,他们不具备这么全的技能。他迅速把交警、治安警和派出所民警给挑出去,从职业特征的角度来分析,刑警更符合他的推论特征,只有刑警才能那样熟练地运用一系列侦查手段,熟练地运用擒拿格斗和射击技术,精于研究月亏月圆学说、军事地形学等多种专业知识理论……古城的刑警只有几百人……
  夜色很黑,他的心却亮了起来,他大脑的思绪仿佛追寻着一个即将被揭开的谜底……
  那三个现场像是飘忽的云彩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三个现场,两个在桥北,一个在桥南,这是两个区域。丛明在市局刑侦处呆过,经常和分局刑警队打交道。因为市局刑警主要处理全市范围内的大要案,不受区域的限制,对付的也是高档罪犯,对手强,他们自身素质也就相对比分局刑警队的要强,这样,那三个现场暗示的意思不就排除了是分局刑警所为吗?
  市局刑警不足百人,年龄在25岁左右的只有9人,罪犯应该是9个人中的一个人。而9个人中身高在1.70米左右的只有2个人。
  丛明忽然就被自己的推论吓出一身冷汗:那两个人都是他熟悉的人呵!
  雷东明将王长安的遗体拉回古城的那天,天阴阴地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娄小术和戎长征看着窗外的雨水一声不吭。
  从日照出发的时候,戎长征觉得让杨路虎跟王长安一趟车回来有点不妥,陈默和李世琪也觉得不妥,最后大家商议了一下还是决定兵分两路,一路雷东明开车,由戎长征和娄小禾护送王长安的遗体回古城,另一路由陈默和李世琪负责押解杨路虎乘火车返回……
  分手时,戎长征跟雷东明说:“东明,等陈默他们到站你还得辛苦一趟!”
  东明说:“放心吧,我去接他们!”
  商秋云听见窗玻璃哗哗被砸碎的声音,就坐起身来,她和母亲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们甚至不敢开开门到门外去看看。
  不,绝对不能出去,只要在屋子里就有一种安全感,她们母女俩都怕把自己置身在暗夜中,凶险就潜藏在暗处,她们防不胜防,她们惟一能做的就是熬到天亮。
  天亮,门外聚了很多人,她们听见了人声,“呕呕呕”的敲门声,然后是邻居的喊声……商秋云和母亲一块出现在门口。她们家的门上和窗玻璃上贴着很丑的淫秽画,画上有一个女人还有三个男人,每人都穿着警服,画上有“杀杀杀”和“除根”等字样。母亲悲愤地刚要揭下来,商秋云用手给挡住了,“妈,别动,让刑警出现场!”商秋云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话中透着不屈和坚强,母亲难以想象秋云何以会在忽然之间从软弱里拔出来,连说话的语声和脸色都是铁铁的……
  叶千山拿着那张淫秽画和师永正来到肖坤副局长的办公室。
  “从这幅画上来看,似乎告诉我们,商秋云和三个警察有三角恋爱的关系,如果真是罪犯贴上去的,那么我们情杀的定性可能是错误的!”师永正看着肖坤盯着那幅淫秽画神情散谈,好像并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儿。
  “唉,也不能排除小流氓捣乱的可能嘛!”肖坤说。
  “可是,这么大的案子,哪个小流氓肯往自己身上揽这个腻歪?我也觉得罪犯贴上去的可能性大,罪犯似乎是在极力把我们往情杀这条线上引。如果真是情杀,罪犯肯定要回避的,我们越往情杀这条线上摸,可能就离真正作案的人越远,这也有可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罪犯没在我们侦查范围之内!”叶千山显然对肖坤的观点不敢苟同,他本不想这样发生思想上的正面冲撞,可是他更不想再毫无意义地走弯路,像一只瞎猫一样东撞西撞。
  “慎重起见,先跟前一段划定的嫌疑人对对笔迹,另外,摸一下都是什么人最近在林天歌那个现场转悠过……”肖坤有些不悦,他采取了折衷的意见。
  丛明返回学校的时候,一进宿舍,刁水就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说咋啦,哥们儿,你干吗这样看我?刁水说哥们儿,你最近没干什么坏事吧?丛明说我能干什么事,我什么事都没干呀,你什么意思?
  “我可告诉你,你们古城公安局的来了两个便衣,到学校了解你去年11月和12月那段时间的行踪,还找我了,问的挺细……”
  丛明心下就明白咋回事了,他也没做解释只哦哦了几声,就抱起书看起来……
  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正在着手的侦查推理,大家都在忙着写毕业论文复习功课迎接毕业考试,他也必须渡过这一关。
  6月底,丛明终于拿到了毕业文凭。他回到古城被重新分到警校教课,他去学校报了到,又跟几个熟人说了会儿话,就推车子准备回家。在学校大门口,他碰见了一直当班主任的乌日升,乌日升阴阳怪气地说:“嚯,咱这小庙来了大和尚啦?”乌日升洼斗脸,看人时眼睛总是用余光扫你,走路有些扭捏相,他是从中学调过来的,丛明挺烦这个人,他胡乱寒暄两句,就骑上车子出了校门……
  他现在急于想证明的就是他的推理有没有错误。推理得有依据,要依据从现场掌握和了解的大量情况。可是他掌握的现场情况简直是太有限了:简单的案情,那案情也是尽人皆知的,他和刑侦处的小伙子虽然很熟悉,但当时给他一个很深的感觉就是好像人人都陷在被查的自危里,所以每个人说话都很小心谨慎,虽然也给他提供了一些情况,但涉及到案件实质的情况嘴封的很死。他跟夏小琦应该是最好的,可是他记得他有一次找夏小琦聊案子,夏小琦说:“这案子按说应该有点眉目,你说那个目击者记忆力多好呵,身高、年龄、衣着,都记住了!刻画的这么准确,咱们摸不出来,你说这不是咱们的失误?”
  丛明赶紧问:“穿的什么衣服呀?”
  “嗨,就那衣服吧!”夏小琦明显的产生警觉。
  当他又问:“没说什么步态吗?”夏小琦就装作没听见,哼着“我的中国心”一边转悠去了。
  除了夏小琦、秦一真、王长安他们给他提供的有限的那点案件信息,他还受到了岗川正行的《凶杀案的侦破与指挥》中《关于研究犯罪人的职业特征》,公安大学学报上的《研究分析罪犯遗留在现场的心理痕迹》的理论成果的理论启示。是的,他把它们作为自己侦查推论的理论依据,然后他模拟犯罪人的行为揣摸犯罪人的心理进行了侦查实验,他在做侦查实验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现场确切的位置在哪里,他就凭借这些给这么浩大的三件案子进行了如此单薄的推断,他不得不怀疑自己……
  他抬头看看已到了新华书店,他就把车子存上,踱到店里,直奔标有“法律”字样的书区。
  他一本本翻看着,那翻看很是盲目,很是随意,他顺手又抽出一本《法律逻辑》,那是1982年版的,他翻了翻刚想放回去,目光却盯在正要合上的那张纸页上:《回溯推理》。他学过的,就是当完成一个推理以后,一定要再反推回去,用反推来验证推理中的不科学不合理的成分,把这些不科学不合理的成分推翻了,就留下了科学和合理的,留下来的就比较可靠,就占得住脚了。科学的、合理的东西是颠扑不破的,无论正着、反着,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他想我现在已心知了一个结果,我为什么不从这个结果出发,进行一次回溯推理呢?!
  丛明买了那本书出了书店,骑上车子直奔市局刑侦处。
  他先去了技术科,娄小禾在办公室正在写王长安的尸检报告。丛明真想不到王长安会是这样的死,他一直欣赏王长安的智慧和机敏。王长安办案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从不人云亦云。
  丛明觉得他得出现在的推论,假如推论将来被证明是正确的话,应该说那里边有王长安的功劳。王长安曾那样坦率而又大胆地把判断告诉他“是粉色人作的案!”或许是因为王长安这句话的暗示,他才坚定了信心一路推下来的……
  他和娄小禾聊天的时候,就把娄小禾和他推论中的那个人做着比较,类小禾1.70米的个子,脖子微偏,脸上带着农村孩子特有的质朴,娄小禾虽是他推论中的两个嫌疑人中的一个,可是凭直觉他怎么看娄小禾都不像罪犯,娄小禾除了带有农村人进城后那种狭小的忌妒心以外,小伙子心性还是满不错的……
  丛明告别娄小禾的时候就已经从心里彻底否定了娄小禾!
  那么不是娄小禾,就应是另一个?
  陈默!
  红山派出所。
  何力在院子里撅着屁股专心致志地在擦摩托车,丛明推车子进来他也没反应。丛明就在何力的屁股上击了一掌,何力吓了一跳,扭脸一看是丛明就嚷嚷说:“丛大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犯罪分子青天白日杀进派出所了!”
  上警校时,丛明给何力他们教过射击,由于他跟大家处得很哥们儿,所以私下里没人喊他老师,只喊他丛大哥。
  “咋样,忙呗?”丛明一边说一边向户籍室张望。
  “瞎忙,瞎忙,我把手擦擦,先屋里坐!”
  这时方丽从窗子那儿喊:“何力,接电话!”喊时就看见了丛明,她说:“哟,丛大哥来了,毕业了吧?快进屋坐会儿!何力真不懂礼貌,让丛大哥在院子里站着!”
  何力抢白道:“你咋知道我没让,就你好,就你懂礼貌!”
  方丽似乎出落得比前两年更漂亮了。她留了荷叶形短发,水灵秀气的眼睛透着柔媚,圆脸蛋上一边一个酒窝,挺招人喜欢的……
  丛明之所以来找方丽,是因为旧日时光里的一些往事,沉在往事中的有关一个人的记忆……
  那是三四年以前的事了——林天歌因为“白发魔女”事件愁眉苦脸地把头理在枕头里,他冲着在桌子上练字的丛明说:“丛大哥,你说我该咋办呢?我不愿意去派出所,这样走,我心不甘呵!”
  “天歌,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下白大队,看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丛明和防暴队白大队长私人关系不错,他从没求过人,这一次为了林天歌渡过这道坎儿,他真心想帮一把。
  丛明走到白大队办公室的时候,正碰上一个小伙子出来,他觉得有点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看着像警校毕业生,虽然他给他们教射击课,但两个班一百多个同学,让他全都认清楚显然是不可能。白大队跟在后面正要把小伙子送出门,见了丛明就止住步,先是冲小伙子说:“跟你爸说一声,让他放心吧,我就不送了!”然后他又问丛明:“有事吗?”
  “有点事。嗯,林天歌那事儿也不全赖他,是那个人先动手的……,白大队您能不能再跟上头……”听到丛明提林天歌的事儿,白大队脸马上沉下来:“可是他先说了不该说的话才引起的,人家整天告状,弄得咱们队上全体跟着背黑锅!”
  “那总得给人家一个改正的机会吧,这样一弄,林天歌将来都不好做人,干脆跟局里说说,别一棍子把人打死了,留下来以观后效嘛!”丛明急得把“以观后效”的词都搜罗出来了。
  “这是局领导的事,咱们无权做主呵,况且已经定了的事儿,不能改了。让林天歌下派出所,好好锻炼锻炼吧!”白大队做了个手势,那意思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林天歌走了不久,那个小伙子顶了林天歌的缺到防暴队报到,丛明这才知道小伙子叫陈默,他想起在白大队门口那件事,心下已明白了全部。
  来防暴队的小伙子大部分都是1.78米以上的大个子,像娄小禾和陈默只有1.70米的小个子,都是托人找了有关领导走“后门”进来的。
  林天歌走后,陈默被安排到林天歌睡的那张床,跟丛明住到了一个宿舍……
  半年以后,防暴队的小伙子大部分都悄悄搞上了对象,秦一真的对象是孟庄派出所的户籍警罗兰,秦一真那么大的块头,而罗兰不足1.60米,两个人走到大街上让人一看觉得很好玩儿,罗兰为了让自己能显得高一点就常常穿警服戴大檐帽,且把帽檐撑得高高的。
  那一年丛明跟秦一真到北京出差,住在东单北极阁胡同的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里,临回古城那天丛明对秦一真说:“一真,你跟罗兰谈恋爱以来这是第一次出门吧?”
  秦一真不解丛明问这话是啥意思:“对啊!咋啦?”
  “你呀,应该给人家罗兰买件礼物带回去!”
  秦一真:“有啥好买的,刚分开没几天!”
  “女人啊,不在乎你买的东西的多与少,在乎你对她是不是有心,你第一次出差,回去买件礼物送给她,说明你心里有她,她会比以往对你更加的好,你们的爱情会更巩固,你听大哥的话没错!”
  秦一真觉得丛明说的有道理就动心了,于是问:“你说买啥呀?”
  “走,这儿离王府井这么近,我带你去王府井百货大楼转转去!”丛明挽起秦一真就奔王府井百货大楼了。
  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秦一真看上了一条连衣裙,一看标价18元,他说坏了,我要是买了裙子就没钱了。丛明说没事买吧,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有钱!
  秦一真就借了丛明10元钱买了那条裙子。罗兰果然喜欢的不得了,她对着秦一真说:“看你粗粗拉拉的,心还挺细!”罗兰穿着那条裙子到处走,好像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幸福和喜悦。
  罗兰对秦一真的爱果然就加深了一层。
  秦一真感激地说:“丛大哥,听你的话真对了,理论上你咋啥都行呢!”
  这话就刺到了丛明的痛处。好像说自己的婚姻实践怎么那么糟似的。
  秦一真自知失语赶紧说:“丛哥,其实你的事儿我们大伙都知道,那个女的忒恶呀,听白大队说那女的跟你结婚后怀过孕,做流产还是托白大队媳妇做的呢。她那样攻击你,说明那种女人压根儿不能要,兄弟们将来给你踅摸一个好的……”
  鲁卫东那时也搞了一个对象,是后院三处魏处长的女儿,三处和防暴队有个相通的门。魏处长的女儿来来去去总经过防暴队的院子,一来二去就跟鲁卫东熟了。可是魏处长的女儿长得实在不打眼,远配不上修长清秀的鲁卫东。最不能让大伙接受的是那个魏处长的女儿还比鲁卫东大1岁,俗话讲女大一,不是妻嘛!
  丛明就说:“卫东你别那么没出息,没见过女的似的,见一个就上!”
  大伙也挤兑鲁卫东说:“鲁卫东你是想要一个大姐吧!”
  最终大伙齐心协力把鲁卫东和魏处长女儿的这场好事给搅和散了。魏处长的女儿自此再也不走防暴队这个院……
  很快鲁卫东就又找了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有一段时间,大家伙发现,夏小琦一有时间就坐1路车,而且准是从防暴队外面那一站上车一直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回来。大家开始不解其意,后来才知夏小琦那是在换而不舍地追求1路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售票员——黄云。黄云细高的个子,皮肤水粉水粉的嫩,据说追求者众多,堪称古城最美的一个女子……夏小琦力挫众敌手,终于赢得了黄云的芳心。后来古城电视台招节目主持人,黄云以她的美丽大方和优雅的谈吐,柔美的声音在与几十名报考者的角逐中一举夺魁,当上古城电视台综艺节目的主持人。
  丛明是后来才知道的,他说:“小琦你小子行啊,把古城的美人儿搞到手了!”
  “嘿嘿,不算太美,一般的美吧!”夏小琦搔搔头皮,掩饰不住得意,装模作样他谦虚着,其实心里别提有多美呢!
  丛明发现,哥儿几个找的都不错,在感情上比较孤独的就是陈默了。
  有一天,宿舍里就剩下丛明和陈默了。陈默手握五四式手枪,保持瞄准的姿势平端着胳膊已经有半天了。丛明知道陈默脸皮薄,谁谈女人他就脸红,搞对象的事当着人问,陈默备不住得跟他急,他就先跟陈默聊了一会儿枪的事。陈默说:“丛大哥,你看我握枪的姿势对不对呀?”丛明说:“不会打枪的人,一般练习时手总是死死地握住枪,握的越死,对自己越不利。你要握枪,你不能总想着那把枪的存在,你要视枪和人是一体的,枪就跟你的手臂似的。枪性和人性,就好比人性和水性,水性和悟性是一个道理,游泳的人在水里就很放松,使自己的身体像鱼一样和水交融为一体。打枪的时候,你一定不能种形分离,你置身于枪外或是将枪置身于你之外都是打枪切忌的。枪并不是一个冰冷的工具,它就像你的手,只有把枪视作体的手,你才能于有形和无形之间将枪运用自如……”丛明一讲起射击理论滔滔不绝。
  陈默又练了一程,就放下枪让胳膊休息休息。这时丛明就趁机问:“陈默,你个人的问题咋样了?”
  “嗨,找不着合适的!”陈默自顾自地抽出一根烟点上。
  “你们家条件多好呵,你爸是文联8柱席,县团级干部,工资又高,你自己警校毕业,公安局防暴队,职业也不错,咱惟一缺陷就是个子矮点,可是个矮吧,你1.70米还是1.73米吧?一般的小女孩应该看上了!”丛明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可谓坦诚相待了。
  陈默只深长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又一次,丛明再次跟陈默扯起搞对象的事儿,丛明说:“陈默,我琢磨着你这个情况,你这些优点呢得找一个跟你长时间一块学习工作了解你的人才行!”丛明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想了想他又问:“你们警校女生里边,没有了解你的?”
  “警校女的,都缺心眼儿!”陈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有不缺心眼的吗?你看桑楠?我瞅那姑娘就挺有心眼!”
  丛明耐心地启发诱导着陈默。
  “那,也缺心眼儿!”
  “那你说谁不缺心眼吧!”丛明几乎是逼着人家非吐露真情不可。
  陈默被逼得实在没办法,红着脸嗫嚅道:“我看小方,方丽还可以!”
  丛明走进楼道,迅速使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来,他看见墙上,宋长忠的照片仍和其他人一起端庄地贴在墙上……
  他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就进了户籍室,方丽很热情地又让座又倒茶沏水的,他们寒暄了一阵。一会儿,何力也甩着湿手进来了,丛明说:“何力你啥时让我喝喜酒呀!”
  何力坏笑着说:“先喝方丽的吧,她不嫁我敢娶吗?!”方丽就将一块抹布扔向何力,何力一把就把抹布接住了,他说:“看看,要老婆就得娶这样的,多善解人意呀,知道我刚洗了手需要毛巾,多有眼色啊……”
  方丽说:“何力你滚刀肉!我不跟你贫嘴!”这时就听丛明问:“方丽有对象了吗?”
  何力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回我不开玩笑了。方丽搞了一个部队的参谋,那小伙子长得帅着呢,有点像林天歌……”
  何力是不自觉状态提到林天歌的,方丽的脸部抽搐了一下,目光中有一分飘忽的难以捉摸的情丝,也仅是飘忽了一下转瞬就消失了。何力无意提到林天歌,他完全没有顾及方丽的表情仍自顾自地说:“唉,可惜了,林天歌,多好的小伙子呀……”
  又聊了一会儿,丛明就告辞骑车子走了。他的脑子里不断盘桓着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第一案发在红山道派出所?他认定陈默的时候就首先想到了方丽。方丽跟宋长忠在一个所,回忆过去跟陈默的那场谈话,陈默对方丽的印象极好,假如陈默暗恋着方丽,肯定到红山道派出所的时候就多,他选择袭击宋长忠的机会就多。另外,陈默深入到这两个派出所,中山路派出所也好,红山道派出所也好,都有条件,红山有方丽、何力、邓梅,中山有林天歌、江舟。他是刑警,去这些派出所办个户口,看看同学也很自然,趁机将谁在什么日子值班,主班还是副班的情况—一摸清楚,了解了所有情况也不至于引起派出所任何人的怀疑,再一看宋长忠、孙贵清都是百十来斤,不足1.70米的小个儿,好对付。再加上跟踪,不难摸清几个人的家庭住址和行走路线。林天歌踉孙贵清在一个所,又跟陈默是同学,成功袭击这三个民警,实在没有比陈默更具备条件的了。
  而丛明在推理过程中有一条是:罪犯熟悉两个派出所三个民警的家庭住址、值班情况、回家路线,罪犯有接近这三个民警的职业条件。
  丛明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古城百货大楼跟前。他看到疯狂抢购的人们争相买着彩电和冰箱,有的一家竟一下子买两台,物价的飞涨,货币的一再贬值,老百姓生怕手里那俩钱涨毛了。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国人似乎第一次有了囤积的欲望,那些平时挑双袜子都要左找毛病右找毛病的主儿,抢购冰箱和彩电时,交了钱连箱都不开搬了就走。
  他看着搬电视机的人们忽就想起了离开防暴队调到古城电视机厂的洪仙寿。
  洪仙寿是武协主席吉茂生的徒弟,洪仙寿的散打在古城是首屈一指的。有一次在吉茂生家,丛明碰见了洪仙寿。吉茂生就介绍说:“丛明的姥爷是我的大师兄呢!”因了这一层关系洪仙寿和丛明就格外亲热。两人经常切磋武艺。后来防暴队缺散打教练,丛明就极力推荐洪仙寿。洪仙寿当时挺想留在防暴队,哪怕不占警察编制以工代干呢。而当时公安局一律要求接收受过专门训练的大中专警校生,洪仙寿一看进不来,当了一年教练就联系了电视机厂保卫科。丛明记得,洪仙寿临走和他对饮时,对防暴队的每个人都做了一个评价。他说白队长这人做人太滑头,大老郭有心眼,夏小琦聪明,秦一真义气,鲁卫东马大哈,娄小禾小心眼,陈默这小子他妈的是个白眼狼……洪仙寿拍了拍丛明的肩膀说:“最可交的还是丛明你呵,你好好念书吧,你这人虽然魔魔怔怔的,将来一定有结果的,我发现你身上有许多超过常人之处……”
  那天他们两个喝了很多,当时洪仙寿说陈默“白眼狼”时,他没往心里去,因为陈默平时挺抠门的,一屋子人坐着聊天,陈默从来都是旁若无人地从兜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一根,从来不给别人让烟。有好茶叶总是锁着,哥们弟兄一起出去吃饭,他从来不舍得掏钱,但他却请白大队和大老郭,所以丛明老觉得陈默势利。他想老洪说陈默白眼狼可能是嫌陈默不给他让烟什么的,他就没往心里去。好几年过去了,现在突然想起当年老洪评价陈默的这句话,他觉得有必要找找老洪去,了解一下当年老洪河以要那样说陈默……
  其实即使不是为陈默的事儿,他也该看看老洪的,他上学以后还一直没去看过老洪呢!
  老洪家在电视机厂后身的家属院里,到老洪家时,已是晚饭时分,丛明在楼道里就闻到了各家飘散的做饭的香气。
  敲门,是老洪来开的门。老洪一见是丛明激动地捶了丛明一拳,那一拳看着猛,落到丛明身上却极轻绵,令人有一种情感的贯通感。
  “哎呀,两年不见了,怎么样?书念的不错吧!”
  “还行!”他想起当年老洪对他的评价,真觉得老洪这人功夫好,看人的眼力也好。
  他们很亲热地叙旧,老洪让老婆出去买了一只占城扒鸡、猪耳丝等现成的凉菜,两人就摆了桌子喝开了,一边喝一边聊在防暴队的往事。丛明说:“洪大哥,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啥事呀?”洪仙寿递一根烟给丛明,丛明摆摆手,又赶忙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给洪仙寿点上,说:“当年,你走时跟我说陈默是白眼狼,我当时也没过心,好几年的功夫了,我琢磨不出你说陈默白眼狼是怎么个白法?”
  “嗨,别提了,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教一个散手的几种击法,你也在旁边学,我让陈默支手,你猜陈默支手时干吗来着?他狠狠地打了我一拳!我带徒弟带了20多年了,徒弟敢打我的就仅有陈默一个,因此我叫他白眼狼!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从我这儿讨了好多招儿走了,却在给我支手时打了我一拳,这一拳是故意的,这个人心毒手狠……”
  丛明从洪仙寿家出来,晚风习习地吹着,他的酒有几分醉也有几分醒,这时的大脑正好任思绪驰骋。他想象宋长忠、孙贵清被钝器猛力击打时的惨状,他也想起夏小琦告诉他的林天歌中弹的位置,“子弹穿过腹部,嵌进脊柱神经……”那将是怎样的心毒手狠,怎样的神枪手呵!只有他知道陈默行,他又想起了在防暴队教练射击的情形……
  “在射击过程中射手从举枪到击发要同时完成许多动作,其中有静力性成分又有局部动力性成分,且性能和节律各异,因此射手既要建立单个动作的技能,又要建立成套动作的技能,动作与动作之间有严密的连带,内在转换又必须极其灵活,所以警用手枪基本射击单手捂枪,瞄准,击发动作由站立定位,合理据枪,标定射向,适力挺胞,放大脑区,视力回收,适时屏气,预压扳机,平稳击发,自然扣响十个环节动作组成。”
  每次讲完射击课陈默都要向他讨教射击时的技术性问题。
  在防暴队这一批人中,学射击最认真的是陈默,平时晚上没事,陈默总是在自己的小臂上捆绑上铁块、砖头等硬物平端手臂练习悬空握枪的平稳性。
  “对隐显目标的射击,其射击速度是以秒来计算的,射手发现目标后,就应立即意识到运臂举枪瞄准,做到快速出枪。反应,从生理学方面来说也称大脑皮层的条件反射。一个人的反应快慢同其积极因素及主观能动性有密切的联系。因此,要求射手在发现目标后,要精力集中,抢时间射击。近距离速射,时间对射手来说非常宝贵,往往0.l秒的时间就决定了成败存亡……”
  丛明一边讲一边在一个模拟战场实地教练着。“射击多个目标时,还有向左、向右的横方向,具体动作是,短距离‘刹’车,使平正关系平稳进入理想瞄区,稍稳后即达到自然击发。运臂过程中,小臂要自然挺直,保持握力不变,使枪和手臂成为一个整体。眼睛要盯住瞄区,正确的平正关系由视觉和感觉去保持,要注意腕关节的固定和手臂力量保持不变,当左右方向横方向转体和运臂时,也应采取先快启动,即将到位时慢‘刹’车的做法……”
  好几次靶场上练习完了,大伙都走了,惟有陈默随着大伙走着走着又溜回来,有时一直练到很晚才回宿舍。
  有时在宿舍,丛明看书,陈默会冷不丁地问:“丛哥,你说要连续对多个目标进行射击,目标距离有远有近,我觉得食指扣动扳机时肯定紧张,会不会拉不开栓呀,瞄区怎么选择?”
  丛明挺喜欢陈默这股子钻劲,他对每一个喜欢探讨的人都会尽他所知耐心讲解。
  “如果连续对多个目标射击,要做好食指松开扳机和再次扣压扳机的动作,才能达到击发。不能用食指的局部运动引起手臂其他肌肉的运动,而导致正确的平正关系被破坏,并使运臂不平稳。应该把食指松扣扳机的动作提前到套筒后座时的极短的时间内去完成。响枪后要立即快松扳机,然后以相对较慢速度再次击发,即通常所说的快松慢扣,这样才能在连续射击中有利于精确瞄准和达到理想的击发……
  在对15-50米距离内目标射击时,手枪弹道高(负)最大值不超过21.8CM,选择瞄区不宜过高或过低,大概两拳高度……“
  枪击在林天歌的脊柱上绝不应看作是偶然的。近距离时间差仅有0.1秒,陈默必须抢住这0.1秒的时间,林天歌的射击水平虽比不上陈默,但也是经过专门训练过的,且个子高出陈默许多,所以陈默不敢冒险随便打任何一枪,因为一枪命不中林天歌的要害部位,林天歌只要有口气,有意识、手能活动,是会有反击的机会的。而打脊柱神经,这真应看作谋杀史上的绝作,击中脊柱神经,即使一个人有思维有意识,又能怎样呢?你的四肢在瞬间已处于瘫痪和麻木状态,你已无力作任何反抗,对手却可以从容地取了你的枪,然后又从容地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我就是陈默。你再也喊不出声来,你知道了能怎么样,你只有等死,等着你昔日的同学和今日的“战友”从你的手里取过枪,顶住你的太阳穴“砰”地一声再补一枪……
  这是最屈辱,最窝囊的死。林天歌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丛明的推理中有一条是:罪犯在实施犯罪过程中熟练地使用擒拿格斗和射击技术,此罪犯应该是受过系统和专门训练的。
  丛明曾在这一条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注着:“这种专门训练应该是人民警察学校或是其他公安院校毕业生。”
  陈默太具备条件符合这项推理了。
  至此,陈默的疑点在丛明的心里逐渐上升。
  丛明独自一个人回到家里,将台灯捻亮,拿出那个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本子,再次审视那几排日期:第一案发时间1987年11月1日,农历九月初十,月半满;第二案发时间1987年12月11日,农历十月二十一,月亏;第三案发时间1987年12月24日,农历十一月初四,月亏。
  这一切,仿佛与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也是有连带的,那是怎样的一种连带呢?
  他闭上眼睛,记忆的长河中有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鱼类慢慢地游动着,许多鱼穿过月光的幽深忽地就消失了,而有些鱼儿却反复地在他的眼底盘桓……
  那时候,他们都是单身,训练完了就都聚到他的小屋里聊天,每晚都有很热闹的话题。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梁树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被害人的丈夫说他回家时看见了一个男人,从他们家出来的时候在门口东张西望,然后逃跑了,他借着月光看见那人脸是国字脸,鼻子很高还戴着一副眼镜,他怀疑是他们村新来的民办教师……
  刑警队长没听完就说,把他带走吧,他就是凶手。
  被害人丈夫说你们公安局的不去抓坏人凭什么抓我?
  跟着他的几个侦查员也觉得队长来了刚听了没几句就抓人实在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但得听队长的,就把人抓了。有一个民警跑肚子,跑到村头墙根处拉屎,拉着拉着,没拉完就擦了屁股找队长去了,说队长,我知道你为什么抓他了!
  丛明讲完这个故事问一屋子人:“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有人就说:“肯定那小子说话神色慌张。”也有人说:“那人身上,手上或脸上有血迹吧?”
  夏小琦说:“不对,让我想想,发案子是在腊月二十八,腊月二十八哪有月光呀,这是月亏的时候,他能离老远看见一个人长啥模样?那不纯属扯谈玩吗!不抓他抓谁呀!”夏小传说完就问丛明:“我说的对吗?丛大哥?哎,丛哥,你15岁就当侦察兵,给我们讲讲野战的一些故事吧!”
  一屋子人都赞成夏小琦的提议。丛明就在一屋子的爱戴和崇拜的目光中把他在部队里学到的那些军事地形学的知识,战场实战的知识传授给他们,军事地形学的很多知识是同样适用现代侦查破案的。
  “打埋伏和偷袭,千万要记住不能把自己置身在月亮地儿里,当然最好是不选择月盈的日子,城市里有灯光,不怕,灯泡是可以打掉的,而月亮你摘不下来……”
  灯光?是的,他讲过灯光,他说袭击目标时不能忽视灯光。
  你在暗处,目标在明处,一打一个准,你要找一个暗处作隐蔽体,选择掩蔽体位置时,你要提前把可能造成你暴露的灯光打掉……
  他突然激灵一下子就睁开眼,他想到了林天歌被杀现场的楼门道的灯绳被拽断的那个细节,他还想到了独独亮着的那盏路灯,罪犯躲在远远的暗处,那盏灯是罪犯故意留下来作辨认用的。如果那盏灯也被打掉,那天是阴历初四,根本没有月光,罪犯他无法判定出现的黑影是否是林天歌,所以,他要让林天歌在明处容他辨认一下,他隐在林天歌从商秋云家平行的那座楼房的角落里,只有那个位置是最好的,罪犯是在林天歌经过那盏灯时,他确认了是林天歌以后追至6号楼前面向林天歌开的枪……
  丛明努力回忆那天聊天的那一屋子人都有谁:夏小琦、秦一真、娄小未都在,鲁卫东躺在床上,陈默那天也没回家,人散了之后,陈默在暗夜里独自抽过一根烟……是的,陈默也在。难道世界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难道陈默把他聊的那些知识全部活学活用在犯罪上了吗?难道真的说者无意听者用心了吗?
  丛明的心里出现了一阵一阵的颤栗:应该是陈默干的。也许陈默在作第一个案子时忽视了月圆月亏说,也许最初他是想抢枪不想将人打死,案发以后公安局迟迟破不了案,破不了案是他事前就清楚的,他太熟悉公安局出现场的反应能力和决策层的无能了。丛明记得赫战勋的那个案子发案时,陈默自始至终跟他在一起,他们看到了公安局破案时的一个又一个败笔。回到宿舍大家一块发牢骚说像现在这些领导的这种思维方式10个案子有9个破不了,破了的那一个还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
  是因为没有抢到枪才有了第二起案子,孙贵清的被杀和被抢。后来孙贵清的案子和林天歌的案子都躲开了月满,犯罪分子是修正了自己的作案的不足,因为第一案传言宋长忠醒了要辨认了,警方公布的所谓宋长忠刻画的罪犯的年龄身高是那样准确,罪犯醒悟到了他失误的所在,果然第二现场就没有目击者,果然孙贵清被打得不可能有醒过来说点什么的机会……一个案子比一个案子做的更干净利落和彻底。罪犯的确是号着公安局的脉在作案……
  丛明记得他刚当刑警的时候,市里曾发生过一个专挖锁心盗窃的案子。犯罪分子疯狂作案,公安局成立了专案小组,专案专办挖锁心的盗窃案,那个犯罪分子后来的确是在又一次作案中被抓了现行。丛明在想,假如那个犯罪分子知道公安局的内部信息,他就可以暂避过专案的风头或转移到别的地方,也可以变换盗窃方式,他就可以避免被公安局抓了现行。然而一个局外人是很难得到公安局的内部信息的,他丛明有那么多朋友在专案组,他们还向他严格保密呢。陈默是市局刑警,也是专案组的中心成员,他完全能得到内部最准确的信息来修正自己在作案过程中的欠缺和不足。
  陈默懂军事地形学。
  陈默是1.70米左右的个头,24岁的年龄。
  陈默是刑警,他有很好的职业掩护,所以他在作案时具备很稳定的心理素质。
  就像面对一个纠缠不清的死结,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解开死结的那个扣儿,扣儿上的那个线头……
  现在丛明重新回忆了一遍他是怎样从研究犯罪人的心理痕迹和犯罪行为人的职业特征入手,开始进行推理的,又是怎样依据已知的案情信息、现场侦查和模拟犯罪人心理进行的现场实验推理出陈默这个人,然后又从“陈默”这个推理结论出发进行了回溯推理,经过了这样正向和逆向两方面的反复验证,在他草拟的那张犯罪行为人必备的十几项条件中,有八条是相吻合的:1.罪犯在现场实施犯罪时反侦查系统化,理论化,采用了踩点、蹲坑、守候、袭击目标、撤离现场等公安侦查程序,该犯应该是专门受过刑事侦查学教育和训练的公安大中专院校毕业生;此项陈默符合。
  2.犯罪分子在作案过程中心理素质非常稳定,必有特殊的职业身份作掩护;陈默符合。
  3.犯罪分子是号着公安局的脉作案,他木断修正现场实施犯罪时的失误,修正信息来自公安内部;陈默具备条件。
  4.犯罪分子熟悉两个派出所,三个民警的家庭住址、值班情况、行走路线,罪犯应该有接近这三地三人的职业条件;陈默具备条件。
  5.罪犯实施犯罪过程中熟练地使用擒拿格斗和射击技术,受过很系统的专门训练;陈默具备条件。
  6.罪犯身高对。70米左右,年龄万岁左右;陈默符合条件。
  7.罪犯懂军事地形学;陈默具备条件。
  8.罪犯懂月亏月圆学;陈默具备条件。
  丛明就是据此八项推出罪犯是内部人作案——是内部人里的警察作案——是警察里的刑警作案——是市局刑警队的刑警作案——是刑警陈默作案。
  陈默和推理得出的八项条件完全吻合。但是……丛明头脑里飘浮起无数个“但是”。
  “但是,陈默为什么要抢枪,他的作案动机何在?目的又是什么?”
  丛明辗转反侧着……
  他想陈默在1986年之前一定还未曾想过作案,1986年以前陈默要是作案的话,或许就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抢别人的枪了,因为全国性的验枪是在1986年开始的。
  “二王”之后,1983年严打以来,暴力案件上升,涉枪案件不断增多,犯罪分子抢枪之后用枪来的枪杀人抢劫,开枪后弹壳遗留在现场却无法辨认和判断是哪只枪打的。为了有效遏制和打击涉枪案件的发生,1986年对全国所有公安武警保卫系统的枪支全部进行了验枪。
  验枪实际就是在击外头上打号。这个撞针头上大约有1.3-1.5MM面积的硬度很好的钢,印记就留在这个撞针头上。
  因为撞针头上有印记了,撞针要撞底火,撞针遇到底火就把印记留在撞针底火上了,比如古城的印记是X,那么以后在古城地区如发现弹壳用显微镜一看非常清楚。
  他见过验枪,一个大提桶,有6米高,里面注满了水,比如你的枪是008号,装上子弹,将击针打上标记以后,把枪机放好,对着水桶就是一枪。子弹在水里不变形,就把膛线的磨擦痕迹全保留下来了,在水里没有任何形状的改变,然后在底下用一个抽板一抽,就把弹头完整地取下来了。弹壳也取出来,一般是打两枪,取两枚弹头,弹壳存起来,以备检验。一旦在现场捡到弹壳弹头拿过采用放大镜一看,弹壳底火印的是什么形状应该是哪个区域的,在这个区域再与备案的放大照片—一进行比对,即可查到是哪只枪机里射出的。假如陈默是在1987年萌生了犯罪念头,他再用自己的枪去作案就不行了。
  作为一个刑警,陈默很清楚为什么要验枪,验完枪以后干什么使。所以陈默一定要抢一支别人的枪。
  而丛明也深知,验枪只是陈默不得不抢枪的表面的、看得见的一个原因和事实,可是隐在陈默内心最隐秘角落里的无法揣摸到的思想和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丛明决定从明天开始他要正面与陈默接触,他要不动声色地观察陈默,研究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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