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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孙贵清死得很惨,脑浆四溅。
  这起暴力袭警案件就发生在全市政法工作会议召开的当天晚上:1987年12月11日8点40分。
  第二天,当一夜未眠的公安局长魏成稍晚些时候步入会议大厅时,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到他身上,正在台上讲话的市政法委书记赵永年甚至不由自主下意识地停住了讲话,会场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一夜,只一夜,人们发现经历过战争年月的老局长就像一棵繁茂的大树突遭雷击了一般迅速衰败且极度憔悴了。
  魏成58岁年纪,和宋长忠同岁,比孙贵清小一岁,他们是一起脱了军装换了警装来到古城公安局的。那时候,古城公安局在唐河南岸,是日伪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座二层小楼,也是国民党警察署的旧地。70年代初,和市局紧邻的看守所起了一场大火,市政府在决定迁移看守所的同时,也将公安局从河岸迁到了市中心,和市府建在同一条街上,古华街。二十多年了,他这个公安局长只差两年就可以光荣卸任了。如今,看来是“光荣”不了了,他真的有如坐在火山口上,他简直无法预料潜在地心深处的岩浆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再次爆发。
  魏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过如锯的目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的,也不知那个会议是怎么就转到讨论这两起暴力袭警案件上的,他沉在对这两起案件的深深思考和自责中。宋长忠一案发生后,由于枪在,人没死,所以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给予重视的程度都不够,虽也都在全力开展侦破工作,但成效不大,甚至他自己也有侥幸的想法,希望宋长忠醒来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从思想理念上来讲,似乎更愿意它是一起偶然的,流窜犯临时起意造成的案件,而面对两个警察的一死一伤,他的内心感到万分的惨痛和懊悔。如果宋长忠的案子及时侦破了,或许就能避免孙贵清的死,避免那支五四式手枪被抢。其实他以为那些铁器、砖头并不仅仅是砸在宋长忠、孙贵清的头上,那实际上是对他的棒喝,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他不愿听见的一种声音:“现在看来,犯罪分子是奔警察身上的枪来的,谁知道犯罪分子抢完这一支还抢不抢下一支?这些枪一旦到了亡命徒的手里还不整得天下大乱,所以,应该赶快把警察手里的枪全部收回来。”
  魏成身上的血一下子就涌上脑袋,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有些困难。这时,又有人附和说道:“当前社会上还存在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有那么一小撮阶级敌人反党反人民、仇视社会、对政府不满,古城历史上就发生过特大流氓团伙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案件嘛。18号市委四届五次全会就要召开了,在这之前,谁能保证不再有类似案件发生?为保险起见,把民警手中的枪暂时收回,这个提议我看不是不可以考虑。”
  魏成腾地站起来。会场再次出现了瞬间的死寂。“你把警察看成什么?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权利保护自己,你剥夺了他们手中的枪就是把他们的生命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别忘了现在发生的是袭警案件……如果要收他们的枪,就先收我的枪吧!”
  魏成从未这样的激动过,他的心里盛满了对他的民警们宝贵生命的歉疚啊!
  魏成愤而离开了市府大院。刚才因愤怒和激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去,他闭着眼睛回想刚才市府大院的那一幕,胸部还在一起一伏的,司机小张轻声说魏局长到了!
  他跟谁也不打招呼一个人径自去了礼堂。礼堂里空空的,离约定的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用手抚摸着那些椅背,孤零零地选了一个位置坐进去,司机小张不放心他,也悄悄地跟进来,礼堂管理员不知所措迎上来刚欲说话,小张作了个手势将其止住了。
  一生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他从没感到像今天这样疲惫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着警服的警察们竟然全部悄没声息地坐下来,他知道所有的目光又都落在他身上了。他抬眼看了看,人都到了,这一回,他没有去那个主席台,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就站在他们中间。他用低沉但却充满威严的语声开始讲话:“从今天开始全体民警不得以任何借口和理由请假回家,24小时都要在单位值班备勤查头儿,在各县区破案子的刑警能抽回来的尽量抽回来,所有人都把手头的事儿先搁一边,一切让位于暴力袭警案件的侦破工作,这是我们全局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
  在最近这段非常时期,所有警察不得擅自着警服,不得单独一个人走夜路,持枪的民警要高度警惕,枪不得离身……“
  他在最后说:“古城公安局将不惜一切代价不放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凡是对破案有帮助的线索,将为提供线索者保密,并奖励18吋大彩电一台……”
  静。
  静得仿佛连尘土都飞扬不起来。每个警察都知道局长话中的含意,每个警察也都知道局长话中的分量,魏成一张脸一张脸地望过去,低下头又说了一句:“我不希望在这里再开任何毫无意义的全体大会,下一次,我等着在这里给你们开庆功表彰大会。
  魏成并不知道,他至死也没能看到他期望的这一天。
   
2

  林天歌和商秋云从天津大包小裹的满载而归。可是当他们从火车站一出来,就感觉到了古城的异样,无数双眼睛像盯异类一样盯着他的警服看。他们两个彼此看着,没有什么不妥啊!
  可是走着走着,他们就发现了问题:为什么整座城市(除了交警)
  连个穿警服的都看不见。古城在他们离开的这两天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林天歌有些不安地对商秋云说:“你自己先回家吧,我到所里看看去!”
  他穿过自由市场向东一拐就进了派出所所在的那个胡同,迎面正与夏小琦、鲁卫东碰上,“发生什么事了?”他急急地打听着,就看见派出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像走马灯似的,分局、市局刑警队的好像都聚到中山所了。
  “昨晚你们所孙贵清被打死了,所长正找你呢,快去吧!”夏小琦和林天歌原本一块分配到防暴队,因为“白发魔女”事件,林天歌才调到中山路派出所。
  林天歌一听是孙贵清死了,脑子嗡地一下,他跟孙贵清都住天苑小区,平日里两人又在同一个班,上班、下班总是就伴走,就离开了这么两天,早知要出事,他就不该去天津买结婚的东西了。林天歌陷在深深的自责中,离结婚还有十几天,在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如期结婚了。
  他来到郎所长办公室。郎所长见是林天歌回来了,忙招呼他把所里掌握的“黑色”、“灰色”和底儿潮的人细细地列出来,尤其是受过孙贵清打击处理的人名单拉出来,一个一个地过筛子,林天歌看见所长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愧疚地说:“所长,都怪我不该请假去天津,要不然老孙是不会被打死的!”郎所长拍拍林天歌的肩膀深叹了一口气。“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们谁都不是先知。对了,你好好回忆一下,你跟老孙就伴走时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跟过你们?”
  林天歌说:“这我得好好想想!”
  林天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先给商秋云打了电话,并告诉秋云婚期必须得推迟了,秋云说这得跟我妈商量。林天歌说商量完给我办公室回个电话。他放下电话将档案柜打开,将底儿潮的,受过打击处理的人员名单—一列出来。偶尔,他抬起头看看窗外,就想起所长嘱咐他的话:“跟老孙结伴走时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跟过你们!”他一点一点地搜索着记忆,极力想回忆出些什么,记忆就像一枚探雷器,在时光的碎片里走走停停,一些面影在记忆的屏幕上飞逝流转,他几乎就要捕捉到什么了,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抓起电话,是秋云。秋云说跟妈好说歹说才做通了工作,但婚期最晚也不能迟过元旦了。林天歌说:“那时候案子应该已经破了吧。不过在我的心里,从一开始咱俩认识,你就是我的新娘,秋云,你知道吗?!最近我可能不能回去,你要多保重身体,一有空我就去看你!”他刚放下电话,邓梅就从虚掩的门外探进头小声问:“林哥,江舟呢?”
  “噢,我刚回来,没见到他,你进来等吧!”
  邓梅坐到林天歌对面桌跟前的那把椅子里,侧头焦急地看着门外,林天歌说:“对了,邓梅,你们不是原定这个月的16日结婚吗,怎么样,得推迟吧?”
  “唉,江舟叫我来肯定是说推迟婚期的事儿,上次定在11月6日结婚,11月1日宋长忠被打,这次推迟至12月16日吧,12月11日孙贵清又被打,早知道,我和江舟跟你们凑热闹也12月25日圣诞节结婚就好了!”
  “我们又把婚期推至元旦了。这接二连三发案子,真没心情结婚了,依着我和秋云,结婚证一领就算结了。老人老脑筋,他们注重那个形式,没那个形式好像人家老觉得你名不正言不顺似的!”
  “老人呢,都一样,儿女的好,他样样都想看到!”
  正说着江舟就进来了,江舟咕咚咕咚把林天歌的茶水全喝下去才对邓梅说,我的一个朋友给了一个彩电票,我就想把咱订的家具退了先买彩电看看,都传说彩电还得往上涨价呢!
  邓梅说,“你把家具退了?”
  江舟说:“哪儿呀,人家不给退!”
  邓梅一听才放了心,她说:“好不容易定做的家具退了干吗,你忘了,咱俩跑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样子才选定的这套组合家具。没彩电,咱俩可以到电影院看电影去呀!没准过几天案子就破了,咱就和林哥一起圣诞结婚!”
  林天歌说:“我就把那个好日子送给你俩独享了!”说着他就拿着列好的名单去所长屋了。
   
3

  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儿。古城人在孙贵清案发后的第二天,忽然发现自己生活和工作着的这个城市发生了一种巨大的变化。在他们的身边周围竟然看不到任何一个穿警服的警察了。虽然交通岗上的交警仍像往日一样着装整洁地指挥着城市交通,但那似乎并不是他们意识里的警察概念。虽然城市一如既往,但是他们心中的秩序已变得一团糟乱。
  以往的岁月,他们早已习惯了有警察的日子,无论在任何场合,警察给人带来安全感。在家里、楼区里有警察就不怕家中被盗。在商场,身边有警察,哪怕那也是一个来买东西的警察,自己的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不用惦记着包里的钱会被偷。路遇流氓、醉汉、群架、斗殴的场面,心里最期盼的就是警察。警察就像融进了我们生命里的安全血液,对每一个个体生命都起着一种无形的稳定作用。现在,就像突然摸不到那条一向正常跳动的脉搏了,人们最先的反应就是疑虑、焦躁、惊忧,继而产生不安和恐惧。
  汽车站、火车站、公共汽车上、商场、公园、学校,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人们谈论的话题无一不是围绕着这突然新增的不安和恐惧。
  “听说从东北那边下来一伙人,专门抢枪杀警察,这伙人都是亡命之徒,比‘二王’还他妈不是人揍的!”
  “我琢磨着,现在发这么多案子,跟‘二王’还是真有关系,你想想,‘二王’之前哪儿发生过这么多邪乎事呀!犯罪分子越来越凶,把杀人都不当回事了,都是从‘二王’那儿受到的启发!”
  “我看也不一定是东北人干的,那警察就没办错过案子,冤枉过人?也兴许就是有人要杀警察报私仇,你没看见这大街上一个穿警服的警察都没有了,警察害怕了!”
  “警察也是人,是人谁不怕死?”
  叶千山在建陶瓷厂传达室门口望着妻子舒华低头走过来,车间和办公楼的窗玻璃上印着许多人的面孔和眼神,妻子的头在众多的目光里越来越低,叶千山心中有一丝绞痛,妻一向以他是警察、还是破案子的刑警而自豪。过去,他为古城破了好多宗大案,尤其是抢劫出租车杀害出租车司机的案子,和系列保险柜被盗案,使叶千山的名声大振。舒华在厂子里来来去去,人们都投以羡慕的目光且爱和她说上几句话。现在,人们全都躲着她,脸面上露着鄙夷,她就有些受不了。她低头走过的时候,就有人指指戳戳地说:“这警察都是白吃干饭的,连警察自己被杀他们都破不了案,还能指望他们给老百姓破案子,找看公安局应该改叫‘废物局’。”
  舒华的脸上感到火辣辣的,羞涩的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
  叶千山不知拿什么话安慰妻子,他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不敢正视妻子泪流满面的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你照看一下孩子。另外,两边老人也全靠你了!”
  舒华擦干泪水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一心一意把案子快破了吧!”
  叶千山鼻子酸酸的,他说那我就走了!他开上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妻子一直望他到很远……
  林天歌和江舟查头儿从辖区骑车子回来,在派出所门口正碰见陈默和楚雄。林天歌和陈默在警校是同班同学。林天歌说:“哎,你不是在上安县搞案子吗,啥时回来的?”
  “刑侦处在外办案子的人马全抽回来了,这不回来上孙贵清这案子吗,你们这是查头儿回来了?我们也领了任务,回头再聊!”陈默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一溜烟就开出胡同……
  林天歌一脸心事似的在脑子里极力搜索着什么事儿,江舟推了他一下,他才醒过神来。那时江舟已进到院子里,他正欲随后跟进去,就看见片警安庆堂的女儿英子背着书包抹着眼泪走过来。林天歌蹲下身子给小英子擦眼泪。“英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叔叔说,叔叔帮你找他们讲理去。”小英子止住哭问:“林叔叔,你跟我爸爸怎么都不穿警服了?学校的小朋友都笑话我爸爸是胆小鬼警察,还说警察都是胆小鬼,警察怕坏蛋,叔叔你穿上警装跟我去一趟学校,他们就不敢说你们是胆小鬼了!”
  林天歌抱起小英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打当警察以来,从未感到像此刻这样耻辱……
  在万里香饺子馆,叶千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万里香饺子馆是刑侦处三产的一个点儿。有一些接头的事,不便在市局露面,就到这儿来聊,当然也是为了保护使用的对象不暴露。录音机里放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叶千山出神地看着门口。不一会儿,一个刀疤脸,贼头贼脑地钻进来,看见叶千山就径直奔他而来。
  “怎么样?我让你给我摸的情况呢?”
  “先赏根烟抽!”刀疤脸面露得意地说。叶千山将一整盒烟推给他,“哇,白剑,好烟!”刀疤脸将烟抽出来在腿上磕磕,点上,吐了一串烟圈,然后有些卖关子地说:“我姐夫不让我跟别人说,尤其是警察,你不知道这可是性命攸关呀!”叶千山不耐烦地说:“你小子少绕弯子,说正事儿,少不了奖励你。”
  刀疤脸略微收敛了一些说:“我姐夫说,案发前一个星期吧,可能也就四五天,‘缺胳膊’到他们家去看《加里森敢死队》,‘缺胳膊’在六瓷厂,离我姐夫家不远,他是六瓷厂门卫,厂子没电视,晚上总溜出来到我姐夫家看《加里森敢死队》。那天,他一进门就嚷嚷刚才他从厂子出来,有个戴鸭舌帽的小子从后边跟上他了,他紧骑了几步,回头看看,那小子又往回走……”
  刀疤脸的姐夫和孙贵清住同一栋楼。12月11日那晚8点左右,孙贵清被杀死在离家门口不远的那一条臭水沟旁。
  叶千山掏出100元钱递给刀疤脸说:“跟我说的事,别再跟任何人提起!”
  刀疤脸把钱往口袋里一装说:“那是,我姐夫也这么说!”
  刀疤脸先走,过了一会儿,叶千山也走出了万里香饺子馆,他想他必须找一趟“缺胳膊”。
  市委书记钟祥在阔大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社情反映,眉头紧蹩。
  社情一:就像从潘多拉的盒子里跑出一个杀人魔鬼,他躲在警察看不见的地方专门袭击警察,连警察都敢袭击,那么袭击完警察以后呢?还有什么是那个杀人魔鬼不敢为的呢?我们强烈恳求市委、市政府领导督促公安机关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还古城百姓祥和和安宁的生活空间……
  社情二:我们听说公安局长下令不让警察穿警服了。警察不穿警服,还叫什么警察。这岂不是长了坏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他匆匆测览了一遍,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各种反映言论雪片一样,他若有所思地抓起电话拨通了公安局长魏成家。
  “喂,是魏嫂啊,魏局长呢!哦,在中山所呢,好,我给他打过去吧!”
  他拨中山派出所电话,电话占线。
  他起身,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暮色正浓重地压下来。
  不一会儿,钟书记桌子上的电话铃就响起来了。他走回桌前,拿起电话。
  “哦,魏局长呀,还是夫人效率快。怎么样,案子有进展了吗?你听见古城老百姓是怎么议论你们的吗?古城警察的威信,有史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低,如果再不破案,就彻底失去老百姓的信任了,以后再想扳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喂,你听我说话呢吗?”
  魏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叶千山从万里香饺子馆出来一直就开车奔六瓷厂。他在六瓷厂500米开外的一个饭馆门口停了车,步行从茵茵路来到六瓷厂。虽然已近傍晚,但,他不得不违反局长规定的纪律。因为很多时候,一个知情人,面对一个人可能敢说出的话,在面对两个或多个人的时候,就有所保留,甚至不予配合了。无论什么时候,侦查员都不能盲从,都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他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腰间那把子弹上膛的手枪,沉着果敢地迈着步子。
  六瓷厂大门朝西,开在茵茵路边上,紧靠厂区的南墙有一条向东南方向境蜒的小道,那条道一直通向孙贵清家所在的那片小区。除了那条小道,厂区和居民区之间是大片空旷的田野,厂区东南墙报处矗立着一根灰黑的水泥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一盏昏黄的路灯,像微弱的光影,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厂区和道路那一小片连接处。
  大门口传达室,“缺胳膊”正在和一个工人下棋。
  叶千山默默地立在旁边,帮着“缺胳膊”支着招儿,“缺胳膊”
  是残疾人,少一只胳膊,大家伙都喊他“缺胳膊”,其实他本名葛秀生,和葛立凡是堂兄弟。葛立凡是刀疤脸的姐夫。
  一盘棋局结束,叶千山恭敬地说:“葛师傅,我是葛立凡的朋友,他介绍我过来,向你打听点事!”那个与葛师傅下棋的工人一看两人要说事儿,就起身走了。
  葛师傅把叶千山让进屋,叶千山赶紧上烟。他打量着蒙满灰尘的黄灰的屋子巧妙地问道:“听立凡说您总去他们家看《加里森敢死队》?”
  “嗨,正看的上劲,赶上有个警察被杀,晚上也不敢溜出去看了!”
  葛师傅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眯着眼打量叶千山:“找我有啥事?买瓷?”
  叶千山说:“我是公安局的,葛师傅,我想了解一下有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的情况……”叶千山一边说一边将工作证掏出来让葛师傅验看。葛师傅一听叶千山是公安局的人,脸上立时露出冷漠和不安。“那是我瞎说呢,看《加里森敢死队》看得神经紧张,还老出现幻觉。”
  叶千山恳切地说:“无论您跟我说了什么,我都会以性命向您担保,我将为您保密,请您相信我!”
  “你咋能保证得了我?你们警察自身都难保,况且我真的啥也没见!”葛师傅说完就把头扭向一边。
  叶千山看着葛师傅那架势,他今天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啥收获。葛师傅不信任他。他起身告辞时悄悄将烟留给葛师傅。
  叶千山从六瓷厂出来开车来到贸易公司下属的汽车配件公司,他径直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关得严严的,里边有说话的声音。
  “老徐,我是千山,开门!”
  他听见屋里一阵响动,过一会门开了,屋里几个人好像正在盘账,他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个事儿想跟徐总商量一下!”
  等人都出去了,叶千山把门关上,问徐总:“你能不能明天给我淘换一台18时彩电!”
  “谁要呀?现在彩电紧得不得了,难办!”
  “我有急用,好办我还找你干嘛!”
  “那我试试吧!”徐经理面有难色。
  “不是试试,明天一定要给我办到!对了,最近经营咋样了?”
  “马马虎虎!”徐总经理的公司是挂靠在叶千山负责的市局三产贸易公司名下,每年交市局点钱,经营不用叶千山他们管。
  叶于山临走时,徐总问:“那钱呢?咋出?”
  叶千山想想说:“我先打个条子,年底在账上扣吧!”
   
4

  夜深了。古城除了无限的警察,还有为他们的生命牵肠挂肚的无眠的亲人们。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亲人……
  林天歌将白天调查的材料分类人档,又把第二天要查的人,要做的工作记在本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觉出困意,就关灯和衣躺在床上,黑暗中,无论闭上限还是睁开眼,一个人的背影总在他的眼前晃悠,那个身影极端模糊极不清晰,像梦里的底色。
  那是孙贵清出事的前几天,傍晚大概5点多钟,他和孙贵清从派出所推车子出来就伴儿回家。孙贵清关心地问他结婚都准备停当了吧。他说也没啥准备的,就是把房子刷了剧,买了套家具,电器啥的等以后再慢慢置办吧。他们说着话就走到了街拐角处,他无意间向远处望了一眼,不由得“哎?”了一声。孙贵清回头问他:“咋啦?”他又看了一眼,傍黑的天,远处影影绰绰的啥也看不清,他揉揉眼说没啥,就骗腿上车和孙责清追成并排……
  他真的拿不准他看见的那个人影是否跟孙贵清的死有关。
  林天歌越想越烦躁不安,“不是他吧,可他在那儿呆着干吗,又为什么看见我扭头就走呢?”林天歌实在躺不住索性就坐起身,下地,来来去去在屋里走着……
  葛师傅值了一宿班,第二天上午又和旁人杀了几盘棋,临近中午才回家。他刚进家门,叶千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紧随其后跟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台彩电。
  葛师傅说:“你这是啥意思呀,收买我?我可不是那种人。”
  叶千山说:“你那么爱看《加里森敢死队》,这是我们家新买的,搞案子没功夫看,闲着也是闲着,先借您看着,省得大冷天往人家蹭着瞧电视去……”
  葛师傅有点感动,他受不住人家这么看得起他,他说:“你不就是想了解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情况吗,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不许跟任何人说,我们家老婆孩子都指望我养活呢。”
  葛师傅掏出叶千山昨天留给他的那盒烟,抽出一根点上,那天晚上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12月6日差一刻8点,他让厂子一个叫小方的工人帮他看着门,他骑上车子拐上厂子东南的那条小道,这时,他看见墙根处电线杆子底下站着一个年轻人,电灯泡没亮,他记得电灯每晚都是亮的。因为前两日下了场薄雪,他不敢快骑,所以就于缓慢间看了看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头戴一顶鸭舌帽,1.70米左右的个头,当时天黑,只能看见小伙子这么个轮廓,眉眼自然是看不清的。当时,他急着怕赶不上看《加里森敢死队》,所以也就没多想那个小伙子大冷天站那儿子吗。可是他骑过去不一会儿,听见后面有动静,就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年轻人跟了他几步又转身回去了……他有些心怯,赶紧往前蹬,半路上还跌了一跤……
  等他看完《加里森敢死队》回来,却看见那个小伙子还立在那儿。他以最快的速度骑回厂里,他跟小方说,咱们南边墙外站着一个人挺可疑的,会不会是想进厂子偷东西呀。两人就搬了椅子出来,趴墙头看看那个小伙子是不是还在,可能是他们又搬椅子又趴墙头又说话弄出了响动,等他们把头露出来,正看见小伙子从电线杆子处笔直地朝南,穿过空旷的荒野向远处有灯光的那片居民楼走去……
  后来他发现灯泡不是憋了,而是灯泡破碎了,灯罩的搪瓷盘上有两处瓷掉了,是新茬儿。他心里还气得直骂:“谁这么缺德,砸灯泡干吗?”
  临近中午,林天歌将否掉的底儿潮的名单一共659人全部汇总整卷,然后又检查了一遍,下楼送交郎所长。
  郎所长办公室坐了一屋子人,都是市局刑警队和分局刑警队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警校同学,路北刑警二老潘说:“林天歌,到你地盘上了,你中午请客。”市局刑侦处机动分队队长王长安说:“林天歌,想喝你的喜酒比破案子还难,咋的,听所长说婚期又推迟了?”
  林天歌一边把卷递给所长一边说:“脑子够昏的了,再结婚,还不昏上加昏吗?你们怎么有闲功夫集体坐这儿聊天呀?!”
  “嗨!别提了,哥几个刚白折腾了一场回来……”二老潘刚要接着白花,郎所长看看表已过中午12点了,就打断他的话说:“出派出所自由市场对面有个涮羊肉馆不错,林天歌你带着去吧,我手头有点事就不陪着了!天歌把大家照顾好啊!有什么话饭桌上再聊!”
  几个人簇拥着就来到了所长说的“独一风”测羊肉馆。
  酒菜上桌,林天歌就向二老潘打听哥几个到底白折腾啥了,二老潘酒过三巡就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要说这事还真怨我,有个小子给我提供了个情况,说是案发当天看见刚从大狱出来的崔二刚在孙贵清被杀的那个现场附近转悠。这小子和孙贵清家住一个院。我就信他了,所以就叫上哥几个跟我把崔二刚掏了。
  结果一审讯,崔二刚死活也不交待,哥几个这个气呀,只说是看电视呢,问是看的啥电视节目,他说《汪洋中的一条船》,台湾的片子,特别苦。这倒是实情。完了又不吭气了。问他出去过没有,他说没有,问在家干啥,他就是不回答。最后问急了,那小子就说他跟他靠家在家里干那事来的。我就问他,你干完那事还干啥去了,他说还是干那事儿,我真急了,我心里话你他妈的这不是耍我吗,我就讽刺他说,你是不是一宿没闲着一直在于那事。他说,你咋知道,你认识我靠家……他妈的,他把我当成啥人了……“
  一群人就起哄,让二老播喝酒,二老潘喝了一口意犹未尽,接着跟林天歌白活:“后来他告诉哥几个,他是憋了三年的和尚了,一宿就能赚回来是咋地!”
  “找那女的核实了吗?”林天歌听得挺认真。
  “找了,那女的还挺骚情,问她干什么了,她把小皮裙一提拉说‘就是那么回事儿’!她还说崔二刚就是汪洋中航行的那条船,一往无前。”
  “你知道这小子为啥说看见崔二刚了?这小子他媳妇跟崔二刚的姘头在集贸市场做生意,摊位挨着,磨磨擦擦老打架,他是想借哥几个收拾一下崔二刚,好给他的那个姘头点颜色看看,你说这人,多不是人揍的呀,来,喝酒,大伙儿都去去堵!”
  楚雄说现在上来的线索忒多,啥线索都得挨着扒拉,累的连“跑马”的劲都没有了!
  李世琪说:“这样眉毛胡子也不叫个事儿,我总觉得妈的大兵团作战,弊病不少,破案子总一窝蜂,搞人海战术,真正的线头还有个不漏的,就像女人用刮虮子的篦子梳头,密的把虮子都刮下来了,可是虱子兴许早跑了!”李世琪跟王长安是搭档,是刑侦处机动队的主力侦查员。
  “唉,大哄大嗡地穷折腾,你们说查这么多人,今天他说看见了,明天你说看见了,谁说了你都得翻他祖宗八辈的查,谁真看见了,谁假看见了,哪儿弄得清呀!”王长安一边用勺子搅汤一边感叹。
  林天歌连喝了好几杯酒,面色已泛红,他听王长安这么说,就忍不往也接王长安的话茬儿说:“唉,我也有个线索,可是我又拿不准,万一要不是他呢,我不就冤枉他了吗……”
  “妈的,林天歌你是不是结婚缺彩电?想得那台18寸的大彩电外加一套大沙发?你也想折腾哥儿几个一回是不是,从现在起,谁也不许说案子了,难得放松一次,我提议咱杯中酒通天乐了!”二老潘挥着他的小胖手打断了林天歌的话,一仰脖一口干了……
  下午还各有工作,林天歌起身去结账,楚雄跟服务员要了几张餐巾纸就去了厕所。蹲厕所时,他从怀中掏出小本本,抽出钢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二老播随后也跟了进来,看见楚雄这举动,一边撒尿一边说:“妈的,楚雄你背着人写变天账呢,瞧你!寻这地方写东西,也不怕把字都熏死了!”
  楚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红着脸说:“去你的,啥变天账呀,都是工作上的事,我怕一喝酒就忘了,反正蹲着也是蹲着呗,顺手记两笔也不费啥事!”
  市局看守所在古城东南,市郊结合部,远远地看过去,高墙、电网围裹着的看守所孤立荒僻,一派森然。看守所门前有一条臭水沟,沟两岸的树木苍凉而形容柏槁地挺立着,裸露的枝条就像一群人挣扎的手臂,绝望地伸向天空。
  市局刑侦一科科长大老郭和李世琪开车来到市局看守所,两人下车进院正看见商秋云送齐可出来,商秋云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商秋云和齐可在警校是同班同学,林天歌比他们高一届。
  关于商秋云、林天歌、齐可三人之间的“拉大锯扯大锯”的三角恋情故事传闻很多,在古城市局,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齐可,你不是‘大下’呢吗?还回凤水呗?”李世琪和齐可打着招呼。
  齐可1.78米的个子,举手投足显得沉稳老练。他笑着说:“我们跟县局来市里办点事,顺便来看老同学!”老同学当然指的是商秋云。商秋云看见大老郭和李世琪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和齐可走在一起,就有些不自然。
  大老郭拽了一下李世琪,暗示他长点眼色,赶快走,李世琪就寒暄着说:“我们提个人去,有空到处里玩去啊!”说完各自走远。
  大老郭回头望不见人影了就凑到李世琪耳旁说:“商秋云不是马上要和林天歌结婚吗?咋还和齐可来往这么密切?”
  李世琪说:“嗨,人家这对‘婚姻’不成情谊在嘛,有啥大惊小怪的。不过谁知道呢,他们几个,到底是谁人欢喜谁人忧呵……”
  大老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我可弄不懂你们年轻人!”
  商秋云毕业分配到预审处做内勤工作,由于市局办公用房紧张,就让须审处临时搬到看守所这个院。
  看守所内勤周华看见大老郭他们过来就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提人来啦,孙贵清这案子是不是又没戏了?”周华一边沏茶倒水一边问。
  “这不让我们把在押犯的情况全摸一遍,然后再深挖犯罪,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犯人身上发现重要线索……从案发到现在10天了,我看又是了!”李世琪翻着一本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说着。
  “唉,该使的劲全使了,就是不上路,再这样下去,人全被拖疲塌了!”大老郭呷着茶发着牢骚。
  “哎,世琪,你们刑侦处有那么多不错的小伙子,给我妹介绍一个吧,我妹人家就喜欢找个警察,别的单位的再好也不见!”
  李世琪从书里抬起脸看着周华摇摇头说:“你咋不早说,我们那儿小伙子好是好,大部分都结婚了,就是没结婚也全都有对象了!”
  大老郭从李世琪手里夺过那本书说:“哪儿呀,陈默就没搞呢!”大老郭是陈默的科长,平日里和陈默关系最好。
  李世演说:“对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陈默是警校第一届毕业生,工作上挺有能力的。”
  “那回头约个时间,让他们见一面!”周华赶快落实。
  大老郭大包大揽地说道:“这事包我身上了,事成我得喝双份喜酒呀!”
  叶千山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再次来到六瓷厂。他绕过厂门口,来到厂区东南的围墙边。他看见了葛师傅提到的那根电线杆,电线杆上又被重新安上了一个灯泡,电线杆离通往孙贵清被杀的那条小道没多远。
  田野上,雪,有的地方化了,有的地方还没化,在阳光里,像个花脸猫一样,脏脏地卧在视线里。
  他又想起了张大妈,岳亮和葛师傅共同提到的那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在两起案件的案发前在被打民警上下班必经的路上都曾出现过。现在他大致掌握的情况是:犯罪分子头戴鸭舌帽,1.70米左右的个头,年龄在25岁左右。可是他怎么证明两个现场出现的这个人是同一个人呢?宋长忠一案的现场留有梅花图案的鞋底足迹,而孙贵清被杀现场什么都没留下……
  想到鞋底足迹时,他已站到了那根电线杆子底下,他的眼睛一亮,他循着将化未化的雪野笔直地望出去,他看见了隐隐的似脚印样的痕迹,难道犯罪分子在12月6日蹲守时留下的那排脚印被老天爷完好地保存住了吗?
  商秋云送走齐可回到办公室后一直神情恍忽,和她对面桌办公的张大姐说秋云你是不是病了。秋云说我就是觉得浑身发冷。秋云坐在那里,一双顾盼流离的大眼睛仿佛深隐若无限的忧伤和哀愁。
  张大姐摸摸自己的前额又摸摸秋云的前额说:“哟,秋云,你在发烧,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秋云又坚持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实在有些撑不住,就收拾了一下东西骑车子回家了。
  她的家在西山道光明里小区8号楼。小区只有一个大门朝西开着,从大门向东的那条通道夹在5号楼和6号楼之间,6号楼与大门围墙中间也有一条通道,它的南端是7号楼,向东与7号楼并排的是8号楼,8号楼北边与6号楼并排的是9号楼。
  商秋云喜欢一进大门直接向东,在6号楼和9号楼之间向南,9号楼头拐弯再向东……她的家在8号楼最东边的一单元101号。而林天歌则喜欢走一进大门围墙和6号楼之间的那条通道,7号楼前边一拐径直就奔8号楼了,他总跟商秋云说这样少拐一个弯。
  商秋云用钥匙把家门打开,跟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母亲打了声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了,房子收拾得素朴雅致,窗帘和床单都是淡淡的桃粉色,小巧的写字桌上放着她跟林天歌在雪地里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林天歌穿着警服,警帽略微歪着戴在头上,林天歌是那种天真、率直,很讨人喜欢也很会体贴人的帅小伙子。
  她拿着照片仔细地端详着,一首歌远远地从白雪覆盖的校园飘散过来……
  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在那美丽的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有的深有的浅有的直有的弯朋友呵想想看道路该怎样走洁白如雪的大地上该怎样留下溜下脚印一串串……
  她们十个女生在飞扬的雪花中一边唱歌一边玩打雪仗,她团了一个大雪球追打邓梅,却没料到林天歌从图书资料室出来,那个飞扬的大雪球正好打在他的前额上……
  他们相爱之后,林天歌说一定要在雪地里照一张合影,他还逗趣地说,当年的那个大雪球不是你抛的绣球吗!
  她不知因为什么又想到了齐可……她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窗外》,一张照片从书中跌落到地上,那是她18岁的青春容颜啊……
  叶千山叫上娄小禾悄悄将雪地足迹提取了,经比对确定和宋长忠现场足迹相同,也是梅花图案鞋底足迹。
  他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师永正。师永正说:“事关重大,得向谷处长、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肖坤和魏局长作一下汇报。”
  听说有重大进展,几个人都集中到中山派出所,在郎所长特意为局长腾出的一间办公室里,听叶千山的汇报。多日来,魏成就把这间办公室当做临时指挥部了,大有不破案子决不收兵的劲头!
  “最初,从宋长忠的现场提取了众多的足迹,其中有一枚是梅花图案的鞋底足迹,这一枚在当时和所有足迹一样没有价值,因为无法确定哪一枚应该是犯罪分子留下的。随后,红山道派出所片警何力在调查访问中,意外地在宋长忠家附近的水泥路面上发现了一溜印在水泥里的梅花图案的鞋底足迹,此足迹和宋长忠案发现场足迹是同一足迹,鞋号41码。孙贵清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物证,但有群众指认,在孙贵清上下班必经的路上,一片雪地里发现了一溜雪地足迹。经检验已作了同一认定。
  根据见证人提供的情况来看,雪地足迹是12月6日犯罪分子蹲守时留下的。“
  “两起案件案发前均有人看见过一个戴鸭舌帽,年龄在25岁左右,身高l.70-1.73米左右的小伙子在案发地附近出现过……”
  叶千山汇报到孙贵清案发必经道上的雪地足迹时,犹豫了一下,他在短暂的时间里,作了一回极其紧张的思想斗争。他在考虑是否把葛师傅和张大妈以及岳亮和盘端出来,按说向领导汇报不应该瞒什么,但他对葛师傅作过保证,从安全的角度上讲,越是知道的人少才越安全,他决定信守承诺,不说为好。他只笼统地说群众和见证人,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案件的链条反应上,并求追问具体的见证人是谁。
  魏成局长自案发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和缓的神色,他说:“我的意见一是把全市25岁左右的适龄青年全部过一遍筛子,这样工作量虽大,但避免造成失误,二是围绕着那双梅花图案的鞋印做工作,从追查鞋的产地、销售地,直到查出哪些人买去了,从而缩小嫌疑范围,找出真凶……”接着他又说:“最近一个时期,大家是不是有些疲惫了?这两日让大伙轮换着倒倒休吧,为下一步工作做个缓冲,疲劳战也不利于开展工作……”
  魏局长刚说至此,灯就灭了,瞬时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楼道里一阵骚动,叶千山开开门想看看究竟,只见郎所长举着蜡烛匆匆过来了:“这一片全停电了!给你们点上蜡烛吧!”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太阳以照耀万灵的神圣和平静照耀着古城的街巷。
  刑侦处值班室的小黑板上写着:上午10点开全体会。
  尹小宁把日历掀到1987年12月24日,星期四。他把扯下来的那张23日揉作一团,顺手扔进了纸篓里,一边往里屋走一边突发感想地说:“哎,真不知天上人间今昔是何年啊!”
  秦一真说:“鸡巴东西子还转词,咱们过的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而是地狱的日子,只不过咱们就是站在地狱门口捉恶鬼的,鬼多精呀,哪儿就等着让咱们捉呢,他躲在暗处藏起来就像耗子要弄猫,看着咱们一群傻冒东跑西颠,孙子得多开心呢!”
  “‘不是我们太愚蠢,而是敌人太狡猾’,一真,你说这是哪个电影上的来着?”夏小琦正靠着床头的栏杆看一份《古城日报》,中间插了一句话问秦一真。
  “是《地道战》吧。暧,前几天报上说《原野》快在国内公映了,也不知拍的咋样?”
  “这俩案子一上,瞧咱们这通忙活,好多电影都误了,这一段电影院可有不少好片子,《天使与魔鬼》、《海市蜃楼》、《太阳下的雪人》、日本的《片山刑警在海岛》、波兰的《他是谁》、法国的《冒险的代价》、罗马尼亚的《不朽的人》,对了,还有什么《让世界充满爱》,听听这名字,多好!”夏小琦不无遗憾地如数家珍。
  “美苏正式签署了彻底销毁中程导弹的条约了,这世界还不充满爱了?”秦一真发挥着联想打趣说道。
  “暧,真格的,小琦,看看报上今天有啥电影?”尹小宁就伸着脖子看夏小琦手中的报纸。
  夏小琦把报纸翻了篇,眼睛落在报缝的电影预告上,嘴里念出声:“西德彩色故事片《黑狼的嚎叫》。”
  “这名字听着咋这恐怖呀?”尹小宁嘴里叨咕了一句。
  “还有别的片子呗?”秦一真问。
  “没有,全古城的电影院今天晚上全演这个片子!唉,恐怖也好,不恐怖也好,反正咱们是没有空看了……快开会了吧?”夏小琦从床上欠身起来。
  “哎,你们知道呗,听说宋长忠醒了,提供了犯罪分子的体貌特征,一会儿开会是不是说这事儿呀?”鲁卫东特神秘地向大家伙散布着小道消息。
  陈默和楚雄下军棋。楚雄赢了。陈默说这一盘不算,是楚雄趁他听里面说话偷着走棋了。楚雄说你这人多讹搅呵,只许你赢不许别人赢,别人赢都是偷着走棋了,我不跟你玩了。
  这时李世琪和大老郭前后走进屋,看见陈默就说,“陈默你过来,跟你说点事。”陈默正跟楚雄闹不快,气还没顾过来呢,“什么事儿?”
  “陈默,你最近搞对象了吗?”李世演问。
  陈默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大老郭说,“陈默我就看不上你这点,一提到对象呀或是提到哪个女人的名字你就脸红,大老爷们儿,理直气壮跟她们搞,拿出你破案子的劲头把她们拿下,有啥怕的!”
  陈默被说得脸越发红,他掩饰着说:“去你的吧,哪有时间搞对象呀,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的发。”
  大老郭不以为然地说:“局长有令,这两日晚上可以轮着休息休息,这样吧,我给小周打个电话,如果没特殊情况就明天先见个面!”
  尹小宁走出来问大老郭:“科长,你要给陈默办好事?”
  尹小宁把24日那张日历掀起来看,他看着25日那张红色的日历说:“明天万日,是外国人时兴过的圣诞节,听说,外国的圣诞节就跟咱中国的春节一样热闹。”
  陈默说:“我跟楚雄这两天都在西里庄查头呢,万一有点啥事再赶不回来……”
  大老郭说:“赶得回来也得赶,赶不回来也得赶。”说着他就抄起电话打通了周华的电话,电话里,他跟周华定在25日晚8点钟,安排陈默和周华妹妹见面。
  叶千山紧随师水正一前一后进来了,大家伙都安静下来。
  师永正四十七八岁年纪,平时话语不多,但每一次分析案情都分析到点子上,平时,大家除了佩服还都有些惧他,在干警中要求让师永正替换了刑侦处长谷武夫的呼声越来越大。他说:“最近一个时期,大家挺辛苦。但光辛苦不行,还得有成效。每个人都不能抱着等呀盼呀的思想,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主动破案。刑警不破案就等于母鸡不下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咱们的案子现在有些进展,让千山把情况跟大伙儿通通。“
  叶千山说话简明扼要,但他把所有见证人都隐去了,会上只字没提一句,只说是宋长忠醒过一回,提供了一下犯罪分子的大致体貌特征,是头戴鸭舌帽,1.70-1.73的个头,年龄在25岁左右。这样,大家调查的重点就集中在这个身高和年龄范围内,宋长忠的现场还留有梅花图案的鞋底足迹……大家重新分一下工,就围绕着这两方面开展模排工作……当然你们最近跑哪片儿的,依旧跑哪片儿,只是侧重点转移一下。
  会议开的时候不长,一散会,大家就各自该上哪儿查就上哪儿查案子去了。
  中山派出所。郎所长让林天歌把辖区22-27岁这个年龄段的人一个不落的整出来。林天歌说,这些档案快翻熟叽了。
  林天歌就在户籍室查户口底簿。他一个下午都在埋头苦查,手臂有些酸痛,抬头看看外面天已近黄昏,站起来走了两圈,活动活动身体,忽然觉得有两天没有秋云的消息了,他就往秋云的单位拨了电话。和秋云一个办公室的张大姐说秋云这两天有病没来上班,他一听秋云病了就着急了。值班表上轮他今天值班,他找所长说秋云有病了,我得请假回去看看。户卡查得差不多了,晚上找回来再接着弄完。所长说,你回吧,晚上就别回所里了。林大歌说晚上值班,我还是回来吧。所长说你只管去吧,晚上我替你值不就行了吗?所长刚说到这儿就又停电了。林天歌说怎么这两天老停电呀。
  停电便打断了一切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人们在停电的那一刻就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正干着的事情。这时楼道里就有嗡嗡的埋怨声连成一片,划火柴的,打火机的,点蜡烛的,星星点点的火苗在暗黑的楼道里跳跃起来。
  所长站到楼道里喊了一嗓子:“都回家看看吧!备勤的和值班的晚上10点前赶回来!”
  有人就陆陆续续地走了。院子里乱哄哄的,不断有推车子。
  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交织在夜晚的院子里。
  林天歌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摸黑走到桌子跟前,打开应急灯,淡淡的蓝光照亮了整个屋子,他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羽绒服穿上,这时门被人推开了。
  “天歌,你这儿有蜡吗?”
  林天歌扭脸一看,见是片警安庆堂,没穿外衣,只穿一件毛衣走进来,就问:“你不回家看看?”
  安庆堂说:“你嫂子领英子回娘家去了,家里没人我回去干啥!晚上轮我值班,我就不往回跑了,我想把今天下片的情况写一下,这不刚写了几个字,就停电了。”
  林天歌说:“我可能还有几根蜡,你等一下,我给你找找。”
  林天歌拉开抽屉,翻出两根蜡,递给安庆堂。安庆堂说:“你这灯不错,能充电吧,多少钱买的?”
  “我对象家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我一会儿回去给你问问。”
  安庆堂打趣说:“去丈母娘家蹭饭吧!”
  林天歌不好意思地笑笑,掏出五四手枪,退出弹夹,看了看子弹,复将弹夹插回枪里,哗啦一下顶上子弹,就要往兜里放,安庆堂看见就忙说:“天歌,你不怕走火?”
  林天歌见安庆堂问,就说:“平时一般不带枪,带枪也不顶子弹。但这几天我一直是这样,子弹上膛,有情况就可以开枪!”
  安庆堂说:“你不会把保险上上?”
  林天歌说:“我听说过子弹上膛后有一种上保险的方法,但我不知道怎么操作。”
  安庆堂把蜡烛揣进裤兜:“你咋这笨呢?看着。”安庆堂右手从后腰摸出自己的五四手枪,左手拉开枪栓顶上子弹。“枪栓一拉,这不击头就张开了嘛。”
  安庆堂伸直胳膊把枪口冲着墙角的一个暖水瓶,“枪口注意别对着人。你看,用大拇指摁住击头,食指轻轻扣动扳机,拇指慢慢地压着把击头合上,这样枪就上好保险了!”
  林天歌说:“原来就这样呀!”说着举起自己手中的枪就要扣扳机,合击头。
  安庆堂忙提醒道:“喂、喂,你慢着点,拇指可要压住了呀!
  压不住枪就响了!“
  林天歌说:“晦,这我还不懂吗。噢,我明白了,击头一合上,扳机就扣不动了,这样就不至于走火了!”
  安庆堂说:“对。子弹这不还在膛里嘛,有啥情况出现,掏枪的时候,拇指就势板开击头,抬手就开枪,既安全,又一点不耽误事儿。”
  林天歌抬手举枪,拇指张开击头,嘴里“啪”了一声,说:“对,这法儿真好。”然后枪口冲地面,把击头合上,将枪揣进羽绒服兜里。
  “安哥,你不回家去,我这有一箱上汤鸡伊面,你拿几包吧。”
  林天歌对安庆堂说。
  “不了,我那也有方便面,对了,我把你的开水拿走吧。”安庆堂去拎暖壶。
  林天歌捂上口罩,棉帽子也戴上,安庆堂看了就乐:“天歌,你这可是武装到牙齿了。”
  林天歌笑笑说:“我得化装化装,我也怕死呀,我得把自己捂严实点。”
  “我看犯罪分子不敢袭击你这样的,看到你,还以为是天外来客,机器战警呢!”安庆堂说完话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没有月光。
  由于停电,四周黑领段的,烛火在远处的夜幕里孤独无助地跳跃着,好像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林天歌从派出所一拐出来就觉出一种悚然,他紧蹬自行车,加快了车速极力想冲破被无边的黑暗困裹着的夜路……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一直跟随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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