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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场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横幅上写着《东北建设总公司1994年计划工作会议》。台上坐了一排,正中间的位子是陶兴本和金帅邦,然后按照地位高下依次排列。无序的经济,无序的市场,无序的官场,只有开会的座次最有序,一点儿不错。一公司开会你潘鸣放不是坐在正当中吗?就是工程队开会也分毫不差。台上的人表情不同姿态各异。陶总手不离烟,抽烟的时候紧锁双眉不抽烟也紧锁双眉。他老了,人也瘦了。金帅邦也在抽烟。陶总是正襟危坐,双目直视。金帅邦是左顾右盼,一双眼睛总像在侦察。他方面大耳故作威严之态。他在威严的背后是轻松和得意。坐在金帅邦旁边的是今天会议的主角孔达人。孔达人是精明能干的人,他的记忆力和反应的敏捷令人吃惊。孔达人这边是总工程师于满江。那边是主管生产的崔经理58岁快退休了。还有纪委书记王嘉谋也是快退休的。一个老化的班子一个老化的企业。
  陶总亲自主持会。陶总喊了几回会场才安静下来。现在工人不听摆弄干部也不听摆弄了,过去陶总往台前一坐咳一声就会鸦雀无声。
  “各位,现在开会!”
  陶总的开场白总是这样,不肯多说一个字。
  “今天召开1994年计划工作会议。往年的会是12月开,顶多推迟到一月。今年是四月了,说明今年计划工作的困难。去年的计划没有完成,我要负主要责任。今年的计划,到现在为止落实不到一半,不到我们施工能力和生产能力的一半。计划工作,一头连着市场,一头连着施工生产,是企业运转的不可或缺的链条。这次会的目的,就是要讲明形势,认清困难,调动总公司和各基层公司两方面的开拓市场开发项目的积极性。东建现在就是一个亏损企业!东建已经走到十年来的最低谷!不止是十年,是东建成立40年来的最低谷!我们必须在市场开发、施工管理、劳动管理、干部管理以至在整个机制上大胆改革,拿出新思路,拿出新举措,卧薪尝胆,艰苦奋斗,我们才能渡过难关,实现东建的中兴。
  “下面请孔达人同志作报告!”
  陶总作了一个低调的开场白。三年前陶总刚上台不是这种姿态。陶总上台半年提拔了潘鸣放,亲自找他谈话。陶总说,我把最好的土建公司交给你!你是最年轻的经理,你要争气,你要创出前所未有的辉煌!陶总用了“辉煌”这个词是他自己心迹的表露。两年前金山大厦开工陶总生气勃勃,他说第一流的队伍创造第一流的工程!十年前潘鸣放毕业到一公司,陶总刚刚调到总公司任计划处长。他在工程队当技术员和上层不接触很晚才认识陶总。但是十年前他见过陶总的太太初云的妈妈,那时她不到40岁仍是“机关美人”。初云对他讲过钱芳芳的病态,那回他们在马桥子初云把妈惹恼了。陶总要承受来自企业和家庭两方面的压力。陶总54岁再干六年退休正好是世纪末,不知道他能不能干到那时候。那时候东建是啥样子?东建能维持到那时候吗?现在的形势已经像是世纪末。你今年37岁再过六年是43岁,到了2000年你正是好时候。你有学历有技术职称有基层经验有能打硬仗的名声,你那时也许有机会坐在陶总的位子上。你能领导这个三万人的大企业吗?人对于仕途的向往对权力地位的向往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企业你就要想一想你的努力究竟有多大意义。
  然后由孔达人作报告。陶总话不多,孔达人的报告则是长篇大论。第一是总结去年的工作,第二是指出去年的问题,第三是安排今年的各项指标,第四是今年计划工作的措施。孔达人讲到一半陶总开始插话,从这时候起,热闹戏开始了。
  “有的单位班子闹纠纷,有的人争权夺利!”陶兴本一开口就使在场所有的人为之一惊。“东建是三万职工的东建,你那个公司也是全体职工的,不是哪个人的!要务正业嘛!手不要伸的太长嘛!”
  孔达人讲话的时候,嗡嗡嗡总有人在开小会,陶兴本的插话使会场突然安静下来。孔达人也惊呆了,不知道接着报告。他从来没有如此迟钝过。陶总今天怎么了?这不是发难吗?不少人会立刻意识到陶兴本的所指。两大巨头的矛盾已经传播开了,他们俩在党委常委会上拍桌子已是尽人皆知。金帅邦虽然低着头,脸上也有了些颜色。孔达人看了陶兴本一眼,接着报告。孔达人刚一开口,只听台下咣啷一声,有人没坐稳椅子摔了个四脚朝天。这种折叠椅容易摔人。那人爬起来原来是制品公司的谭经理!要是过去老谭的丑态肯定会引起轰堂大笑,今天没有一个人笑。老谭拍拍屁股坐下了。
  孔达人正一正他的领带,继续报告。他的领带越弄越歪。他念起稿子也嗑嗑巴巴了。
  过了几分钟,陶兴本又插话了,这是孔达人讲到转包分包的时候。
  “这个问题,公司去年下了文件。公司的要求,杜绝转包,限制分包。”陶兴本今天特别冲动。“很多问题都是由转包分包引起的!一方面找不到项目吃不饱,一方面又把大批活转给包工队!达人,你这里没讲清楚,去年各公司一共转包了多少活?去年的计划是八亿七,完成了七亿九。在这七亿九当中,至少有三个亿包出去了!东建的工人没活干,闲着,放假,你们却把活给了包工队!你们得了什么好处?啊?一个大项目,名义上是东建承建的,可是你去看看,多到几十个包工队!这就是国有资产流失,流失的背后就是腐败!”
  陶总说着把手中的烟蒂往桌上一扔。他是想扔进烟灰缸却扔在了桌子上。崔经理连忙拿起烟蒂。陶总的话又是冲金帅邦的!去年年底公司下发的关于禁止转包的文件,就是在潘鸣放向陶总说了金帅国的事情以后。通过包工队捞好处的人多了,根本查不清。陶总的话没有错,错只错在他的冲动。他今天是恼怒是狂躁是骄横。这是他的失策。他把矛盾公开化了。原来反对他的人会指摘他,原来不偏不倚的人会怪罪他,原来支持他的人会处在被动的地位。他是个业务专家而不是个政治家。他总是在明处而金帅邦总是在暗处;他总是直来直去而金帅邦总是转弯抹角;他总是得罪人而金帅邦总是拉拢讨好。鸣放和陶总有点像。上个世纪西方人把这一类人叫作“胆汁质”,陶总是胆汁质,鸣放也是胆汁质。鸣放的妈有一半满族人的血统,鸣放的身上也有,说不定还有蒙古人金人羌人抵人匈奴人鞑靼人的血统,反正中华民族就是个大杂烩中国人就是最大的杂种。
  “小潘!小潘来了吗?”陶兴本忽然问道。
  “来了!”潘鸣放连忙答应。
  “小潘,一公司怎么样?”
  “陶总,一公司今年没有签一项转包合同。”
  “我问的是去年!”
  “去年有。”
  “有多少?”
  “六、七百万吧。”
  陶兴本站了起来。潘鸣放一看不好也站起来。
  “连个具体数字也没有!六七百万就挡住了?金山大厦去年干的怎么样?不能说好吧?我们最好的土建公司如今也是这样!小潘,你们今年能不能杜绝转包?”陶总说着坐了下去。
  “能。”
  “你坐下吧。”
  潘鸣放坐下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对着他。一时间会场的空气凝固了,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金帅邦没动声色。
  直到孔达人接着讲话,会场上才稍微松动了一些。老褚递给他一支烟,他低头一看原来也是“大中华”。
  “我买了一条,给明天准备的!”
  老锗悄声说,说完他塞了两盒在潘鸣放兜里。
  陶兴本第三次插话了,今天他是欲罢不能。
  “我说东建是亏损企业,我这个经理就是亏损经理,不称职的经理。现在不完全统计,到去年年底,东建亏损一亿五千万。有的单位亏损严重,二公司嘛!亏2700万!我们免了吕寄生的职,还有人替他喊冤叫屈!怎么样?不是抓进去了吗?吕寄生就是亏损的典型,腐败的典型!”
  陶兴本提高了嗓门,他的声音震的放大器嘶啦嘶啦响。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不敢去调放大器。台上的人一个个沉着脸,台下的人一个个屏住气。
  这一回金帅邦有了反应,但是他很稳。
  “老陶,算了算了!今天不是民主生活会,也不是纪检的会,那些事以后再说吧!你老陶是不称职的,我也是不称职的。东建搞不好,我们台上这些人谁也跑不了。你们台下的也是有责任的。老陶,咱们今天还是谈计划工作,叫老孔接着讲吧!”
  金帅邦的一番话结束了火药味十足的局面。陶总不再说话间头抽他的烟。孔达人接着作完了他的报告。
  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认为:金帅邦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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