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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红旗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次没有哭。她早知道如此!她头痛得很,昨天夜里受凉了。东京天气暖和毕竟已是秋末冬初。吃饭时候好好的她吃了不少牛肉。她想洗个热水澡。她在方桶型的浴缸里放满水拉上窗帘脱去衣服。对面房子里传来钢琴声,是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琴不如她弹得好。一连串的琶音应该是奔突的翻滚的和富有弹性的。她教乔乔弹过这首曲子。乔乔已是该上床的时候,乔乔在奶奶家里。她的白皮肤在灯光下闪亮。她的尖尖的乳房已经有点下垂,到了三十岁乳房不再结实。她迈进浴缸浸入热水中。她忽然腹痛难忍,五脏六腹撕裂开来。是胃痉挛,这毛病一两年就要犯的。是受了风喝了冰凉的可乐不知道神户牛有啥毛病。她爬不出浴缸只能在水里挣扎忍耐。那疼痛一起一伏摧肝裂胆。刚结婚时候一次胃痉挛最厉害她在床上大叫抱着佟同打滚,佟同背她到医院打了一针才算止住。她知道这次不比那次差但是不能叫不能打滚没有人帮没有医院可去没有针可打。过了好长时间痉挛总算过去还是撕撕拉拉难受。墙上镜子里的她嘴唇出血面如纸灰。
  真是祸不单行!
  她裹着浴巾回到房间没力气擦干也没力气穿衣服。她不知道几点钟想来已近午夜从餐馆回来已是九点多。东京的夜静得糁人。打开台灯关掉大灯雪白的墙壁变成暗黄色染着台灯透出的光犹如鬼影憧憧。脑袋越来越沉身上越来越冷想是发了高烧。她爬起来在抽屉里翻出一堆药,那是佟同刚来的时候给他准备的。吃了两粒康泰克想这药早已过期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作了许多梦千头万绪千回百转千奇百怪。
  红旗发了两天烧。烧退了以后浑身无力只能到周围走走看看。又去那家中华料理吃了两回,这回吃饺子比面条好吃些。店里的哈尔滨姑娘说,前两天一个中国人在新宿的街头被日本人杀死了。也是个研修生,在新宿开一家中华料理,抢了日本人的生意遭了祸。姑娘说了几句看见日本老板娘的眼色赶紧回身去干活。
  直到红旗到东京的第六天,佟同才打来电话。
  “红旗,我是佟同。”
  红旗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但是她不想发火了。
  “我过几天回去。”
  “你随便吧。”
  佟同不再说话,红旗也便不说话。电话里有一个黑洞洞的空间那空间在无限扩大。
  “我们谈谈。”佟同的声音在黑洞洞的空间里。
  “你是逼我!你逼我提离婚!”红旗按捺不住了。“好吧,我就提!你想甩我甩乔乔,你早想好了!你说呀!你安排了这一切目的就是逼我提离婚。何必这样呢?你是个伪君子,你应该承认你是个伪君子。我咋一直没看透你呢?你再怎么巧言令色总有露馅儿的一天!你带个女的去高松挺开心吧?你想娶她吗?好,我给你提供方便。你可要对人家好点儿!你别跟人家撒谎撂屁的。你别骗人说你没结婚没孩子是个小伙儿。你肯定是这么骗人的,不然你带着她躲到高松干啥?你怕露马脚。你敢让她和我说话吗?哼,你不敢!你作贼心虚!你躲到外边打电话。你早晚有倒霉的时候!我还有人呢!我还想甩你呢!看你那个尖嘴猴腮样儿!你不就是个打工仔吗?你不就会给日本人舔屁股吗?要离婚也得回S市办。好办,我没说不好办。咱们这回先谈清楚。你听明白了?我不想和你吵,有啥好吵的?我还要上福冈去玩呢。等我玩够了咱们回来谈!”
  打完电话感冒也好了。她开始在东京玩,不只在附近转而是到远处去跑,按交通图乘地铁,在东京街头随心所欲地玩。将要到来的婚变使她的胆子忽然大了。说是地铁,列车有时候是在地上跑的,“家”门口的车就在地上跑,是山手线。还有三四线,浅草线,日比谷线,中央线……地铁方便便宜可以到东京的各个地方,每个车站标志明显写的都是汉字。她也不怕走丢大不了叫出租车回我孙子。可是她第一次去市中心就迷了路。东京站是最大的地铁枢纽站,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四通八达装了水平滚道的地下通廊,永远走不到头的地下商场。红旗走累了到一家写着“炭烧咖啡”的小店喝咖啡,现磨现煮的咖啡当然和速溶咖啡不一样,幽幽的苦味一下子溶到全身的每一个地方。但是喝完咖啡红旗走不出这个地下世界。她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得一头汗,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地。她坐在街头的木椅上。她在这个异国的熙熙攘攘的大都会里迷了路不着急不害怕反而幸灾乐祸。她不知道何以会如此,她生平第一次替自己幸灾乐祸。
  红旗逛了大名鼎鼎的银座和新宿,逛了干叶原的电器街,逛了神保叮的书市,逛了上野的跳蚤市场。奇怪神保叮的CD唱盘都是日本产品是过时的AAD和ADD,她一张也没买。她惊讶东京有这么大的图书市场,有很多旧书店。旧书店代表一个城市的文化水准。这里也有几间中文书店,有些国内见不到的港台出版的政治书刊,这是卫东喜欢的而红旗不感兴趣。她在千叶原花一万一千日元买了一台松下牌迷你激光唱机,这种小巧的旅行用唱机才让红旗喜欢。她逛街的时候感觉到东京的,冶然温馨,日本人的亲切和蔼,就像“我孙子”、“池袋、“浅草”、“品川”、“六本木”这些。冶然温馨亲切和蔼的地名一样。东京的气候好,十一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湿滑甜润的空气把肺叶清洗得干干净净。到处都干干净净,房屋,马路,草地,花坛,建筑工地用尼龙布围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脏上,没有一点建筑垃圾。她想起S市就像一座上个世纪的大工厂再加一个又脏又乱的建筑工地。工厂输送烟雾粉屑,工地输送垃圾尘土,春夏秋冬,遮天盖地。也许几十年前的东京像现在的S市一样。
  红旗很想去狄斯尼,可是太远了。早知道带乔乔来就对了。乔乔来了狄斯尼再远也要去。乔乔来了还要去富士山,乘新干线两个小时就到了。那天晚上给乔乔打电话她又哭了。她没有去狄斯尼而是去了东京塔,她是听初云在电话里提到才想起去东京塔的。东京塔钢结构暴露在外,型制古老模仿埃菲尔塔而不像S市电视培模仿流线型的多伦多电视塔。红旗登上塔顶看到东京的全景,这边是新宿那边是皇宫脚下是日比谷公园。无数的大公共建筑无数的住宅无数的日本人生活在其中,无数的家庭会发生无数的故事无数的悲欢。她对着雾气沼泪的都市泛着银光的东京湾和灰白色的太阳真正感到了孤独。
  到东京一个星期以后,红旗想该到表姐那儿去了。
  佟同来过一次电话以后再也没来。红旗不想等了。表姐古道热肠,不去福冈表姐会生气的。表姐说可以到羽田机场乘飞机一天有好几班,也可以到东京站乘新干线一天有好几趟。红旗不着急有的是时间何不乘新干线?日本有名的城市都在这条线上,横滨、京都、名古屋、大阪、神户、广岛。她带了1500美元,够花了。她早有准备。她去买了车票然后给表姐打电话。表姐当家庭主妇太久婆婆妈妈没完。晚上她收拾上路的东西,又给廷洪打电话。廷洪哼哼呀呀应着,最后却说要送她上车站,说发车时间大早乘地铁怕来不及。难为他的好心!上路这天早上五点多钟廷洪开着他的破尼桑来了。
  “带这些东西没用!福冈是南方,比东京暖和多了。东西撂这儿!钥匙你带走,这房子我不用。佟同回来他有钥匙。”
  红旗把一张卡片纸交给廷洪。
  “这是福冈我表姐的电话。”
  “好的,我交给他。”
  红旗丢下大部分东西跟廷洪下了楼。汽车开到东京站,廷洪掉头就走,红旗想说句感激的话也来不及。这个好心人!
  她今天真是一个单身旅游者了,横贯日本东西的旅游。有个好莱坞电影叫《驿路狂花》,写的是两个女人出去度假,后来被男人逼得走投无路,杀了人抢了商店最后死路一条。那是女权主义的电影,不过女人逼急了眼啥都干得出来。车上是航空座干净舒服,人不多空了三分之一。车一开就有卖咖啡卖冰激凌的小姐来往服务。那小姐有意思,进门先鞠一躬也不叫卖静悄悄走过来。车厢封闭极好,200多公里的速度平稳安静,看报纸不觉得恍眼。花500元卖一客冰激凌是香草味道加了许多提子乾。车上的日本人都是静静的,许多人在看报纸看连环画。日本人为啥爱看连环画?红旗在书店翻过那些连环画,有不少是黄色的,技法也粗糙。记得在S市看到杂志上说,日本人性欲很差却喜欢性的精神刺激。这也是现代文明吗?神保町的书店里赫然摆着一本又一本女人裸体“写真”,红旗不敢去翻。还有混血儿宫泽理惠的“写真”,大概最畅销了。街上隔不多远有一家录像出租小店,尽是“小电影”,包装的画片吓人。但是日本的男女老少悠闲地翻画册挑录像带满不在乎。后来红旗也拣起“写真”翻翻。吃完冰激凌困了,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起个大早,这时候朝日当头反而困了。她怕错过富士山不想睡却是昏昏然脑袋歪在靠背上到底没看见富士山。
  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想听听音乐,于是拿出迷你唱机两张CD盘。她只带了两张盘:罗西尼的歌剧序曲和老柴的小提琴协奏曲,北京音乐厅以后她更喜欢罗西尼更喜欢老柴。耳塞机的效果当然好,可以和任何大音响媲美。《意大利女人在阿尔及尔序曲》,当然是一个女人到了国外碰上倒霉事。车停了,到啥地方?身边的女人下了车扔下一本连环画。日本人买了书报杂志看完随手丢掉。红旗拿起那本连环画,是黄色的。是个和自己年龄仿佛的女人,文静大方一点也不性感像个职业女性。她也需要性的精神刺激吗?性是需要的,但是不需要无聊的精神刺激。来日本是想在东京好好过几天,她需要佟同需要关心需要爱也需要性,她的行李里带了必备的药和工具。在日本这东西肯定好买但是不好意思去买。她是本分的女人只有过佟同一个男人,佟同结婚以前要她她也没答应。将近两年没有男人有时想到但是并不难熬。有的女人会觉得难熬。只是在临来日本之前她有了强烈的欲望,她在梦里和别人作爱嘴里塞了毛巾喊不出来最后吓醒了。她不认识那男人也不认识那地方。这是和佟同分手的预兆。人家说梦的预兆相反,在她身上不是相反的。设计院的同事知道她的老公在国外,那些男人就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别看知识分子,男人是同样的坏。设计院有几大桃色奇闻,一个工程师在家里偷情老婆闯回家吓得他把精液甩在墙上,一个高级工程师到别人家偷情男主人回来只好跳窗逃跑摔断了腿,一个副院长乘飞机到上海会情人星期六去星期天回来啥也不耽误飞机票却是公家报销。这些事听起来像中国的《醒世恒言》阿拉伯的《天方夜谭》欧洲的《十日谈》。红旗不打听别人的隐私这些故事还是会传到耳朵里。有的男人表面老实心中的鬼胎只有他眼中的女人知道。本来红旗就是同事们开玩笑的对象,这些男人找机会和她开猥亵的玩笑,或者在没人的时候抓她的胳膊捏她的手指。有个男的借谈公事到她家坐着不走两眼乜斜最后一把搂住她,红旗大叫一声这才把他吓跑。这些男人骨子里胆小如鼠一吓就跑。第二天他到面前陪礼道歉生怕红旗说出去嘴唇直哆嗦叫红旗暗暗发笑。红旗并不怕这些性骚扰,对她也没有大伤害,她只是不喜欢他们。如今她准备终生相守的男人已经弃她而去,是的,她和佟同不能不分手了,她不曾如火一般地爱他,也不是如仇一般地恨他。她觉得内心无限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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