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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云做过流产手术之后,不想再见鸣放。倒不是她把伤害和痛苦归罪于鸣放,而是她体谅到鸣放的痛苦。红旗告诉鸣放,使他痛苦不堪。他是感情如火燃烧自己感情如海淹没自己的那种人,他陷得大深了。初云当初没想到,他的可贵的强烈的古典主义的中世纪骑士般的情怀是一种伤害,不但伤害他自己,也伤害初云。初云是富有同情心的,她对感情和性有开放的观念,但绝不想伤害别人,伤害别人同时也就伤害了自己。情人就是情人,他们彼此亲近,彼此需要,他们是朋友,但是不能干涉对方,不能把对方据为己有。这种观念也许是新潮。年轻人总会追逐新潮。衣着打扮,家居摆设,风俗礼仪,流行小说,流行歌曲,电影电视,种种新潮都是让年轻人去追逐的,只有观念难以追逐。观念是历史的文化的时代的环境的影响作用于每个人的素质而形成的。就如鸣放的对于爱情的观念,最陈腐最狭隘最自私,同时又最真诚最浪漫最勇敢,如痴如怨,如火如荼,悲歌慷慨,剑拔弩张。初云不能接受这种观念,顶多可以说欣赏吧。她不想陷鸣放于灾难。她已经让红旗劝说他。初云承认自己对于性的不严肃的态度,但是她想将来会改变,她对于婚姻是严肃的,不能把结婚离婚当儿戏。鸣放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 潘廷俊老先生庆寿那天,鸣放一直想和她说话,却找不到机会。初云故意躲着他。她看见他的急切的焦灼的抱怨的和恶狠狠的目光。最后,当她准备和爸爸末雨一同离开东海鱼村的时候,他终于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你泡人。” 初云瞪他一眼,上了爸的汽车。卫东扑到前面,双手扶着车窗道别。而鸣放留在后面,双手插兜。“泡人”,S市流行语,新潮。现在流行在“人”的前头加个动词,诸如泡人熊人要人讹人宰人卯人,总之做“人”太倒霉啦!初云并没有“泡”他呀!她没有任何承诺,她不欠鸣放任何债,任何情。她也没有玩弄他的感情,她甚至怕伤害他。她怀了孕流了产也没有责怪他,没有告诉他!天底下还有这么够意思够哥们通情达理心怀宽广的女人吗? 星期一,初云在班上接到鸣放的电话。 “你怎么着?” 她第一句话这么说。 “我要见你!” “我说过不许给我打电话!” 呀,错了!她是对卫东说的,不是对鸣放说的! “我一直没打。” “对不起。” “你啥时候能见我?” 是的,是要和他见面说一说。 “你说吧。”初云说。 “现在。” 他当然着急。 “明天吧。” 她和他约好,星期二下午一点在马路弯路口等他。和平路西侧有一家名为“伯爵”的西餐厅,人不多,全天开业,可以喝杯咖啡坐一坐。三年前S市找一家坐一坐的地方都不容易。 第二天初云按时去了。初云穿一套蓝色毛混纺粗花呢小格套裙,头上是撅起的马尾辫齐额的刘海。初云可以穿色彩强烈式样怪诞的衣服,也可以穿文静淡雅老成朴素的衣服。她不买价格昂贵的名牌,更不买时髦女孩子争着穿的衣服。她是建筑师,她要设计自己独特的形象。她的衣着总是在设计院引起注意甚至引起小小的震动。看初云穿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没花多少钱,这么漂亮!年轻人不用说了,三十多岁四十岁的女人,也学初云穿。初云只好把被人学去的衣服收起,再换新的式样。这是必要的损失,这是领导潮流满足虚荣的代价,好在她收起的衣服都不是太贵的。 六月下旬的天气是S市最好的天气,春末夏初,空气湿润,槐树花香。只是设计院周围地方太喧闹,车水马龙,一刻不停。初云还没走到路口,看见鸣放的汽车,小范站在车旁招手。她想跑两步,一使劲刚好撞在别人怀里。不是别人正是鸣放,他过来迎她,她却没有看见、鸣放穿着东建的土黄色工作服,衬衣的领子也是脏兮兮的。他从工地过来。他拉住她向前走。 “我有事!”鸣放说。“上午给你打电话,没找到你。” “那我回去了。”初云站住。 “不,是银河大厦发标书。在大项办,你二姨那儿。走!” “我去干啥?” “给我帮忙。走吧,上车。” 他即使心里惧怕初云,表面仍是命令的口吻。当经理当惯了。初云只有上车。鸣放说他在陶总那儿立了“军令状”,一定要拿下银河大厦。他和钱主任不熟,请初云说句话。鸣放就是拿她能干的事爱干的事干得好的事来勾她,拿她的虚荣心表现欲成就感来勾她。卫东是滑蛋一个,鸣放是使暗劲儿,蔫坏。 “叫我和二姨说啥?”初云说。 “叫你二姨把标底透透。” 鸣放诡秘地一笑。 “哎,你们堂堂的东建,尽干违法的事!”初云瞪了他一眼。 “这算啥违法,”鸣放悄悄拉住初云的手。“这是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我不干!”初云甩开鸣放的手。“叫你们陶总去问吧,二姨是他小姨子。” “违法的事,哪能叫陶总去问!” 说着车开到市政府“大项办”。初云随鸣放上楼,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很大,开会的人五、六十人,坐了一半地方。前面是主持人的长条桌,坐了五、六个人,二姨坐在那儿。一位官员在读文件,照本宣科。他们在后排坐下。 “你好大胆子,”初云小声说道。“敢带我上这儿来!” “这有啥!带你来为党国效力。别吱声!” 果然有人回头看他俩,于是他们不说话,听会。那个官儿读起来没完,也不知道读的啥,还用大拇指舔了吐沫一篇一篇翻!初云不耐烦了,她凭什么来听无聊的官儿读无聊的文件!她朝二姨招招手。 “你干啥?”鸣放拉她一把。 “叫二姨过来!” “这是开会!” 二姨没有看见她招手。 “你不就叫我和二姨说情吗?”初云在鸣放的手背上拍一拍。“快点说完好走。” 初云又招招手,鸣放拿她没办法。这一回二姨看见了,笑一笑,站起身,文雅地拉拉裙子,走过来。 “到我办公室!” 二姨继续向前走,身子挺得直直的,就像时装模特儿走上演示台。初云跟上去,示意鸣放跟上来。二姨惊动了会场,不少人回过头来看,初云赶紧溜出会议室。 他们进了二姨的办公室。初云第一次进二姨这间办公室,以前的办公室去过,那是处长的办公室。这间好漂亮,老板台,老板椅,皮沙发,玻璃柜,还有一盆绿萝爬在窗台。二姨是有美感的人。初云进了门坐到沙发上,蹿一蹿。好舒服的沙发!这个铁红色进口软牛皮沙发面子裁了做件大衣蛮不错。还有老板台上的台灯,紫梨木嵌钢圈,有味儿。二姨穿海蓝色西装套裙,尖尖领的白衬衣,不化妆,像个一本正经的官员。她总爱摇一摇年轻人也比不了的浓密的头发。二姨年轻的时候没有妈漂亮,可是人到中年反而漂亮了,透明了,发出特别的光彩!二姨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比她年龄起码小五、六岁。 “云云穿啥都漂亮!” 二姨过来摸一摸初云的小格裙。二姨在初云面前不是当官的架势。 “漂亮吗?” “没说的!云云,今天怎么来了?” 初云没有回答二姨的问话,却指着一面空白的墙壁说道: “二姨,这儿挂一张马蒂斯的剪贴画就好了!” 二姨当然不知道什么叫“马蒂斯的剪贴画”。 “下回我给你带来!”初云站起来。 “太好了!云云是艺术家,会布置。”二姨又摇一摇头发。“这墙上是少点东西,我也不管啥马蹄不马蹄的,云云,把你画的拿一张给我挂上吧!你画的最好!” “我的赶不上马蹄的!” 初云开心地坐回沙发,二姨站着。鸣放也站着,不敢坐。初云把鸣放扔到一边去了。 “这是潘鸣放,东建一公司经理。”初云说。 “潘老的大公子嘛!见过见过。请坐请坐!” 二姨不管对谁都是这么热情,满脸堆笑。 “小潘,你是剜门盗洞来摸底的吧!还把云云弄来了。” 二姨会用亲切的口吻来把你揭穿。初云看着鸣放,看他怎么回答。 “钱主任,看您把咱们说的!”鸣放坐下了。 “我说的不对吗?” “哪能呢!东建是大企业……” “我还不知道东建吗?”二姨打断鸣放的话。“来投标的大企业十几个,三冶公司、中建四局、水电一局,不比你东建小!” “钱主任,这个项目肯定得给东建!” “看你说的!”二姨拿两听芒果汁,两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招标投标,公平竞争,谁家有实力谁能拿到手。来,喝点饮料!” “钱主任,这个项目我在陶总那儿立了军令状,拿不下来就完了!” 看他又把“军令状”抬出来了!你完不完和二姨有啥关系?这个鸣放,到节骨眼就递不上话,一点潇洒的劲头都没有!二姨也笑了。二姨笑他的愚态。 “小潘,你说叫我怎么办?” “您就把银河给一公司吧!” “说的好轻巧!这事儿我说了算?我是副主任,招标办有一帮人,上面有主任,主任上面有新鸿基的老板,还有市长。我不过是具体工作人员。” “这我知道,但是您有很大发言权。” 鸣放看看初云,看她这个救兵。也是的,二姨的委婉巧妙的官腔继续打下去,鸣放就傻眼了。初云打开芒果汁,吱的一声响。 “二姨呀,我说银河大厦就得给东建!那些大公司,都是外地来的,这个项目不给S市的,还能给外地的?再说S市那几个建筑公司,都赶不上东建实力强。还有九建,蹦得挺欢,他算个啥公司?给别的单位二姨你放心吗?喂,鸣放,你喝呀!” “九建连施工等级都不够!”鸣放光叼叼吸管不喝饮料。 “小潘,我告诉你,韦家昌最近办了手续,一级施工能力,二级取费。”二姨坐到她的老板椅上。“建委不给他办,他把个副省长搬出来了。小潘,我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计划经济老一套!两眼一抹黑,循规蹈矩,翻了车,都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 二姨是向着东建的。表面上数落东建,心里向着东建。二姨怎么能不向着东建呢? “二姨,咱们这回按你说的,不循规蹈矩——你把标底告诉小潘!” 初云嘴里蹦出这句话。她看二姨有什么反应。 “问题不在标底不标底!”二姨是看透一切的表情。“一个大项目是一个系统工程。我不是说你们施工那个系统,投标过程就是系统工程。商务标,技术标,报价,答辩,接受考察,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攻关。现在的社会,现在的市场,你们还不清楚?多复杂!哪有规范化的招标!大家玩一个游戏,没有游戏规则,有规则不遵守,犯了规也得不到惩罚,这个游戏怎么玩?这种游戏你们不会玩,你们向韦家昌学学怎么玩!好了,我要到会上去讲话。” 二姨说完站起来。 “标底呢?”初云在二姨面前敢说话。 “我会告诉你爸的。” 二姨说完这句话,就把他们两个让出办公室,然后笑一笑,嘻噔登向会议室走去。 鸣放也要去会议室,可是初云拉住他。 “你还叫我陪你开会?” “听听钱主任说啥,一会儿就完。” “废话!钱主任在会上打官腔,有啥好听?你们好几个人在那儿听呢!” 初云扭头下楼,鸣放跟在后边。小范看见初云,把车挑过来。 “回设计院!”初云对小范说。 “不行。”鸣放就爱来倔的。 “你这个大经理,快回去研究投标吧!” “今天不研究了。” “小范,听我的!” “是,我听陶小姐的。” 小范也开上玩笑了。鸣放在初云手上狠狠捏了一把。 “呀——那就到马路弯吧。” 初云不想拗着他,她本来准备和他谈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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