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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云拎上包背上画夹下了山。她在陵园的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潘卫东的汽车来了。 “小姐,画的挺开心吧?”潘卫东说。 “不开心。” “画送我吧!” “算了,没画好。” “让我看看!” 初云拿画出来。 “太好了!我装个镜框。” “你把它扔进纸篓。走,咱们到河边看看。” 潘卫东让初云上车,然后把水彩画小心地放在汽车后窗下面。 离开东陵不远有一条河,S城坐落在河的北岸,因此叫S市。汽车停在河沿的草地上。到了五月中旬,草地刚刚泛青,北方的春天来的太迟。河水浑浊,曲曲折折,盘过因为挖取河沙而千疮百孔的河床。远处可以看见刚通车的沈抚高速公路和环城高速公路。 潘卫东从车上拿来两个靠垫,他们坐在草地上。 “你们在搞金山大厦吗?”潘卫东问道。 “是的。” “在哪儿?” “就在南湖。” “是你们院设计的吗?” “我们院?你甭提这事儿,一提这事儿我就来气!我们院是给人家打下手的!方案是香港建材集团胡经纬的,钱叫人家挣去了,施工图我们院出!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嘛。” “还是你们的方案没竞争过人家!” “废话!香港的方案好在哪儿?当初说好在国内招标,打了广告,送了三十多个方案。我们院的方案是我做的,第一次评标剩12个,第二次剩3个,有清华的一个,天津院的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最后是鲁曼普一句话,叫外边做,你说这不是拿咱们开涮是什么?” 鲁曼普是当今的S市市长。 “我哥哥在那儿施工。” “我知道。” 初云所在的东北建筑设计院是东北最大的民用设计院。S市至今尚未有一座五星级酒店。卫东的哥哥鸣放是东建一公司经理,正在干金山大厦。 “初云,我听说你妹妹有一场好戏呢!” 卫东指的是东建公司厂庆的那天,初云的妹妹在舞场上打了人一个耳光。 “你妹妹够厉害!她叫啥名儿?” “陶末雨。” “听说是明星呢。” “对,比我漂亮多了!” 西边是散乱的云彩,河滩上撒满落日的余晖。 “真的?我不信。” “我不骗你,见着你就信了。” “我还听说那个叫金小鲁的小子,他爹当上了东建的书记?” “是。” “哈,书记的儿子和总经理的女儿打起来了!” “陶末雨可不是好惹的!” 潘卫东站起来。和乔丹和施瓦辛格相比他要瘦得多了。 “初云,咱们回城吧?请你上香港美食城。” “谁跟你上香港美食城!那种地方,你以为坐着舒服?我看还不如吃肯德鸡,还不如吃乡下小店呢!你这个人,别学那种没文化的暴发户,最讨厌最恶心最下作的就是暴发户!” 有文化的暴发户只有忍受初云小姐的咒骂。他们开车去找一家乡下小店。乡下小店每一家的外面都有一位招手小姐。他们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店面,潘卫东到厨房里转了一转。招手小姐围前围后,比香港美食城的小姐热情几倍。几天前小报上说铁岭市的郊外公路上汽车压死了招手小姐。招手小姐揽生意拦汽车如同冲锋陷阵一般。 他们要了三菜一汤,价钱便宜。初云想吃香椿炒鸡蛋,春寒料峭的时节,哪来香椿呢?退而求其次只好啃猪蹄子。一间小屋没有第二起客人,他们不喝酒,显得冷清。潘卫东和女孩子在一起也要谈政治谈经济谈天说地大发宏论。他说起邓小平南巡引起形势的重大变化。他说,关于“不争论”的提法和“三个标准”的命题是伟大的发明,是其他任何人提不出来的。初云反讥说,你不是声言再不过问政治吗?卫东说,这不是过问,而是关心。凡是经历过“六四”风波的年轻人,不会不关心。不关心是假的。由南巡讲话引导的经济建设高潮,基本建设首当其冲,因此他说起最大的建筑企业东北建设总公司,说起总经理陶兴本。卫东说,你爸那个人是老一辈企业家中十分出色的人物,领导一个三万人的大企业,年生产总值十亿元以上。过去,东建在工业建设中独领风骚,像S市钢铁总公司从日本引进的大型板坯连铸工程,装机容量90万千瓦的元宝山发电厂工程,大连开发区大窑湾港口工程,都是东建完成的。最近几年东建拓宽施工领域,又干了S市——大连高速公路。S市——丹东高速公路,现在正在干金山大厦,再树丰碑。当一个这样的大企业的总瓢把子,当然威风八面。 “东建的事你倒挺清楚!”初云一边啃猪蹄子一边说。 “我爸是东建的老人,我哥哥鸣放不也在东建吗?你知道。再说我的装修公司也和东建有来往。” “你是有缝就钻疗 卫东故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初云,随你怎么说!” 初云没有回答,两个人忽然沉默了。还是潘卫东打破了沉默。 “你说我替东建吹,替你爸爸吹。其实,你爸爸那里埋藏着很大的危机。国营大企业都埋藏着危机,而东建尤甚。大建筑企业的对手是乡镇的民工队,或者叫包工队。从80年代初到现在,建筑业是农村劳动力涌入城市的最主要的行业,人数以千万计!建筑业是最古老的行业,投入最少,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要求最小,劳动力素质要求最低。农民手拿一把锯一把斧一把灰抹子就可以进城干活。民工队从普通住宅干起,一直干到高层建筑、大公共建筑、工业安装、结构制作和高级装修。民工队有不可忽视的优势:没有‘大锅饭’,真正的‘按劳取酬’;有最精简的机构,绝不多养一个闲人;公关策略最灵活,最有攻击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的所有制优势。这些优势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这样的民工队成千上万!在大企业领导人眼里,民工队如同洪水猛兽,你可以拦住一条溪水,你可以截断一条河流,但是你不能阻挡横溢无涯奔腾咆哮的洪水。陶总这样的大企业,虽然有技术优势。设备优势、人才优势,但是那是一个落后的僵化的毫无竞争力的体制,最终将败在民工队手下。” 潘卫东拿出学生政治家的口才,在初云面前演说了一通。他有一张楞角分明的刀条脸,一双时而灰暗时而明亮的小眼睛。 “你那个装修公司算啥?”初云露出冷而诱人的笑容。“我看和民工队差不了多少!” “大小姐,你说得对!我的雇员只有十几个人,作业层都是临时工,是农民,确实和民工队差不多,所以我能生存,能发展,和大企业竞争。” “算了,别吹了!生产呀,竞争呀,我都腻歪死了!” 他们从乡下小店出来,天已经黑了。潘卫东把车开出那个小镇,开到公路上,然后停在暗处。 “该回家了。”初云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样说。 “S市也是现代的大都市了——夜生活刚刚开始。” 潘卫东伸手将初云擎起,放在他的怀中。初云本来应该阻止他,可是从车窗吹进了春风。是的,春天来了,春风使人迷乱和悸动。初云只有任他吻。他身上有一种蒸汽熨斗在毛料衣服上熨烫时候发出的热烘烘的气味。她想起他熟悉的另一个男人的气味,这气味有某种不同。她特别重视男人身上的气味,气味相投是很重要的。但是他的大手向她的牛仔上衣里伸去。 “不,不行!” 初云双手抓住潘卫东的手。 “我要你!” “不行,绝对不行!” 潘卫东仍不放松,但是对面汽车的耀眼灯光使他停下了。 “我们开到那边小树林去。” 初云倒在潘卫东身上不动,不让他发动车。他有点儿无奈。 “你爱上我了?” “是的。” “那你就错了。” “一点儿没错。” “我有男人。” “我和他决斗。” “我怀孕了。” 潘卫东停住手。 “这倒没什么,下星期就去打掉!”初云翻身坐起,捋一捋头发,整一整衣衫。“但是我不能和你好,明白吗?” “你要嫁给他?” “不,我谁也不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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