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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钟,之诚的部队悄然埋伏进老龙口附近的阵地。曙色朦胧,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得见露水从空中落下来的清脆的嘀嗒声。阵地远看跟附近的田野没有分别,仔细辨认,才看见绿色的藤蔓之下有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冰冷闪光。 已经晋升为国民党整编第四十九师上尉营长的冒之诚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信心十足。烟玉托老高送出来的情报不会有误,老龙口四面水网,只一条公路从水网中穿行而过,他们埋伏的地方正好能卡住公路咽喉,届时两头一拦,小鬼子无路可逃,这就成了地道的“瓮中捉鳖”。 之诚轻轻地转动脑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思玉。隔了阵地上胡乱“生长”出来的藤蔓植物,之诚发现不远处有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同样在看着他。目光对接后,那双眼睛摹地一弯,笑出一片灿烂。 富家小姐出身的思玉,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已经成了部队里很不错的医务人员。官兵们喜欢看她背着药箱笑嘻嘻走来走去的样子。她的大方、活泼和机敏几乎是与生俱来,用不着再做任何修饰。她得意地告诉之诚说,论医术,除了开刀割肉,一般性的打针换药已经不在话下。有一次之诚帮她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替一个士兵取腿根里的子弹。手术中士兵哭叫得杀猪一样,之诚满头大汗按紧了士兵的手脚,尽量把眼睛扭开不看。倒是思玉不动声色,从头到尾做得分毫不乱。事毕之后之诚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令人羞愧地抖动不停,就问思玉怎么会无动于衷?思玉说她见天和血肉脓创打交道,看见伤口跟看见一团烂棉花没什么区别。之诚对思玉的天生大胆敬佩不已,觉得女人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尤物,她们随时随地总会有让人吃惊的表现。又觉得思玉这辈子要是不当兵打仗真是屈才。 当兵的都怕打埋伏仗,趴在高低不平的湿土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一小时之后,之诚背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濡得湿透,胳膊腿酸麻得过了劲,反倒没什么感觉了。这时他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呼噜声,微偏了脑袋去看,原来是小传令兵已经趴在阵地上睡得人事不知。之诚又好气又好笑,玩心大发,伸一根树枝过去捅捅传令兵的胳膊。小伙子摹地一惊,睁开睡意惺松的眼睛就要摸枪。之诚低声喝道:“拿出精神来!”传令兵这才红了个脸,难为情地对之诚一笑。 笑靥尚未从传令兵的脸上消失,前面何庄方向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事先约好的信号,各种各样的枪声手榴弹声立刻大作。枪声先以单发的居多,声音也显得沉闷滞涩,毫无疑问不是日本人使用的武器。片刻之后,清脆的机枪声和三八大盖的声音也加进来了,间或还有小炮的轰响,何庄方向一时间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之诚自言自语道。他一把掀去头上的伪装,从埋伏地点跳了起来,拣一块高地站上去,往何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相隔了三五里路,想要看见前方发生的一切自然是不可能,这就使之诚越发惊诧,想不出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意外。莫非是当地民兵和小股土匪抢先动了手?好像不大可能。日军大部队出城,来势汹汹,民兵和土匪们势单力薄,避之还唯恐不及,谁会小命不顾地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之诚浑身燥热,急得团团直转。突发的事件破坏了他们部队的整个歼敌计划,原先设计好的方案、几天以来憋足的劲、一腔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气,眨眼间就要化为乌有,这简直就像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一样,心里窝火得要炸了肺。 团里的传令兵跑步过来,告诉之诚说,已经证实前方跟日军交火的是新四军部队。之诚大为吃惊,说新四军怎么可能同时得到情报?传令兵嗫嚅,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鹦鹉学舌地下达了团长的指令:全体急行军奔赴何庄,尽可能地参与战斗,务必把失去的肥肉再夺回来,能吃进多少就吃进多少。 军令如山倒,之诚自然是没有二话可说。他匆匆集合了部队,一路小跑奔向何庄。路上他把驳壳枪掂在手里,帽子掀向脑后,袖子挽到了肘弯,跑得脚下生风,眼冒火星。思玉赶上来,不解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之诚没好气地答道:“你问我,我问谁?”思玉眨巴着眼睛,惊讶地偷视之诚,不相信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心急如火,紧赶慢赶,前方枪声却是令人遗憾地渐渐稀疏了。枪声的稀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不是新四军就是日伪军占了绝对上风,他们的对方开始溃退,抑或彻底丧失了抵抗力。之诚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一场渴盼中的战斗怎么能结束得这么快?他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呢,他还没有打出去一枪一弹呢,当真吃不到肥肉,连汤都喝不上? 及至之诚一身臭汗赶到何庄,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喝不上汤了。眼前是激战过后的一片狼藉:庄稼被打得七零八碎,遍地弹痕,烧焦的黑土上冒着缕缕轻烟,空气中混杂着硝烟味、血腥味,奇怪的是非但不见尸体和伤员,连一件散失的武器也没有。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迟疑彷徨,能想像出来指挥员事先的精心策划和手上情报的准确性。 之诚呆呆地想,是王千帆指挥的这场战斗吗?他从哪儿得到的情报呢?日本人又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果然是东方帝国的威风已去? 小传令兵急匆匆跑过来,报告说老龙河里发现了新四军的船只。之诚一个激凌,马上跟他过去。爬上老龙河的高堤,果然见有一艘木船搁浅在河水当中的草滩上。船舱里显然装载了太沉的东西,吃水线几乎与船帮平齐,难怪航行途中会搁浅。船上的战士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推船,心急火燎的样子。有人回头看见了堤岸上站着的之诚,跟其他人说了句什么,推船的人便越发慌乱,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劲来,弯腰撅臀,终于将那船推得转开头去。 小传令兵眼尖嘴快,大声叫了出来:“营长,船上装着日本人的小火炮!还有枪,子弹箱……你看!” 之诚阴沉了脸,一言不发。 小传令兵兴奋地叫着:“追上去呀!打他们!把船上的武器夺回来!” 之诚回头喝道:“瞎激动什么?” 小传令兵嘟嚷着:“本来就该是我们的东西。再不动手就晚了。” 之诚沉吟着,不知道追过去是不是合适。没等他做出决定,从他们刚才过来的方向突然又开始枪声大作,接着听见汽车的轰鸣,车轮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地扑盖过来。之诚回头时,堤岸下猝不及防的士兵已经被汽车上的机枪撂倒了一片。之诚大惊道:“不好,是日军的增援部队。” 他顾不得河滩里扯满了风帆顺水而下的船,三步两步奔下堤岸,两手卷在嘴边,对他的士兵大声喊着:“撤到公路两边!注意掩护!”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已经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大腿。刹那间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一条裤腿迅速被鲜血染得乌紫,一时竟觉得莫名其妙。麻木的感觉逐渐爬上腰、肩,浸入大脑,他无法抵御地昏迷过去。 再说抢在国民党前面大胜而归的新四军这边,那条运载武器的木船一路上因为过于吃重,险象横生,亏得绮玉带了另一条船赶来接应,把满船的武器分作两处,吃重的木船才得以松了绑。此后一路顺风顺水,两条船扯着满帆飞速前行,不到两个时辰就抵达芦苇荡里的新四军驻地。 走旱路先行到家的战士们都等候在码头上,兴兴头头地七手八脚把武器搬下来。锃亮的歪脖机枪,锃亮的日本小火炮,沉甸甸的子弹箱,打从抗战开始,这是他们第一回到手这么多新式豪华的武器,从团长到战士无不心花怒放。 王千帆和团长之间为此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王千帆认为这批武器要上缴一部分到总部,团长死活舍不得,搂着一把歪脖机枪不肯放手。团长的理由也很充分:自己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东西,凭什么要给别人去用?三千帆说了许多党员要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团长仍然坚不松口。团长说你如果不去报告,没有人知道我们有这些武器,这可是全团战士吃饭的家伙,是日后打胜仗的保证呢!王千帆就问团长说:你是不是在党的人?连这条命都是属于党的,几件武器倒舍不得拿出来?团长感觉这两者似乎算不得一回事,可是他说不过王千帆,不能不忍痛割爱。他对王千帆发牢骚说:“跟党性太强的同志一块儿共事,连点私房钱都存不下。”王千帆好脾气地笑笑,井不计较团长的这几句怪话。 从团部出来,已经是开饭时间,战士们似乎都没心思吃饭了,一个个恋恋不舍地围在缴获的轻重武器前,有人殷勤地拿擦枪布细细擦着机枪的每一个部位,还有人趴着研究火炮的内部结构,再指手划脚地讲给别人听,一副内行的神气。 王千帆感慨地想,武器的确是战士的生命,手里有了这么多漂亮的家伙,你看大家士气有多高涨!心里这么想,就越发觉得今天这场战斗打得太值了,绮玉从烟玉手里截过来的情报也太重要了。 想到绮玉,忽然奇怪这半天怎么都没有见到她,便离开驻地四处去找。沿河边走了一段路,才发现绮玉孤零零地坐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满腹心事似的。千帆走过去,也在她旁边坐下,胳膊肘捅捅她的手臂,开玩笑地说:“怎么,不敢见人?怕战士们把你抬起来庆贺啊?” 绮玉侧过头,眼睛里是满满的怅意:“千帆你说,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好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总觉得虚虚的。” 王千帆拍拍她的手:“别这么想。都是抗日部队,谁打不是一样?再说,国民党的武器本来就比我们好,老蒋不肯花钱给我们买,难道还不准我们到日本人手里抢?我们一样是拼了性命的!” 绮玉说:“思玉和之诚日后知道了会怎么想?烟玉会不会怪我?毕竟这情报是烟玉为之诚弄的……” “如果换了你是思玉,你想她会不会同样如此?”王千帆笑笑地看着绮玉。 绮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毫无疑问思玉也会这么做。战场上谁不想建功立业?只要不是抢着当逃兵,她有一千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尽管如此,绮玉坚持没有要缴获武器中的任何一种。她总觉得有些心虚,愧对自己的家人。 烟玉走进家门。桂子坐在天井里的一张竹凳子上,手里抓一把青青的豌豆,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时不时地抬眼瞥一下门外。看见烟玉,她忙不迭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带翻了盛豌豆的碗,满地豌豆绿珍珠似的乱滚。 烟玉惊讶地望着桂子,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反常。桂子嘴一咧,勉强做出个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烟玉看定了她,轻声问:“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桂子也轻声说:“四小姐,你还是别进去了。” 烟玉越发不解:“为什么?” 桂子怜悯一样地看着烟玉,叹口气,不肯再说。 烟玉是个犟脾气的人,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要做。当下她略站一站,依稀听到后院里有声音,就径直穿过敞厅往后走。 声音是从原先思玉住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先是薛暮紫说:“把他的裤腿剪开来。”片刻之后有人哎哟一声叫,烟玉听出好像是之诚。接着心碧和思玉一迭声地问能不能治好,薛暮紫回答说情况不太好,断了的腿骨已经长错了位。思玉急道:“薛先生你要想办法!之诚伤好了还要骑马打仗的。”薛暮紫的声音颇有点为难,好像是说他对骨科不太擅长,接骨成功的把握不大。之诚声音虚虚地说是没关系,死马当做活马医,是好是歹都不怪他。薛暮紫问了一句:“长错了位的这条腿要重新拉断开来,你吃得消?”之诚说他吃得消。薛暮紫有片刻没有说话,大概在心里盘算什么。然后他吩咐心碧和思玉抱紧之诚的身子,说:“他怎么叫唤你们也不能放手,要下得狠心。” 烟玉踮脚走过去,从窗户里看见薛暮紫抱住了之诚的那条伤腿,定一定神,喊道:“一——二!”他用劲一拉,心碧和思玉措手不及,身子跟着往前一闪。之诚嗷地一声嚎叫,顷刻间头上脸上汗出如雨,眉毛鼻子缩成一团,嘴唇死咬着,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喘息。思玉丢了手,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之诚的头,护在怀里:“不,不,之诚会疼死的!”薛暮紫就叹口气:“我说过,要下得狠心。” 烟玉在窗外接口说:“我来帮忙。” 她走过去推开房门,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心碧先直起腰来,冷了脸子:“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娃子在门口堵着外人吗?” 烟玉心里咯噔一跳,不敢相信地问心碧:“娘,你说我是外人?” 思玉站起身,冷笑道:“你不算外人算什么?你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我不管你,也犯不着管。可你不该帮着日本人来害我们,之诚好歹是你的姐夫,你看他被子弹打成这样,心里就一点不难过?” 烟玉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呀?” 思玉愤然道:“装什么糊涂?情报是你送出来的,你们设好圈套,本想两面合围把我们消灭,没想到新四军中途插了一手,合围不成,只让我们跟通州增援部队打了一仗!哼,机关算尽,到头来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烟玉越发不解:“什么圈套?什么合围?我根本什么都不懂!之减让我弄情报,我弄到了,也送给你们了,接下来的事跟我都没关系。你们自己仗没打赢,倒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来,有这样的道理吗?” 思玉急得跺脚:“你送的是假情报!之诚的腿就害在你手里,你比汉奸还卑鄙!” 烟玉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她求助地看着心碧,希望娘能替她解释。 心碧此时的心思复杂万分。一方面她不相信烟玉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烟玉一向心高气傲,脾气是古怪了点,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不至糊涂,她不会帮着日本人去害自己的同胞。可是话说回来,之诚他们这回打仗,明明是吃了大亏的,烟玉会不会真的被人当了枪使呢?果真如此,董家还能再容下这个女儿吗?再说,烟玉卖身给了日本人是她亲眼所见,董家的人去做这样的脏事丑事,无论其中有何隐情,现实当中都是不能为人接受的。心碧为烟玉已经丢尽脸面,这回即便为了之诚的腿,她也不能袒护烟玉一句了。 心碧转过身,眼睛不看烟玉,说:“你走吧,顶好别再让家里人看见你。” 烟玉大惊失色,愣愣地站着不动。 心碧又说:“怎么还不走?董家向来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要是有那跟奸人同流合污的,她自己就该把自己从董家除了名!” 烟玉哀叫一声:“娘!” 心碧说:“我不是你的娘。” 烟玉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大叫:你们都误会了!你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一个都不知道! 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又始终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的脾气从来古怪,别人越是误会她的时候,她越是固执地保持沉默。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她甘愿让自己陷入绝境,这使她心里越发有一种献身的悲壮,还有那么点独自咀嚼的甜蜜。 烟玉一咬嘴唇,回转身,在众人注视下慢慢出门。才走两步,后面思玉喝一声:“站住!”烟玉带着期望地回头,只见思玉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乌亮的小手枪,枪口直指烟玉。 思玉一字一句说:“我事先警告你,之诚在城里疗伤,如果你想去日本人那里告密领赏,子弹是不认识什么嫡亲姐妹的!” 烟玉面色苍白,耳朵里嗡嗡直响。思玉的这句话对她刺激太大了,她想她如果不能把佐久间亲手杀死,那她这辈子就会永远陷身在污泥塘中,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洗不清自己了。 在杀死佐久间之前,烟玉要想见明月胜一面。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他做的,她为他受了这么多的凌辱、委屈和误会,迫切需要趴伏在他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倾诉一场,以解心里的郁闷。 烟玉去过两次兴商茶园,看门人老王很坚决地把她阻拦在门外。烟玉没有再耍小姐脾气。自从被佐久间拉进房间,烟玉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罪孽的女人,没有资格对别人为所欲为。她赔着笑脸,反反复复申明她找明月胜是有点事情要谈。看门人老王根本不听,倒倚老卖老地絮叨了好些规劝烟玉的话,语气中不无怜悯。烟玉似笑非笑的,脸上浮出来的只有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苍凉。 有一天在老松林菜馆门外,烟玉意外地碰到了酒至微醺的明月胜。从认识他以来,烟玉是第一次看见他喝了酒,心里不由大感惊讶。明月胜面色微红,醉眼惺松,走路的脚步虚虚浮浮。烟玉胸中一下子涌出了对这个男人的全部怜爱,扑过去扶住他的身体。她闻到他身上除酒味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化妆油彩的香味,手心触到他身体时,感觉到的是不同于其他男人的那种柔弱和轻灵飘忽。烟玉深吸一口气,泪水忽然间涌满了眼眶,克制不住地要想把这个人紧紧抱住,从此再不放开。 明月胜丝毫也没有察觉烟玉心里的这些感受,他借着酒意推开烟玉,嫌恶地说:“你身上有一股娼妓的味道。” 烟玉忍住泪,勉强笑道:“我要你记住,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很快我们就可以得到解脱。” 明月胜居高临下地斜睨烟玉:“‘我们’是谁?我和你吗?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 烟玉痛苦地叫他:“明月胜!” 明月胜皱皱眉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烟玉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明月胜接着说:“没有谁逼你,你把自己送到日本人的门上,天下有这样好笑的事吗?我现在后悔认识了你。从前我以为自己肮脏,谁知道还有人比我更脏!我身上的脏是别人抓着狗屎涂上来的,你呢?你是自己心甘情愿往狗屎堆里滚。董小姐,你真的就这么喜欢跟男人睡觉?” 烟玉血涌上头来,眼球胀得像要爆炸,脑子里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牵扯得耳朵轰轰直响。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明月胜的眼睛里竟成了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她想她如今真的是什么也解释不清了,她没有办法让他心平气和听完一切。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杀死佐久间。只有杀死了这个日本人,明月胜才能相信她懂得她,理解了她做这一切的苦心。还有,娘会知道她的女儿没有作贱董家的名声,思玉和之诚也不会再误会她帮日本人设下圈套。佐久间就是个扣子,解下这个扣子,她就能脱下一身脏衣,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之身。 决定动手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烟玉又一次买票进了戏园子,去看明月胜的拿手绝活《玉堂春》。 兴商茶园的戏台上照样锣鼓声声,丝竹悠悠,明月胜盛装出场,唱念俱佳,尽显风流,满场喝彩声不断。没有人知道台下坐着一个哀痛欲绝的女孩子,她明天就要做出一件轰动海阳的大事了,她是为她最心爱的男人去做的,她要一举解脱他最深的痛苦,然后两个人双飞双栖,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落脚下来,永远忘掉这一段耻辱,过那《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的日子。也许明天她不能成功,这样的话她会跟佐久间同归于尽。如此也好,是一个震撼亲人的结局,惊惧会使他们明白一切,所以她死得无怨无悔。 烟玉想通了一切,因此她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她此时的眼睛里只有明月胜:巧笑倩兮的明月胜;含怒微嗔的明月胜;轻移莲步的明月胜;明月胜的长袖飘舞;明月胜的衣袂翻飞;明月胜的垂饰叮当……她把他从眼睛里看到心里,她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如咽如泣。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就这么含进口中,吞进肚里,永生永世合为一体。 掌声把看门人老王也吸引到场内来了。烟玉瞥见通后台的小门边无人把守,就悄悄起身,猫腰穿过池座,从小门溜进后台戏班子的住处。 她爬上小楼。楼内充溢着那股熟悉的气味:炒菜的油烟,尿布片子的湿臊,胭脂油彩的腻香……因了前台演出的进行,楼内房间便一个个紧闭,四处一片寂然。烟玉恍然若梦地走在楼道里,隐约能听见前面戏台上的锣鼓点子声声急促,剧情像是正达高潮。她在这演出的高潮中推开明月胜的房门。 一切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跟她第一次跨进这个门的时候,跟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镶了大镜子的梳妆台上仍旧放着敞开口的化妆箱,红的黑的油彩涸开来,正如主人所过的混沌不清的生活。靠墙衣架上挂了几件绣花戏服,一件淡绿,一件粉红,一件鹅黄,娇嫩的色彩像春风柔情,使烟玉的心都要为之融化颤栗。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喜泪横流。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觉得每一样都亲切无比,温馨无比。 前面戏台上明月胜正在委婉清亮地唱着一段西皮流水。烟玉在他的床边坐下,理好衣服,挺直腰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 终于散戏了,戏班子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到小楼里,脚步声咳嗽声灌满狭长的走道空间。烟玉的心狂跳起来,她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显出不经意的坦然。 门推开了,明月胜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最初的瞬间,他脸上浮现出茫然,甚至有一丝丝的慌乱失措,仿佛怀疑自己误入了别人的房间。而后他眼睛里一点点的冷下去,眉毛微微地皱起来,嘴角的线条也显得僵硬。他就这么站着,面呈不悦地看着烟玉,像是他从没有认识坐在他床边的这个女孩子,而且以后也没有相交相识的可能。 烟玉不计较这一切。能够和明月胜距离这么近,看到他这张秀美异常的玉色面庞,和他呼吸着同一间小屋里的柔性的空气,烟玉此心已足。此时她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目光贪婪地盯住了明月胜的眼睛,梦游一样地向他走过去。 明月胜却是将身一闪,从烟玉的旁边擦过,与她恰好调换了一个位置。他弓下腰,用劲扯着揉皱的床单,沉了脸说:“你把我床上坐脏了。” 这句话虽然吐气轻微,在烟玉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望着明月胜,颤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坐脏了你的床?” 明月胜直起身,一字一句说:“不错,一个做了日本人的娼妓的女人,她不配坐在我的床上。” 烟玉哆嗦着嘴唇:“那么你呢?你自己呢?你忘了你从前每次从佐久间那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明月胜冷笑道:“那不一样,我说过我是被逼无奈,我身上系着戏班子里几十条人命。有的人却是主动投怀送抱,那就是无耻。” 烟玉一下子泪如雨出,扬手打了明月胜一个耳光。她看见明月胜五色的面庞上瞬间肿出几条红红的手印。她的手哆嗦起来,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如同等待她的处置一样。她喃喃地说一声:“对不起。” 明月胜淡淡地一笑:“好了,这下子我不欠你任何情分了,请你立刻从我这里走开。” 烟玉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不不,我必须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不要阻拦我明天要做的事情。” 明月胜不屑地抬了眼睛,在烟玉脸上飞快地一扫。“你明天要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你上吊自杀还要我来偿命不成?” 烟玉打一个寒颤。她从明月胜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极度的寒冷。她想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她原本没必要为别人舍身饲虎,这世界上真有人懂得女人,懂得情爱,懂得“献身”这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吗? 烟玉委顿了四肢,只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此时此刻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心里有一种饱胀,就像吃了太多的粘食,一团一团地堵在喉咙里胃管中,恨不得伸手进去掏出来才好。 她不声不响地转身,慢慢走出房去。身后有一声很响的关门声,她没有回头。她通身上下麻木着,疼痛着。 烟玉不止一次地盘算过杀死佐久间的办法。用刀?刀该刺进他的哪个部位?喉管还是心脏?她想像着尖刀刺进佐久间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佐久间血糊拉塌倒地挣扎的模样,不由得双手一阵阵地哆嗦。她身单力薄,佐久间膘肥体壮,一刀能刺进要害吗?若是不行,佐久间反手一刀刺死她倒是轻而易举。 用毒药?什么样的毒药最最合适?佐久间生性多疑,他不会轻易吃别人端给他的食物。若是这毒药稍有异味,那就更容易被他察觉。再说,从哪儿能弄到毒药也是个问题,烟玉一个年轻女孩,从前几乎是没有一点点关于这方面的常识。她曾经试探着问过薛暮紫,话刚提了个头,薛暮紫已经有所怀疑,一个劲地问她要毒药干什么。烟玉知道薛先生是误会了,他以为烟玉被心碧赶出家门之后不想再活。烟玉心里怅怅地想,别人怎么就觉得她活不下去了呢?她就这么死了值得吗?她杀死佐久间之后还要跟明月胜结婚,他们有长长的好日子要过下去呢。 烟玉最后决定用枪。枪在佐久间那里是现成的,他有时候挂在腰上,有时候放在桌上或者枕下。烟玉拿到枪之后,瞄准了佐久间,扳机一扣,一切万事大吉。卫兵听到枪声会冲进来,烟玉只须咬死了一句话:佐久间擦枪时走火了。 烟玉一夜没有睡着,一次次地回想佐久间的那把手枪是什么形状,扳机在什么位置,右手如何握枪,需不需要瞄准,打后背还是打后脑勺。她想得浑身燥热,四肢如同高烧病人那样的战栗不止。第二天起床时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一夜间眼圈乌黑,嘴角起了小小的燎泡。 上午十点钟,烟玉推开报社通后院的小门走进日本特务机关。杂役阿三有点惊讶,因为这一天佐久间并没有指使他出去传唤董家小姐。烟玉走进来的时候面带微笑,阿三甚至觉得她笑得十分古怪,一点也不像她从前走进来时那副惊惶无助的样子。 厨子得福在井边洗菜时同样看见了微笑进来的四小姐烟玉。得福心里只觉得可惜,这么一个花朵儿似的富家小姐,什么样的男人不好嫁,偏偏找上了一个天杀的日本人?得福心里也可怜董家太太心碧,守寡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把几个儿女养大,哪里料到儿女正路不走走邪路?难怪太太赶四小姐出门,她实在是满肚子苦水没处去说啊! 烟玉的不请自到也让佐久间心中一愣。只是一时间他还顾不得去想别的,他被烟玉脸上那种神秘的笑靥弄得心智迷乱了,他从来不知道美丽的中国女孩子笑起来会这么媚人,简直有一种迷幻药喷过来的功效。他大为兴奋地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迈着两条粗短的罗圈腿向烟玉摇摇摆摆走过去。他嘿嘿地笑着,围着烟玉的身体转了个标标准准的圆圈,尽情欣赏她苗条纤细的腰肢和胸腹。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胖手,一把托起烟玉的下巴,手指批进烟玉细嫩的皮肉里,把她的骨头捏出轻微的咯咯声。然后他一使蛮劲,“嗨”地扛起烟玉,大步走进卧房,将她重重地摔在床上。他抓住烟玉的衣领,“嗤”地一声从上到下撕了开来,再伸手一拎,衣服整个儿从烟玉的身体上脱落。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眼里的中国女孩只是一个漂亮的玩具,他由着性子搓揉摔打和摧毁她,从暴虐的行动中得到快感和发泄。 烟玉被佐久间压在身下的感觉从来是屈辱和痛苦的。她总是闭着眼睛,避免看到那双离她很近的欲火中烧的眼睛。她同样厌恶对方鼻腔里喷出来的滚烫的气息,她用劲地憋着气,常常憋得自己几近窒息。当她在佐久间的大手中被搓揉捏弄的时候,她就想自己不是一个人,她只是块木头,毫无知觉毫无情感的木头,木头是不在乎自己被放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的。 此时她已经注意到了佐久间身上没有带着手枪。她仰面朝天地躺着,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去迎逢佐久间的粗暴的律动,一面悄悄地抬手伸到了枕下。冰凉冰凉的铁的枪身令她心里猛地一抖,她下意识地抓它在手中,紧握不放。 现在她的身体放松了,完全彻底地放松了。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嘴角下意识地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握枪的感觉那么美好,仿佛抓住的是自己的生命,她可以任凭喜好处置自己的一生。她只消抽出手来,轻轻扣动扳机,眼前的一切便是天翻地覆。她想她应该沉住气,等佐久间起身穿衣服的时候,那时他两只胳膊分别套在两边的袖管中,即便有所察觉也无法迅速行动。 这样想的时候,她不免多了个心眼,微微抬起眼皮,从睫毛缝里窥视佐久间的神色。只看一眼,她心里咯噔一跳,因为佐久间同样睁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在她的脸上。烟玉心里发毛,嘴角一牵,讨好地做出一个笑样。佐久间跟着也嘿嘿一笑,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上去,铁钳般捏住了烟玉那只握枪的手腕。烟玉总算反应还快,马上放开手里的枪,一动不动。 佐久间望定了烟玉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的,刺杀太君!” 烟玉摇头,迎住佐久间的目光毫不退缩。 佐久间猛地抽出烟玉放在枕下的那只手。手中空空,纤细的手指带点委屈地蜷缩着,的确没有拿枪的迹象。佐久间果愣片刻,像是颇为失望。他从烟玉身上悻悻地滚落下来,先不急穿衣服,抬手哗地拉开床边抽屉,抓出一把子弹,在烟玉眼前摊开。然后他又伸手到枕下,掏出手枪,变戏法一般啪地打开弹匣。弹匣里空无一物。 烟玉惊出一身冷汗,瘫软了似地闭上眼睛。她暗自庆幸佐久间的急躁,使她没有落下任何证据。如果佐久间等她拿出手枪,扣动了扳机,烟玉今天就再不可能从这间卧室里逃脱了。 失败使得烟玉心境烦躁。一方面她不得不对佐久间加倍地曲意迎逢,以消除对方已有的疑心。另一方面,她无法继续忍受心碧和明月胜对她的责备怨恨。她迫不及待地要想寻找第二次机会。 早春季节是海阳人大吃河豚鱼的时令。河豚肉味鲜嫩肥美,其肝脏、血、目却有剧毒,一不留神吃进肚中,立时三刻便会致人死命。因其味美,年年都有人奋不顾身地勇于尝鲜,也年年有人冤死桌上。当地民间有句俗话:拼死吃河豚。说的就是此种心态。 有一天佐久间把烟玉抱坐在腿上,随意翻看一本日本出版的介绍长江中下游特产的画册。佐久间指着画面上肥肥的河豚鱼,说是日本人也喜欢吃这个。烟玉当时只觉脑子里有“叮”的一声响,她知道机会来了。 烟玉从佐久间房间里出来,找到正在厨房里用小石磨磨豆腐的得福,吩咐他明天到水产行里买一条河豚鱼。得福就有些吃惊,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问:“谁来烧这鱼?” 烟玉答:“当然是你。” 得福露出一脸音色:“四小姐你不知道吗?烧河豚要有专门的大师傅,我不行,弄得不好,我一家人都要没命。” 烟玉逼视他:“你行,小时候你在我家里烧过。” 得福无活可说,他不敢得罪这位任性的四小姐。 第二天烟玉仍然是不待召唤便走进报社后院的小门。阿三赶上来殷勤地招呼她,心里却在想,董家的小姐怕是入魔了,日本人缠住了她的魂了,该到定慧寺里请和尚念一场迷魂经才行。可这话他不好说,也不知道该对谁去说。 得福蹲在厨房门外剖洗河豚鱼,烟玉在一旁站着,一眼不眨地看他干活。鱼颇肥大,圆鼓鼓的身体像乡下人家用白面发出来的锅盖饼,银白色的肚皮嫩如豆腐,手指一戳便能洞穿皮肉似的。得福满手沾着鱼血,小心地扒出鱼肝、鱼肠、鱼子,又掏出鱼眼珠和腮片。他把所有的下水依次排列在眼前,一样一样绝不混杂,那神情庄严肃穆得如同举行什么仪式。有一只早春的苍蝇闻到腥味飞过来,却又远远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不落,仿佛本能地意识到此物万不能沾。 得福把剖尽的鱼身浸泡在水中冲洗,血丝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从他手指间扩散。他扒开鱼肚,用长指甲仔细剔除骨缝里嵌着的污血。烟玉眼疾手快地帮忙,用一张干荷叶把鱼下水包起来。得福一见,慌忙叫道:“四小姐你动不得!这都是最毒不过的东西。” 烟玉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埋了它。” 得福不放心地嘱咐:“可要挖个深点的坑,有那狗呀猫的翻出来吃了,人就作了大孽!” 烟玉扬声说:“知道啦!” 烟玉捧着荷叶包转到僻静处,看看四面无人,迅速用小指的长指甲刮了满满一指甲盖的半干的鱼血,随后装模作样地挖坑埋了那荷叶包。 她不敢见到位久间,此后的时间一直守在厨房里,眼巴巴看着得福烧鱼,像是突然之间对这门手艺发生了兴趣。她把小指弯曲着,贮满鱼血的那片指甲便万无一失地窝藏在手心中,没有人想到她手中攥着一点致人死命的毒物。 这一顿美餐令饕餮之徒佐久间兴奋不已。烧好的河豚鱼照例由掌厨之人得福端上来,鱼肉在盘中颤颤巍巍,鱼身浸泡在一层透明的热油中,浓郁的鲜味顷刻在餐室里弥漫开来,引得门外卫兵不住张头张脑。佐久间双眼放光,不住地搓着手心,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他喉管的上下滑动。 按照吃河豚的惯例,烟玉吩咐厨师得福动第一筷子。筷子是得福自己从厨房里带过来的,他在佐久间不错眼珠的注视下,小心从鱼身周边夹起一块肉来,送进口中。鱼肉极嫩,他几乎不用咀嚼便咽下肚去。然后他垂手站立,一动不动。他额前渗出细细的汗珠,不是因为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只是慑于对眼前紧张气氛的畏惧。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做过无数条河豚鱼,只这一次是为日本人做的,如果失手,送命的不只是他一个,他的妻儿老小统统难逃厄运。 终于过了难捱的几分钟,佐久间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出去。得福长长地松一口气,他想他要回去换一身衣服,贴身的小褂都已经汗透在背上,粘答答地十分难受。 得福出门后,佐久间面露笑容,再次俯身在鱼盘上嗅着那股奇异的鲜香。他心情很好地对烟玉做一个手势,而后自己率先抓起象牙筷子。在他筷尖尚未触及鱼盘时,烟玉两眼望着窗外,急切大叫:“太君的狗怎么了?” 佐久间不明就里,跟着转头去看窗外。此时烟玉迅速伸手进鱼盘,将藏于指甲盖中的鱼血啪地弹入汤中,顺便轻轻一搅。 也恰在此时,佐久间已经回过头来,烟玉的那只手指尚未来得及缩回。她心跳如鼓,刹那间面色发白,勉强对佐久间一笑,指指屋梁说:“有灰尘掉进去,我捞出来了。” 佐久间沉下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烟玉。烟玉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佐久间默然片刻,猛地吼一声:“你的,想让我死了死了的!” 烟玉面色灰白,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她小声申辩:“真是有灰尘。” 佐久间摇头:“不,你的放毒。” 烟玉说:“我没有!” 佐久间一把抓住烟玉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喝令她:“你的,先吃!我的看看!” 烟玉的头轰地炸开来,一时间呆若木鸡。她无法相信地望着佐久间的脸,只觉那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移动和变形,瞬间幻化成了一团黑色的雾障,没头没脑地要将她裹挟进去。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又猛地坐下去。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站起又坐下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是代表生命中渴盼的逃亡?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现在即便插上双翅,也不可能从这座戒备森严的日本特务机关里逃匿出哪怕半步。 烟玉深深地吸一口气。所有在心里搅动得悬浮起来的浑浊之气一点点地沉落下去,化成一片凝滞的肃穆。她耳朵里只响着一个声音:我要死去了,我马上就要死去了。她脸上莫名其妙地升起一朵微笑,眉眼的线条被这微笑胀泡得柔软开来,一根根地竭尽妩媚。她就这样微微地笑着,眼睛看着佐久间,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笑笑地送进自己口中。 鱼肉肥嫩滑腻,入口即化,实在称得上人间美味。烟玉咽下鱼肉的同时想到,一个人临死还能吃到如此味美的珍品,该不该算是他的幸运? 她面不改色,接着去夹了第二筷子。她脸上的微笑越发柔和,连眼睛都变得迷蒙恍惚,风情万种。从前她面对佐久间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坦荡自若和欢欣愉悦。佐久间大惑不解地在旁边看着,毫无疑问他以为这是美味佳肴的作用,一个人在身体享受了美食的同时,她的心灵会亢奋地呼应起来,相应地发生变化。 佐久间满意地大笑。他搓动双手,鼻翼张开,目光雪亮。他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卷了一大块带刺的鱼皮送进口中。而后他紧闭嘴唇,微拢双目,舌尖在上下跨之间缓慢地搅动,似乎要在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充分享受品尝的快乐。 稍顷,他蓦地睁开眼睛,眼中溢满笑意。带刺的鱼皮在他口中已经化为乌有,他习惯地拿餐巾轻抹一下油腻的嘴角,对烟玉伸出拇指晃了一晃。 此后的时间里,佐久间如入无人之境,接二连三把手里的象牙筷伸进鱼盘。他不再去顾及风度体面,目光集中而专注,仿佛世上只这一样事情值得他如此用心。他嘴角挂了亮晶晶的油珠,鼻尖和额上微微发红,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偶尔他会稍稍照顾一下旁边的烟玉,笑眯眯地将一块鱼肉送到她嘴边。烟玉不错眼珠地接受了这种恩惠。她知道此时已经不复存在生和死的选择,她不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一步。既然如此,她只有用行动来鼓励佐久间吃得更多更快。 麻木在不知不觉间向烟玉爬近,先是舌头,再是嘴唇,由脸颊慢慢地往额上攀援。烟玉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吃河豚中毒的感觉,她明白这就是毒性发作的先兆了。她心里默默地想,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她不能再见娘和明月胜一面,不能亲口把这一切告诉他们。不过他们会明白她的死因的,到时候娘会肝肠寸断,明月胜也会痛不欲生。他们都是误解和冤枉她了!他们是用冤枉间接地把她送上死路了!烟玉想到明月胜那副暮然惊醒的面孔,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快感。 烟玉的眼睛已经模糊起来,佐久间和眼前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连声音都变得遥远不清。她拼命扯动麻木的嘴角,企图把笑容固定在脸上。这是烟玉用全部的意志坚守住的几分钟,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佐久间在她面前倒下去。 咕咚一声响,迷蒙之中对面的那个人终于不见了,他瘫软在桌下,瞬时间呼吸停止。这一切烟玉并没有看得分明,她是用生命中残存的意识感觉到的。她长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猛然一阵放松,身体在同时变得无比轻盈,如羽如絮,如烟如云,飘飘地飞升。五色祥云在空中柔软地包裹了她的身体,有一个声音耳语般地对她说:“你累了,你累了。”烟玉叹息地回答:“我的确累了。”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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